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他看着小桐走出大门。
别的孩子都穿蓝色校服,就她,校服系在腰上,像一条围裙;上身是黑色紧身T恤,小馒头似的胸脯已相当明显;胸前居然挂着项链,银色的反光晃来晃去;她的脸,瘦瘦的椭圆脸有些苍白;头发也很短,简直比男孩的还短呐。这时,一个上年纪的男人(大约三十七八的样子)穿出人群冲她说着什么。他们朝他这边看了看。然后男人挥挥手,转身走了。此人一头长发,留着本·拉登似的花白胡子。他搞不清楚是自己眼花还是真的这样。他发动汽车,转个弯,紧挨着她停下来:
小桐!
她低头走近他。当着同学的面,有些局促地拽开车门。
小桐刚上高一,今天十六岁了。
多久没见了?半年,整整半年。半年前是在一家傣味餐厅——小桐想吃傣味,他带她去了全昆明最棒的金傣楼。他点了一桌子菜。后来还打包让她带回家。再后来,那些酸笋啦、烤猪脸啦、芭蕉叶烧肉啦都吃完了?小桐和苏扬一起吃的?还是一家三口(包括姓董的)吃掉的?竟然隔了这么久。他忙。再说,苏扬不太让他见她。再说,周末他必定前往海埂基地7号场。你很难说女儿在他心里比足球轻还是重。当然啦,足球是解决麻烦的好办法。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广播上说,今天昆明最高气温26度;一个男歌手使劲唱着:失去你,赢了世界又如何?……他关了它,四周乱糟糟的,学校门口的红色波斯菊迎风怒放。他想起在7号场上流的血,落在草上变成巧克力色。和对手干架,被砸碎牙齿,鼻子里全是草味泥味。他继续喊她,小桐。
她坐上副驾,双肩包搁在腿上。
那人谁呀?
哪个?
长头发,白胡子。
小桐笑了。切,哪来的长头发白胡子?
明明有个家伙,长头发白胡子,还跟你——
你老眼昏花啦。
看错了?最近一直恍恍惚惚。在他四十四岁三个月,生活又像酒瓶似的打碎了。很多时候,他不能确定街道、楼房、小饭铺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多大程度上是真的。就连今天的见面也不太像真的。
我们去哪?他说。
随便。小桐说。
他能闻见她的气息,像足球鞋碾碎青草。
想吃什么?
随便随便。
你妈让我带你大吃一顿。
真的随便嘛!
回族菜,还是景颇菜?他建议说。西餐,西餐怎么样?
不怎么样。
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西餐?
切,芝士一股臭脚丫子味。
听你的。今天,我听你的。
我没意见。就是吃米线我也没意见。
今天你生日嘛,还是十六——
她瞪着他,神情颇不耐烦。他不说话了。
车速不算快。阳光很亮,也很硬。他不知道除了昆明还有哪儿的阳光这么亮这么硬。从关上南路驶入国贸路,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仍不知道该去哪里。后面一辆黑色吉普悄悄跟上来。他确信不是幻觉。他连续超了两次车,黑吉普牢牢跟着。
看见了?他说。
什么?
后面有车,吉普车。
小桐回头看。拜托,你以为全昆明就你开车?
你不觉得我们被跟踪了?
切!
我不开玩笑。小桐。你仔细看看。开车的人到底——
反光呢。而且那么远。
你真不觉得我们被跟踪了?
拜托,FBI?克格勃?你美国大片看多啦。
从后视镜里能隐约看见黑吉普锃亮的大鲨鱼似的车前脸。是长头发白胡子的拉登先生?外面一片嘈杂,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像短促的爆破。十字路口右拐,黑吉普不见了。
没了吧?他说。
什么?
没车跟踪了吧?
老大,我看你喝多啦!
