徐东
一年前,许可和李更在北京开笔会时认识。
当时许可套着一件破旧的青黄色有怪图符的短T恤,穿着一条青色泛白的破旧牛仔裤,脚上的黑皮鞋里散发出刺激鼻腔和肺叶的酸臭味。他的头发灰黄如同一团乱草,青白面皮下的颧骨与颌骨相当突出,一双浊黄的眼睛散发出游弋不定的目光,鼻子下面是大得有些过分的嘴巴,黑黄的牙齿参差交错,有一颗掉了,呈现出一个小黑洞,以至于别的牙看上去也显得不再牢固。虽然穿着随意,但至少看上去干净体面的李更竟然和那样邋遢的许可成为朋友,实在有些掉份儿。
许可来自古城西安,李更读大学时曾在那儿待过四年。白天开完会,用过晚餐,两个人聊到西安时有了共同的话题,便散步到后海的一个酒吧里喝酒。那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晚上,因为他们彼此在聊完自己的过去之后又聊到了魔法。
二十多年前,许可十四五岁时父母先后因病去世。他十七岁当兵,二十岁退伍,之后背上行李卷儿去了西安谋生。他曾经在餐馆里给人家当服务员,后来盘了一家餐馆自己做了老板。小餐馆开成了大餐馆,十多年时间下来,他在西安买了三套房,有了还算可观的一些钱。在这个过程中许可先后有过三位模样好看的女朋友,但又因为他的身体在与她们相处时生过不同的病,肺气肿、肝炎、肾衰竭,她们先后离他而去。后来许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觉得继续活着是个折磨,于是他从黑市弄了一把当兵时曾用过的五四式手枪,而且召开了一个死亡酒会,想要轰轰烈烈地去死,可关键时候子弹偏偏卡了壳。
许可关了餐馆,听从治疗抑郁症的医生劝告,开始从书中寻求人生的一些答案。阅读使他产生了写作的想法,于是无所事事的他开始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游魂一般闲逛。他遇到一位小他十八岁的女孩,一眼看上了。女孩可以说是相当漂亮,身高腿长长发披肩,有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小小的红红的嘴,皮肤白净瓷实得像个芭比娃娃。追求的过程也简单,许可说自己名下有三套房产,有一麻袋的钞票,可肾功能不好,很可能过不了性生活,但他需要陪伴。女孩望着怪模怪样的他,大约联想到鬼怪电影里的某个角色,对他竟然产生了兴趣,同意了和他交往。她倒也不见得是贪图他的钱财,而是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的确,在平庸的人群中,他的确还是显得有些特别。
女孩和许可真正住到一起后才发现上当了,原来他是可以过性生活的,女孩后来竟也为此感到欣慰了,因为她有了一种为他奉献青春和美丽的崇高与纯粹的感受。两个人出双入对,甜蜜和谐得让世人嫉妒。许可也觉得自己时来运转走了桃花运,想得极端一点,他竟然认为惟有死去才能让女孩走出他无意间设下的人生迷局。那时的许可总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去,因此三套房子在他的要求下全都过户给了女朋友。他把每一天都当一生来过,爱那女孩像《聊斋》里的书生爱着狐狸精那样痴心。他觉得仙女一样的女孩给了自己很多,让他深感无以为报。他的身体不好是个实情,因此他认定该为女孩想好以后的事。在有些失眠的夜晚,他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甚至感到两个人已经是阴阳两隔。
李更听着许可的讲述,觉得许可是个好玩有趣的男人。李更长久地盯着许可看,觉得他与自己似曾相识。他在西安读大学时,大学对面的一条街上有许多餐馆,许可当年也有可能在那条街上。李更说起时间,许可说,那时我正在那儿开饭馆。李更说他也许带着那时的他的女朋友在他开的餐馆里吃过饭。许可举起酒杯说,这样说来,我们在十多年前就见过面了?
李更为此感叹,干掉了满满的一杯。
李更也说起自己的从前。他在十五年前与妻子结婚时,心里还想着前女友。那位曾经与他同居过两年的女朋友,在毕业后投送简历,最后去了北京,他则被深圳的一家企业录用。半年后女朋友告诉李更,分手吧,她要与另一个男人结婚了。痛苦是难免的,后来他知道,女朋友不想让他放弃在深圳的工作,为她来北京承担找不到工作的风险。在李更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也渐渐适应了妻子带给他的身心慰藉后,女孩终于忍不住告诉了他实情。她仍然单身,李更飞到北京,抱着曾经的恋人多少有些虚伪地流了几滴泪,在宾馆里和她云雨一番后,又带着一种对彼此命运的怨恨彻底与她分道扬镳了。
许可说,从此再没联系?
