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入席

2015-08-07 12:46朱宏梅
长江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受益人律师

朱宏梅

1

芳芳娘有气无力地走到门口,隔着门板问:谁?那人没说话,从门缝里插进一封信。芳芳娘抽出来,信封上没邮票,那人不是邮递员。芳芳娘打开大门,送信人已经不在了。搞错了吧?她家很久很久没有信件了,甚至送快递的也没有,自从芳芳去世后。可是,地址没有错,名字也没有错。陆春官、李敏凤 名字是叠起来的,春官站在了她的头上。右边写着“亲启”。这不废话吗,还有代启的?信封是邮电局买来的那种,没有落款。谁塞进来的。谁呢?

芳芳娘撕开信封,一份复印件,保险公司的文件。芳芳娘心乱了,真是讨债鬼,阴魂不散!

那是2002年的事了。

那天,她天蒙蒙亮就起来了。起来也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不就是芳芳带男朋友回来吃个饭么?又不是第一次上门。日子都定下了。可到底还有事的,女婿小庆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先到这里报到,然后回家让亲家看——和这边亲呢,芳芳娘心里美滋滋的。

洗漱完,天就亮了。芳芳娘把墙上的日历本扯掉一页。今天是12月5日。阴历交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凉了。芳芳娘披了件棉袄,到地头掐了一把大蒜。回锅肉没大蒜不好吃。江南人细道,大蒜是指大蒜叶,大蒜头才是大蒜头,清清楚楚。

小庆爱吃川菜,连带着芳芳也爱吃了。一到饭点,小庆就撺掇:“走,创富楼吃川菜去!”望着他们“拂袖而去”,芳芳娘不是滋味,暗暗上心,学了几样。口水鸡,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还有小庆最爱的回锅肉。他说,我妈烧得比创富楼更好吃!听听,我妈!老头子在这个时候就会白她一眼:拿我舌头当试验品,倒霉!

小庆是城里人,城是小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大的脏器就是网吧。小庆的父母就开了一家小网吧,用买断工龄的钱。小庆高中毕业就去了“冲浪网吧”,他说这个名字一般,这年头大家盼什么呢,好消息啊,于是,自作主张给网吧更了名。

“好消息网吧”在鞭炮声中重新开张,小庆当老板。对此,小庆爹娘没什么异议,后来,小庆和网吧打工的芳芳好上了,他们也没异议,他们是世界上最好说话的父母。

婚期定在明年5月1日。小庆笑嘻嘻说,我们是爱劳动的人民。这孩子,没事就瞎笑,怪不得网吧生意好,谁爱看苦瓜脸啊,比如芳芳爹。芳芳说娘你看我爹,像不像《雷雨》中的雷恪生?“来路生”?芳芳娘不知道什么“来路生“,她只知道老东西在愁养老的事。愁也瞎愁,又不能生个儿子出来,就算能生,也赶不上他们老啊!在乡下,没儿子是很吃亏的,嫁出女儿泼出水,这水呀,一半入土,一半蒸发。因此,家家都死命养儿子。轮到他们,国家不许了,只能生一个。这一个偏偏是姑娘。政策可以转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呢?规矩又没轮子,说转就转啊!芳芳爹说。芳芳娘倒是看得开,到啥山捉啥柴,还没到那山,怎么知道长了什么树?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愁。老头子说,你就知道弄菜头菜脑,懂个屁。

也是。种了一辈子菜,芳芳娘还不过瘾,又在网上种。电脑是网吧淘汰的,卖了也不值钱,小庆挑了两台孝敬二老,芳芳爹不要,说不喜欢。啥不喜欢,跟不上形势呗。芳芳娘心里明白,女婿是怕芳芳嫁了,老两口寂寞。网上种?怎么种?一玩,就上了瘾,夜里睡着睡着就起来了,趴在电脑前等收“菜”。因此,芳芳爹常骂她神经病,遇见张三说,我屋里的神经病今天怎样怎样,时间长了,人们打趣他:今天你屋里的神经病在做啥?