我不喝酒。何况是你生日。
她胸前的小链子大概是铂金、钨金或银之类。没准是锡或铁的。他觉得她像个学生,又不太像个学生(她从小就不想扮演一个好学生,但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学生)。
看不出你还挺老实。她说。我是说——你不喝酒。
你说我老实?哈。我是挺老实。非常老实。
苏扬说你从来不老实,你把某个女人的丁字裤压在席梦思下面。现在你说你老实。我该信你还是信我妈?
你呢,你不觉得我老实?你刚才还说我老实。
她摇摇头。
老男人就喜欢标榜自己。
我是你爹。
我爹咋啦,我爹就老实?我六个半月没见我爹啦。
不能怪我,小桐,你不知道——
切!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是桂子和苏扬生的。
你的意思是,你命不好?
够好的啦!在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的悲惨世界里考上高中。没走后门,没交择校费。老大,你说我多好的命啊。
他说不出话来。
车子沿环岛右行,上了春城路。小桐紧靠椅背,似乎累了。她哪像他呢?活脱脱一个青春版苏扬,可她扮酷的样子、蹙眉的表情都是他的。专属他桂子的。
你老了一大圈。又瘦又老。她说。
是吗?
你像只累得快死的老猴子。哈哈。
他笑了。
我们到底去哪?他说。
说了随便随便随便。未成年人都听大人安排。
不都被你否了吗?
优柔寡断。
谁?我?
优柔寡断加铁石心肠。
他张了张嘴。
扔硬币吧。小桐掏出一枚硬币。
她赢了。
听我的?
嗯。
去西寺塔。
他的心怦怦跳。眼前出现西寺塔的土黄色影子。塔顶有四只乌黑的金鸡。那是六年前小桐约他和苏扬见面的地方。他们。他和苏扬,和小桐。一座千年古塔有什么好看?当年就是她的主意,不是苏扬的。西寺塔跟他们头回约会的地方八竿子打不着。
西寺塔,他说。又是西寺塔。
六年啦,我敢打赌你从没去过。
是没去过。他承认了。你怎么喜欢那个破地方?
破地方?宋朝的时候,风水宝地才有资格修一座塔呢。西寺塔挺立一千一百多年,从没大修过。
是吗?
去看看它吧。我们去看看它。伟大的西寺塔。
他把车窗放下来。车里的温度在上升。太热了。
今天你生日啊。非去不可?
你实在不想去就算了。
我的意思是,六年了我一次也没去过,苏扬肯定也没去过。你为什么——
随便。随你的便。
去,我们去。就去西寺塔。必须去西寺塔。
他右转上青年路,晚高峰车流像一场可怕的便秘。他暗暗叫苦,只能一寸一寸往前挪动。他仍然觉得女儿是个谜,世上最难解的谜。他偷偷打量她。漂亮了,皮肤很白,带有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敏感病态之美。
高中啦,还行?他说,就像没话找话。很多人告诉我,女孩子家上了高中都很吃力。
全班五十八号人,我摸底测验第十六。你说行还是不行?
很棒啊!
她笑了。
交新朋友啦?
她望着他。
我是说,你初中的时候交过几个朋友的,现在你到了一个新学校——
他不敢问下去了。
你想问的是,交没交男朋友,是不是经常喝个烂醉,有没有碰过摇头丸?她说。
车窗外面,一个女贩子端着一盘削好的菠萝横穿马路,像端着一堆亮闪闪的黄金。
不不,我不想问。
她拎起那串细细的项链,咬住,又松开。
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我没问。你看我真的没问。
没有男朋友。喝过啤的红的不喝白的。摇头丸见过没碰过——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牛烘烘的好故事。嗯,初三的时候,有人把花花绿绿的小药片带进来,一个长得挺不错的女生花一百块买了一颗。她被发现的时候就躺在学校厕所地板上,鼻子冒血昏迷不醒。要命的是,短裙被掀开,三角裤挂在膝盖上。更要命的是,卖药的家伙也躺在地板上,也鼻子冒血昏迷不醒。一定是裤子还没脱下来就人仰马翻了。真丢人。你说丢不丢人?他想让她嗨还想占她便宜就该出去开房啊……
天呐!
