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寒
与狼共舞
清 寒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准确地说那只手只挨到了衣服,他的拳头就迅如闪电地反袭至对方的面门。这之前,他的拳头正在收拾老九,流星赶月般,揍得老九皮开肉绽。知道老九底细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敢在这儿闹事,死定了!
能做到收拳和出拳一样快,说明他是顶尖高手,正因为是顶尖高手,他的脑袋才没被打爆。不错,一根汗毛的距离,他的拳头只消再向前递进一根汗毛的距离,脑袋就会开花。几把枪同时开火,多硬的颅骨都扛不住。
不错啊,小子。叫什么?对方悠闲地叼住雪茄烟问,仿佛那只无限接近的惊叹号似的拳头并不存在。
他的拳头离开了对方的面门,雪茄烟的烟雾迅速合拢,枪口上的杀气退回枪筒,通往冥界的大门暂时关闭。没人(包括我)知道它会在哪个瞬间再次打开,零点几秒,足够完成从门外到门里的位置转换。
一、二、三、四、五、六,他用余光扫过现场的六把枪和持枪的人。隔着雪茄烟的烟雾,盯着对方的脸,冷冷地回答,阿四。
阿四?他说他叫阿四。对方环顾左右。
周围响起附和的嗤笑声,与此同时一个长着鹰钩鼻的家伙纵身向前,说,妈的,敢跟老子同名。弄死你。
老四!对方斜一眼地上的老九,阴冷地呵斥,你比得上老九?退下!
鹰钩鼻老四的脚退下了,掷出凶狠的眼神。他的眼中没有凶狠。狼窝里,玩狠是最稀松平常的伎俩。他的眼中只有冰冷、平静,像张开颈部的黑曼巴。
是老子喜欢的样儿。跟着我吧。
妈的!鹰钩鼻老四恶狠狠地吐了口痰。有人叫,发什么傻呢小子,还不叫大哥。坐头大哥看上你了。小子,烧高香吧。
坐头的名号道上无人不知没人不晓,他独掌八省毒品交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素有冷鬼之称。而他本人却形如枯槁,两肩端耸,脖颈微探,酷似翅翼残破的衰老秃鹫。在这两者间划等号,需要极大的想象力。
见过坐头的人不多,见过了活下来的更少。此刻,这帮人最想看到有人闻风丧胆,吓得尿裤子。
他让他们失望了,黑曼巴擅长的不是尿遁而是闪电式进攻。坐头那个轻微的示意性手势一出,他的掌间随即寒光一闪。站在左后方的光头来不及执行暗杀令,嗷一声惨叫,手枪应声落地。慢半秒,倒在地上的就是他。
好镖法!坐头由衷赞叹。你以后别叫阿四了。叫老九。
坐头举枪的瞬间,他冷冷地说,我叫阿四。
好。
啪!枪响了。
四年、一秒?青柠离开前迷失在这两个词构建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起初是惊讶质疑,在我的无视和冷漠下变为了喃喃自语。四年、一秒。一秒、四年。青柠反复咀嚼,咀嚼出无尽的苦涩。分手对于青柠来说犹如毒草。她没有选择权,感情的事孤掌难鸣,无论这根毒草多么苦涩,咀嚼完了,都得咽进肚子。
青柠学会了抽烟、喝酒,整夜整夜站在阳台上,一个人。同一时刻,我在楼下搂着叫萌萌的女孩亲吻。月桂树挡在半空,阳台上的青柠只能看到我和萌萌的腿。萌萌修长的腿在黑丝袜包裹下性感十足,时不时变身为小蛇,缠绕在我的腿上。
青柠被强行咽下的毒草腐蚀得面目全非,几天时间,她和从前那个青柠已隔了万水千山。
我毁了一个女孩的幸福。
四年、一秒?不,一秒钟绝不仅仅只够表达分手吧三个字,它可以颠覆的东西太多,四年的感情也许是众多颠覆中伤害最小的。
子弹射中鹰钩鼻老四的眉心时,错愕尚未来得及在他的脸上充分展开。这才是真正的坐头,杀人不眨眼。哪怕眨眼用不了一秒钟,他还是觉得浪费时间。衰老秃鹫和冷鬼之间,根本不需要过渡。
