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绍东
1
我爹说,麦子鸟就是吃麦子的命。我是个农村妇女。千万莫用什么“名”或“位”, 我喜欢用“个”:捡五个鸡蛋,提两个袋子,杀一个猪,碰到一个鬼。我以前最恨带“名”或“位”的人——那位姓万的乡长,那几名姓马姓王姓吴的干部,这世年他们的鬼样子我会一个不漏地记住记死,直到带进棺材。
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他们搞垮的。
我快五十岁了,脸皱得像一个擂姜钵,头发如同剪得稀烂的棉纱布,眼皮抹布一样老往眼珠子上罩,三颗牙也跟菜蔸被锄头铲动了一般,摇摇晃晃要倒不倒。我随时哪天就会一觉睡到阎王爹那边去。就算我被阎王爹的笔划漏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可再长有意思吗?政府不齿我,干部不齿我,邻里不齿我,亲戚不齿我,唱我的埋怨,念我的零碎,说我的空话,我成了什么?成了讨死万人嫌的臭狗屎,成了遇着就躲看见就避的烂肠瘟。
我从三十六岁起就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女人没了男人不就等于废了么?一个好女人配个废男人不也等于废了吗?俗话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没了男人,我这块地再润再湿又有何用?既不能长出高粱稻谷,也不能生出红花绿叶,地润只能长杂草,地湿只能生蚂蟥。
那时的国泰健壮如牛,我饱满如鹅。白天打一天禾,晚上不巴皮巴肉一回两回困不落觉。甚至白天他从田里担谷回来,我刚好一时不晒谷不淘米,也会在竹床上做一回,摇得竹床像唱歌:吱吱吱,窸窸窸,老鼠出洞偷大米……国泰那个瘾啊,那帮家伙还为他编了句顺口溜:白天推石灰,晚上搞六回。车扁担没拿,门湾里又是一回。肯定是国泰在外面吹牛皮不打草稿,有一夜六回的么?那不把我早累成柿饼了。
一切都到我三十六岁国泰三十八岁打止。这日子我记得刀雕凿刻——古历十一月十六,天放冷风,苦楝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猫狗缩到墙脚的草窝里躲寒,鸡成堆挤在橘子树下暖毛。趁还没过年,国泰约了四木匠去长沙工地上做事。工价二十,天结天。
国泰还没出门,村书记德顺就带着七八个收上缴的来了。他们来过两次,国泰都不在家,我也躲了。我不躲到哪里化钱?
那次就是孙悟空也躲不开——他们来得比狗的声音还快。万乡长带着那帮家伙边跑边喊朱国泰你让我们找得好苦,今天你就是长四个翅膀也飞不了。他们将我和国泰团团围住,宣读“判决书”:五个半人——你老娘是你们兄弟共同负担的吧?八亩六分田,上缴款六百五十七块二。
国泰鼻子里出气,要钱没有,命有一条。
万乡长也鼻子里出气,朱国泰你还耍态度?你要晓得后果!
我爹总是教育我千斗万斗,莫与官斗。我怕国泰吃亏,赶忙打圆场,各位干部莫屎胀尿急开口谈钱,先进屋喝杯茶。
万乡长一脸猪婆皮:莫耍阴谋诡计,拿钱来!
国泰说:你们高高在上呷金屙银倒是不晓得老百姓苦楚,德顺是晓得的,我家三个细伢读书,老娘又是个病壳子,钱到手就散了。这不正准备到长沙做事,拿到钱首先第一就是还你们的阎王钱。
万乡长眼珠子鼓得像两个芋头:这是什么屁话?!向堂堂国家交税交粮竟然说是阎王钱,今天我就看你胯下长几只脚,不将钱交清,我让你见阎王!
这句屎话惹毛了国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抠住万乡长的胸口,抠得那张猪脸一下青紫,一下寡白:你这个堂堂革命干部说的才是足斤足两的屁话,你要老子见阎王,老子先让你见阎王!
手下得重,话也说得重。万乡长病猫一样的叫声才开锣,姓马的姓王的姓吴的那帮狗崽子像被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围拢来,鹰婆一样的爪子,铁锤一样的拳头,下雨一样砸向国泰。国泰开始还硬气得像根石柱子,纹丝不动,刀斧不入,慢慢就不行了,像猪挨宰一样叫唤。我吓坏了,孵鸡婆一样架势想给国泰搭上一个手。无奈那帮狗崽子越打越精神,眼睛横得三四不分爹娘不认,口里还一个劲地喊:打!打!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去见阎王!