她来回摩挲项链。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于是扭头冲他干巴巴地笑笑。最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最最要命的——是男厕所。
他心惊肉跳。
小桐的声音沉下去。那个女生,跟我同级不同班,毕业以后再没见过。
他暗暗庆幸她这么长大了,十六了,顺利考上高中。躺在学校男厕所地板上鼻孔冒血袒露下体的姑娘不是她。不是她。多好。真的不是她。
现在呢?没这号同学了?
没了。彻底没了。
她咬住项链,噘起嘴巴——她八岁前让他心动的习惯动作,经常蹭他一脸口水。
我让苏扬转你的钱,他说,够花吗?
她不回答。
两千不够,我可以加。两千五,三千,都行。
她仍不吭声。
小桐。
嗯?
T恤,这件T恤,还有项链,你买的还是你妈给的?
她看看他。
我的意思是,有点紧。你十六了,小桐。你不是小孩子了。
老大,下次我穿上校服你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啦。平时清一色校服。
你妈没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
她怎么能没意见呢,她——
切,她一个走在下坡路上的中妇能有什么意见?
那条项链在她嘴里吱吱响。她的脖子修长雪白,锁骨直苗苗的。
中妇?你说你妈是走下坡路的中妇?
堕落到每天必跳广场舞。手里举一把绿扇子,身上全是打折外贸店的便宜货。经常丢三落四,刷过的牙又刷一次,还忘了冲马桶。
天呐!苏扬——
没事,典型的中老年妇女症候群。
姓董的不关心她?
总不能全天候关心。
他一个小会计有多少忙的?他不关心谁关心?
切,人家是两口子。
你忘了,苏扬从前绝不是这样。每天早上给我打洗脸水,为我煎两个荷包蛋——外焦里嫩的溏心蛋啊。
不提这个行不?
他闭嘴了。
废话,一天到晚全是废话。
……
再说了,你还真关心苏扬?
当然。苏扬,还有你。
猫哭耗子。
他歉疚地探出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如此小幅度的亲昵举动立即遭到严厉抵制——小桐缩回手,像被咬了一下,似乎拍她的人并非父亲,而是一个轻薄的老家伙。没有比青春期的女孩更敏感的了。
小桐,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
我没好好跟你说话?
我是你爸。
我十六年前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苏扬都没这么讨厌我。六年了——
谁讨厌你?你给两千哩谁敢讨厌你?
小桐!
终于来到金碧路,阳光扑在挡风玻璃上。他放下她的遮光板,再放下自己的。街景紊乱而缺少变化,斑马线上的行人车辆像沸腾的柏油。他使劲按喇叭,但无人搭理。黑吉普又出现了,硕大的车头酷似导弹。他的心咚咚跳。是刚才那辆?是裹着头布的白胡子拉登吗?
他让小桐回头瞧。小桐说是的是的是有一辆黑吉普。她大声数数,数到27,它超上来,消失了。
哇哦,惊魂黑吉普!把桂子的魂都吓飞了——你绝对干了亏心事。
胡说。
那就是像苏扬一样大步走在下坡路上。
哎,我们都老了,小桐。当父母的,说老就老。
可苏扬说你不服老。
她真这么说?
她说你想回到荷尔蒙乱飙的二十七岁,你把玫瑰花插在屁眼里跑到她楼下求婚。你从英剧里学的吧?
她连这个都跟你说?
她说你要能在关键比赛首发上场,五马分尸也值啦。
其实她挺喜欢我踢球的。我和她就是队友做的媒。小宝——
又来了!第一千零一遍。小宝老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绍的,你头一次带她去海埂你还踢进一个。
就是嘛。
她不喜欢足球,是装作喜欢。她说你打进的那个球是队友故意传你的。后来她成了你老婆,你们睡在一张还没塞着某个女人丁字裤的席梦思上。
装作喜欢?她说她装作喜欢?