老远的,喇叭响了,芳芳爹第一个冲出去,接着是芳芳娘,过程我们都知道——拉开车门看看,又坐了进去,东摸摸,西看看。看完了,芳芳爹什么也没说,背着手叹了口气,心想,起劲点啥,这东西姓张。芳芳娘很兴奋,哎,不错不错,小庆你好眼力!多少钱……啊,这么合算啊。芳芳下巴一抬:我定的!芳芳娘说,一样一样,你定他定。

吃完饭,芳芳就催,走吧走吧。芳芳娘说,急啥,催命啊!又一想,也许女婿也想早点走呢,过过车瘾,就说,走吧走吧,亲家在等呢。当心点啊!

小庆说娘你放心,老驾驶员了,本子早就有了。

不多会,芳芳娘听见有人叫:“老陆——!老陆——!快点出来,快点!”芳芳娘一听就知道是张剃头。这个剃头的邪门,搞得像外国电影里的地痞,光头,纹身,摩托。他的大嗓门完胜摩托的轰鸣,可芳芳娘听着还是呜咽咽的。

什么事呢?也许约好了剃头吧,剃头用不着上门叫啊,也许摸鱼去。芳芳爹奔出去,喊了一声。只喊了一声,芳芳娘还没听清是什么摩托就远去了。

2

芳芳爹的样子让芳芳娘吃了一惊,你是掉河里了还是穿着衣服摸鱼啊!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像青头鬼!芳芳爹又沉又凉,连脸色也像死人。芳芳娘用手一推。他就摇摇晃晃坐到了地上。再怎么问,死不开口,芳芳娘说,我找张剃头去!芳芳爹一把拉住了她,死不松手也死不开口,芳芳娘说你神经病啊,哑巴啦?你——到底——怎么啦!这时,门口跌进一个人,是张剃头,他慌慌张张地问芳芳爹,喂,医院怎么说,芳芳怎么样了?芳芳娘才知道女儿出事了。

从芳芳家到公路有两百多米长的泥地,其实就是宽一点的田埂,小车开上去,夜壶上蹲坑——口卡口,只要歪半个轮子,就下去了,下去不要紧,也就是菜田,糟蹋些青菜而已。偏偏,在木桥上出了事,杀千刀的,这桥偏偏没栏杆。多少年没出事,偏偏现在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大事!她的独生女没了,她的小庆没了,她这辈子……没了!

芳芳娘这才明白张剃头喊芳芳爹做什么,才明白芳芳爹喊的是什么,他在叫她!可她居然在“种菜”!

种菜,种菜,种你个死!芳芳娘噼里啪啦扯掉网线,抱起电脑冲到门口,双手一放——,啪的一声巨响,把芳芳爹炸了起来,你神经病啊!可以卖钞票的!

3

人们知道结果后往往会追问过程,就像小庆吃完口水鸡问芳芳娘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料理完后事,芳芳娘从芳芳爹嘴里一点一点抠事情经过。

掉河里了呗。芳芳爹说。

多说一句会死啊!我知道掉河里,可怎么就死了呢?掉河里的人多了去!

我怎么知道!

你想气死我啊,你不说我问别人去。芳芳娘又来这一招。大半辈子才发现,老公居然怕事,这时候了,还怕什么?外面早就沸沸扬扬了。有说喝酒了呗,芳芳娘的川菜害人,好菜配好酒呗,甚至有人说,肯定车震,搞车震也不挑地方。芳芳娘一概不理,啥叫车震?真是神经病。不是有防震带吗?下雪能开的那种,电视里介绍过。

芳芳爹说,你为什么非要问清楚?清楚了又怎么样,会活转来?

芳芳娘的眼泪把眼睛淹没了,呜咽着说,你以为我要提啊,我这里都痛死了。她砰砰敲着胸口,……你下水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

芳芳爹不响。

开进来不是没事吗?出去怎么就出事了?会不会避让什么?一只田鸡?芳芳娘眼睛眯起来,疑惑地看着丈夫。

瞎说,这么冷哪来什么田鸡!

唉,要是有探头就好了。芳芳娘去现场看过,木桥上什么也没有,连车辙都没有。怎么会没有痕迹呢?下雨了?

探头?探你的头!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谁养我们啊。芳芳爹老泪纵横。

芳芳娘不吱声了,眼睛盯着曾经放电脑的地方。那里一直空着。怎么就出事了呢?怎么会呢?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就吃上她的回锅肉了,女儿靠在小庆的身上,小庆喂了她一筷子,她装着没看见,笑眯眯进厨房端出鱼香肉丝,上面的青椒绿油油的,是她亲手种的。

那天,她摘了一大把大蒜,余下的那些,在冰箱里,还是青青的。可是,这是真的,孩子们真的不在了,他们的婚礼在天上举行。芳芳娘啜泣起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屋里只有两个默坐的人。没有一点声响,甚至喘息。他们谁也不提晚饭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芳芳娘突然站起来,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厨房,厕所,大房间,小房间,客厅,楼上,楼下。

芳芳爹追着芳芳娘喊:你疯啦!

