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赵勇
2014年11月,当我们在电影院享受着克里斯托弗·诺兰《星际穿越》“折磨”的快感时,被其中一首浓墨重彩的诗歌所吸引: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诺兰捧红了这首20世纪中期的老诗,其实在好莱坞大导演中具有诗歌情怀的绝非他一人,其中“城市牛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绝对是诗歌的发烧友,他将这种跳跃的美感嵌入自己的电影,而且独爱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在《廊桥遗梦》中引入的是《流浪者安古斯之歌》,在《百万美元宝贝》中引入的是《茵尼斯弗利岛》。诺兰认为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克里特则渴望建一座小茅屋,养一箱蜜蜂,种九行豆角。从这两位大导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想象出一个画面——和着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的同期声,弗兰基拿着诗集走向森林,逆光把他照射得略显单薄与孤寂。
《百万美元宝贝》让很多人看到了励志、尊严、梦想和永恒的爱,在这些之外,麦琪“年老”征战擂台的孤独,弗兰基垂老虐心的忧伤,更让人怒斥光明的消逝。生命是一条射线,从原点射向远方,在被阻挡时你才能看到它的踪影,麦琪看见了它,用自己超强的毅力扶正光路,只是速度太快,麦琪的年龄无法跟上前行的速度,她被无情地扔在地上并滑向并不美好的天堂;弗兰基也看见了它,女儿决裂、冠军拳手威利出走、麦琪被击败,即使神父也讨厌他的唠叨,在麦琪身上,弗兰基有机会看到真实的自己,可惜时间不够多——麦琪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弗兰基从认识艾迪开始就注定背负救赎与遗憾,在认识麦琪后这种感受更加强烈,这些都来自于他对自己的苛求。
麦琪在拳击圈是超龄老将,她需要挑战身体的极限,在贫穷中她唯一富足的就是梦想与前行的毅力,在拳台她干净利落,在台下她挥汗如雨,即使鼻梁被打断、家人冷落嘲笑,她都无所畏惧,但麦琪“老了”,她必须承受失败,她的梦想会被现实挤碎。弗兰基面对麦琪,让人想到了《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里昂与玛蒂达,他们之间都有种奇妙的感情,麦琪成为弗兰基得意门生,在热闹中他保持着平淡与冷静,这让他有足够的定力在最后拔掉氧气管。弗兰基老了,他背负的苦难几乎映照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幸,也许我们会感叹,不应该让一个暮年的老头儿,在承受孤独的同时,再肩负如此沉重的罪恶感。麦琪与弗兰基都面对着各自的缺憾,没有化不开的忧愁,而是深不见底的忧伤。
麦琪首次出现在观众视线有些虚张声势,在一场垫场赛中导演给了重量级人物出现的镜头待遇,被观影者误解为深不可测的神秘拳击高手,只是在第一次与弗兰基见面时表现出的羞涩与花痴般崇拜,被弗兰基批评拳击的纰漏与低智,你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新手,是一个不会移动,不会打梨球,不会保护自己,倔强而全凭蛮力摆弄的打斗者。麦琪对弗兰基的漠视与苛责漠不关心,对艾迪的细微指点万分感激,只要让她的双拳能够有场所按照自己的节奏摆动,一切她都无所谓,直到弗兰基嫌弃她的年龄时,她变得异常激动与不安,因为拳击是她唯一喜欢的事,如果说因为自己太老而失去机会,她将一无所有。在麦琪32岁生日晚上,因为她的怒气与坦诚,弗兰基开始去了解这个看上去有些“年老”的拳手并答应训练她,麦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聪慧,她知道在何时软弱,何时强硬,何时可以讨价还价,她就这样从弗兰基那里慢慢夺来冠军的机会与荣耀。
麦琪的训练态度来自本能,她会在送餐中练习步伐,用积攒的一堆零钱买一个像样的梨球,她被弗兰基推销出去又从赛场上抢夺回来,她的悍勇与温情形成强烈的对比,即使被欲壑难填的亲人刁难,在获得一定积蓄后,她也为他们买下房产,她在赛后关注对手的伤情,她讲述父亲与宠物狗的故事,她对小女孩报以善意灿烂的笑容……这些都与她在拳台势不可挡的气势形成对比,同时也配合营造美好的氛围,以保证与后续形成戏剧的强大落差,这种铺垫是麦琪最后的狂欢。