国泰被摁在地上,两个脚乱踹乱蹬。当我上前扯断王干部的皮带时,国泰趁机爬起来。可国泰没往外跑,而是从门湾里拿出那条栗木车扁担,舞金箍棒一样挥过来。也该那个王干部背时,谁叫他称长鼻子打头阵呢!王干部受了迎面的一扁担,哐当一声,死草鱼一样扑通倒地,鲜热热的血一下子将脸罩了,嘴巴噗噗往外呼气,吹得血沫子像风车扇出的谷秕子。有的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有的撒腿去叫医生,有的脱下褂子替王干部堵血。国泰觉得阵势不对,摔了车扁担就朝村口飙。
万乡长指着国泰撕绸扯布似的叫:莫让杀人犯逃了!抓住他!五六个家伙就疯狗一样去追他。我的心一下绷紧,恨不真借两个翅膀给他,让他远走高飞。可我无能为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能走会跑的我的男人朱国泰。
估摸二十分钟后,那帮家伙汗水泥污地回来,吴干部对我说:去看看你男人吧,自己从高坡跳下去了。你告诉他,打人了就莫想赖皮!
栗子坡的坎脚下,国泰全身汗得透湿,脸上泥血交加。我搂着他的脑壳往胸口上挪,想把他扶起来。他喊爹喊娘地叫着:快看看我的脚,不晓得痛痒不晓得动,只怕残了……
2
我爹打小就教导我:男怕上梁,女怕错郎。上梁做贼,家族无脸;嫁错男人,受苦不断。
嫁给国泰打死我也不相信会错:长得可以演电影,配我长出一大截;腰粗胳膊壮,我还能受别人欺负?和我生下两女一男,送终的送寿被的人都有了。天美地美,哪里错得上我啊。
可一夜之间,国泰成了一个瘫子,一世年站不起来了。
万乡长牵头处理这事。他当然耍赖,说这起事故是因国泰抗税不交、动手打干部而引发的,应负百分之九十的责任,乡村干部也存在群众工作做得不细致、工作方法简单的过错,承担百分之十的责任。另外,国泰打王兴国导致轻微脑震荡,面部有外伤,缝了四针,应由国泰负百分之百责任。
赔我的国泰啊,赔我的男人啊……我的眼泪鼻涕一齐上脸,但哭着哭着哭不出,像有把火钳夹住喉咙。
我们为朱国泰垫了医药费五千六百二十五块三,估计后续费用和残疾护理费还要二万九千六百元。王兴国已用去医药费两千六百四十三元五角,后续治疗就不算了。如果严格按责任划分来摊费,你家还要倒出王兴国的医药费。万乡长说,从革命人道主义出发,考虑国泰不能再劳动、三个小孩上学、家庭本来就比较困难的实际情况,党委政府决定,一是全免你家的上缴费,二是适当给你家一点困难补助费,你看如何?
他们逼我签字画押,然后把一个瘫子扔给我。我也不知哪来力气,双手虎口叉开,对准万乡长的脖子镰刀一样割去。万乡长喉咙里的咔咔声由大变细。
他们准备用五千块打发我。我这一掐,他们不找我了,喊来国安国平,和国泰三兄弟谈。七谈八谈,三兄弟将钱数字一点点咬到两万——国泰说人是他们推下去的。
他们不承认推人,但同意出两万。
国平正要签字,我扑上去大喊:我不依从!我要你们赔我一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你们摸摸良心,朱国泰大半生就值两万块吗?老娘要送终三个细伢要吃要穿要读书要嫁人要娶亲两万块哪够啊……
万乡长骂我得寸进尺死不要脸,说政府一而再再而三放让,你不把情来谢,反把尿来射,把人民政府当二百五,人民政府包说媒还包生崽啊?人民政府包你治病还包你收亲嫁女养老送终啊?
