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张琼
“30年代文学”时期的茅盾与普列汉诺夫
安徽 张琼
普列汉诺夫的文学理论为“左联”的成立创造了思想条件,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30年代文学”时期(1928—1937)茅盾思想“变化”的潜在背景。寻找普列汉诺夫和茅盾在思想上的联系,有助于揭示这个期间茅盾一以贯之的“合于现实”的创作观,也可以促成一种反思,以发现茅盾思想“变化”的另一层涵义:茅盾的理论批评家身份的确立,以及根植于这一身份的社会使命感的显现。
“30年代文学” 普列汉诺夫 茅盾
博士论坛·第十五辑:俄苏文学对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影响 话题发起人:董晓
究竟该如何看待俄苏文学对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影响?
俄苏文学曾经对中国现当代作家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这已是公认的事实。如何理解、分析这种影响,这关系到正确审视我们自身文学一百年的发展历程。首先,要区分不同文学发展阶段里对俄苏文学不同的接受心态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同后果。中国现代文学对俄苏文学的接受是自觉的、自主的、自由的、非强迫性的,与之相应,俄苏文学(包括文学批评)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健康发展,促进了中国现代作家自身艺术风格的形成、发展和成熟(譬如巴金、曹禺、茅盾、鲁迅、胡风等);但1949年至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作家却是在非自觉、非自主、非自由的状态下,被迫地接受了俄苏文学(包括文学批评),这就造成了一种畸形的接受,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一方面,俄苏文学在中国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同时,我们却又对俄苏文学中大量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视而不见,这一被我们过滤了的俄苏文学,无法促进我们自身文学的健康发展。至于“文革”时期对俄苏文学的全面批判,更是俄苏文学负面影响的极端化体现。改革开放之初俄苏文学在中国的再度兴起,仅仅是中国文学重新走向世界的起步,这种影响力随着中国国门的打开而迅速地消失了。今天俄苏文学在中国所遭受的“冷遇”恰恰表明了过去我们对它的误读与曲解。重新挖掘俄苏文学中被我们所忽视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题。
——董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
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第二个十年”——“30年代文学”(1928—1937)时期——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中国文坛蓬勃兴起之时,也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为传播的一个关键性的历史阶段。这十年间,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对中国整个知识界的影响不容小觑,他的文艺理论代表作《艺术论》直接促成了鲁迅在艺术起源和文艺阶级性等问题上的唯物史观立场,而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则为左翼作家联盟成立(1930)奠定了思想基础。对此鲁迅深以为然,他坦言“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普列汉诺夫,编者注)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并肯定“1930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除了社会历史的种种条件之外,这和那时‘已经输入了蒲力汗诺夫、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理论’,‘大家能够互相切磋’,形成了‘更加坚实有力’的思想基础也是分不开的”①。
