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久
世界的秩序
那一天和往常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有不同,就是锦溪教馆的青年塾师王韬先生发火了。王韬穿一袭蓝色长袍,头戴紫缎瓜皮帽,手拿光滑发亮的乌木戒尺往桌案上啪啪敲打,迭声嘟囔:妖孽,妖孽!教馆里只有三个少年,大气也不敢出,缩头闷声坐在板凳上,面面相觑。他们实在不明白,向来脾气好的王韬先生今天为什么发如此大的火?
江南四月,莺飞草长,春光明媚——恍若一场恣意的狂欢。这里是如诗似画的锦溪古镇。沈从文将锦溪景致比喻为“睡梦中的少女”。在这个熟睡少女的身旁,一代代风流文人踏歌而行,那些写意的身影有沈周、文徵明、祝允明、唐伯虎……如今,18岁的年轻塾师王韬先生也将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去年秋天在南京府参加八股科举考试失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墨义,帖经,策问,诗赋,本来应该是诗意盎然的学问,却变成了莘莘学子的道道鬼门关。王韬是个自尊心极强而又情绪敏感的青年,科举考试失利后,表面上他谈笑风生,甚至还去过几回青楼,用放浪形骸来表示他并不在乎。然而深入骨髓的疼痛日夜灼烫着受伤的心。夜深人静时,他披衣而坐,听窗外石阶上露水滴答声,每一声细碎的敲打都那么惊心。史料上说他经历了南京府考试后视科举如蛇蝎,见到书籍和笔墨纸砚就心惊肉跳。一连好多天神志恍惚,似病似醉,走起路来像踩在一堆轻飘飘的棉花上。
家里人说,这孩子魂丢了。母亲请来镇上的蒋巫婆,杀公鸡为他招魂。看着他形单影只的模样,又出主意成亲冲喜。新娶的妻子叫杨梦衡,是举人杨隽之的女儿。蜜月中,王韬脸上开始有笑容了,心底里的挫败感在慢慢往下沉。
为了养家,父亲王昌桂到上海设馆授徒,留下锦溪教馆的塾师空缺由18岁的儿子王韬顶替。王韬蛰居锦溪,一边教那三个少年,一边读书写作。眼前优美的景致,满脸稚气的少年,都成了王韬疗伤的上佳药方。黄昏到溪边濯足,望着天边烧得通红的晚霞,无尽的思绪犹如层层云浪奔涌过来。
摆在王韬面前的有这么几条路:一是穷经皓首,钻研八股文和四书五经,不断考下去一直考到头发花白;一是走李自成、洪秀全的路子扯旗造反,当不了皇帝就沦为草寇,占山为王;一是遁迹山林,对酒当歌,做一个闲云野鹤的逍遥隐士;一是像父亲那样教读乡间,诗酒自娱,过与世无争的清静日子。
科举功名本来是身外之物,科举失败的士子并非只有绝路一条。18岁是一个人由青涩少年向成熟男人转变的关键一年,王韬朦朦胧胧有点明白了,世界是有秩序的,等级与阶层犹如身体上的胎记,谁也躲不过,想不认还不行。世界的秩序仿佛是河床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经过河水磨砺以及岁月风蚀,粗糙变得浑圆,锋利变得光滑。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此刻在王韬看来,河床上那些均匀分布的石头变成了一架庞大的社会机器,每个齿轮、连杆与螺丝钉都咬合得天衣无缝。中国人的生存智慧在这架社会机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犹如伸手抓到了一粒火炭,钻心的疼痛感几乎让他窒息。几天前,王韬收到了好友杨鹤年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告知他在上海洋行做事,颇得英国大班赏识,已由学徒升为副买办。“买办”的英文是“Comprador”,汉语译音“康摆渡”,上海人便拿这个谑称来称呼所有的洋买办们。“康摆渡”形象而传神,准确地道出了那些人在东西方交往中所起到的“摆渡”作用。
然而,对于此时的王韬来说,“康摆渡”就是一柄朝他刺来的利剑(锋刃上还抹了毒药)!听到这几个字,他如同五雷轰顶般激愤。当天晚上写了回信,劝友人以名节为重,早日辞职返乡。他在信中写道:夷人自通商议款以来,包藏祸心,居心叵测,你这只栖息在凶险宅第屋檐下的小燕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君子立节操,不说有多高尚,但一定要弃绝尘俗,处身之道不可不谨慎。古往今来贤者失身的事不少了,没想到如今你也忝列其中,我接到来信那天正和几个朋友喝酒,当时便抓起桌子上的酒壶摔了个粉碎……