她说你要的是嫩秧秧的小姑娘,所以你跟着嫩秧秧的余夏跑了,把她三条丁字裤压在床下。你故意让你老婆发现?还是,方便你半夜三更掏出来……
小桐!他大声说。
你又出事了吧?你和那个余夏——
别瞎猜。大人的事情,不必瞎猜。
我没瞎猜。很多东西就是慢慢毁掉的。一个朋友卧室的天花板就是这样,突然垮掉了。他还在做梦呢,被水泥碴子砸得头破血流。
他说不出话来。金碧路超级大塞车,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她十六了,她的未来也一眼望不到头。他自己的呢?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他和女儿的未来也许根本没有交叉点。
小桐,他说。我给你买了礼物。
你大她多少?二十,还是十九?她说。你说说她。给我说说她。
你不想知道什么礼物?
你说说她呀。
你十六啦,小桐。
她比你年轻那么多呢,你说说她呀。别那么小气行不?
没什么好说。
切!没什么好说你就不会一脚踹了苏扬立马娶她啦。苏扬说老男人都是蠢货。
他一声不吭。
老男人就喜欢嫩秧秧的小姑娘。她看着他,两眼闪闪发亮。将来我要找个老男人,你同意吗?
小桐!
你会同意吗?会吗?
这是一个孩子说的话吗?谁给她这么大胆子?他又想起长头发白胡子,像被狠揍了一拳。西去的太阳似乎把前前后后的汽车烤煳了。
别说这个。我不允许你说。
切!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头两年,苏扬的哭声就像快死的老猫发出来的。我真担心她把老公猫招家里来。我只好假装难过陪她一起哭。我一哭,她就不哭了。后来嫁给姓董的就再没哭过。电视上出现足球她就换台。她骂得很脏。
车子艰难爬行。小桐的手撑住下巴,似乎陷入苏扬的哭声。夕阳洒进来,她像被脏水浸泡着。
小桐。他说。
小桐。他继续说。
据我所知,西寺塔附近没什么吃的。他说。忽然一阵心酸。
她没反应。
如果没什么吃的,我就带你去顺城,或者,干脆直奔海埂。滇池路附近也行啊。
她哼起歌来。声音很小,他无法听清。
但是,但是如果去了西寺塔再去顺城,至少七点半以后,天都黑了。
她继续哼唱。
实在不行就必胜客吧。如果有不错的过桥米线或者建水烧豆腐也不是不——
行啦,小桐大喊,随便随便随便!
他惊呆了。前方车流颤动。他松了油门。车子一个趔趄,熄了火。
好好好。不说了,我闭嘴。
整整六年。
六年前小桐约了他和苏扬去西寺塔见最后一面。一个十岁的孩子,用一部公用电话完成了这次约会。他答应得好好的,离婚前最后一面。但我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周六,惠恩足球队参加红塔擂台赛半决赛,从不缺席的桂子穿好行头赶赴球场。没人知道他有一个更重要的约会,否则我们要么劝他别来了,要么让他首发。桂子,这个长得像伙夫的老家伙挺着肚腩率领惠恩店里几十号伙计加油助威,杀猪般的嚎叫你就是站在海埂大门口也能听见。我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热爱惠恩。他三十八岁才入伙,因为手艺太糙,正式比赛很少上场,可他每场必到。
下半场连丢两球。十分钟后我扳回一城。最后五分钟,张荣受伤,本杰换上桂子。
他踢蹬着猪蹄似的小脚直奔前锋位置。惠恩的反扑一浪高过一浪。我们都记得最后三分钟桂子干了什么——我下底传中,小孙包抄射门,门将脱手,桂子拍马杀到。所有人都认为嘴边上的捅射绝对进了,但皮球贴着立柱蹿出底线。我破口大骂:操你妈!场下的惋惜声震得你头皮发烫。桂子倒下去,很久才起来,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裁判吹响终场哨。我、段凡、本杰长跪不起。狗日的桂子。真想活埋了他。
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西寺塔越来越近了。
小桐,小桐。你要是碰上什么麻烦,心里有什么委屈,尽管——
没什么麻烦,也没什么委屈。
你妈对你不好?还是姓董的对你不好?