4

芳芳娘想起来了,今天是芳芳生日。她催着芳芳爹去买蛋糕,说芳芳也许会回来。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会回来。芳芳爹不肯,说你真是发神经了,不去!再说,这么晚了,等你到城里蛋糕店早关门了,就算买回来我也不吃,你一个人吃!

一个人!多么戳心的话!家里三个人,三足之鼎,缺一只脚,这鼎就翻了。从天堂翻到地狱。

芳芳娘转着身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不觉,走进大房间,翻出户口本——芳芳的户口注销了,一只冷冰冰的注销章。可页面还在,生日,今天真的是她22岁生日。芳芳啊,十天你都等不及了?你不吃娘的菜了啊……,芳芳娘一屁股坐在床上。

忽然听见老头子打喷嚏,芳芳娘如梦初醒,轻轻把户口本放回去,推上抽屉的刹那,她看见了一个文件夹。

芳芳娘拿着文件夹奔出来,老头子,老头子——!

来了,来了,芳芳爹嘴巴应得急,步子却是慢吞吞的,你真看见芳芳了?芳芳的灵魂你能看见?!

这里面是女儿买的保险。

芳芳爹眼睛一亮,一把抢了过来。

《康宁终身保险》,2002年2月买的,第一年的保费是1350元。死亡保险金75000元。七万五!这么一大笔啊。

芳芳娘白了他一眼,亏你开心得出来!女儿的命换的!

投保人?被保险人?受益人?这是啥意思?

我查查电脑。呀,电脑没了,芳芳娘叹了口气,良久才说,我们去保险公司。

芳芳爹迟疑了一下,说,可是,上面有小庆的名字。

我看看,芳芳娘一把夺过来。

你轻点啊!芳芳爹急忙撒手。

两人你抢过来我抢过去,研究来研究去,到底要不要告诉亲家,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谁知道小两口之间是不是有空间有秘密呢?

也许芳芳没有告诉小庆,怕小庆弄死她,骗赔。芳芳娘说。

别瞎说,七万五,又不是几百万,电视里说的保险诈骗都要几千万呢,芳芳爹说,小庆在的时候你多稀奇他啊,真是人走茶凉,这会又败坏人家,说谋害你女儿为这点钱!

芳芳娘说,放你的屁,我什么时候说小庆谋财害命啦,只是,不知道芳芳有没有告诉小庆这件事,小庆有没有告诉他爷娘这件事。

芳芳爹说,是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拿了不说呗。

5

这是位于长江入海口的一个清秀的小城,当年郑和下西洋就是从这里起航的。小庆娘徘徊在投资几十万的人工湖边。她想不通,明明是临水的港口城市,花这么多钱搞什么人工湖,谁来呢?给谁看呢?用这钱扶贫多好!

夕阳凌厉,北风凌厉,疼痛的美丽。这里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多么养人的地方啊,可是不养小庆。他才21岁,那么好的年纪。夕阳西沉,旭日不再东升,叫娘怎么不伤心……伤心和伤心还不一样呢。你们陆家没了女儿没了半子之靠,加起来是一个半,而我们呢,是两个!

小庆娘的伤心不在脸上而在心里。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没少过,如果她不要强,不会去开什么网吧,缩在家里咸菜萝卜干的人有得是!可是,丧子之痛不一样啊!儿子5月1号结婚,婚房布置得差不多了,她提前一年拟好了宾客名单定好了酒席。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小两口。忽然一下,没了。人没了,婚礼没了,除了这空荡荡的房子。小庆娘没有眼泪只有难过,扯心扯肺,魂不附身。她不知道丧事是怎么办的,丧礼上谁说了什么,儿子怎么进的炉膛,一切的一切,恍如梦境。

现在,芳芳娘把她扯回了现实。心碎了,可它还得跳哇。

胖胖的芳芳娘她把一张挺括的纸抖得哗哗响,言语里有风:亲家,这是我们家芳芳买的保险,我们本可以吃灭(独吞)的,想想不作兴……你看这钱怎么办?