万乡长带着那帮喽啰走了。
国安国平忙去赔小心都没能拉他们回头,便掉转脑壳骂我是搅屎棍,将一件好事搅个稀烂,这顶烂斗笠你自己补好了。也气冲冲走了。
床上的国泰嗷嗷地哭。我心啊肺啊像被刀子刮空。我跪在国泰的床头,头靠着他的头,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国泰,我一定会将钱要回来,一定要得比两万多……
我不信神不信鬼,只信我爹。我爹是六十年代村里学哲学的典型,还在万人大会上发过言,讲的是《运用唯物辩证法,搞好家庭革命化》。我本来叫游喜花,发言后爹就将我名字改为游喜哲。爹最出名的一句话是“牵牛要牵牛鼻子”:牵牛要牵牛鼻子,栽豆子千万莫让土压着芽了;牵牛要牵牛鼻子,烧火关键是柴要空心灶要通风;牵牛要牵牛鼻子,买猪婆就要买嘴巴短耳朵大身子长皮毛松的……
牵牛要牵牛鼻子,万乡长这个副乡长不管事了,那我就找正乡长——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书记比乡长大。我从德顺那里打听到正乡长叫胡爱民,人不拐。
我到乡政府找了两天都没会到胡爱民。头天门卫老倌说是去县里开会了。老倌也姓朱,善面善心,又是要我喝茶又是要我看报。我的看书看报喜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牵牛要牵牛鼻子,与当官的打交道,不跟他讲几条方针和政策,不跟他讲几点中央精神和领导指示,他是不把土地当菩萨敬的。
第二天朱老倌脸色明显不如头天鲜艳,既不说乡长在不在政府,也不让我进政府院子里去。我质问他为何一夜一河水?我既没偷他的钱又没损他的物,两张报纸一本杂志还是他自己要我拿走的。他一脸酸菜地道出实情:我头天被马干部看到了,马干部报告给了万乡长,万乡长给朱老倌发指示,一定不能让我见到胡乡长。朱老倌哭着脸说他是临时工,泥饭碗,他们喊他寅时走他就等不到卯时。
我没有为难朱老倌。那天报上一篇叫《“官太太”要做贤内助》的文章启发了我:找不到胡乡长,就找他的堂客,女人找女人,兴许更容易进油盐。我又从德顺那儿打听到胡乡长的堂客在乡里农技站上班。
村里女人走动都要用点小人情。我爹说人情是把锯,你一来我一去。你打点别个,别个也会不矮你。我拿了二十个鸡蛋去找乡长堂客。我数了鸡窠里有二十六个鸡蛋,就留了六个。国泰的身子有得补。
我穿了件七八年前的旧棉袄。有个地方还露出一线棉絮,我索性将它扯长点,让它蛇信子一样在风中抖动。农技站门面只有一个女人在边嗑瓜子边烤煤火。我顾不得她是不是乡长堂客,将提蛋的布袋往柜台上一放,扑通一声垮在煤火被上就大哭起来。
她是乡长的堂客姚香。姚香以为进来了一个疯子,准备跑出去喊人。我一把拽住她,诉天诉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道。姚香先以为我骗她,我从棉袄里掏出一摞病历、化验单、收费单,顺手还扯出了几张毛票和一个缝补用的线团。姚香接过单子仔细翻看了几张,眼里也流出了泪。她说万乡长只是一时之气,这么大的事政府肯定会管的,她也会跟胡爱民说的。我一边赞她大慈大悲菩萨心,一边提鸡蛋给她。她双手摇断说这是折煞她,要我拿回去补国泰身子。
我捉住她的双手,半跪下来:双江湾的规矩是送来的东西不能提回去,你看得起我同情我,就莫嫌我的东西少。
她只好收下。然后,脱下身上的那件羽绒衣披在我身上,烂棉袄冷,这个蛮暖和的。
我也双手摇断不要。
她说:莫嫌脏。
3
三万块钱是姓万的亲自送到我手里的。
不但送钱,还向我和国泰道了歉,说是包村干部工作做得不细致,关心群众疾苦不够,请我们夫妇原谅。
我穿着姚香送的羽绒衣,三摞票子数完,热得汗都出来了。我将票子码在国泰的床上,对傻子一般的国泰说:真票子,都是我们的!