李更说,没有,她现在还在北京,不过,我不想再和她有什么联系了。
十多年后,李更成为了一个上市公司的股东,每年的分红可以使他有经济基础彻底清闲下来。他的妻子更是早早辞职,他们过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舒适日子,平日里也不过是考虑如何吃喝玩乐,不需要再像别人那样为了生存和发展努力奋斗。妻子适应了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李更却在几年后最终感觉他生活还缺少了一些什么。
有一次,李更去自然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一块金黄透明的琥珀化石,化石里有只清晰可见的小虫子,这使他联想到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应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痕迹。中学时他曾经喜欢诗歌,由于学业繁重升学压力大,便非常明智地放下了对诗歌的执著。二十年后他心中又燃起诗歌的火焰。在写诗成了他新的精神需要和人生目标之后,他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和已经不能再能给他带来新鲜感的妻子好好谈谈。于是就有了一场关于诗歌与自由的谈话,但说给妻子听却不亚于是对牛弹琴。他感到难过,因为他无法自控地在想象一个新鲜陌生的女人可能带给他爱的激情,以滋养和促进他把诗歌这项事业进行得有声有色。他想彻底否定自己只从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的事实。
李更的妻子有钱有闲,因此保养得花容月貌,走到街上常常会让一些相貌平平的女人感到羡慕妒嫉妒恨。在家里她把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把外头的各种亲友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恰恰当当,可以说她美丽温柔贤淑得体得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后来他们还是有了一次争吵。李更租了房子写诗,晚上不想回家了。他不想再继续和妻子同床共枕,因为她是世俗现实安稳生活的诱惑代表,最终会让他在诗歌创作上一事无成。他对儿子的学习和生活也开始不闻不问,觉得儿子的存在与自己的诗歌事业格格不入显得多余。自从爱上了诗歌,他也远离了原来经常在一起爬山、钓鱼或打麻将的朋友,觉得他们那样生活不过是混吃等死行尸走肉一般没有半点意义。
妻子最后也同意了李更在外面租房子,但要求他每周回家一天和儿子共度周末,那样合情合理的要求竟然也使他无法忍受。渐渐地妻子觉得他走火入魔,变得不可救药。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争吵,在李更气急败坏时曾向妻子提出过离婚,但妻子不愿意自己安稳美好的生活横生枝节,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许可听完李更的讲述后,觉得他多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出于对他热爱诗歌的敬重,在批评了他几句之后,又对他没有原则地表示了理解。接着他谈到了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拉格洛夫的《银矿》和安徒生的《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他认为这三篇是可以为读者提供生存和解决生活琐事办法和经验的经典佳作。他认为好作家都有魔法。李更也看过其中的两篇,对他的话深表赞同,他认为一个人想象中所能到达的,在现实中也要努力到达。当时他脑海中还闪现出一句诗,于是现场说了出来——人心中有感叹,“啊”,那感叹,应是一些星辰的叹息。许可点着头笑了,说李更就是语言的魔法师,因为他就没有想到星辰也会叹息。
两个人继续谈论写作的魔法,后来许可认为《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所写过的法术与变化也是一种对魔法的想象,甚至鲁迅先生谈到小说创作时说的“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也可以视为是小说家在写作时的一种魔法。于是魔法被泛指了,后来他们干脆放得更开,认为每个人都有魔法,只是有些人没有意识到,并加以运用。如果能够合理加以运用,便可以改变自己,也能够让这个喧嚣的人类世界发生一些良性的变化。两个人又为达成共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了。
许可说自己是个假想结局的人,因为长期的失眠症让他有了一种通灵的感觉。他有梦境和想象,他认为早就消失了的父母会通过一些方式与他交流。他想象既定的世界在冥想中可知的变化,虽然现实世界并未因他的想象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但谁又能肯定接下来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想象或梦境而有所行动,促使这个世界产生了些变化呢?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李更举起杯表示,他相信。