以后你就是老四。坐头说完一扬手,伯莱塔M92F咻地飞出。阿四纵身跃起,在腾空最高点与伯莱塔合二为一,甩脸一枪,屋顶一只冷灯碎若烟花。
哼哼哼……坐头狞笑不止。
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但坐头不信邪,或者说他就喜欢邪。贩毒集团号称十三K,他的女人号称十三姨(另有个版本说十三姨是十三个女人的统称),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号称十三太保。十三太保的人数雷打不动,死一个补一个,死俩填一双(十三太保的位次渐渐跟年龄失联)。赶上一个不少,又有新人脱颖而出,坐头会摆开场子,责令最不得志的太保跟新人决斗。参照古罗马竞技场的规则,败的一方能否活命由观众现场裁度。
坐头本来要杀的是老九,如果不是阿四坚持叫阿四的话。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不。我知道坐头想杀老九不单单因为老九败在阿四手下。老九在十三太保里功夫数一数二,撞到刚进门的阿四是倒霉的巧合,被阿四撂倒只表明他的身手不及阿四,换成其他人,败象还要更惨。
让坐头动杀念另有原因。最近一宗买卖,坐头损失了近千万。他的人和巨鲨派来送货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钱、货悉数被缴,十三K元气大伤。知道交易计划细节的只有十三太保。坐头确信十三K里有警方的卧底,就在他身边。带人去的是老三、老五、老九,他们能躲过警方的枪林弹雨,必定躲不过嫌疑。依坐头的性情,如果现在天上掉下来足够多的人选,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十三太保进行清盘。
我料到阿四会得到器重,前提是——有命活下来。
坐头对老七耳语时,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喝酒的阿四举了举酒杯。只有精于唇语的人才能识别他轻微的唇部变化。去查查。坐头交代老七。
人才难得!可阿四是不是杀过人,坐头不能只听阿四的一面之词。交易出了大意外,坐头比任何时候都急于更新血液,也比任何时候都谨慎多疑。如果阿四所言非虚,他很快就是坐头身边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如其不然,坐头会让他连骨头渣都留不下。
阿四没有因为得到坐头的配枪得意忘形。这把伯莱塔M92F,是莫大的殊荣,更是莫大的危险。丢进狼窝的一块鲜美肥肉,太多的狼对它垂涎三尺。黑曼巴和狼的较量,一触即发。喝酒不过是较量的前奏。一旦黑曼巴喝得晕头转向,放松戒备,狼的机会就来了。
三年前我还不会喝酒。三年后我五毒俱全。三年中,我母亲的头发以惊人的速度苍白着。
我的堕落让她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被开除公职的酒鬼,终日在赌场里昏天黑地,消磨时光。隐忍、规劝、哭泣、哀求、争吵,她的心绞得滴血不剩,而他浸在酒精里,肉体、灵魂携手膨胀。
四月的傍晚,我的母亲站在桥栏上,背对残阳,望着苍茫的江水,再流不出一滴泪。他来了,脚步踉跄,怀里搂着酒瓶。他向我的母亲伸出手。那只为她梳过头的手,曾牵着她的,走过属于他们的青葱岁月。
