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禹潮
《伤逝》被认为是鲁迅著作中唯一一部爱情小说。其特殊意义与地位可见一斑。鲁迅不擅写爱情,这是由他这种革命战士的性格所决定的。然而《伤逝》却透过涓生的独白,极为生动地描写了爱与被爱的感受。有人说:“《伤逝》写于1925年10月,此前不久,1923年11月26日,作者曾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目,给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做了一次讲演,其中说到妇女解放首先要抓‘经济权。作者对‘经济权做了解释:‘提包里要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否则,作者警告说,其结果,‘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也正如子君的结局,不少人便将《伤逝》看作《娜拉走后怎样》的续本。故然,将鲁迅看作一介纯粹的革命斗争战士,则写作用意勿庸置疑。他是“五四”启蒙的先驱者,这仅有的关于爱情的小说必然引导青年走上正确的婚爱之路。然而笔者认为,鲁迅的《伤逝》是写给自己的。虽然周作人认为《伤逝》“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但细品《伤逝》却不难发现,鲁迅是在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这是新的爱情的冲击与旧道德和责任无法释怀的矛盾。《伤逝》足“彷徨”中的鲁迅对他与朱安的婚姻的阐释,是他写给朱安的日记。
首先是鲁迅没有爱情。朱安虽名为鲁迅妻子,却是其母一于安排的。鲁迅“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愿导致母亲不快,而且他那时己加入了光复会,在外而闯荡,有个媳妇在母亲身边,既可减少母亲对他的牵挂,也可减轻他对母亲的挂念,因此他同意结婚。婚后第二天他就住到了书房里。亲友们来贺喜,他总是回答:‘是我娘娶媳妇。好像是一句玩笑话,却包含了多少沉痛。”鲁迅对朱安,未有如涓生对子君的爱。虽然写涓生与子君的婚恋生活,却想表达自身内心的苦闷。朱安是鲁迅母亲给他的“礼物”。鲁迅“只能好好供养它”。“爱情”是他“所不知道的”。故而,鲁迅以“伤逝”名之。
其次,以“伤逝”为题还与晚清名士李慈铭有着或多或少的渊源。1912年鲁迅抵达天津时,“夜至山会邑馆访许铭伯先生,得《越中先贤祠目》一册”。《越中先贤祠目>即为李慈铭所作。同为浙江绍兴人士,鲁迅对这位先辈是有着几分敬畏的。鲁迅对李慈铭的日记也颇有研究。其言:“吾乡的李慈铭先生,是就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记录在那里而。”又“《越缦堂日记》近来己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鲁迅对《越缦堂日记》的批评有三:一是认为李慈铭抄写了过多的阺报;二是修改过多,有伪饰;三是李慈铭早早将日记示人,自诩为一部著作。通读《越缦堂日记》便知,此三点批判十分精准。由此可见,鲁迅对《越缦堂日记》相当熟悉。又,李慈铭有诗《伤逝四首》和《续伤逝二首》,两组诗皆为悼念己故友人所作。前者悼念其四位亲友,其序言:“四君皆于今年夏以次物故,虽踪迹不恒,情好或异,然亲故之感不能己也,诗以伤之。”后者序言日:“悲哉!更为诗以伤之。盖以寓话旧于吊亡,冀通魂于来梦也。”这里,李慈铭表达了一种以“伤”为主的情感。李慈铭与四位亲友来往并不密切,交好程度也一般,但他仍为四君的逝去感到悲伤。这种情感恰与鲁迅的对朱安的情感极为相似。鲁迅对朱安没有爱情,而朱安的妻子身份却在无形中给鲁迅带来某种类似亲情和友情的东西。鲁迅以“伤逝”命名,即是借用了李慈铭对友人的情感,来悼念他与朱安之间无法定性的感情。情感亟待表达、内心的苦闷有待抒发,然而鲁迅又不满李慈铭以日记示人作为,故而,他将写给朱安的日记以小说《伤逝》的形式,公诸于众。
文章的副标题为“涓生的于记”,于记即日记,亦有说是涓生亲于所写之意,笔者以为理解为日记更为恰当。全文皆为涓生悔恨之辞,是涓生内心的独白。从爱子君,对子君期盼和不舍,到厌恶子君,不爱子君,直至子君最后的死亡。涓生在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鲁迅在此之前也抒发过类似的苦闷: “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这当然包括与朱安的结合。“子君,可以说是一个‘在场的缺席者”。她一直被涓生描述,没有直接、正面的描写。这种主人公的半游离状态,正如朱安在鲁迅的生活中的若隐若现,毫不重要又必不可少的形象相类似。“鲁迅与朱安之间很少有共同的话题,两人很少有几分钟的交谈。鲁迅常常读或写到深更半夜,就在那三块铺板搁在条凳上而成的小床上,从不到她房里去。”从家庭伦理上讲,鲁迅冷落了朱安。虽然鲁迅平时“对她并不歧视,而且尊重她,她吩咐佣人做事,即使有什么不妥,鲁迅也决不会当众改变。他从没有因什么事大声埋怨她或呵责她”。就鲁迅的内心而言,他有愧于朱安。对于像鲁迅那样有着极强的责任心与孝心的人来说,在遇到广平的爱情后,没有内心的矛盾与苦闷是不可能的。而《伤逝》恰是借涓生之于来抒发苦闷与悲哀以及那不知该不该的悔恨。