许可的黄脸因酒变红了,他感叹世界上已有的诸多大师让他绝望。他在艺术的世界里,随时随地能和他们产生交流,而交流的结果却经常让他感到自己这辈子在写作上再也没有什么出息了。许可引用托尔斯泰说过的话,“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思想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接着他又用海德格尔说过的人是“向死而生”来说明自己为何总是在假想人生的结局。他当初自杀未遂,放弃了继续充当一位老实守法的小业主的角色,又在试图扮演一个作家的角色,处心积虑地想要通过写作让自己活得漂亮点。在他死后,他希望会有些读者主动为他办理葬事,为他送几个花圈,但他又觉得未必能有那样爱他的读者。
李更笑了,为他有那样别出心裁的写作目的敬了他一杯。接着他说起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他应该通过阅读和创作诗歌寻找自己的宗教,甚至成为自己的上帝。他也希望在死后能有人继续读他的诗歌,那会不会是他另一种生命或者说是精神生命的延续呢?答案是肯定的。写诗会敞开他人生的种种可能,他要通过写诗获得一些生命永恒的意义。后来他谈到了诗人里尔克和萨乐美。
萨乐美是位智性的美人,她欣赏尼采的才华和智慧,可尼采向她求婚她却逃了。几年后,她嫁给了以死相逼要娶她的语言学家安德烈亚斯,却拒绝他占有自己的身体。萨乐美将爱情分为精神之恋、灵魂之恋、肉体之恋。她与尼采属于灵魂之恋,与安德烈亚斯属于精神之恋,可在小她十四岁的里尔克那儿,三者则得到了统一。在里尔克成为欧洲的诗歌之王后,萨乐美在回忆录中宣告,我是里尔克的妻子。在里尔克去世后,墓碑上铭刻着一首短诗,“玫瑰,哦……纯粹的矛盾。在如此众多的眼睑下,能超然独自地安眠,也是一种喜悦。”诗人茨维塔耶娃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说,“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何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去超越诗。”里尔克自己也在诗中说过,“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说到这里李更有些激动地举起酒杯说,来,我们为他们干杯,可以说,他们都是相信并中了魔法的人,他们为心而活,真正活过,活得永恒。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爱情与诗意的人生同样是不道德的,我想真正地去活着,而不是为了谁谁去活。
许可喝光杯中的酒,说李更有点儿像《王佛脱险记》中老画家的弟子林,他为了跟随老画家失去了一切,李更也有可能为了诗歌失去一切。他觉得安徒生在《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中写的老头子和老太太的故事倒是可以借鉴,希望他能找来那篇故事让他的妻子认真研读,从中获得启发。人要知足常乐,随遇而安,这是李更和许多人都要懂得的道理。许可佩服拉格洛夫讲故事的能力,在《银矿》中,国王终于被牧师讲的故事所改变,明白了治理国家比银矿重要的道理。那么相比起诗歌与家庭来说,显然诗歌并不见得一定那么重要,又或者说,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可以是他诗歌的核心内容。正确的认识很重要,可以纠正偏颇的思想和泛滥的情感。不过,尽管人们读过的书会影响甚至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但多数人在现实中还是会保留一定的固执。因此李更坚定地认为,他与妻子离婚,与过去的家庭生活脱离关系是必要的,理由是妻子和孩子离了他也并非不能生活下去。
许可低下头,抽出烟来给李更,帮他点燃,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烟雾缭绕。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许可又谈到了黑塞的一篇叫《内与外》的小说。小说中弗里德利希认为“二二得四”是惟一真理,他的朋友艾尔文却认为不应该拒绝和刻意排斥什么,一切应该顺其自然。艾尔文相信诺斯提学派的“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也即在内”,两人为此争吵不欢而散。艾尔文在弗里德利希离去前送给他一个涂釉的丑陋陶土小塑像,说小塑像进入他的内部时请他再来找自己。一段时间后小塑像不小心被摔碎了,女仆当垃圾丢掉后弗里德利希却再也无法忘记小塑像了。艾尔文对弗里德利希说,内与外互相交换,放弃自己固执的观念就等于是获得了魔法。许可说,他在读完那个短篇小说后觉得小他十八岁的女朋友是朵在自己生命里盛开的玫瑰,即便有一天她离开了自己,她仍然会是他的一部分。那么假使李更与妻子离了婚,他真的能够摆脱妻子对他产生的影响吗?
