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丧家狗”

2015-07-21 15:22张东艳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东西南北阮籍杜甫

张东艳

杜甫自称“丧家狗”的心理动因是自居作用,自居作用在其诗歌中主要表现为两方而:一是表达自己远大的政治理想或理想受挫的窘迫状态时,以孔子自居;二是表达对自己才华的高度自信或怀才不遇的失意时,以屈原、贾谊、司马相如、扬雄、阮籍、嵇康、王粲等自居。

丧家狗的出处与含义

杜甫晚年曾两次自称“丧家狗”,一次是广德元年(763年)冬,在《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诗中感叹:“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一次是大历四年(769年)在《奉赠李八丈判官》一诗中又再次感叹:“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丧家狗”的典故来自于孔子。

孔子自认为丧家狗的记载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日:‘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关于孔子自认为丧家之狗,还见于《白虎通寿命》《论衡骨相》《孔子家语困誓》《韩诗外传>。

“丧家狗”的含义,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丧”读平声,“丧家”为居丧之家,丧家狗为有死亡之事的人家的狗。如《史记集解》引王肃日:“丧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见饮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又引《韩诗外传》子贡把郑人的话告诉孔子后,“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之狗耳,日: ‘丘何敢乎?…孔子认为自己不敢承当“丧家之狗”的评价,日:“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席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凌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这里“丧家之狗”指主人己死,但还想按主人原有的旨意做事的“狗”。孔子认为此时王道衰,政教失,已经无纲纪,想做个这样的“狗”也不可能了,以此喻流落失意,不受重用的人。另一种意见认为“丧”读去声,钱钟书先生《谈艺录》曾三次讨论“丧家狗”,认为“丧家”意为“无家”,丧家狗乃失去家园的狗。结合杜甫的思想和生平,本文采纳第一种意见。

杜甫自称“丧家狗”的心理动因——自居作用

杜甫自称为“丧家狗”,其心理动因乃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自居作用。自居作用又译作认同、仿同作用等,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认识到的人与人有情感联系的最早的表现方式。

弗洛伊德认为完整的人格结构由三大部分组成,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本能和欲望的体现者,遵循的是“唯乐原则”。“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理过程的连贯组织,我们称之为他的自我。”超我又叫自我典范,是道德化了的自我,从自我中分化和发展起来,遵循“至善原则”。自我经常受到来自三方而的威胁:外部世界、本我、超我。它一方面设法满足本我对快乐的追求;另一方面必须使行为符合超我的要求。“当自我中有些东西与自我典范相符合时,总是会产生一种狂喜的感情。而罪恶感(以及自卑感)也能被理解为是自我和自我典范之间紧张的一种表现。”弗洛伊德认为自我为解决超我与本我之问产生的冲突,会使用心理防御机制避免危险、焦虑和痛苦。自居作用是自我心理防御机制中的一种。

自居作用原指幼童在产生爱恋异性父亲或母亲的冲动时,将自己置身于同性父亲或母亲的地位,以他们自居,从而获得替代性满足。“当一个孩子成长起来,父亲的角色由教师或其他权威人士担任下去;他们的禁令和禁律在自我典范中仍然强大,且继续发展,并形成良心,履行道德的稽察。良心的要求和自我的现实行为之问的紧张状态被体验成一种罪恶感。社会感情在自我典范的基础上通过与他人的自居作用而建立起来。”自居作用在人格的形成和发展中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当个体在现实中遭遇失败,就将自己想象成幻想中的胜利者或崇拜的人物或与自己遭遇相似的人物,分享其成就与威严,以减轻自身受挫后的痛苦或焦虑。

杜甫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政治理想,一生中却每每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晚年漂泊荆湘,甚至于一家老小的温饱都难以为继。因而追求物质满足的本我和追求高尚人格,崇高理想的超我之间必然产生剧烈的冲突,从而使诗人产生种种焦虑。自我要缓解这些焦虑,就常常运用自居作用来调节,诗人于763年和769年两次自称“丧家狗”就是自居作用的典型表现。诗人晚年漂泊西南,不仅不得重用,连维持生活都要靠朋友的资助,其内心的矛盾冲突可想而知。此经历与孔子周游列国,道不得行,流离困窘的遭遇颇为相似,而孔子正是诗人的偶像,诗人以孔子自称的“丧家狗”自居,有效缓解了本我和超我的矛盾冲突,舒缓了挫败感,减轻了内心的焦虑。

杜甫的自居作用在诗歌中的表现

人类的文学创作实际上是心理活动的外化,可以作为对现实中被压抑的欲望的一种补偿。“诗人的心理冲突,构成了诗歌创作的主要动力,诗人的多重心理冲突使他们永远有一种挫折感和焦虑感。心理上持续着严重失衡状态。它要求满足而又得不到满足。这时,诗歌成为诗人努力恢复心理平衡的一种方式。”自居作用向艺术家提供了托物言志、借题遣兴的舞台。在很多时候,艺术家是通过艺术创造中的自居作用来实现自己的情感寄托的。杜甫通过自居作用借题发挥,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追求理想过程中受挫的失意,对自己才华的高度自信,等等,自居作用在其诗歌中主要表现为以下两方面:

1.表达自己远大的政治理想或理想受挫的窘迫状态时,以孔子自居

杜甫服膺儒家思想尤其是先秦孔孟思想,不仅表现在忠君爱国,还表现在对于孔子的言语、行事方式的崇拜和模仿。“自居作用就是一个人试图按照另一个模特的样子来塑造他自己的自我。”自我用自居对象的种种特点来充实自己,将对象“内投”入自身中。杜甫在表达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以及追求理想受挫时就常常以孔子自居。如“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在《庄子》中,孔子认为自己就像瓮中的醯鸡,在这首给张垍的干谒诗中,困居长安的杜甫也把赴试失败的自己比作醯鸡。至德元年(756年)在《送率府程录事还乡》一诗中杜甫称“内愧突不黔,庶羞以周给”,以忙于事务,饮食无暇的孔子自居,“突不黔”语出《淮南子修务训》“孔子无黔突”。乾元二年(759年),杜甫在甘肃同谷居住不满一月,因生活困难,只好南赴成都,作于途中的《发同谷县》写告别同谷的原因和场面,诗曰“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以四处奔走,忙得顾不上做饭的墨子和坐不暖席子的孔子自居,对自己漂泊凄惶的生活作自我宽解。大历三年(768年),杜甫携家离开江陵赴公安时作诗《舟出江陵南,奉寄郑少尹审》留别老友,诗中表达了诗人道不得行打算像孔子一样避世隐居,其中“东逝想乘桴”语出《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大历五年(770年),杜甫在长沙舟中作诗《追酬故高蜀州人口见寄>怀念亡友高适,诗日“东西南北更论谁”,以东西南北人自称。“东西南北人”语出《礼记·檀弓上》,孔子日:“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郑玄注:“东西南北,言居无常处也。”后因以“东西南北人”谓居处无定之人。孔子自称东西南北人,杜甫也自称东西南北人,本质上实以孔子自居。这年冬季,杜甫卧病湘江船上,作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此时诗人贫病交加,异常窘迫,但诗中却说“吾安黎不糁”,安于喝没有一粒米的野菜汤。“黎不糁”语出《庄子让王》:“孔子穷于陈蔡之问,七口不火食,藜羹不糁。”以上几首诗中,杜甫都处于失意、困窘、落魄的生存状态之中,远大的抱负和惨淡的现实之问的落差,使得诗人的自我常常在超我要求道德的至善和本我要求物质的满足的撕扯中煎熬,通过以孔子自居的方式宣泄了心理上的悲愤、压抑,获得了心灵的慰藉。

2.表达对自己才华的高度自信或怀才不遇的失意时,以屈原、贾谊、司马相如、扬雄、阮籍、嵇康、王粲等自居

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得到当代名人的充分肯定:“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壮游》),对于自己的才华高度自信,自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气剧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自豪地以扬雄、曹植、屈原、贾谊自居。

天宝五载(746年),35岁的杜甫怀着满腔的政治热情来到长安,希望实现自己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理想。第二年,玄宗下诏征求在野的贤才。杜甫满怀信心地参加了此次考试。李林甫以“野无遗贤”为借口,使包括杜甫在内的应考者全部落选。杜甫在长安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潦倒生活。天宝十载(751年),杜甫向玄宗献了《三大礼赋》,终于引起玄宗关注,命其待制集贤院,但直到天宝十四载(755年)十月,才被授予河西尉的官职。杜甫怀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抱负,困守长安十年,时常饥寒交迫,饱尝人生的艰辛,最终却得到这样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这令期望“立登要路津”的杜甫大失所望,没有就任,后又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有着志在天下的人生信念和“致君尧舜”的伟大理想,并且为实现此理想做出了种种努力:参加科考,干谒权贵,向皇帝献赋,等等。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频频受挫,杜甫常常感到失望、苦闷、迷惘,当然也有牢骚。对现实感到失望的时候,诗人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古人,尤其是那些和自己遭遇相似的古人,通过自居作用,从他们身上获得心灵的安慰,使自己压抑的精神暂时得到缓解,同时获得进一步前行的力量。如“致君时己晚,怀古意空存。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赠比部萧郎中十兄》),以锻铁的嵇康自居,发泄进士考试失利后,壮志落空,意欲归隐的牢骚。“君见途穷哭,宜忧阮步兵”(《敬赠郑谏议十韵》),“茫然阮籍途,更洒杨朱泣”(《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至今阮籍等,熟醉为身谋”(《晦口寻崔戢李封》),以途穷痛哭、醉酒避祸的阮籍自居,表达现实中郁郁不得志,无路可走的迷惘。“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建都十二韵》),以苦谏的贾谊和因进谏遭放逐的屈原自居,一方而感愧自己上疏救房琯未有所成,另一方而表达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的失望心情。“多病马卿无口起,穷途阮籍几时醒”(《即事》),“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秋口荆南述怀三十韵》),“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久客》),分别以抱病在床的司马相如、途穷恸哭的阮籍、去国离乡的王粲和伤时痛哭的贾谊自居,表达对时局纷乱的忧虑。“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地隅》),以王粲、屈原自居,表达晚年漂泊流徙,滞留江汉的悲凉心境。

综上所述,自居作用作为自我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有效安慰了杜甫人生旅途中遭受重创时受伤的心灵,成为其创作的一股强大动力,推动了诗人的创作。杜甫通过创作中的自居作用平复了失衡的心理。“一个人当他不能通过自我本身得到满足时,就有可能从那个己从自我中分化出来的自我典范中寻得满足。因而杜甫的自我用自居对象来代替自身最重要的成分,对象被置于自我典范的地位,表现在诗歌中就是常以孔子、屈原、贾谊、司马相如、扬雄、阮籍、嵇康、王粲等自居。这对我们进一步探讨杜甫的创作心理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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