国安国平嫂嫂弟媳都蚂蟥听水响一样来了。我的羽绒衣把两个堂客看得恨不得从我身上剥去。我说是别人送的。她们不信,嫂嫂说你现在有钱了,金山银山都买得起,弟媳说要是晓得一下来这么多钱,我家国平情愿瘫一回。
国安国平说他们这次与政府扯事误了工出了力,钱又搞得如此多……后面的话要说不说。后来憋不住还是说了,一个说要买猪仔一个说要买稻种,每人都想借一点。
国泰哑了半天,最后转头对我:给兄弟不是给别人,每人给一千吧,是给不是借。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扯开橡皮筋,数出一千,拆成两半,分别塞到国安国平手上:……你们走吧。
国安说:不是一千么?
这瘫子又屙了,臭熏了尸,你们哪个来帮帮忙?我边说边走到床边,掀开国泰的被子。
我再回头,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全家不惊不慌地活在这两万九千块钱里。我将家里调办得有型有款:伙食不比别家差,国泰的营养品从来没断过,三个细伢穿得不比别人差,村里的人情往来也不比别家少一次……国泰以前是面子堂堂鼻子里有风的男人,是双江湾挺得起腰杆、说得起大话的男人,他人瘫了天不能塌,我要替他将家撑起来。
我爹经常说,脚勤便亲。搭上了姚香这根线,我就把姚香当亲戚走。间不几天,扯上一把青菜、几个萝卜上她的门市部去,她受了我的菜,也总要回我几样旧衣点心和补药。走动次数一多,我就开始称她为妹妹。她也没把我这个姐姐看轻:通过胡爱民的关系,国泰坐上了县残联配送的轮椅,三个细伢所有的学杂费也免掉了,家里上缴也在胡爱民第二年当上书记后一概全免……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政府大院,可以在大院的厕所里解手在大院的食堂里吃饭,所有干部见了我都恭恭敬敬——他们晓得胡书记的堂客有个“姐姐”叫游喜哲。
其实我很少去胡爱民家里,除了去门市部,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朱老倌那里。朱老倌的堂客前几年得奶癌死了,现在一见女的就成了话痨。我常常一边装着听他扯唇舌,一边用心读他那里的报纸——我总觉得那里有我要牵的牛鼻子。
每天给国泰换洗完,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看从朱老倌那里带回的书报,遇上些抓心热肺的句子,还给他读一段。我初中时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念过一回。国泰当年看上我,就是被我的一段话打软了心。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情多意多的话,只是朗诵了一段课文: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科科及不了格、上完初一就退学的国泰后来告诉我:我喜欢有文化的堂客,会持家。
好多年没朗读过了,字一到嘴里时而像狗咬螺壳,时而像生吃柿子,结结巴巴生生涩涩。但国泰喜欢听,一副做了神仙的样子。我晓得他其实是想我陪他,不在乎我是念诗还是念咒。
好景不长,胡爱民当了两年书记后就调到县里物价局当局长去了,姚香也跟着调到了农业局。当官就是一张纸,纸上写到哪儿,你就得服服帖帖赶紧去哪儿。
那天,我提着一篮菜去农技站,门是关的。到朱老倌那里,他一脸的阴阳交错:变天了!然后手指了指墙上的考勤表。
表上排在第一位的不再姓胡而姓丰,排在第二位是万金米。这是我第一次晓得姓万的全名。本以为万金米亲自给我家送钱,已经对我没了成见,没想到他还挺记仇,给朱老倌下扎子说不准我再踏进政府院子半步。
还有更损的,几天后包村的冯干部上我家门,宣布三条:一是政府已对国泰进行超额补偿,大女儿又在打工赚钱,往后上缴和其他村民一视同仁;二是为不影响他人办公,没有重要情况反映,不准进入政府机关;三是前任领导批示的年度困难补助500元,鉴于目前政府财政十分困难,暂不兑现。今年的五百块前阵姚香还劝我莫急,到时她再催催胡爱民,没想一下打水漂了。三条犹如三座大山压向我,五百块钱可以不要,政府大门可以不进,可上缴、两个细伢的学费、村上投工投劳费样样都是一把刀啊。
万金米,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去县里找姚香。
国泰和大女儿一朵不要我去,说是家里还有点老本,一朵又开始赚钱,随他三条四条已吓不住我们了。我说我这个庶民百姓无所谓,反正是粪缸里的一个蛆婆,天天受尿淋屎砸也没人可怜。我是替胡爱民和姚香咽不这口气啊,人一走茶也凉得太快了吧。姚香对我有恩,我怎能对她不义?