她从桥栏上下来,低着头,柔顺地,跟他回了家。她以为他回来了,而事实上没有。他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又拽出躲在门后的少年,猛劲儿推到她怀里。那一刻他的神情像另一条苍茫的江水,那一刻过后,他又搂上酒瓶,迈着酒鬼特有的步子走掉了。我的母亲没能参透他的苍茫,但她被少年撞出了冷汗。她无权处置自己的生命,从开始孕育那个小小的胚胎开始,她的生命和少年的生命水乳交融。她将离婚协议书撕碎,扔进了垃圾筐。
那个少年就是我。那年我十三岁。
我经常因为被同学骂作酒鬼的儿子打架。率先动手的总是我,但挂彩的也总是我。头破血流,衣衫破损。我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地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你……好吧,下不为例。我的狼狈相极大程度上动摇了班主任对我进行严惩的决心。大概她觉得原谅能阻止我破罐子破摔。而我需要的不是原谅、怜悯或诸如此类的东西。
废品张是我的第一个师傅。我抡圆书包跟那些弄乱他报纸的家伙们开仗的时候,他垂着一只空袖管,蹲在墙根作壁上观,直到那些家伙高唱凯歌四散而去,废品张才拎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我说,笨蛋,就这两下子还想打抱不平。确定废品张是个正儿八经的练家子是几年后的事,我真正懂得拳术后。废品张只教了我半年,用仅有的一条胳膊。按照废品张的说法,我是块天生的好材料,给点阳光就灿烂。他还告诫我,别去惹是生非。有的事惹了,一辈子都甩不掉。半年后,这个从不肯惹是生非的人死在了废品堆上。那时候,我已经打遍全校无敌手,就算遭遇围攻,我也能将围攻我的家伙们逐个撂倒,揍到他们喊我大爷。终于有一天,我被学校劝退。
我的母亲带着我,走进乌烟瘴气的赌场,走到那个所谓我父亲的人的面前,木然地问,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他给了我一记耳光!拖着我和我的母亲冲出赌场的门。第二天,他被人砍死在街上。
我是靠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读完了中学和大学。成人前,我唯一能为我母亲做的,就是交出一张能让她引以为傲的成绩单。她因此获得了平静。成人后,我又亲手撕毁了她的平静。
我有可以依靠的父亲吗?!我把面试失利的责任推给了那个死掉的酒鬼。
面对我的责问,我的母亲虚弱而又愧疚。笔试第一、面试遭淘汰,现实太过残酷,身为母亲,她却无能为力。她低声劝慰我说,就算考不上公务员,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我才不干那些狗屁工作!不干!我过够了让人瞧不起的日子。
为了青柠,就当是为了青柠,你也不该自暴自弃。
我们要分手了。
她愕然,说,青柠是个难得的好女孩。何况她千里迢迢跟你回到这儿……
她可以回去。
我的母亲艰难地说,孩子……不要因为你的父亲……
别跟我提他!我喑哑着嗓子低吼。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带动整个身体打颤。
忘了他!我攥着她瘦削的打颤的肩膀,声音近乎冷酷,忘了他!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两行浑浊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涌出。那不是眼泪,是她被痛苦腐蚀液化的生命。
我重蹈覆辙,不,应该说是变本加厉。我承袭了我父亲的基因,注定跟他走上同一条路。我身上的每种毒都深深地伤害着我的母亲,我无法阻止这样的伤害,因为我们的生命水乳交融。