李更默默举杯,不置可否地和许可碰了一下。显然,他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模样,之后又觉得自己想与她离婚有可能是个错误,不过,他说,一点儿错误也不犯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我们所谓的错误,难道一定是错的吗?
许可在古都西安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开餐馆的那些年,他混迹在市井生活中。回顾起来,那时的他应该有一个世俗的形象。因为开餐馆得考虑赚钱的问题,做老板就得有个做老板的样子。不过,那时他也在争取和每位来餐馆吃饭的顾客坐坐,和他们聊上几句。他看着顾客的脸时也总在想,他们有可能是孔孟老庄,是些先贤圣者的后世今生,虽说他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总归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在父母离世后曾经有过一些焦虑不安的夜晚,后来有一晚他跑到坟地里去为地下的父母唱歌,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敢问路在何方》和《少年壮志不言愁》。那是一次特别的经历,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了那样的经历。在更早之前,他是那种总是在乡村的土路上转着胳膊飞奔的少年,他喜欢在下雨天冲进湿漉漉的树林或玉米地里,似乎想要去发现什么秘密。后来他读过一些关于魔法的书,书上说在荒无人迹的地方有可能遇上逝去人的灵魂。他愿意相信,并且他还认为,通过自己对魔法的领悟,他可以发生改变,将来一定会变成一个全新的样子。他有那种追求人生变幻的潜在渴求,认为那将会非常有趣。只是他在进入部队,又从部队走向社会人群之后,迫于在都市中生存与发展的压力,只能平平淡淡地活着,扮演着仿佛并不是自己的一些角色。许可用手握着酒杯说,失眠症彻底改变了我。我有一种改变自己改变世界的冲动。只是我对小说这门艺术感到怀疑,因为现在并没有多少人去读小说,即便是读,世界上也已经有了那么多大师级的作家,我何必再自作多情地去写?
李更拿杯子与许可碰了碰,喝了酒,看着许可多少有些可笑的矛盾纠结的模样,甚至也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对诗歌的执著。是啊,他在内心里感叹,过去,现实的世界,自己怎么可能完全与之割裂? 过了一会儿,他又表示,他还是希望一个人不被干扰,不必受制于婚姻和一个女人的约束。人性中具有黑暗与邪恶的力量,有最真实的欲求需要获得满足,因此有时他也会喜欢那种力量,如同喜欢寂静的夜可以让他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事情。他想过了,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传统和伦理道德深深影响着每个人。人在一个庞大的群体中只能谨小慎微、按部就班甚至虚伪地活着,不管是对物质还是对精神的追求,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所代表或被代表的小圈子的利益,那样的存在让每个人都非常压抑。他相信一个虚伪的人难以真正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对世界和人类有贡献的人。他想打破一些条条框框,活得自我且真实一些。人生正是因为充满了不确定性才变得更有意思,一成不变会让他窒息。人们应该认识和解理那种变化的需要,去包容和尊重那种变化——每个人都不必为了别人而活着,除非他心甘情愿!
许可点点头说,一个人如果足够强大,便不会再为一些事所烦恼,问题是每个人都活得非常有限。我们得明白这个道理,在适当时得想象一下自己的结局。当然,我的世界中也包括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活着的甚至已逝的和将来要活在世上的所有人。我想象、思考和感受他们,在我的内部,可以说我有个无比强大的上帝,但在现实之中,举个例子来说,我这个曾经的小业主却从来没有勇气抛弃任何一个女人,除非她们离开我。后来我想这是为什么呢?我自杀未遂后有了一个答案,我把与我有关的一切与我捆绑在一起,从肉体到精神,从内到外成为了一体。即便是那些离开我的,例如我的父母,我的那前三位女友,他们真的就离开了吗?并没有,他们仍然在我的生命,在我的思想和情感里,成为我和这个世界所保持的一种关系的证明。因此我又想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想到了耶稣,嘿,我想明白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承受苦难,是以自己的血去清洗众生灵魂的,是以自己的一生去演绎好命运中所扮演的各种角色的。我并不赞同你对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以及伦理道德的评价,人虚伪也好,真诚也罢,芸芸众生,为求生存与发展,再怎么纷乱也都是合情合理。你想啊,我们站到宇宙中去,就不再觉得这么些人和事是个什么大事情了。
李更点燃一支烟抽着说,正是因为人生有限,所以我才不想一成不变。我有新的选择与方向,难道不正是一种自讨苦吃的自我救赎?我相信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并不需要任何一个人长期陪伴。
许可也点燃了一支烟抽着说,既然你真的对孤独有了那种程度的感受与认识,或者说你决定了要重新寻求你所需要的,那的确没有什么不可以,虽然那会给你并不乐意离婚的妻子和无辜的孩子带来伤害。我的疑问是,既然在一起共同生活过那么久,为什么又一定要离呢?不能克服吗?