县城还是国泰出事那年去的,那阵子也没怎么上街,天天守在医院里。记得那时车票还是三块五,这会儿涨到了五块。
姚香见了我又意外又欢喜,留我吃饭,把我带到隔壁的一间会议室,要我先在那里面喝茶看电视,她做完报表就来陪我。
我就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无聊地看电视。自国泰出事我就怕看打打杀杀的电视,抓着遥控七调八调,调到县里的台。这节目信号还没到双江湾去,看着新鲜。
先是早稻防虫,接着是风湿药广告,接着是新闻。头条新闻报县委书记的事,我终于晓得他叫龙四勇。龙书记带着一帮人去看一个下岗职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拿米又是拿油,临走还拿一个红包。下岗职工开始笑,后来哭。尤其龙四勇招手再见时,下岗职工哭得像死了爹娘。
龙书记真是个好人!要是晓得我家情况,我想他肯定也会来慰问国泰的。书记一来,万金米敢不来?还敢对我家七里八里?我心里扑腾一喜:一定要想办法让龙书记来我家一趟——他可是我们县最大的牛鼻子。
主持人介绍那个下岗职工就是一封信感动书记的。别人能感动他,我就不信我感不动他。
我到姚香那儿借纸笔。她问我做什么。我说下午上街要买东西,怕漏,开个单子。她也没多想就给了我。
会议室的桌子很大,我大干部一样伏在上面给龙书记写信:
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
敬礼!山清水秀。
敬礼!红日东升。
尊敬的龙书记,您是我们的总书记,山清水秀养育了我们全家,红日东升让我有话向您说……
写到这里,往事就开了闸门一样冲了出来,整整写了六页才打住。
吃饭时我跟姚香说了万金米的事。姚香劝我忍忍算了,说马上就要免农业税了,大政策一来,谁都挡不住。我说是他做得太无良,不看我僧面也要看你们佛面啊。姚香说你千万别挑矛盾,万金米后台硬得很,一个堂叔是副县长。这么一说我就无话了。我爹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个县长叔叔罩着,胡爱民当然不能跟他斗。我又说了给龙四勇写信的事。姚香说写了?我说想写。姚香说我的祖宗,你以为他是胡爱民啊?他有工夫看你的信?死了那份心吧,你有困难我会帮你。
我不死心:我一定要把信送到龙四勇那儿去。
4
县委大院比我们村原来的大晒谷坪还大。我兴冲冲地往里走,保安拦住我。我急中生智说是送信。拿着信朝他晃了晃。我今天穿的是姚香送我的衣,看起来洋气。保安问我哪个单位的。我脑壳里一转就说是物价局的。保安问你们局长叫什么。我麻利说叫胡爱民。
大楼有八九层高,我那时还不会坐电梯,也不晓得书记在哪层,只得一层层挨着找。这楼里单位真多:信访局、县志办、行政科、统战部、宣传部、组织部、团委、妇联,就是不见龙四勇的办公室。
报上讲妇联是帮妇女说话的地方,到那门口我就麻着胆子问龙书记的办公室。一个短头发女干部蛮和气,说要反映问题可以向我反映。我说我是送信的。她倒没多问,告诉我龙书记办公室在最顶层。我刚要走,她又说书记你是见不到的,你可以将信送到秘书室。我问龙书记秘书叫什么。她说叫田兴。
爬到顶层我的喉咙成了一个补锅担子的风箱,汗也直往衣上钻,好在看见了“书记办公室”的牌子。牌子贴在最大一张门的门板上,金亮亮的,门却是关着的。我边敲门边手脚发颤,生怕大门突然打开,县里最大的官从里面冲出来。
书记的门没开,旁边一间房的门开了,里面有好几个人在嘻嘻哈哈,都是后生子。一个后生子冲出来,笑脸立即变煞星,凶巴巴朝我吼:信访去信访局!我说我是给书记送信的。他问送什么信。我说我给书记写了一封信。他说你开什么玩笑,书记天天忙得陀螺样,哪有工夫看信。我说你是田秘书吧。他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晓得我姓田?我说你田大秘书全县只一个啊,我虽然是个农妇,但大事不糊涂,大人物面前不耳聋眼瞎,你相貌堂堂,我一落眼就晓得。他笑了起来,其他几个也笑起来。田秘书说你这嘴可以当大干部。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后生说,你看他将来会当个什么官?