消失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尽管我对另一种可能的开始毫无把握,但至少,离开我,我的母亲才有机会刮骨疗伤,才有机会忘记,忘记我和我的父亲,学着为自己活。我多希望躲在暗处,远远地看到她安度晚年,而不是看到她头上越来越厚的积雪。
老七回来得比我预想的快。他俯身凑在坐头耳边。我无法通过后脑勺判断老七说的是什么。坐头的表情始终如一,瞳仁深处却隐隐浮荡云翳。老七说完,坐头干瘪的嘴角忽而弯了,栖息上一缕温情。
非温情动物显现温情原因不外两种:要么想麻痹敌人,要么自己得了麻痹症。
阿四稳如泰山同样不外两种可能,浑然不觉,或在意料之中。他喝酒的节奏未受任何干扰,即便是坐头的脚尖抵住了他的,他也只是挪了挪屁股,腾出块地方给坐头。
十三K里还没有哪个敢跟坐头比肩而坐,别说坐,连想都不敢想。这是以下犯上,而坐头居然坐下了。他给阿四的杯子里倒满酒。阿四端起酒杯,坐头忽然钳住了他的手腕。
秃鹫和黑曼巴四目相对,空气骤然降至冰点,所有的噪音像如临大敌的小兽,纷纷溃逃,缩在各自的巢穴里静观其变。伯莱塔M92F闪动着活跃的冷光……
噗通,一颗方糖落入酒杯,在酒的热烈拥吻中慢慢消融,美如童话。
规矩。坐头说。
阿四盯着坐头,掰开那只酷似鹰爪的手,仰脖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好!坐头大力拍了拍阿四的双肩,阴险的温情飞走了,狞笑栖息回坐头干瘪的嘴角。跟我来!坐头说。
那块方糖,只是四号海洛因的高仿品。坐头还没傻到豢养一群贴身瘾君子反噬自己的地步,他要的是手黑、心狠、冷酷、头脑清醒的十三太保。坐头这么做,说明老七带回的消息证实了阿四所言非虚,然而对坐头而言,怀疑永无止境。倘若阿四对那杯酒有所顾忌,坐头绝不会花时间具体分析原因。
十三K的狼窝里,多了条黑曼巴。
两小时后,我们抵达索尔塔酒吧,一个秘密走货点。从索尔塔销出的四号海洛因纯度远低于本货。保证利润以乘法或次方的速率暴涨,掺假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垄断者有任性、嚣张的资本。当然,掺假程度取决于交易者的身份和等级。坐头卖给棕熊的所谓四号海洛因纯度只有百分之四十。
一个靠皮肉生意吃饭的家伙,只配玩玩摇头丸。坐头鄙夷地说。在坐头眼里,棕熊充其量是个老鸨。
像索尔塔这样的地下酒吧,棕熊开着几十家,早年棕熊确实对摇头丸情有独钟,近两年,这个老鸨开始越界,打起了四号海洛因的主意。
坐头这么急于让阿四染指交易,是想像提炼毒品一样,尽快提炼阿四的毒性。我隐隐感到巨鲨的再次靠近,阿四极有可能成为下一次接触巨鲨的人选,只要他按照坐头的意思,顺利完成与棕熊的此次交易。
阿四拒绝跟其他人一起进酒吧,这是阿四自己的意思。
小心没大错。老九说。能从坐头枪口下捡回一条命,也算托了阿四的福。即便阿四的做法只是出于个人目的,老九还是领了阿四的情。十三太保从来没有因为坐同一条船而同心,不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他们更乐意看到有人失足落水,甚至葬身海底。这种格局下,耍单绝非明智之选,搭伴比单飞生存率高。
老五撇嘴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老九,怎么你还淌着血就忘了疼啊?
老九不禁摸了摸额角的创可贴(这样的创可贴他脸上贴着六块),闭了嘴。
老三说,脱裤子放屁!棕熊是老主顾了。能出什么岔子?