王韬性情豪放,小酒馆里让人大惊失色的一幕还历历在目:那天下午王韬真的喝多了,他把那封信撕成碎片抛撒在空中,纸屑散落地上,和酒壶的碎瓷片混杂在一起。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拾起一块瓷片,往左臂上狠狠一划,血像一朵梅花安静地绽开了。
绝交,我要和他绝交!王韬喋喋不休,喃喃自语,他像是迷失在锦溪景致中的一个游魂,鼻子灵验的人几乎能闻到他灵魂烧灼的味道。教馆里的三个少年学生被他吓坏了,他们不知道塾师为什么发火,更不知道远在上海滩的西洋人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他步行十几里,专程到杨鹤年老家去兴师问罪。杨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背有些驼了,忙不迭地倒茶递烟,却被王韬不讲情面地挡回去了。听王韬说了来由,杨父连连作揖,脑壳像鸡啄米似的,满脸愧疚的神情,嘴里咕哝着苏州土话骂儿子:小逼样子,不晓得哪根神经发寒热,小兔崽子昏头哉!王韬的倨傲和狂放不羁并没有结束,他以强硬口气限令杨父速去上海,七天内领回当洋奴的不肖子。王韬丢下这话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清狂放荡,恃才傲物,是王韬这一时期生活的常态。他并没有觉得那天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18岁时,在王韬的心中,神话与传说,虚构与真实,象征与思辨……许多芜杂的事物交织在一起。他固执地信奉以中国为中心的天朝世界秩序,并认为是唯一的终极真理。无论是书本上还是传统生活中,中国士子从来都是以道德优势的口吻高谈阔论,他们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中国是内,是大和高;蛮夷是外,是小和矮。中国位居世界中央,统摄八方,西洋国则是遍地生长怪物的怪诞世界,西方有种羊羔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脐带连着土壤,见到人便发出阴森发瘆的怪笑声。
以中国为中心的天朝世界秩序,是长时期以来皇帝以及士子们从多个角度建立起来的一个庞大的神话体系。这个神话的事实依据为零,却被供奉为终极真理,受到龙的子孙们的青睐和依傍。王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直到若干年后,命运遭遇了剧变,人生宕落沉降,他才明白自己18岁时的那次暴跳如雷是在充当旧秩序的卫道士。
上海教堂
1848年,农历正月初二,王韬到了上海,这是他一生中头一次出远门。
去年腊月,雪花纷飞,全家人都盼望在上海教书的父亲回家过年。但是父亲没有回苏州甪角镇,而是托人捎来消息,说他病了,躺在床上发高烧。王家人分外着急,组成了亲友团赴沪上省亲。
行船一入黄浦,王韬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在政论性纪游散文代表作《漫游随录》中写道:从舟中遥望,烟水苍茫,帆樯纷乱。浦滨一带,到处都是西洋人的房舍,楼阁突兀,缥缈云外,飞梁画栋,碧槛珠帘,看上去像一幅精致的西洋画。画中有人,呼之欲出;然几如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也。
傍晚,几个人邀约了到大马路(今南京路)去逛街,电车、洋房、汽车、雪茄、香水、化妆品、高跟鞋等现代都市物质文明的象征性物什一一闯入眼帘,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吹奏萨克斯,靡醉而忧伤的曲调让他鼻子酸酸的。对面街头的霓虹灯闪烁变幻,红的街,绿的街,紫的街,恍若参加了一场街道的化装舞会,青年王韬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到中西文化冲撞与融合的漩涡中,开始了世界观的最初转变。
王韬还参观了英国传教士麦都思所主持的墨海书馆,仿佛忽然打开了西洋镜,许多新奇事物让他大感惊艳。步入书馆,竹篱花架,菊圃兰畦,颇有野外风趣。入室中,书卷插架,木雕古玩,满目琳琅。坐定后,主人即以水晶杯注葡萄酒,殷勤相劝。又叫来绿衣女子弹琴,曲调缠绵,清幽悦耳。后由主人麦都思带领参观印书馆,屋宇窗户全部安了玻璃,光明透亮,俨然一水晶世界!书版为泥胎活字铅版,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宽三尺许,以两名工人司理。车床用一头牛拉拽,旁边有两个硕大的齿轮,以皮条为径,传动带穿过墙缝延伸到另一室,用以递纸,每转动一次,两面皆印,其简而速,一日可印四万余纸。工人们在水晶世界中干活,是一幅写意的画卷,车轴旋转如飞,庞大机器如此迅捷而灵巧,令人匪夷所思。——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蓬勃生机就这样在他面前展开了。