李更有些焦躁地把一口烟吐远,眯着眼睛说,我想通过否定过去迎接新的未来。那种想法在内心里就像飞机在天上飞过去一样真实。
许可想了想,也眯着眼看着李更说,那么我想,你是否应该像当初追求她一样,让离婚的过程更美好一些?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非离不可的话,应该尽量不要让她感到难过。你可以去说服她、感动她,为她买些礼物,赞美她,最终让她理解包容你,和你离婚。你真诚地表达你的感受,而不是像对待一个厌恶的人那样对待她,恶言恶语,刻意回避。
李更微微摇了摇头说, 那不真实吧?我那样做她会认为我回心转意了。人会变化,我变了,但她没有变,我真希望她也能变,能够独立,对未来有一些想象!
许可笑了,他说,你中了诗歌的魔法,但她没有!
李更说,她也中了生活的魔法,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生活的魔法中活着,活得没有意思啊。前不久我看到一条消息,说欧美一些国家原配的夫妻还在一起生活的不到百分之二十,在咱们中国城市中的离婚率也居高不下。通过这种变化可以看到我们这个时代中人的思想和情感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好呢还是坏呢?我觉得这是人类越来越自我的一种呈现,这种自我让世界变得更加多元化,当然也更加复杂化,但这是一种不可否认的真实。
许可说,我想这还是人的局限性。大多数人不懂魔法,但在魔法中生活着,这是一种现实。魔法师总是少数,大多数都是平凡的人。那些离婚的,我相信他们可能是相信了坏魔法。有些人总是急于和一些新的人和事确立关系,却不曾在意和经营既有的关系,这是在试图逃离和遗忘。因为人向死而生,人生短暂,因为人人渴望生活得更多,经历得更多,活得更加丰富多彩,但最终会发现那不过是游戏人生,或者说一再重复自己的错误。
李更独自喝了一口酒说,我认为选择无所谓对错,人在变化的社会中要寻求一些变化,一成不变不是人的活法。放在宇宙中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也不过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子,人太渺小了,但人有情感有思想,有无数活过后来却逝去的榜样,有对现实世界真实的感触。我要与我的妻子离婚,因为我有了思想,有了对新鲜感情的需要有了欲望。如果说那是一种逼迫,我认为那最终或许会成就她,让她也拥有一种新的活法。
许可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风景,夜色中的楼房与马路显得有些静寂。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觉得应该回到宾馆去继续失眠了,但也有可能会睡着,他希望如此。许可去买单,李更不让他买,两个人争执了片刻,这种争执给了他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微妙感受。他们都不是什么太超脱的人,他们仍然还在他们的人生或生活的轨道上前行。
那天晚上,许可真的睡着了,他做了个关于魔法的梦。梦境中他是位穿着镶金边灯笼裤,黑白条纹上衣的魔术师。他长期被失眠所困扰,为思考魔法而日益枯萎。他想要改变世界,心想事成,又感到不如做个平常百姓舒服安逸。后来他手里出现了一根灰白色的魔杖。他笑眯眯地望着在梦境中出现的李更说,我把过去、现在、未来想了个遍,想清楚了一切人和事,因此我可以随意变化了。我可以变成你,也可以变成孙悟空,变成城市中的一座雕塑,甚至变成一个女人。我当然也可以让你的妻子有变化,我可以开启她的魔法,让她心甘情愿与你离婚。接着梦境中出现了一只白狗,那仿佛是李更妻子的化身。白狗汪汪地叫着逼近他。他有些害怕,于是举起了闪闪发光的魔杖,大声说,这魔杖凝聚着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所有智慧,上面镶着象征着大地和繁荣的圣石翡翠和代表爱与祝福的红宝石,拥有它的人可以塑造善恶世界,掌控所有人的命运。白狗不耐烦许可的长篇大论,想要扑上来咬他。他用魔杖点了一下,白狗定格在空中。他大声说,我凝固了时空,是为了让喧嚷的世界静一静,让你们想一想,每个人能够把自己的一切想清楚就是懂得了魔法,可以运用魔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此时梦境中出现了一轮满月,像只悬在夜空中的钟表,在嚓嚓转动。李更抬头望着那轮月亮对许可说,请你把我的妻子变回来吧。她的定格让我后悔自己的错误,我感到自己也许真的错了,我怎么可以去否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日子呢?许可挥动了一下魔杖,白狗落到地上,变回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许可对李更说了自己的梦。最后他说,我们都会发生变化的,我已经预感到了,不相信就走着瞧吧。