多半是怕了,惦记着脚底抹油随时开溜。也难怪,之前干跑腿打杂的活,一下子上这么大阵仗,心慌啊。老五有意挑衅。
黑曼巴没兴趣跟他们废话,他推门下车,独自走进索尔塔。
舞池里的男女跟着重金属音乐进入癫狂状态。高巅之下是地狱,焦虑、恐慌、抑郁、错乱的漩涡,做好了吞噬坠落者的准备。
灯光忽明忽暗,那个舞女像一团鬼火,流窜到阿四面前。
老三大骂,狗屁安全起见。闹了半天是为了寻花问柳。
老九说,什么大不了的,不近女色成太监了。
老五诡异一笑,说,有嗜好就有弱点。
也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最后一次见到青柠。
父母曾为青柠敲定了工作。大学图书馆,清洁,安谧,与古旧书香为伴,看阳光云雀似的在办公桌上飞起飞落。这是青柠梦寐以求的生活。她的错误在于选择了一个不可靠的人。大学毕业,她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跟我来到这座城市。她以为,我有能力带给她同样的幸福。我以为,我有能力带给她的幸福比她想象的还要美。
面试失利,前景与愿望背道而驰,等待我的是挥拳操刀。我说过,我承袭了我父亲的基因,注定跟他走上同一条路。跟着我,青柠必将复制我母亲的人生。
我公然将萌萌的睡衣挂进壁橱那天,青柠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她落荒而逃。我躲在石柱后面,看她拉着行李箱,没落地登上了北行的列车。
火车渐渐远去,我走向相反的方向。生活的原点甩在我们身后,我知道,我比青柠离开得更快,因为我搭载的是高铁,堕落的高铁。
我换租了房子,我的母亲依从了。我们本就居无定所,我的酒鬼父亲被开除后,单位收回了那套福利房,这么多年,她习惯了风雨飘摇。接下来的六个月,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终不告而别。结束六个月近乎隔绝的生活,我开始沉迷在这座城市最黑暗、最隐秘的洞穴里,喝酒、赌博、打架、搂着舞女萌萌招摇过市,直到有一天,我从警察的枪口下救出穿山甲,并用夺来的枪打穿了那个警察的肺,混混的游荡宣告终结,罪犯的逃亡正式开始。
青柠目睹了我行凶的全过程。当我架着受伤的穿山甲掉头向外跑的时候,她呆立在走廊的尽头,恰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添加她怎么会在这儿的疑问。
枪连响了两声。一枪是我打的,一枪是穿山甲打的。青柠倒在地上。我又打了第三枪,壁灯粉身碎骨,黑暗骤然降临。我带着穿山甲在黑暗的掩护下逃出酒吧。黑暗掩护的不只是我和穿山甲。这是我唯一能为青柠做的。
打死那个小娘们了吗?穿山甲问。我说死了,正中要害。他说,那就好。那小娘们看见咱俩的脸了。她要是活着,明天咱俩的头像能从国贸大厦一路贴进公共厕所。我说,不会。穿山甲说,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往后有事说话。我说,大哥,我想跟着你。穿山甲拍拍我说,大哥干的这行跟一般混混不同,一旦沾边,再别指望能全身而退。照规矩,就算是个跑腿打杂的,想要离开,至少也得断条胳膊。我拿你当兄弟才跟你说这话。我说,我杀的是警察,退路?早没了。穿山甲咧开大嘴笑着说,好!既然你拿准主意,大哥带你进十三K。凭你的本事,没准哪天能当上十三太保,到时候,大哥还得靠你罩着呢。
我和穿山甲的头像没被贴近公共厕所。事实似乎验证了我的说法——死了,正中要害。我陷入一语成谶的恐惧中,怀疑自己的那枪是否真的先于穿山甲打中了青柠的小腿。
如果青柠活着,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不,如果青柠活着,我无言以对。
棕熊带着人耀武扬威地到了。棕熊的模样恰如他的名字。双方验货、点钱。
数不对啊!