墨海书馆是上海最早的一个现代出版社。创办人麦都思,是对近代上海有着深刻影响的一个人物。麦都思的一生具有传奇色彩。1796年生于英国伦敦一小酒馆商人之家,幼年进入圣保罗教堂读书,14岁到格林塞斯一家印刷厂当学徒,不久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伦敦基督教会决定在马六甲设立印刷所时,麦都思申请前往,获批准,从此开始了他漫长而卓有成效的对华人的传教生活。传教活动之余,他一边学习中文,一边钻研印刷业务,后来又先后赴南洋的巴达维亚、新加坡等地传教、办印刷所。1843年,47岁的麦都思来到上海,第一件大事就是创办了墨海书馆。
王韬对麦都思有着良好的印象,在给朋友的书信中,王韬坦诚表示麦都思是他认识的最为真挚热情的西方人,是像他父亲一样和蔼可亲的长者。尽管如此,王韬与麦都思的最初接触还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那次参观后,麦都思邀请王韬来墨海书馆工作,被王韬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态度傲慢,甚至带有挑衅意味。王韬说,一介书生,自由自在惯了,还是回家乡去做闲云野鹤,不想当洋奴遭人辱骂。王韬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麦都思,眼神中散发着慑人的光芒。麦都思略微怔了片刻,年轻气盛的王韬眼中锋芒毕露,麦都思似乎被迷住了。他谦卑地点头,微笑着说:孩子,去吧,迷途的羔羊,上帝之门永远为你敞开,我相信,有一双手将来终会领引你到来。
麦都思的话变成了现实。王韬回到了老家苏州甪角镇,麦都思三番五次差遣信使前来邀请他,都遭到了拒绝。1849年6月,王家发生了一件大事,父亲王昌桂因病去世了,家庭生活的经济来源顿告断绝。那一年是大灾之年,江南暴雨连绵,一个个村庄都被大水包围了,米价暴涨,此时需要有人挑起全家人生活的担子。恰好麦都司派遣的信使第四次乘船来到了甪角镇,在那名信使的苦口劝说下,王韬想想也无其他出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收拾起行装,告别了家人,搭乘小火轮来到上海。
王韬的工作是给麦都思当中文助手。初至上海,王韬住在沪北门外吴淞江边一间破败的小屋里。屋后是一片坟地,凄怆荒凉,仅能容身。窗户用苞米秆遮挡,门上挂着块破布帘子,冬天北风号叫,窗户上的苞米秆被吹走,像是一群飞翔的鸟儿。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王韬觉得如同一个囚徒,了无情趣。他在日记本中留下了大量的怨愤之词,抱怨时运不济,叹息贱如犬马,怀念往日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的自由生活。他在各种场合百般抱怨,在写给故乡友人的多封信函中,也经常把自己与洋人合作的经历写得苦不堪言,他表白自己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不得已而为之,内心实有苦衷,为自己与洋人共事的“耻辱”行为进行辩解;同时对自己的佣书工作极力贬低,认为和小贩沿街叫卖没有什么不同,是在浪费生命,书信中满纸跳动着尖酸刻薄的词句,甚至从西方人的饮食、语言、形体动作等方面对他们嘲讽丑化,乃至恶毒地人身攻击。
然而这只是王韬生活的一个表象。事实上,他在上海的生活并没有信函中描述的那么糟糕,王韬也一直没有离开墨海书馆。这一方面固然与丰厚的薪酬有关(岁得二百余金,当时是一笔相当高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有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了,门外面的景致充满了诱惑,他为之迷恋,他的精神世界找到了新的寄托和依傍。
在墨海书馆,王韬每天的日常工作是帮助牧师麦都思修改、润色译著。麦都思有一个宏大的计划,拟将圣经的《新约全书》和《旧约全书》翻译成中国人喜闻乐见的文字,既要准确表达原意,又要通俗易懂,还要用诗一般纯真朴实的语言。麦都思召集上海的传教士组成一个编译委员会开始从事翻译工作。尽管麦都思满腔热情,可是翻译出的文字并不能让人满意,诘牙聱口,生拼硬凑,这样的宗教宣传品不仅会使中国老百姓望而却步,而且极有可能引起反感。王韬国学功底扎实,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为洋人们的翻译文字润色的绝佳人选。