每个人在自己既定的生活轨迹中都在渴望着一些变化,回到深圳后,李更最终还是觉得,他需要诗歌和孤独胜过需要妻子和家庭,因此他开始像追求爱情一样追求和妻子离婚。他觉得那的确是一种反常的,但有可能奏效的办法。妻子感动于他的爱与真诚,终于理解了作为一个诗人的他,欣然同意了和他离婚。她跟他约定,若干年后,如果双方都没有新的选择,他们又老到了一定程度需要相互照顾的话,彼此还是可以复婚。李更觉得那样更好,他既在现实中达成离婚的目的,获得一种他想要的自由,又不至于从精神上和心理上彻底与她断绝关系。
不过,李更在离婚后还是想要通过一场旅游来与过去做个象征性的告别。
在去往西安的火车上,李更看着山川草木在天地间的寂寥,心中闪现出一句诗——每一次远行,都是一种开阔的问候。他还为火车上的列车员写了两句,鼓起勇气拿给她看,并希望她有一天能对到站的旅客说——再见,各位旅客,祝你们一路芬芳。列车员看李更的眼神是诧异的,但她还是听从了他的话,把那首诗用手机拍下来,准备适当的时候当成一个笑话,讲给同事们听。
李更和许可又一次见面后有些不敢相认了,当他确定那个人是许可以后,吃了一惊。因为才一年时间,他就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许可的脸色变得红润亮泽了,头发变得又密又黑,眼睛放射出坚定乐观的光彩,缺了的牙齿补上了,洗过后透着洁白的亮泽,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响亮多了,时不时地还开朗地大笑。总之,他和一年前判若两人。许可笑着,有些得意地说,从北京回来之后我的失眠症就不治而愈。你告诉我人不必假想自己的结局,我认为有道理,因此我再也不去想太多没用的事情。我关注了现实,制定了改变的计划。我戒了烟酒,合理饮食,按时睡眠,适当锻炼身体,结果一段时间后我照镜子时发现回到了二十岁的自己。不幸的是我的女朋友对我的变化感到不适应,退回了我的房子,和我分手了。虽然我感到痛苦,可我实在不想再为她装成老气横秋的模样。以前我刻意让自己活得古旧,其实现在看来大可不必。我也不再想依靠她的年轻美丽来寻求我活着的安慰了。我说过,我们都会变化,因为那个晚上的酒吧长谈,因为那个关于魔法的梦,我明白了,我们可以在现实中寻找自己的魔法,让自己活得更加轻松自如。
李更问,你还写小说吗?
许可说,我不需要写小说了,但我会是个好读者。
李更把许可的变化理解为一种他们的想象,或者说是愿望的实现。当然,那在现实之中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关键是他们都运用了他们自身的魔法。自然,他们要在一起吃顿饭,聊一聊。在吃饭的时候,许可果然滴酒不沾,也不再抽烟了。李更独自饮酒,一根根地抽烟,他望着变化了的许可,有一种隐隐的莫名的焦虑感,因为他还不能放下诗歌,他还要继续写下去。在与许可分别时,李更在饭店里旁若无人地背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有些人好奇地望着李更和许可,接着他们又都带着莫名的笑意走开了。李更和许可从饭店出来,发现太阳真亮,照射着古都西安,仿佛也照着所有地方。他转身与许可告别,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里的人群中。他感到有一部分自己,也随着许可去了。
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我看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挥手告别,结合我的人生体验想象了许可和李更这两个人。我确信他们在现实中是存在,并象征一些人的存在。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