普列汉诺夫的文学理论为“左联”的成立创造了思想条件,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30年代文学”时期茅盾思想“变化”的潜在背景。一般认为,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茅盾的文艺思想以及小说创作都有根本性的转变,即从“强调写小资产阶级”转向“强调写无产阶级的生活”,从着力塑造小资产阶级形象、趋于消沉的小说格调,发展为描写无产阶级贫困、憧憬革命未来的创作倾向,这一转变,或被视为“革命文学派”所施加的影响②,或被认为是“左联的影响”以及“作者自身的努力”的结果③。但不容忽视的是,在其创作观和创作实践发生变化的前后,茅盾极有可能一直在接受来自普列汉诺夫的不同的理论表述的影响。寻找普列汉诺夫和茅盾在思想上的联系,有助于揭示这个期间茅盾一以贯之的“合于现实”的创作观,也可以促成一种反思,以发现茅盾思想“变化”的另一层涵义:茅盾的理论批评家身份的确立,以及根植于这一身份的社会使命感的显现。
二
20世纪20年代末期,在大革命落潮之后的中国文坛,由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发起的一场“革命文学”的大论争,拉开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帷幕,也预示着普列汉诺夫在中国译介热潮的即将到来。1928年1月15日,创造社成员冯乃超在《文化批判》创刊号上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一文,该文以“革命文学”的立场,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革命文学”论战。值得关注的是,冯乃超的这篇论战檄文,明显受到普列汉诺夫的影响,不仅命名完全雷同普列汉诺夫的著作《艺术与社会生活》,而且也直接引用该书普列汉诺夫关于“为艺术”之文学观的说明;而此文发表不久,同名原著即由冯雪峰完成翻译并首次出版于1929年8月,之后就迎来了“普列汉诺夫文艺论著在中国翻译出版的一个特别集中的时期”④。
这股普列汉诺夫“翻译热”从1929年直至1934年,几乎持续了“30年代文学”时期的大半,并因此构成茅盾思想“变化”的一个潜在背景;而早先冯乃超发表的《艺术与社会生活》,也理应是普列汉诺夫的思想与茅盾发生接触的早期中介之一,数年之后茅盾发表的《徐志摩论》(1932年12月25日)证实了这一点。在此文中,茅盾几乎重复了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引自普列汉诺夫同名论著的关于“为艺术”之文学观的见解,即艺术家“为艺术”的倾向往往发生在“诗人和社会生活不调和的时候”⑤。
就事实材料而言,茅盾先后发表于这个时期的《从牯岭到东京》《读〈倪焕之〉》《都市文学》等批评文章,尤为值得关注。这几篇文章集中体现了茅盾的“变化”之所在,而那些发生“变化”的文学主张,或与普列汉诺夫的理论表述极为接近,或可以从普列汉诺夫已在国内译介的著述中找到发端。
在写于日本的《从牯岭到东京》(1928年7月16日)一文中,茅盾首次明确抛出了要写小资产阶级生活的论调,并因此遭到革命文学派的严厉抨击。而在小资产阶级是否应该被文学撇弃这一重要问题上,茅盾与普列汉诺夫有着几乎一致的立场。茅盾明确肯定“新文艺”要“声诉”“小资产阶级的市民”的痛苦,“要激动他们的情热”,因为一方面,“他们确实有痛苦,被压迫”,而另一方面劳苦群众“不但不能读,即使你朗诵给他们听,他们还是不了解”⑥。茅盾强调新文艺应该客观描写小资产阶级的痛苦这一主张,与普列汉诺夫在《艺术与社会生活》(1912—1913)中关于资产阶级现代艺术的评价是非常接近的,在普列汉诺夫看来,资产阶级的现代艺术正在衰落,但在“资产阶级制度衰落的社会过程还没有终结”时,“认为现代资产阶级思想家完全不可能写出任何优秀作品,那才是怪事呢”⑦。无论是主张以小资产阶级为文学表现对象,还是主张认可资产阶级的现代艺术成就,茅盾和普列汉诺夫都各自表达出对文学的小资产阶级属性或资产阶级性质的认可。
同样是完成于日本的《读〈倪焕之〉》(1929年5月4日)一文,发表时间稍晚于《从牯岭到东京》,被有的研究者认为是茅盾思想转变的开端,因为,在这篇文章中,茅盾坚定地表达了“在作品中表现历史必然性的要求”⑧,而这一诉求同样出现在普列汉诺夫的文学思想中。在《艺术和社会生活》一书中,普列汉诺夫对资产阶级文学艺术的褒与贬,就是充分考虑历史必然趋势的结果。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中,茅盾和普列汉诺夫都采用了这一历史性的标准,普列汉诺夫认为个别优秀的资产阶级文学也不可避免地“带有衰老时代的烙印”,茅盾肯定《倪焕之》的“时代性”,又毫不讳言《倪焕之》的主人公——身为小资产阶级的倪焕之——是脆弱的,因为他在时代潮流中是盲目和被动的,不能看清历史前进的方向。