那些日子,王韬每天都在教堂里译书。这是一座哥特式建筑风格的上海教堂,白色墙面,五彩斑斓的窗户,尖橄榄型的拱顶,瘦长的竹笋式的装饰物,银烛台上摇曳的烛光以及烛光投到墙上的影子,像飞来飞去的蝴蝶,它们摆脱了束缚,飞向天国。王韬和教堂里的气氛并不融洽。每天,他置身在教堂光怪陆离的光线中,像是个局外人。身穿圆领长衫的神父在祭台上讲经布道,一群少年在管风琴伴奏下唱赞美诗,嘹亮而又低沉的钟声向四周扩散荡漾。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王韬心里装着孔子、庄子、孟子、程朱理学、如来佛、观世音、地藏菩萨……他觉得身边的那些图景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
一位自始至终参加这一工作的伦敦传教士米怜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们每天集中讨论,先读一段圣经和祈祷文,然后逐字逐句地翻译。每位传教士都有发言和修改译文的机会,以使译文更尽如人意。这样的工作从上午十点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半。有几位传教士带着能干的土著汉文导师和工作助手。
王韬中文造诣深厚,他参与翻译的宗教著作《新约全书》、《旧约全书》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被英国圣经会采纳为规范精译本加以推广,至1859年已再版11次。此后,这一译本一直在中国广泛流传。
耐人寻味的是,在抱怨佣书生活的同时,王韬在给新结交的朋友们的信函中,却又极力称赞他所结识的基督教传教士们的友好热情、知识渊博。这些新结交的朋友包括数学家李善兰,物理学家张福僖,文学家蒋敦福、管小异,翻译家应雨耕,魏源之子魏彥,龚自珍之子龚孝拱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洋人手下做事,对西方文化有比较深的了解。在这样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面前,王韬完全用不着掩饰自己,他摘下了面具,表现出了真实有趣的一面。
现在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上海佣书时期,王韬的实际生活并不像他给故里亲友们信函中描写的那么不堪。他在一些信函中猛烈抨击西方文化也只是一个姿态,是为了自己更好地生活——毕竟当时在相当多的中国人心目中,沦落到为洋人做事是非常耻辱的。
经济上有优厚的薪金作后盾,王韬在上海佣书时期的生活畅快愉悦。这一时期,他结交了许多中国一流的科学家、学者和文人,还与一批西方传教士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的家庭生活状况也有所改观,妻女接到了上海并购置了房屋,动荡的日子安定下来。在生活方式上也渐渐西化,由原来的不吃牛肉到每天必吃牛肉,还经常去参加赛马比赛,圣诞节也成了他最喜爱的一个节日。
安逸的生活使得他身体渐渐发胖。走在街上,经常有一群孩童追在他身后唱打油诗:吴门王胖,才能无双。南人北相,跟屁西洋……看着阳光下满脸稚气的那些孩童,他无奈地摇头苦笑,内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现在的他已逐步摆脱了中国文人盲目自大的心态,不再认为西方人是一群没有文化的野兽。西方人和中国人一样也有自身的优点和缺点。
他想,总有一天,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将产生一种中西方结合的全新文化,中国人可以丝毫不丧失尊严感地与外国人在一起密切相处。但是在他所生活的19世纪50年代,这样的想法只能是奢望。
政治避难
如果不是命运的跌宕,王韬也许将会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中随波逐流,白天在教堂里翻译著作,夜晚醇酒美人,通过放浪形骸来释放内心里的苦闷。他的生命会在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与冲撞中一点点沉沦,失去激情和锋芒。
或许是时代发出了神秘的召唤?