小庆娘狐疑地接过保单,儿子没提过这份保险。显然,他们已经去过保险公司,公司肯定会做出解释:钱是你们家出的这没错,可受益人是张小庆……当事人都没了,涉及两个家庭,相关人员都要签字的。因此只好来找我们。说什么吃灭说什么作兴不作兴,假不假?!

芳芳爹背着手,歪着脑袋看着小庆娘,这个家,她主事。这个女人爽快,她会说,你们出的钱你们拿吧。

小庆娘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芳芳爹眼里的光灭了。

张蜜蜂,也就是小庆爹说,我们一起去保险公司吧。

什么意思?芳芳娘的眼睛说。

芳芳爹似乎看穿了芳芳娘的心思,扯了扯妻子的袖子,小声说,去了再说。

6

四个人轰轰烈烈走进客服部大厅,芳芳爹很享受自动门,腰挺了挺,头也微微昂了起来,双手却是纹丝不动背在身后,芳芳经常嘲笑他,爸爸,你不怕脱臼啊,你累不累啊,芳芳娘这时就说,闲的呗,闲人手都这样。芳芳说娘你不对,思考的时候才这样,我们老师谁谁谁,还有谁谁谁……

芳芳娘有些尴尬,不知道要不要找打过交道的业务员,找吧,小庆父母脸上不好看——哦,你们就是想独吞么,联系过了啊,不行再找的我们,不找吧,该是谁的业务谁办理。所幸,小庆娘开口了,她双手按着柜台,头探了进去,她说,同志,我们要理赔,请给我们申请表。对啊,芳芳娘想,他们赔过几次了,熟门熟路。

里面的“同志”没站起来,芳芳娘只看见了一只手,一只白嫩的城里小姑娘的手,她把一张纸拍在柜面上,一推。小庆娘拿过登记表,四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谁填呢?小庆娘只坐得一坐,又走到柜台前,同志,再给我一张。

小庆娘雄赳赳甩着胳臂回到沙发前,芳芳娘说,对,万一写坏了呢?是要多一张的。

小庆娘笑笑,你们填你们的,我们填我们的。

芳芳娘目瞪口呆。

芳芳爹怒气冲冲地说,明明要和我们抢么。

嘘,你轻点,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抢,保险公司肯定赔给我们,我们出的钱难道给别人,你想啊,彩票是不是谁买归谁?

对啊,是这个理。那女人神经病!

芳芳娘白了丈夫一眼,你看谁都是神经病,你才神经病呢。

好好好,我神经病,快填,字端正点啊!

两家人挤到柜台前,将填好的表格送到接柜员面前,这回,小姑娘站起来了,她为难地说,一份保单只能接受一个申请,我收哪家好呢?都收,都收。四个声音说。

你们等等。

小姑娘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这是我们客户服务部方经理,你们和她说吧。说完,掉头走了。

小庆娘将手里的两张纸递了上去,这是我们的申请,芳芳娘也伸手,这是我们家的。

方经理说,不急不急,来来来,到我办公室来。她不说去,而是来。小庆娘想,这样的人,不会出大错,也没大出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猜得出她说什么——她什么都不会说。

让座,倒茶。方经理似乎故意拖延时间。说实话,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她吃不准每个人的念头——钱,当然都想要,什么理由要,要的决心有多大,得摸着石头过河。

你们自己看,两张纸分量不一样。你们家,她屁股一努,转椅指向小庆娘——理赔申请单,身份证复印件,而你们,转椅掉了个方向,理赔申请单,保单。她似乎觉得芳芳娘不用阐述理由,又转向小庆娘,您为什么要申请理赔呢,保单是他们家买的呀。

小庆娘说,张小庆是受益人,买保单的人去世了,当然受益人领补偿金。方经理想,这人懂得多,知道人寿保险是补偿不是赔偿,死了人赔你个人?说不通的。那两位一看就是乡下人,识字不多,她更愿意和聪明人交流。相信她讲道理,知进退。

是啊,您说得对,问题是,您儿子,也就是受益人也没了呀,饮水思源,这张保单的源头是陆林芳对不对?