好。都好。非常好。
那就是你妈过得不好?
我说了她很好,相当好。
姓董的对她不好?
除了动手揍她,我看没什么不好。
动手?他喊出来。车子正移出困境,跟上一辆白色宝马。你说说,跟我说说小桐,姓董的怎么动的手?
动手就是动手呗还怎么动的手。抡胳膊,打,扇耳光。劈头盖脸。
狗日的!
也就一两回。别说哭啦,苏扬哼都不哼哼。姓董的就像揍一块石头。但是,他不动手的时候对苏扬好得不得了,经常买花呢,大把大把的,到处都是腻得要死的玫瑰香。
她就吃这一套!
女人都吃这一套。
她真傻呀。
你要真在乎她,六年前就不会不去西寺塔。
我早说了我有场重要——
行啦,行啦。小桐望着他。就算你来了,就算你和苏扬见了面,你还是要跟那个小女人跑掉的。
他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很清楚,六年前的余夏才意味着一切。她的短发比小桐还短呐,远远看去就像奥黛丽·赫本。她比他年轻二十岁。
你看,她凑过来,带有润肤液香味的青春气息扑向他。我说了苏扬的事情,你就不能说说余夏的事情?
真没什么好说。
苏扬说,小女人横起来不要命。
……
默认啦?你就哄着她嘛,像哄小猫小狗一样哄她。
小桐!
可你连你闺女也不会哄呢。我猜,你像恶狗一样猛扑上去,白痴一样败下阵来。
他当然记得六年前初识余夏的周六下午。前往海埂7号场途中,他去了中石化油站,一身蓝色制服的她拎着油枪走过来,黑亮的短发让他一阵口渴。她柔软的嗓音真好听,她说她来自浙江嘉善。为什么来昆明?她笑了,并不回答。此后他每次加油都跑滇池路。后来的一天,他约她吃饭,她笑着摇头,同意了。再后来进展太快,他没想过撇下苏扬小桐,从没想过。但是七月的某个夜晚,他和余夏去了一家小酒店之后,局面失控了——就像小桐故事里的家伙,半夜三更被脱落的天花板砸得够呛——他对余夏皮革似的身体着了迷。多少男人对此有抵抗力呢?更何况,她一个人在昆明,他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
你听我说,我和你妈虽然分开了,但是,从我的立场上,我仍然惦记你们,关心你们,就像从前——
切!
我说的真心话。百分之二百的真心话。
虚伪!
你说我虚伪?你说你父亲虚伪?
那你要我表扬他?表扬他对前妻念念不忘?
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骂我?
我没骂。
你说,操!
我随口说的。
操。我也要说。我操!
小桐!我好像完全不认识你啦。
你后悔了?
什么?后悔什么?
你后悔了。小桐靠在副座上,瞪着车顶。你要是过得好好的你就不会半夜三更打电话了。
我是因为你才打。
切!你后悔了。你明明知道,每次电话之后姓董的饶不了她。
我说了我没后悔。我每个周末都带上余夏去海埂7号场见我那帮兄弟。你都见过的,小宝,杀手李,本杰,张勇,段凡……狗日的董会计!臭狗日的董会计!
你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
我为什么不能深更半夜打电话?
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
我——
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
我想了解你。你的学习,你的生活,你的——
我的什么?还有什么?我有没有失身还是不是个处有几个男朋友?
小桐!
他冲向街边,停下来。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在跟谁说话?你知不知道你他妈在跟谁说话?