1862年5月,有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是一件颇费猜测的事。清军攻占了太平军占据的一个营堡——上海近郊王家寺,士兵们搜缴了一批战利品,其中有封信引起了江苏巡抚薛焕的注意。写信的人署名黄畹,内容是为太平军进攻上海出谋划策,写信人站在战略高度建议太平军与洋人暂时保持友好的关系,至少要保证洋人中立,这样才能将兵力从东线转移到西线,击溃曾国藩的湘军,占领全国。这封信是写给太平军将领刘肇钧的,希望刘肇钧能将此信转呈给忠王李秀成。然而刘肇钧收到这封信后并没有当回事,拆都没拆随手丢在了一边。清军打扫战场时捡到了这封神秘的信,通过层层上达到了高层,同治皇帝阅后大惊失色,降下谕旨令曾国藩、李鸿章、薛焕等迅速查拿,不得漏网。
通过一系列刑侦密查,官方迅速得出结论:这个署名黄畹的人,正是墨海书馆里的王韬。按太平天国避讳制度,王是讳字,所有姓王的人全部改成黄姓或汪姓,是其一;畹,泛指花圃苗地,暗合他的名字“兰卿”,是其二;信末钤有“苏福省黄畹兰卿”印信,而王韬正是苏福省人,是其三;写信人文笔风格与王韬相近,是其四;更重要的是其五:信中的笔迹与王韬极相似。
这时候王韬正在老家苏州甪角镇探亲休假。通缉他的消息传来,风声鹤唳。王韬赶紧化装出逃,藏匿于乡间,官方一时无从捉拿。墨海书馆新上任的主持人慕维廉得知此事后十分关注,担心王韬贸然回沪落网,急匆匆赶往上海府,向道台大人吴煦询问黄畹所犯何事?吴煦扼要讲了案情。慕维廉说,一个是黄畹,一个是王韬,二者并非是同一人。吴煦说,无论如何,先得让嫌疑人到案,这事方能说得清楚。慕维廉说,人到案没有问题,道台大人必须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吴煦说,尽可放心,无甚妨碍。慕维廉略一沉思,又说,口说无凭,务请立下字据。吴煦当时拿出一张名片,在名片背后写下了一行字:兰卿如肯来我处,定当妥为安置。慕维廉拿了这张承诺的名片,这才稍微安心地走了。
再说藏匿在老家的王韬这一天忽然接到了一封信。拆开一看,是英国传教士慕维廉写来的,密嘱他可回上海,道台处已办好交涉,确保性命无忧。接到信后,王韬悄悄潜回上海,在一片暮色中溜进了墨海书馆。
刚一坐定,正与传教士慕维廉交谈了几句,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声响,只听见脚步声、口令声、警哨声以及拉枪栓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王韬走到窗子跟前,透过缝隙往外看,书馆四周布满了清朝的士兵。慕维廉这时也走到了王韬身旁,这个高个子的英国牧师气得全身发抖,攥紧了拳头,双臂向天空中伸展着,大声吼道:言而无信!卑鄙!卑鄙!