芳芳娘对丈夫看——,意思是,他家原本没理么,和我们抢!可是芳芳爹没有和妻子对上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经理,他佩服这个女人,而且,长得也好看。

小庆娘拉了一下丈夫,在他耳畔说着什么,小庆爹点点头。小庆娘站了起来,给他们也行……希望你们把这笔钱拿出来,给两个小囡买坟。小庆娘眼帘半垂,话是对谁说的,谁都明白。

那是当然。芳芳娘抢着说。

方经理说,好。请你们签字。

送走他们,方经理长出一口气,妈呀,吓死我了。十个工作日要结案的。今天的事算是圆满,法律上也说得过去。

怎么说呢?什么叫说得过去?是不是应该严丝合缝呢?我们来看看怎么回事。芳芳娘报案时,柜面工作人员已经向我们的方经理汇报了。投保人和被保险人是同一个,死了;受益人,死了。双方有亲属。钞票给谁她怎么知道!恐怕,谁也不知道!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就像孩子第一次放炮仗。廖总常说,不要把问题上交,向领导汇报问题的同时,也要把解决的办法说出来。方经理是个外圆内方的人,打哈哈当然会,心里却给了他一拳,这样的领导谁不会当?她立即向廖总汇报。办法?我可没有。谁对法律有办法?她很乐意看到廖总的尴尬。可廖总一点也不尴尬,击鼓传花,花落到了律师王贵手里。这是一朵刺玫,扎得王律师满手血——翻遍《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最高人民法院出台的相关司法解释,都没有“双方同时死亡,保险金赔偿给谁”的规定。好吧,去国外看看,坐地日行八万里,最后在美国1940年颁布的《统一同时死亡法令》中找到了解释:“当一份人寿保险单或意外伤害保险单的被保险人和受益人同时死亡,保险金应按被保险人比受益人生存更久来给付。”于是,王师班师,交了差了。

怎么对客户说呢?方经理愁啊,美国的法律干中国什么事!还好,张小庆的母亲深明大义,深明大义啊。她简直感激涕零。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呢?遇到难缠的保户呢?再说,也许不关她的事了,公司流行轮岗,轮到谁谁倒霉!

7

75000元一分不少被陆家拿走了,却没有拿出来的意思。小庆娘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除了这份保险,小庆自己另有三份,出事后,拿到11万,全都用在了两人的后事上。城里没多少花头,乡下办丧事那是举村之哀,得摆多少席啊,钱是张家花,礼是陆家收——风俗就是风俗,女家人都给了你们了,你们不担谁担?可是,凡事总有个底吧?你们也该尽点力,要不是你女儿要买汽车要排场,我们家小庆能死吗?!

小庆爹说,算了算了,不合墓,就做小庆一个人的,总不能卖了房子吧?

小庆娘说,放屁!领证了就是夫妻,怎么不合葬?

今天我要见到钱。小庆娘对着两口子的眼神不躲不避。

芳芳爹很笃定,往椅背上靠过去,继续嗑瓜子。一只豁口的白瓷盘里装满了瓜子壳。

没人说话。

芳芳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昨天,她和男人吵了一架。她要一半,给小庆娘买墓地,老头子不肯。现在好,人家来要了——好意思来要!女儿是给了你家才没的,我给你钱是我的情意,你来要,性质就不一样了。

芳芳爹突然站起来,端起盘子朝小庆娘逼过去……小庆娘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芳芳爹一错身,瓜子壳往小庆娘身边的垃圾箱哗啦啦倒了进去——他把芳芳娘扔掉的电脑机箱当作了垃圾桶,转身对错愕的小庆娘说,这个事我可以这样说,保险归保险,买墓归买墓,不搭界的,是不是?怎么能扯在一起呢。

小庆娘说,怎么不搭界?那是你的钱吗?孩子的钱!你要对得起我儿子,你也要对得起你女儿,买墓地错了吗?别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出钱,你心知肚明,即使你们全拿出来,我们也比你们花得多,你们总要讲讲道理吧。

芳芳爹一摆手,过了三年以后你再来商量,我不是不肯。这是我们的风俗,乡下的风俗,要摆她三年在家里,不能今天死了,明天就去入葬,不可能的。

我苦命的芳芳啊,这么年轻就去了啊,你叫我怎么活啊……,芳芳娘双手轮流拍着桌子,号啕大哭。

突然其来的哭声吓了小庆娘一跳。

芳芳爹借机跳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走吧,这个钱我不会给你的,这钱是芳芳的,有你们张家什么事?!走走走!