小桐瞥向窗外。一朵白云像巨大的浮冰。
长长的沉默,把他们连人带车焊在金碧路上。
五分钟后,他重新返回快车道。驶过电信大楼,经过骆驼酒吧。这回主动开口的是小桐。
我再讲个故事吧。听吗?
嗯。
车内计时器显示6点26。黑吉普又出现了——从书林街口慢慢跟上来,距离始终保持十米左右。银色直列隔栅像狰狞的尖牙。
我朋友养了一只花狸猫,是母猫。小桐开始说了。去年产下三只小猫。我朋友和她妈妈都认识小猫的父亲,一只很老很老的老公猫——不知道谁家养的,没准是流浪猫,黄灿灿的,比花狸母猫老多了,都跑不动啦。我朋友说它九岁,有人说至少十岁。反正够老的。老公猫经常溜到我朋友家里。它是三只小猫的父亲。不可能有别的父亲。
他有些紧张。老公猫和小母猫?她想暗示什么?
突然有一天,三只小猫死了,被活活咬死了。那天母猫刚好溜出去,我朋友和她妈妈呆在厨房,小猫睡在阳台的窝里。母猫回到家,冲着三只小猫的尸体连连哀嚎。天呐,我朋友说,那声音像刀子戳她呢。要命的是,它衔着三只小猫的残肢——腿啦,尾巴啦,耳朵啦直奔厨房,冲她们母女扬起脑袋。我朋友让它放下,它不干。她们吓坏了。我朋友想溜走,母猫叼着碎尸一路追来,她去哪,它就跟到哪。我朋友吓傻啦。它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藏着无尽的哀怨和痛苦。我朋友说,她想不明白,它为什么追着她?是埋怨她们没看护好它的孩子?还是向她们诉说它深深的悲伤?
他蒙了。
你觉得呢,你觉得母猫为什么这么干?
是抱怨?
不是抱怨。
那就是,按你说的,诉说悲伤?
也不是。
那是什么?
礼物。
礼物?
我问过很多养猫人,他们说,一旦猫的子女在主人家里惨遭不测,母猫都有这样的习惯——把孩子尸体当礼物,回赠主人。
为什么?警告?
小桐摇摇头。后来,我朋友从它嘴里接过小猫的残肢,它喵呜一声,走开了。它变得像出事前一样温顺,一样听话。好像根本没死过孩子。
他的心怦怦跳。
你认为,谁干的?谁杀了它的孩子?
他摇摇头,立即明白了。
公猫?
小桐一声不吭。
车速慢得不能再慢,仿佛在悬崖峭壁上攀爬。长长的堵塞没有丝毫缓解。计时器跳到6点47。天色暗下去了。
礼物?猫真的会把自己孩子的尸体当礼物?
信不信由你。
小桐故意说给他听的?可这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余夏最大的愿望是去一趟博卡青年队所在的阿根廷而不是生孩子。是啊她热爱足球。他原以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好容易怀上,她偷偷打掉了,连续三次。最后一次大出血,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差点没命。好在她年轻,死神顶多吓唬吓唬她。他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不对。小桐怎么可能了解这些?了解他和余夏已经完了?
小桐。他说。
嗯。
小桐。他又说。
夕阳照着她的脸。
你不想去西寺塔。她说。
我们不正在去西寺塔?
你一万个不愿意。
说了听你的。
你要是想去,六年前就去了。
六年前六年前六年前。我说了无数次了我们球队正好——
你喜欢C罗还是梅西?她说。
嗯?
喜欢C罗还是梅西?
C罗。
我猜你就喜欢C罗。
对,他像个爷们。
我喜欢梅西。
大多数人都喜欢梅西。
你以为自己是惠恩的C罗?
我没说我是惠恩的C罗。
葡萄牙离了C罗不行,惠恩离了桂子行吗?
他怯懦地摇头。他这个糙哥怎么可能和伟大的C罗相提并论呢?——不不,她不太对劲。她故意这么说的。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好好说,小桐,我听着呢。
没有。
凭我这个当爹的直觉,你——
切!你还有当爹的直觉?
