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拼图的存在感

吴佳燕

存在感在当下是一个颇为时髦的词儿。人人都需要存在感。它是个体证明自我存在的一种感觉，渴望引起关注的精神需求。也就是说，存在感包含着两个层次，一个是强烈的自我意识，一个是外界的有效回应。正是在“我”的觉醒并与他人对比而产生的差异和认可中，个体存在的位置和价值才得以确认和彰显。所以，存在感强调的是一种人际互动关系。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认为，存在感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标志，存在感的缺失会导致无意义感，也会带来价值感的缺失。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如此这般在意与强调自身的存在感。发达的通讯技术让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世界的主人。我们天天刷微博、微信、短信、QQ等各种即时通讯，好像无时不刻都有很多人在找你、需要你，你必须随时待命、“全天候保持联系”。马克思认为人是“类的存在物”，强调人的本质在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多么害怕孤独的群居性动物，而这种孤独感在数字世界好像来得尤为强烈，它刷新了人类传统的精神生活的边缘。我们需要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的快节奏社会里频频刷存在感来找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找到可以引为同类同行的人。可以想见，在自媒体时代一个人没有存在感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像植物一样生死枯荣，无声无息;就像一块被遗落或错放的拼图，找不到失联的版图，也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

这块拼图是赵瑜《实习期》里的职场男子郑维。这是一个有些许单纯与老实的男人，不知变通，没有急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不能成大事的人”。这让他在工作与感情上都一直处于“实习期”，挥之不去的精神紧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于工作而言，他过不去的实习期并不是因为自身没有业务能力，而是因为在帮上司处理私人事务的时候，他经常说漏嘴、办砸事，让上司的婚外情频频穿帮;于感情而言，他对贤惠温顺的女友紧张不满是因为两人没有实质意义的精神交流，女友以身相许之后的认真死板亦让他背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反之，他在处世经验丰富的三陪女那里找到了身心的放松与存在感。但这种虚幻的存在感实际上只是有着情感创伤或孤独病症的两个城市飘零者之间的同病相怜与撞身取暖，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爱情。等郑维回头真正在意起女友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他已错过了女友感情上的实习期。赵瑜在这篇小说选取了“实习期”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切口进行丰富阐释。小说的最后，被女友结束情感“实习期”的郑维主动结束了工作上的“实习期”，就是为了寻求自我的一种存在感和认同感：“我不喜欢这种对方完全不在意，自己拼命表现却不能换来肯定的工作”。这是一种关乎个体尊严的生存之上的精神选择，是比金钱更为重要的东西。而小说想要表达的深层意思是，郑维实习期的紧张不适，个体存在感的缺失，不是他个人的原因，而恰恰与我们这个时代有关。无论是没有私德的上司，还是没有公德的记者，都让我们看到了某种道德与人性的堕落。

这块拼图是潘绍东《牵牛记》里的农妇游喜哲。古往今来，农民是多么难以获得存在感的弱势群体，于是上访申诉与局部冲突屡屡发生，但每每投诉无门或石沉大海。相对于乡村底层苦难而沉默的大多数，游喜哲是不服软、不认命的另类，她要为在抗税冲突中瘫痪的丈夫和被乡村二流子骗财骗色、上房揭瓦的女儿讨个说法。面对家里的不幸遭遇，她没有逆来顺受，也没有胡搅蛮缠，而是凭借父亲的处世哲学和自身的执念悟性，单枪匹马自找门路剑走偏锋，竟然一路上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硬生生找官方要到了一个交代。这种存在感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需求。但是一个势单力薄的农妇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得到官方的有效回应？除了自身的聪慧坚忍，游喜哲闯关成功的一个重要秘笈就是“拼爹”，爹的哲学对她影响至深：牵牛要牵牛鼻子，也就是做事情要找到诀窍、抓住重点。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在人情社会不断被扭曲放大，人们想去办成一件事情首先想到的都是走上层路线，借助自上而下的权力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直接找领导走不通怎么办？还可以另辟蹊径曲线救国啊！游喜哲虽然是一介农妇，但同样深谙此道。从乡长的老婆、妇联的干部到市委书记的情人，游喜哲以一个农民的淳朴、示弱和狡黠，随机应变，活学活用，借力打力，不但让自己的冤屈得到了伸张和补偿，而且可以成为他人晋升的一个助力，赢得其他农民的艳羡。它对应的是官场的扭曲和病态。总是有各种缝隙可钻，游喜哲只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一个，连开偏方、看手相这种现学现卖的小伎俩都被晋升心切的官员奉若圭臬，官场的荒唐可笑可见一斑。这种幸运也让游喜哲的存在感日益膨胀，她没想到牵官员的牛鼻子的同时自己也同样被官员牵，自己只是他们一时亲民的标签。而当官员揭开标签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他会立马把你一脚踢开，游喜哲的悲情与迷惘自然不可避免。在此，潘绍东写出了农民的新形象，官场的怪现状，也写出了人性的复杂。

还有陈鹏的《礼物》和李东文的《一组不相关的随机事件》，主人公在家庭关系中同样找不到自我的存在感。“礼物”一词在陈鹏笔下被赋以惊心动魄的内涵，他以一个母猫把遭遇不测的孩子尸体当作礼物送给主人的故事来隐喻新时代的父女关系：离异颓废的父亲，青春敏感的女儿，本来是父亲要给女儿过生日，却在两人不停的对话中充满了各种隔膜与冒犯，争执与戗味。父亲在女儿那找不到一丝理解和作为父亲的存在感，女儿在父亲那亦没有获得丁点儿温暖。背后是成人世界的情感变异对孩子价值观的影响与心理的伤害，就像小说结尾女儿拿走了父亲送的手机却留下了手机的小部件，跟小猫的残肢一样刺痛人心。李东文的《一组不相关的随机事件》有着鲜明的文体意识和现代手法，小说看似用五个别有意思的小标题写了一组毫不搭界的生活事件，其实写的是一个家庭的几个人，他们角色的多面性，关系的复杂性，情感的混乱与迷茫，波澜不惊的生活下面的骚动与隐痛。外在的面孔与关系只是冰山一角，更幽深的关联隐藏于人性的暗处。

所以本期刊发的这几篇小说，从不同的社会角色和阶层关系探讨了存在感缺失背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危机。哲学家贝克莱说存在即被感知，当个体接收不到外界关于自我的信号时，就会如一块走失的拼图，陷入一种丧失存在感的焦虑与恐慌。它反映了消费时代人们普遍的精神危机与时代病症：空虚，孤独，恐惧，自恋，脆弱，现实人际关系的冷漠及对虚拟网络的沉迷，缺乏爱与关怀，对社会没有安全感和信任感。社会上一些极端事件的发生往往与此有关：诗人行为艺术般的饿死，网上直播自杀，自焚以抗强拆，都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引起社会关注，反抗对自我存在感的抹杀。这样的决绝背后往往有着更为深广的社会因素和人性悲凉。

在现代社会的版图上，谁也无法不去茫茫人海中寻求一块拼图的存在感，无论得与不得，真实抑或虚幻，姑且刷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