看来这帮当官的都喜欢看相。
我打娘肚子出世从没给人看过相,这当口上我只能哄他们开心:你们的相还用看吗?闭眼想都是当宰相的命,睁眼看都是当省长的料。
他们明知我哄他们,但个个笑得像南瓜花。
我趁机将信拿在手上晃了晃。
田兴说你把信给我吧,到时我交给书记。我不停地说多谢多谢。田兴接过信又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转身走不多远,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高声念我的信: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敬礼!山清水秀……
然后响起湖鸭一样嘎嘎嘎的大笑声。笑得我心里像瘪谷一样发虚。
不放心,下楼时我又拐进了妇联。
短头发提个袋子准备出去。我见她不像田秘书那样滑,就拦着她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她说书记那儿每天的上访信、告状信只怕要用麻袋装,他哪能看得过来?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天没出声。短头发给我泡来一杯水,我本来有些口渴,却呆呆地,不晓得喝。短头发也不劝我,自顾自地一只手伸进小肚子,耙谷似的抠,嘴里嗍嗍的。
我问她:你痒啊?
她嗯了一下。
出黄水?
她点了下头。
屙屎屙尿结巴?屁眼痛?
你怎么晓得?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告诉你一个单方。
哦哦哦,你说。她一副急样子。
马齿苋四两,马蓝一两,捣烂和匀连涂三天,包好。
我吃了好多药打了好多针,正准备去打针呢。
我可以打包票。我拍着胸脯说。那年我患脐腹风,我爹带我去看一个老中医,他就是这个方子让我好的。我估计她也是这个病。
她抄单方的时候,我看到她桌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杨卫红”,职务是“副主席”。抄完,她又不放心地问我单方是哪来的。我说是祖传的。她说现在好多干部都一身病,鱼肉吃的,酒喝的,压力大闷的,你这个方子见效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跟几位领导诊病,那时你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我当时心里想我只有这一个方子啊。
杨卫红心情大好,问完我家里的情况后,将她们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抄给我,说妇联一定会重点帮助我。
我说谢谢杨主席!以后莫怪我进多了门。
她愣了一下说你不简单,以后还是叫我杨姐吧。
临出门,我看到办公室墙脚的一摞书报杂志,就找杨卫红借。她说你能搂多少搂多少,反正我们懒得看。
走到街上,我想起田兴和杨卫红下回再找我看相和看病怎么办?我爹说仓中有粮,心里不慌。我不能打无准备仗。
问了几个人,一个好心人把我领到书摊一条街,几个人卖豆腐似的喊卖特价书,三块一本。
我凑过去问有看相的没?一个“老鼠须”数了《奇门遁甲》、《手相大全》一大堆。我说易得懂的。“老鼠须”帮我挑了本《帮你学看手相》。我见旁边还有一本“色台白病”,就问这是什么病?“老鼠须”笑着说印错了,是《包治百病》,三百个祖传的土单方,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见一个好一个,最少三副药,最多十副药,看熟了下可到长沙湘雅坐门诊,上可到北京同仁堂称大爷。我一看里面果然有土单方,什么蛇毒散、金刚丸、彭祖接命丹,就一路买了。
到家时国泰早已屎了一裤子。他骂我再迟回一步就要收尸了。我由他骂,一声不响地帮他擦帮他换帮他洗。
骂完,他又说你大老远跑县里一趟,姚香就只打发你一堆书?
我没作声,只是揩干手,往口袋里摸了摸。
姚香给我的两百块钱还在。
5
我在家一待就是四个月。四个月没有出过乡,没去过县里。后来去北京纯是被他们逼的。
四个月我天天心里打望,望龙四勇来,望他像电视里那样拿米拿油拿红包。村口汽车响了,我烧火就丢下火钳炒菜就丢下锅铲闪一样跑到门口看。有时等急了,就心里烧窑一样旺:是信写得不好?是他太忙忘了这鸡毛蒜皮事?是他只在电视里做一次样子?是田兴根本没把信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