说吧小桐,我保证当个好听众。
老大,我好好的。十岁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你躲在床底下?!
我不能躲在床底下?
不,不对,否则她就不会给他讲一个猫的故事。黑吉普时隐时现。他没来由地紧张,脊背渗出冷汗。似乎头一回发现自己如此在乎女儿,如此在意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么大的孩子,既叛逆又危险。不知谁说的,也许是一句诗或一句歌词:十六岁孩子都是恐怖分子。
说吧小桐,好好说。还有,为什么黑吉普老他妈跟着我们?那个长头发白胡子的老家伙到底是谁?
她咬住项链。
说啊,被欺负了?
她仍不吭声。
我操,被哪个狗日的欺负了?被他?长头发白胡子的老——
停车!小桐大喊。
他呆呆望着她。
停车!
他没停。
你给我停——车——!
他扫一眼后视镜。黑吉普消失了。
你要干吗?你妈明明白白把你交给我——
她怎么跟你说的?苏扬,她怎么跟你说的?
别这么叫她,你该叫她妈。
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希望我带你好好过一个生日。晚上你回到家她为你点蜡烛切蛋糕。她就是这么说的。
让我下去。虚伪。全他妈的虚伪!
他望着她。
陪一群老太婆跳小苹果也不想陪我过生日。她以为她是谁?胆小鬼。你呢,好色,懦弱,装逼。对你就是装逼,一直摆出悔罪可怜的蠢样不停装逼,你累不累啊——
他想揍她。伸出去的巴掌最终悬在她头顶。这一下子把什么东西毁掉了。小桐拽开车门。他急刹车。估计把身后的捷达吓得够呛,幸好没有追尾。小桐跳下去,穿过密集的车流奔向街边。他拽好车门,一面往前挪动一面高喊小桐。他不明白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两分钟前还兴致勃勃给他讲了一个好故事呢。去他妈的青春期。去他妈的十六岁。小桐似乎全没听见,低头疾走的样子执拗而坚定。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哪句话说错了。装逼,她骂他装逼。如今的孩子都这么喜怒无常、蔑视父母吗?
车扔在街边。顾不上贴条的危险转身就跑,去搜寻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可她早就被金碧广场上的人流淹没。他扎进去,继续高喊着小桐,小桐。明明见她去了金马坊,现在那儿聚集着一伙吹拉弹唱的流浪汉,哪有她的影子?他绕着广场兜了两圈,没有。哪都没有。随她去吧。他想。小桐你想干吗干吗去吧。又不是头一天不用管她。从来都没管过她。就当这半年来从没见面,今天不是她生日也不想给她过什么生日。
他站着,微风卷起少量的灰。广场周边的小吃店生意火爆,人们一茬接一茬钻进去、冒出来。附近有音乐声,吆喝声;年轻人贴着他奔跑。他累了,于是踱到花台边坐下,远远打量由仿古建筑拼凑的金碧商城。就在那些高高的像被墨汁染过的黑色角楼背后,他看见它了——西寺塔。淡得像一缕烟雾,就藏在酱红色土灰色的楼群之间,那么硬,那么粗糙。
她还能去哪里?