上海道台吴煦带着一群清军士兵前来捉拿王韬,这事激怒了英国人慕维廉。他认为吴煦“失信无耻”,明明答应不抓人,却忽然带兵到来。仓促之下,慕维廉急忙将王韬送至上海英国领事馆,进行政治避难。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韬成了清政府与洋人谈判争夺的一个焦点人物。同治皇帝得知王韬逃避到英国领事馆后非常恼火,多次要求引渡,均被英方拒绝。清政府害怕得罪洋人,不敢强闯领事馆,在车站、码头等处密设暗探,布下一张天罗地网,防止王韬逃出上海。王韬在英国领事馆中住了四个多月,终于在洋人的掩护下,化装搭乘怡和洋行的一条邮轮驶往香港。
流亡者
1862年秋天,王韬的心情像是漫天飘零的落叶,孤寂,忧伤,在凉风中瑟瑟发抖。10月5日,他搭乘“鲁纳”号海轮从黄浦江启程,驶向水天一色的远方。传统的中国士大夫要到异邦去生活了,自己未来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天空阴沉沉的,仿佛是送葬仪式上的裹尸布。眺望大海,王韬找不到答案。
流亡者王韬到达的第一站是香港。作家董桥在《王韬的心情》一文中说:1862年他初来香港时,白天常常思乡,夜里没事便写家书,“隔墙总有曳胡琴唱歌者,响可遏云。”但是那些异邦的音乐,他听起来心里只觉得悲苦,忍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
初到香港的那几年王韬在英华书院工作,主要是帮助英国传教士理雅各翻译儒学巨著《四书》、《五经》等。王韬从小学经,他对五经详加研究,每译一经前,必事先广辑博集,收录历代各家之说,加以自己研究的心得作参考,译出的书籍很受理雅各喜爱,也被读者广为赞扬。
王韬居住香港后,思想观念发生了较大变化。他成了清政府通缉追捕的叛逃者,仕途已绝,前景渺茫。灵魂深处的绝地反击,使这个人必须为自己寻找新的精神资源。就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溪水,只有从山涧中勇敢地跃腾而出,才有可能找到一条生路。到香港后,王韬亲眼见到了殖民化社会的各种先进之处,感叹良多,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写道:这里原来不过是中国海滨的一块弃地,杂草丛生,乱石遍地,盗所薮,兽所窟,数年间遂成为闹市,“地之盛衰何常,在人为之耳。故观其地之兴,即知其政治之善。”
这样的认识高度,在当时的士子中极为罕见。
促使王韬思想观念发生更大变化的是另一件事。1867年,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回苏格兰省亲,因事短期内无法返港,到了12月,理雅各写信邀请王韬到苏格兰去续译《易经》、《春秋左氏传》等中国古代经典著作。王韬久存漫游各国之心,遂于12月15日动身前往苏格兰。王韬此次游历西欧,纵横十万里,历经新加坡、苏门答腊、马来西亚、锡兰、埃及、意大利、法国等十数国,并且在英国居住了两年多,这不仅是他个人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中国士子走向世界的重要一步。忻平先生在《王韬评传》中评介:王韬西行比郭嵩焘、刘鸿锡的出使英国整整早了7年,他应该是“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王韬去英国时随船带了一万一千多卷中国典籍,也许是想用中国先圣的微言大义去开化西洋人吧?然而到了国外,面前的新奇事物让他大开眼界。王韬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眼界顿开,几若别一宇宙。”和当时中国的所有士子们一样,先前王韬一直把西方文明当作“毒蛇猛蝎”,是中国文明的敌对物。亲眼观察到西方文明之后,他开始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文明了。王韬在自己的著作《漫游随录》中说:中国的道是“修身齐家治天下”的人道;西方的道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天道——但是由此发展而出的民主、自由的精神,仍然应归结为人道。因此,中西文化本质上是“同而异”的,随着将来的文化交流,东西方总有一天能达到“异而同”的大同境界。这样的思想观念,即便拿到今天的大学讲坛上也并不落伍。据当时的英国报纸记载:王韬那次在牛津大学的讲演十分成功。“一堂听者,无不鼓掌蹈足,同声称赞,墙壁为震。”
士子的宿命