与一般的言情小说不同,《伤逝》并未写涓生与子君的恋爱过程,而是着眼于两人的“婚”后生活。“婚”后的子君忙于家务,喂阿随、饲油鸡,“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显然,涓生不喜欢子君这样忙或是说忙这些。“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不吃是不可能的,涓生一直认为“活着”是“人生第一要义”,怎么能不吃呢?同样,孝心的鲁迅怎能违背母亲,不与朱安结婚呢?鲁迅与朱安没有恋爱过程, 《伤逝》也未写子君与涓生的恋爱过程。
子君与许广平在性格上有着内在的相似点。“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此言是那么坚决、沉静,那种追求自由、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犹如许广平叛逆的性格。爱情是自由的,许广平与子君同样在追求自由的爱情。子君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与涓生同居;而广平则同样抹去世俗的目光,坚定不移地爱上了年长自己很多岁的,并且是自己老师的鲁迅。这种爱需要勇气,更需要坚强的品性。不同的是,子君后来专心操劳家务,以至变得木讷、寡言,这让涓生惊讶,惊讶于子君由许广平变成了朱安。朱安不识字,不问世事,就像变了的子君,与隔壁的小官太太因为几只小油鸡而明争暗斗。
爱情之于鲁迅,正如黑格尔所言:它“是感觉,是一种主观的东西,对于这种主观的东西,统一无能为力。”在鲁迅与广平分开到厦门大学后,“首先一件烦人的事,和许广平一样,那就是两地相思。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之愿意“合同年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行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鲁迅早与广平相爱,并且爱之深绝非一般。然而此前,涓生的悔恨无疑是鲁迅内心对朱安的愧疚。子君走后,涓生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涓生感到不适,似乎生命在旦夕中少了什么。之后就是幻想着能与子君不期而遇,或是子君来看他。对于鲁迅而言,朱安早已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虽然没有爱情,但她照顾着母亲,且在每口回家时,有朱安必不可少的身影。有朱安在,鲁迅早己习惯。如今,鲁迅接受了爱情,则必将放弃朱安。他的内心充满着矛盾。那么,鲁迅对朱安有没有像涓生对子君一样的不舍呢?没有。因为涓生曾深爱过子君,而鲁迅不爱朱安。这就更使鲁迅觉得有留给朱安点什么的必要了。
然而,为什么又是“日记”呢?《伤逝》全文均为涓生的于记,以涓生的独白抒发悔恨与悲哀。鲁迅否认涓生就是现实中的自己。他曾在致韦素园的信中道: “我还听到一种传说,说《伤逝》是我自己的事,因为没有经验,是写不出这样的小说的。哈哈,做人真愈做愈难了。”虽然鲁迅这样辩解,但每个作家都是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的自我,结果就是他自己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文学即是情感与想象。作家不可能脱离生活而凭空捏造。而这“生活”或者是他自己的,或者是别人的。对《伤逝》的书写,既用了日记的形式,也用了日记的几气,显然是在抒发作者自我的内心。
鲁迅自我内心是痛苦的。他希望朱安能够理解,又怕被朱安理解。他所抒发的对朱安的感情虚无,其实足一首写给旧社会如朱安一样的妇女的悲歌。“在女性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品。”良心上“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鲁迅在与广平相爱之前是将感情封闭的,他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却是痛苦的。因为“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新感情与旧道德的猛烈碰撞使鲁迅无法忍受,不吐不快,只有化为口记,以泄胸愤。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于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这段生动细致的描写,若非亲身经历过是很难写得如此贴切的。鲁迅是把与许广平的恋爱感受渗透其中了。后又把与朱安无爱而又难以割舍离散的情感注给了涓生,使涓生的身上无不折射着鲁迅内心的矛盾与苦闷。而子君的形象,亦是朱安与许广平的杂糅加以艺术的虚化而成。《伤逝》的最后,子君走向了死亡,涓生没入虚无。这也预示着与朱安婚姻的终结。
“所谓爱一般说来,就是意识到我和别个人的统一,使我不专为自己而孤立起来;相反地,我只有抛弃我独立的存在,并且知道自己是同别一个人以及别一个人同自己之间的统一,才获得我的自我意识。”鲁迅接受着许广平的爱,同时也拾回了“周树人”,鲁迅不再单是一个革命的机器了。他也是人。他虽为革命,为人民牺牲了很多,但终究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爱情要时时更新,生活才有所附丽。”以及“生活是人生第一要义”,无不透着先生作为平凡人的最普通的渴望。故友己逝,诗以伤之。这离散是痛心的,怎叫人不有所感有所发呢?鲁迅即以《伤逝》作为口记,留给自己,留给朱安,也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