老九的话音未落,棕熊的人个个亮出家伙。
回去告诉坐头,我当他是个人物,之前他黑我的钱就算了,从今往后,咱们一分钱一分货。棕熊说着,歪了歪下巴,骂了声,滚!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还在药力兼重金属音乐的催化下狂欢乱舞。被毒品引向幽暗深渊的灵魂,对刀光剑影、雷霆闪电浑然不觉。
棕熊低估了十三太保。狼是甘愿刀头舐血的动物。
老三说,棕熊,你是在找死。
是吗?棕熊一摆手,旁边两把枪同时抵住老三的脑壳。噗噗,消音器导引的两粒子弹以333.7m/s的速度飞至,抵着老三脑壳的两把枪同时落地。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棕熊大惊失色。
三十米外,黑曼巴的冰冷目光锁定了棕熊的脑袋。任何轻举妄动都有可能激怒那把射程达50米的伯莱塔M92F。相比黑曼巴,棕熊的手下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
都别动。棕熊吩咐手下。
老五跨前一步,夺回棕熊手下拎着的货箱。老九则朝棕熊晃了晃钱箱,冷笑说,少点就少点吧,下次记着带够。
我们汇合在一起。阿四面朝里,其他人面朝外,背靠背向外撤离。只要阿四的伯莱塔M92F瞄着棕熊,棕熊那帮手下的枪就是空摆设。退到门口,门外忽然出现四把枪,其中一把指着阿四。
解决掉背后的麻烦需要零点二秒。如果阿四这么做,棕熊就会脱离伯莱塔的控制。一旦棕熊脱离伯莱塔的控制,里面的子弹会立刻把我们打成蜂窝。索尔塔是棕熊的地盘,门外的枪会越来越多。僵持在门口,必死无疑。
鬼火似的舞女忽然破坏了伯莱塔和棕熊之间的链接。这个从天而降的掩体,让棕熊离开了伯莱塔的控制,也为阿四制造了零点二秒,没有丝毫犹豫余地,阿四解决掉了背后的麻烦,反手一枪撂倒棕熊。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眼睁睁看着萌萌被急雨般的子弹打穿,倒在血泊中。我听到阿四冷冷地说,撤!
我从没像此刻这样憎恨阿四,恨不能打爆他的头。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憎恨。
坐。A注视了我大约半分钟后说。
我清楚地记得跟A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房间里只有A一个人,一张方桌,两把相向而放的椅子。A坐在能够看到大门的那把椅子上。这与我听说的面试场面大不相同。其实不同早就显露了,通知上说的面试房间是302,我却被一个长腿女孩带到了701的门前。上楼时我们还遇到了点意外,幸好我眼疾手快,否则我和带路的女孩恐怕要躺在医院里了。
我坐到了A的对面。
咱们开门见山。A说。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打入贩毒集团内部,配合完成专项行动。同时,寻找另一名卧底,他的代号是袖箭。袖箭的具体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唯一了解袖箭真实身份的人已经牺牲,袖箭因此中断了和我们的联系。如果你愿意,我们再进一步详谈。你非常冷静,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卧底的危险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而且,我们不知道这项行动结束的时间,几年、十几年、一辈子,都有可能。所以,在做出决定前,你务必慎重考虑。A看了看手表说,当然,时间不能太久,出门前给我答案。A说话时气息极其平稳。
我们彼此对视。
为什么选我?我问,仅只出于好奇。你符合条件。成绩优异,精通拳术,头脑冷静,反应敏捷。A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刚刚做过简单的测试。那个从天而降的坠落物?A未置可否,继续说,大学你在外省就读,本地社会关系简单,极少与外界接触,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亲戚、朋友。这些对卧底来说,不失为很好的前提条件和安全保障。
我毫不怀疑A对我的了解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包括中学时期的种种劣迹,那些劣迹会被为数不多的认识我的人顺理成章地当做堕落之源。即便与我相遇,他们会说,我说什么来着,早看出来了。彼时的不利恰是此时的有利。
如果我拒绝,会被你们立刻淘汰出局,对吗?不。如果拒绝,你会换个房间参加面试,我相信你会顺利穿上警服。相反,如果你答应,通过面试的名单里不会有你的名字,而档案室里也不会有你的档案。
可以离开了。这样想着,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母亲正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笔试第一的结果让她高兴得彻夜无眠。早晨,她去早市买了河蟹,她说要在午饭时亮一亮厨艺。还有青柠,我们约好晚上去看电影,一部文艺片。