小庆娘脸色铁青,边走边说,你们不应该这样的,你们不应该这样的。

芳芳爹关门落闩,嬉皮笑脸凑到芳芳娘脸前,你是故意的吧?

芳芳娘给了他一巴掌,滚!

8

下了几天雨,终于出太阳了,芳芳娘在院子里晾衣服,邮差送来一封信。法庭!是法院来的!

芳芳爹闻声赶回来。他正在地里收荸荠,芳芳娘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坏他了。两口子第一次看到传票。两个人的头凑到一起。芳芳娘的食指一点点移动,移到案由一栏不动了,上面写着:保险金纠纷 。

纠纷个屁!我们家的钱怎么和你们纠纷了?狗屁!芳芳爹暴跳如雷。这可是他养老的钱!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凄惨的晚景。但是他没主意。法院!这两字力拔千斤,他才多少斤啊?真叫人绝望。

法院又怎么样?法院也要讲理!

芳芳娘嗒然进屋。跳有什么用?跳断脚也没有用。

芳芳的房间一直没有人动过,床上摆着两件衣服,一件是女儿的婚纱,她坚持不租,定做了一套,多好看的花边啊,这种花边还是托人常熟买来的,据说是世界遗产呢,右边这件是小庆的白衬衫,芳芳娘亲手做的,这孩子傻呀,偏要芳芳娘做,买的不更好吗?他说,穿了娘做的,就不会亏待老婆了。这孩子傻。就因为这点傻,芳芳娘格外疼惜这孩子,不然,怎么会学川菜呢?她又不吃辣。川菜要紧的是调料,她让小庆网购了一大堆。为了“一手准”,她让芳芳爹尝得舌头都起泡了……小庆啊,你看看你的娘,一个娘为什么要为难另一个娘?你是知道芳芳爹这个死鬼……芳芳娘啐了自己一口,啥死鬼,不许说死鬼!想着一对宝贝成了“死鬼”,芳芳娘又哭了。

小庆娘告的是市和县两级人寿保险公司。保险公司拉上了芳芳爹,追为第三人。

芳芳爹说,啥叫第三人?

芳芳娘说,就是第三者么,保险公司和小庆娘是夫妻,你,也就是我们家就是破坏夫妻关系的第三者。话是这么说,芳芳娘自己也觉得不妥。我们应该是第二者,保险公司和我们才是夫妻,他张家才是第三者呢!

第二天,保险公司的律师上门来了,那是个中年男人,姓王,他把证件给芳芳爹看,芳芳爹不信,这年头还有冒充和尚尼姑的呢。

王律师说,您是不是拿到赔款了?你家女儿叫陆林芳,女婿叫张小庆?

对啊,和您什么关系,您要讨回去?

王律师笑了,不是这意思。你们亲家有点看法,传票您收到了是吧,我们希望不用打官司,都是亲眷,商量商量么?如果您同意,三方面开个会?

芳芳娘说,是你们把我家老陆弄上法庭的吧?你们赔给我们的,有官司你们自己打呗,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啊!

王律师连忙说,你们老陆是目击者啊。

芳芳娘说,目击者十几个人呢!

王律师说,他从水下拉出你女儿的,而且是受益方。

芳芳爹跳起来,还受益呢,谁说我们受益就叫他们死女儿!

王律师没有理会芳芳爹,微微一笑,依然红光满面。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转眼就是调解的日子。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冷得要命。管理人员说,你们是私事,不能占国家便宜,会议室借给你们用已经很不错了。

王律师主持会议,他说,请老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芳芳爹说,我奔出来,张剃头说,你女儿女婿掉河里了。掉河里?车子呢?人有没有出来?张剃头说没有,不要紧的。我叫了一声芳芳妈,跨上摩托车赶过去。

我几乎是从摩托上飞到河里的。河里满是淤泥,我浑身冰冷,真的是冰冷,跳进去的刹那好像被投进开水锅,烫了一下的感觉,后来没感觉了……我使劲把玻璃窗打开,打开就捣,捣来捣去,在车子的后排捣到一只裤脚管,我不知道是谁,拉出来一看是我女儿,我就把她扶上去了。

芳芳爹看了小庆娘一眼,双手一摊——我没力气救女婿了,也没力气看女儿——我觉得女儿没死,到了医院,才说死了。也许路上还活着呢!