如果你从昆明东寺街口往西,中段就是西寺塔。塔前是小广场,光滑的水泥地面能照出古塔的影子——漫漶的土黄色墙面,纺锤形塔身,典型的南诏风格,默默伫立了一千一百多个年头;塔尖四角的铜铸金鸡黑乎乎的。一眼望去,西寺塔就像伤痕累累的大种子,如此衰老又如此结实,似乎再过千年还是这样。
他穿过小广场,来到塔的后面就看见她了。她坐在石凳上,仰着头,仔细研究那些间距相当的塔级——它们就像裙褶,整齐,光滑,沿塔身打开。她手里有一只冰淇淋,差不多吃光了。她伸出舌头舔一舔,再舔一舔。
他凑到她身边,坐下来。
她没动。
你数数看,她说,到底十二层还是十三层。我怎么也数不清楚。
他认真数了,十三。
她伸出手,继续数。
行啦,一座破塔。他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庆幸还能找到她。今天是她生日啊。他发现她和之前的小桐又不一样了。她穿上了校服——淡蓝色运动衫,把紧身T恤裹得严严实实。项链也遮住了。现在才像名副其实的高一学生。她说坐几分钟就走。就几分钟,行吗?行,当然行。他十分后悔,就不该喝骂她,更不该动手。半年才见一面呐。六年前,你为什么约我们上这儿来?他说。小桐站起来,凑近西寺塔。
为什么?他大声说。
一个老人在塔下燃了一炷香,作三个揖,转身走了。
那时候你才十岁。他说。
这上面说,西寺塔整整建了三十年呐。小桐说。
我和你妈不是在这里认识的,我们是在——
夕阳将塔顶金鸡照得闪亮。塔下出现很多溜达散步、准备跳广场舞的大妈。她们说说笑笑,拿出行头。他想起苏扬。她真的每天举着一把绿扇子跳来跳去?
我们来啦,你没来。我和苏扬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广场上的灯全都亮了。
半决赛,那天是半决赛。
那场厮杀历历在目。他无数次回去,就像我,著名的杀手李多年来一直在重返当年对阵加盟花卉的四分之一决战。桂子的心病定格在最后三分钟,他错失了一个比撒尿还简单的必进球,此后惠恩再也没有机会挺进四强。那天的负罪感哪有后来、今天这么强烈?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层层累加。对,正如西寺塔十三个层级。一层层码上去,堆放,摇摇欲坠。奇怪的是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它没倒,还那么稳稳当当,像新的一样。几个老外举着笨重的单反相机来回拍,头发和塔身的颜色完全一致。
他想问问六年前的那天,她们坐在哪里。
她这件校服有些大,在落日下毛茸茸的。她似乎又变小了,回到六年前那一个,陪着苏扬坐在塔下。就那么坐着,无话可说。
小桐。他说。
她眯着眼睛。
我不太好。他承认了。面对古塔,他再没办法撑下去。十多天前离的,余夏飞香港再飞阿根廷。我又成了光杆司令。
她回头看着他。
生日快乐。他说。掏出一部未拆的iphone6递给她。小桐接过去,继续仰着脸,粉尘似的金色微光洒下来。他们置身于西寺塔广袤的阴影之中。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啦。他说。
小桐走向西寺塔,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样子,脸贴着塔身,闭上眼睛。
爸,她说,你过来。
她今天头一次叫了他爸。他心里一紧,像被她校服下面的小手捧住了。真想道歉。哪怕被她骂了仍想道个歉。他凑近女儿,嗅着她的气息,左手盖住她微凉的手指,右手尽可能向右探出去。就这样,他摸到一块斑驳的石砖,带着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尘埃与颗粒,在他手心里簌簌滑动。然而一切仍是原样。
你听。小桐说。
嗯。他说。
你闭上眼睛,仔细听。
他闭上了。塔里有风声,像水波翻滚,又像什么小动物使劲抓挠——对,花狸猫。刺刺拉拉的响声类似坍塌。可它不会塌的。他说不出地累,于是久久闭着眼睛,脸贴着凉飕飕的塔身。再睁开时,声音消失了,小桐也不见了。石凳上搁着iphone6的盒子。拆了封,没有手机,只有耳塞、蓝牙、充电器、说明书这些白花花的小东西。他的心怦怦跳。他转过身,似乎又看见那辆黑吉普原地调头,呼啸而去。小桐。小桐。他无力呼喊着,一时难过得想哭。手机的小部件就在手上。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她回赠他的礼物,当然也是一部新手机扔下的永远废弃了的残肢。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