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A说。我站在原地,时间富余,没什么急着去做的事,我乐意等他把话说完。A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点上,静静地吸了一会儿,说,你父亲……是我师傅。我当然知道那个酒鬼被开除公职前带过不少徒弟。他们中有人当众辱骂他是败类。他等他们骂完,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走……咱哥……哥俩儿喝一壶去。我的牙齿深深地嵌入嘴唇。我情愿从没有过父亲。
你想说什么?我问。A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吸烟,脸上毫无表情。
我早忘了说话发抖是怎么回事,那一刻,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陡峭的声带上颠簸,两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他……并不像派出所说的那样,是因为酒醉斗殴……才被人砍死?A轻轻点头,说,是毒贩干的。他是……毒贩知道了他的身份?对于毒贩来说,怀疑就足够了。出了什么纰漏?A看了我一眼,又慢慢转开视线。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疑问跌进了万丈深渊。
很抱歉,一直以来,我们无法公开他的真实身份。因为袖箭?对。袖箭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也是袖箭唯一的联络人。为什么现在可以让我知道这个秘密?你是警察。知道纪律。我深吸一口气,说,如果找不到袖箭或无法确认袖箭的死活,如果你所谓的行动没有成功收网的一天,他永远,永远,都是无耻的酒鬼,死于酒后闹事。
一截烟灰颤抖着落在了地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能出现的后果,A说。那笔钱是?A说,抱歉,这种情况下,我能做的十分有限。找到袖箭后你们打算怎么办?A的目光移到墙上,那里没有装饰画、锦旗或其他什么,只是一片发灰的墙。先找到再说。我俯身拎住A的衣领,逼视着他问,你确定袖箭还活着吗?即使他活着,你确定他还是他吗?你确定,他的家人还在等他吗?你确定吗?你确定吗?我的牙齿咯嘣嘣地响,像是在啃一座山。我的拳头带着愤怒的风声,重重地,砸向A,像是在开凿通往山那侧的隧道。
我冲到门口,站住说,我愿意。
接下来,进入半年近乎封闭的魔鬼训练。
是的,被我杀掉的警察就是A。像我父亲为了保护袖箭扮演酒鬼一样,为了保护我,A扮演的是一个死人。属于A的世界比我的更小——一个字母而已。
那个带我到701门口的女孩就是萌萌。
谁是袖箭?他的年龄、容貌、真实身份和我的父亲一起被埋进了坟墓。我一直在寻找他,时间过去了三年,寻找毫无进展,但我还在找。最近那次交易的信息是袖箭送出的,通过一种古老的方式。
这说明他活着。活着!就在坐头身边。我无法通知袖箭你的存在,安全起见,这种方式是单向的、一次性的。A说。我没向A打探古老方式的操作细节,这是纪律,在我具备了解的资格前,它是坚不可摧的秘密。哪怕这种方式如A所说,是我父亲制定的。我要做的,是先坐头一步找到袖箭。
袖箭肯定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但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成为十三太保的。年龄极限只能帮我筛除两个,老四和老十三。我不能做更大胆的筛除,稍有闪失,便会误入歧途。
他能在狼窝深处生存,必然具备所有狼的特性,甚至比狼更像狼。即使我们无数次擦肩而过,即使我们无数次面对面,我仍旧难以确认对面的人是不是他。我们彼此隐藏得越成功,就越难认出彼此。
必须尽快清理记忆。过去三年,我时常梦到我的母亲。有时是小区门口,她固执地站在路灯下,向远处张望。有时是江边,一阵轻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影离开桥栏,落入滚滚的江水。有时是熟悉的街道,我开着车,像陌生人那样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听凭她的心被车轮碾轧。又有时,她站在我的枪口前。子弹在枪筒中飞速滑行,死亡打着尖利的呼哨,向她逼近。我的呼喊细小、脆弱,像蚊虫轻薄的羽翼,不足以引起她的警觉……我知道,这些不仅仅是梦。
这只是第一天,进入狼窝中心的第一天,以后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除了拥有更多的信任还要面临更多的危险和怀疑。如果我想活下去,找到袖箭,成功抓捕坐头以及他背后那个跨境毒枭巨鲨,就必须尽快清理自己的记忆。忘记一切,哪怕是我的母亲以及有关她的梦境,哪怕是杳无信息的青柠,哪怕是倒在血泊里的萌萌。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我叫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