1870年元月5日,新年刚过,王韬和英国人理雅各乘坐海轮,开始了返回中国的漫长旅程。动身离开英国之前,王韬将他带来的一万一千多卷中国典籍悉数捐赠给了牛津大学和大英博物馆。那年王韬41岁,人到中年,身体微微有些发福。启程的日子是元月初,抵达香港时已是三月中旬了。
流亡在国外的时候,王韬患上了思乡病。寂寞的日子,他便专注于笔耕,创作了三部短篇故事集,风格类似于蒲松龄的《聊斋》。书一出版,竟然销路极佳,他意外地成了当时最走红的畅销书作家,获利甚丰。
显然,王韬的志向并不在于此。返回香港后,王韬买下了理雅各英华书院的印刷设备,创办了中华印务总局,开始从事出版事业。1874年1月5日,王韬创刊《循环日报》亲自任主笔。这是我国最早的民办报纸之一,内容大致分为新闻、杂文和广告。在被称作“自由港”的香港,王韬靠一支笔纵横驰骋,议论时政,抨击时弊,鼓吹变法,介绍西学,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中国早期维新思想家和报刊政论家的重要地位。
钟叔河先生写文章介绍王韬,说他是“曾经沧海,放眼全球”。近百年来,中国读书人既受西洋学术科技的冲击,深明民富国强的好处,却因为政治制度一直没有上轨道,书生意气难为世用,若干士子往往会从正统文化的殿堂溜到边厢或者后花园中去落拓不羁。钟叔河说,沧海归来的王韬,“已经由一个风流自赏的唐伯虎,变成了忧国忧时的魏默深”。
王韬之前,“达”在中国通常指升迁高官。自从王韬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并担任主笔之后,他的社会认同感显著上升,社论和著述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喝彩,经常有官员主动上门来征询他的建议,他存在的意义说明不做高官也能做大事,这样的“达”,以前在中国极为罕见。
董桥在《王韬的心情》一文中谈论中国读书人,认为读书人的一生成熟过程不外乎四五个转折点。年轻时苦读经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岁数稍长,不得不出外为稻粱谋;事业还不长根的时候,如浮萍般四处漂泊,追名逐利;人到中年,心事似酒,从喜爱花拳绣腿的文章转为经世致用……
中国读书人的宿命还在于,无论发达或者落魄,一辈子都少不了忧国忧民的情怀。一旦放弃了这个情怀,就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了。
这个故事里的王韬也不例外。1884年,经李鸿章默许,清政府对王韬免予刑事追究,他终于结束了23年的流亡生活,带着家人回到上海淞北蛰居。这一年王韬56岁,已经逐渐走向寂寞而又凄婉的晚境了。
回到阔别23年的上海,王韬思绪翩跹,感慨万端。他吸取了当年文字贾祸的教训,更改名号为“淞北逸民”,从此安居沪地,不涉政治,与世无争,为天地间之逸民。他在日记中写道:“日惟扫地焚香,出门谢迹,仰屋觅句,闭户读书,不欲问世上事。”
日本友人冈千仞到上海来看他,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王韬。这时候的王韬已经开始吸食鸦片,他像一只弯曲的大虾,蜷缩在烟床一角,抱着一管烟枪迷迷糊糊入梦。已成白发老叟的王韬,常常沉迷于绮丽春梦,隔三差五出没于灯红酒绿的欢场,邀朋呼友,召来林黛玉、李珊珊、王蕙娥等沪上名妓助饮。红妆白发,掩映婆娑,时人感叹云:“盖极妙一幅富贵寿考图。”
王韬载酒看花,放浪形骸,醉心于情色世界,在别人眼里或许是乐趣,在他自己心里却是“苦趣”。
王韬晚年经常对朋友说的一句话是:“消极为积极,避世以用世。”这句话实际上暗藏着“苦趣”的玄机。有人推测,他当年狎妓冶游的那些怪诞行为,是有意掩人耳目,以减少清廷对自己的怀疑和监视,免得再次遭受不测之祸。换句话说,王韬沉浸于情色世界,是因为他心中有难言之隐的苦闷。王韬曾撰过一联:“西曲繁华无非元气,东山妓女亦是苍生。”能写出这个联句,真不愧为既精通中国经典古籍,又知晓西洋生活方式的一个读书人。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王韬晚年时的孟浪,对他的“苦趣”之说也许会多一份理解。
1897年秋天,王韬病逝于上海淞北,时年69岁。他的墓地多年来不知所踪,有的说在上海,有的说在苏州,岁月残酷,沙尘无情,连他的墓地也竟至湮没无影了。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上海淞北,附近有个浅蓝色的海湾,那里静静地停泊着一艘生锈的破冰船,常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