当影片行进到一半时长,麦琪已经被弗兰基训练得几乎战无不胜,达到个人事业的巅峰,有经验的朋友都应该知道这样的时间分布预示着强烈的转折即将来临。麦琪记住了弗兰基的规矩——随时保护自己,但她在胜利面前放松了警惕,最后被落败的拳手黑拳伤害,颈椎完全损伤,只能靠氧气管维持生命,身体长满褥疮,双腿截肢,亲人无情地争夺财产……她强忍着疼痛发出无力的气声,她失去了支持梦想的所有力量,包括掌控自己的权力,她必将垂老,其中的辛酸、痛苦、伤心与隐忍弗兰基懂,艾迪更懂。麦琪正在被死亡碾压,她已经失去反抗的力量,弗兰基是旁观者,更是经历者,他与麦琪一样灼痛,一样绝望与无助。
当麦琪在拳台倒下时,弗兰基即将失去生命中最后一面耀眼的旗帜,麦琪让他看清自己,并学会打开自己,虽然依旧倔强蛮狠,但开始变得幽默而通情达理,麦琪就像两个老头——弗兰基与艾迪——养护的一株花,他们感受到了枯萎的苦涩,所以倍加呵护拳台上的麦琪,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深不见底,镌刻着生活的印记,每一个眼神都不可捉摸,隐含着无可捉摸的情感,他们用自己的经历定义麦琪的成功,如果回报会是以这样的悲剧收场,也许他们最开始就不想认识这个充满斗志的女孩,让她继续刷盘子做女招待,这样至少能够掌控自己的生命。
弗兰基面对躺在病床的爱徒,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无能为力,他无法阻挡麦琪迈向生命的终点,在病态折磨与安详离开之间,他犹豫不决却知晓判断的标准,他能读懂麦琪的心声,也能理解麦琪的痛苦,只是对一个一路坎坷的老人太残忍,如同在春光明媚的早上,让弗兰基走进自己花园,捏碎自己花园唯一的那一朵玫瑰,麦琪并没有开得何等妖艳、何等芳香,可弗兰基是唯一培育者,也必然成为最后的送行者。
麦琪曾为了减少弗兰基的愧疚而尝试咬舌自杀,她在拳台纵情燃烧而不愿在病房苟延残喘,她看着弗兰基拔掉氧气管,注入针剂,她自己看着弗兰基的每一个操作细节,看着自己离开所经历的所有程序,听见自己最后一次呼吸,就如同曾在弗兰基的调教下一步步成长。试想,如果麦琪还能说一句话,此时对弗兰基是说:谢谢?还是再见?如果有机会,她此时也许只想对弗兰基说声“对不起”。
在惋惜麦琪的同时,更多人为弗兰基心痛,他已经承受了太多,还要站在如此残忍的路口,他没有得到什么,没有亲情与爱情,过得乏味悲苦,但为了麦琪的尊严他将承受所有的自责,他的付出从来都没有得到回报,他仅仅渴求的淳朴、真爱与自然也失去了原本的光彩,他送走麦琪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用佝偻的身躯带走了所有人无法承受的孤寂与忧伤,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踪迹,但他肯定在“茵尼斯弗利岛”,正如诗文——And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
《百万美元宝贝》没有花哨的技法,是一个没有太多修饰词的故事,一段无定语式的短文,不急不忙地带来感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摩根·弗里曼走心的表演保证了影片的品质,他们脸上所特有的忧伤,让观影者平添黯然,将老者的脆弱、孤独、无助与没落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敬佩之外让人徒增哀伤。
《百万美元宝贝》在励志中开始,在悲剧中收场,影片中除了对于人性的探讨外,似乎在暗示一种人生结局——当你老了,留下的也许只剩孤独与忧伤。麦琪老了,她无力防备对手不择手段的攻击,她以为看清了未来,却看不见自己,她享受了成功的喜悦,也经历着离去的忧伤。弗兰基老了,他住在“茵尼斯弗利岛”,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读着叶芝的诗集,伴随他的将是长久的孤独,没有“莫库什勒”的陪伴,他只能诵读并住在这样的诗句中——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我听见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无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灰色的人行道,总听见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