民警邱小亮说,我们跟群众一起把陆林芳先救上来的……

他用了“救”字。死人还用得着救吗?芳芳爹朝小庆娘昂了昂头。

邱小亮说,张小庆就是没办法,我们拉不出来,后来吊车吊的,和陆林芳的出水时间相差一个半小时。他舅舅把他从驾驶室拉出来,直接送了医院。什么时候死的,我可说不出来,我不知道。

小庆娘说是吧,邱民警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你老陆怎么就知道你女儿没死呢?有证据吗?我儿子还在车子里面,没有经过法医鉴定,谁能推定他为先死?再说了,发现死亡和死亡先后根本就是两码事!

芳芳爹说:保险带把芳芳身上都拉青了,把她往回翻,戳到后面一排。你的儿子撞了里边的反光镜,头都撞开了,撞得瘪进去,从两个人的伤势来看,张小庆更重,能不死?当场就死了!

他双手一拍,掌心朝天,over,一切结束。

小庆娘轻蔑地哼了声,你倒是推断得爽气。当场死了?你怎么不说女儿当场死了?

芳芳爹迟疑片刻,骂道,泼妇!神经病!

这种素质的人,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和他们结亲家!小庆娘只当没听见,盯着王律师说,你们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赔给陆家呢?我儿子是受益人,儿子死了还有我们呢。

芳芳娘说,你当是愚公移山啊,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亲家母的眼睛。她们曾经情同手足,撕破脸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

王律师说,受益权是一种期待权,它的产生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被保险人死了,第二,受益人生存。现在是,第一个条件满足了,受益人呢,死了。显然,受益权没有实现,不能转化为财产权。为自己投保,符合保险法精神。

显然?显然你保险公司和陆家一鼻孔出气。符合保险法精神?哪条精神,你拿得出来吗?小庆娘不是吃素的,她说,陆林芳既然指定张小庆为受益人,那就不只是为自己的利益投保。你们赔给陆林芳的父母,无论事实还是法律,都是解释不通的。

她已经请好了律师。谙熟保险法的李律师告诉她,保险法没有针对本案的规定和解释。他们的赔付是可疑的。

小庆娘的聪明之处就是请另一家保险公司的律师。他们的利益一致——小庆娘要钱,他们要市场占有率!现在是买方市场,买谁的不买谁的,老百姓心里有秤!一个乱来的公司谁还信啊。

和解的可能为零,正如王律师所料。

关键的关键,就是谁先死。

这家说,应该从出水的顺序来判断,而另一家说,应该根据两人的受伤程度而定。

法庭上见!

法庭上见!

9

打官司从前就叫对簿公堂。对也没对出名堂。用法官的话说,双方都没有法律事实。

小庆娘问李律师,事实就是事实,什么叫法律事实,加顶帽子什么意思?

李律师说,有证据证明的事实,才叫法律事实。

小庆娘说,谁的手里都没有你说的法律事实,凭什么钱断给他们?!

李律师说,我尽力了。

小庆娘说,医生尽力了,病人死了;律师尽力了,官司输了。

李律师笑笑,没说话。

小庆娘瞟着李律师,明知打不赢你还接?

李律师说,其实他们也没把握哦,你没见王律师那额头上的汗?这叫险胜。

小庆娘说,险胜也是胜。

李律师说,受益权是关键,有受益就有继承,但是你觉不觉得我在自相矛盾?我反对用继承法推断事实却又用继承法伸张你的权利?

小庆娘张口结舌,你,你没想好就说?

你以为我是施洋啊。

啥洋?

李律师笑笑,一个大律师。

那我找他去!让他辩!

你……,哈哈哈。

小庆娘心里骂了一声白痴,讪讪说,怎么个上诉法,你教我。

结果和小庆娘预料的一样——,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官司打到头了。

小庆娘一口气堵了六年。

不服啊!她逢人便说,保险公司上通法院的,谁见保险公司输过?别人听了,茫然地摇摇头,我们家从来不买保险,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你放银行也贬值呢,花完拉倒!你们也不在乎这点钱吧?网吧生意这么好,有网瘾的都钻你们那里去了!还保险金呢,那点钱算什么呀!

小庆娘又堵了一口气。

有一天,卖保险的推销到店里来了,小庆娘又祥林嫂了一回,那人说,有新的保险法了。

给我看看?

我怎么会有,你去公司呗。

小庆娘摩拳擦掌直奔王律师办公室。咸鱼翻身不是没这个可能……

新旧两部保险法,小庆娘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新《保险法》在第四十二条第五款增加了37字:“受益人与被保险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且不能确定死亡先后顺序的,推定受益人死亡在先。”

算他们走运,算他们赔得有理。2009年10月1日起施行?谁定的呢?也许人大,谁知道呢,谁定的不要紧,关键是定了,铁板钉钉再无翻案可能。

10

事隔6年,来这么一封信。什么意思?芳芳娘把信一扔,继续在电脑上打牌(她又买了一台,但是不种菜了)。哪里还打得下去?她从机箱里捡回那封信,仔仔细细地看……有几行下面画了红线。哦,小庆娘是告诉他们,钱的确该给他们的。橄榄枝?道歉?芳芳娘笑了笑,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刚要塞回去,发现背面几行淡淡的铅笔字——

亲家,你们好!官司输了,我心服口服。想来想去,伤心人应该相互安慰,相互支持,我希望你们原谅我。我和小庆爹商量了,打算关了网吧,开一家川菜馆,纪念这两个孩子。小庆常夸亲家母做得好吃呢,希望你们来菜馆帮忙,利润我们对开,赔了算我们的,怎么样?这样,你们养老的钱就有了,小庆和芳芳也好放心。餐馆的名字我想好了,叫“庆芳川菜馆”,意下如何?

没有签名,但是芳芳娘知道是谁写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里,多少心里话啊!

你们想闹就闹,想好就好?没这么便当!就算阴沟堵了还要打电话,请人,请人也未必请得着,还要预约,还要工具称手……人的心堵了,就那么容易疏通?一封信就疏通了?!芳芳娘越想越不是滋味,钱、钱、钱!为来为去就是为钱。钱是工具,心是阴沟?你把我们,不,把我当什么了?芳芳娘叉掉了“我们”——恐怕,老头子要这个工具,钱不就是个工具么?甚至是奈何桥!这边是生,那边是死。你病了,没钱试试?!六年来,芳芳娘听够了他的牢骚。吃下去的饭都变成了牢骚,他的肠子每一个细胞都全是牢骚!

芳芳娘又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是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嘛。话说回来,钞票到底是好东西,可以买甜的咸的吃。哪怕不为钱,有事做也好啊。怕就怕再次翻脸,有一就有再,有再就有三。不是说一而再,再而三吗?气了六年没气死,再来一回非死不可!

烧了!只当没这回事。

芳芳娘划了根火柴,又抡着胳臂灭了……不行不行,小庆娘上门来怎么办?这女人好意思的,肯定好意思。她会说,我有信的,说了开餐馆的事,你把信拿出来我指给你看。老头子肯定要跳脚,哪有送上门的钱不要的,真是神经病了,接着呢,离婚!他肯定吵着要离婚。芳芳娘吓出鸡皮疙瘩来了,脸也涨红了。离婚?真是大笑话了,这把年纪离婚?不是大笑话吗?她怎么活?

接受不能活,不接受也不能活。

芳芳娘恨了。

害人精啊!

恨又怎么样?如果恨能解决问题全世界的人都恨吧。餐馆的名字起得好,这就是真心。对一个真心的人不该再计较了……看在孩子份上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是我告诉你小庆娘,我们不占便宜,什么叫做亏的算你们,盈了分钱?怎么会亏呢?到我手里就不会亏!创富楼的菜有我做得好吃?进货渠道更不在话下,村里什么没有?定价再低一点,不都有了?再说,又不付房租,人工也不要钱,还能不盈?

我们只管拍胸脯:无论盈亏,一家一半!老头子,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过去。你一个人去有屁用。离婚?离一个我看看!

芳芳娘打算先斩后奏。老头子肚子里几条蛔虫她一清二楚,去不去一样。最近记性不好,老头子去哪里了?哦,张剃头家。想起村里人,芳芳娘犹豫了。会不会被人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关你们屁事!

你们谁家不吵?国家之间还今日吵明日好呢!芳芳娘忽然笑了,怎么自己越来越像小庆娘?人啊,是会变的。

芳芳娘锁了门,朝村口走去。

远远望去,小桥的护栏虚线似的,浮在午后阳光里。芳芳娘的心一荡,赶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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