茅盾发表于1933年的《都市文学》,反映了他在加入“左联”后文艺思想上的“质”的变化。文中,茅盾一反此前“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论调,直言“我们有很多的失业知识分子坐在亭子间里发牢骚的描写,但是我们太少了劳动者在生产关系中被剥削到只剩一张皮的描写”⑨。而茅盾的这一转变,可以从瞿秋白所译的普列汉诺夫的《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一文中找到端倪。1932年,普列汉诺夫的《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被刊载于瞿秋白的文集《现实》中, 之后的第二年(1933),茅盾的《都市文学》发表,而文集《现实》出版之时,瞿秋白恰恰藏身于茅盾家中。如果说茅盾在写作《都市文学》之前阅读过文集中所收入的《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也绝非不可能,甚至是有很大可能性的。就在这篇写于1911年的《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中,普列汉诺夫肯定无产阶级文学的必要性,并指出一个文学批评家“不能够不想到西欧社会里的工人阶级的状况,想到他们在这个社会的将来发展里的作用”。当茅盾为无产阶级文学进行辩护时,他正是在实践普列汉诺夫提出的文学批评家“不能够不想到”“工人阶级状况”的主张。
三
茅盾在思想上与普列汉诺夫的亲近,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密切联系,在根本上却是源于他恪守的现实主义写作立场与普列汉诺夫的文学观的高度契合。无论是对文学的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属性的认可,还是对无产阶级文学的倡导,都揭示出茅盾和普列汉诺夫共同的文学“现实”意识,即文学必然是要反映客观现实的。正因为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中国是不容忽视的现实存在,茅盾不能不描写它;也正因为资产阶级在20世纪初叶的欧洲仍然是主导性的阶级,普列汉诺夫不能不重视它的文学,而西欧无产阶级的现状,也是普列汉诺夫肯定无产阶级文学的原因之一。
而主张“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茅盾,与革命文学派的分歧,既是政治认识上的,也同样是文学“现实”观上的。有研究者就指出,在茅盾看来,“之所以小资产阶级值得描写,除了在文化上他们掌握着主导权之外,也由于在革命上他们也并不落后”⑩。在文化上茅盾认清了小资产阶级是革命文学主要接受者的事实,在革命上茅盾深信小资产阶级是革命中可以争取的重要力量,所以他寄希望于描写小资产阶级生活的革命文学,并希望能够起到争取小资产阶级的作用。且不论这一革命文学的进路设计是否可行,茅盾始终是把20世纪20年代后期中国现实中的小资产阶级视为革命文学的阶级基础,而基于小资产阶级现实的革命文学这一提法,恰恰是革命文学派所不能容忍的,他们极力抹去现实中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劣根性”,反对以客观现实入文学,要求文学表现代表无产阶级立场和历史正确发展方向的“现实”。
但是,有着强烈“现实”意识的茅盾,也追求“时代的进步精神”,在这一点上,他与革命文学派并没有根本分歧,这一点也被视为茅盾思想“变化”的起点。有研究者就认为,在“革命文学”的反复论争中,茅盾最终向这种“进步意识”妥协,把基于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文学的主张,转变为更坚定的“在作品中表现历史必然性的要求”⑪,并且这一“变化”在《读〈倪焕之〉》中已经有所显露,比如“对此前一直给予高度评价的鲁迅,也直白批评了他的小说……未能‘反映出弹奏着“五四”的基调的都市人生’”。
然而,就《读〈倪焕之〉》和《都市文学》的批评内容来看,茅盾的思想“变化”,一方面表现为茅盾对文学表现历史进步性的要求,另一方面并没有使得茅盾的“现实”意识被明显压制或完全替代,对于客观描写小资产阶级的文学,茅盾依然不遗余力地予以肯定。在《读〈倪焕之〉》中,对“五四”以及“五四”落潮时期作品的批评,的确采纳了“是否表现历史必然性”这一评判立场,但同时,如茅盾所言,“即使是无例外地只描写了些‘落伍’的小资产阶级的作品,也有它反面的积极性。这一类的黑暗描写,在感人——或是指导,这一点上,恐怕要比那些超过真实的空想的乐观描写,要深刻得多罢”⑫!即便在明确主张“无产阶级文学”的《都市文学》中,茅盾也从没有因为要求表现无产阶级的进步未来,而放弃他强烈的“现实”意识,事实上,他更在乎无产阶级在都市中的当下处境,并视之为“畸形发展”的都市生活的一个侧影。
对于茅盾而言,“合于现实”是“证明自己创作的重要途径”,他曾自述更近于托尔斯泰,而非左拉,他说“左拉因为要做小说,才去经验人生;托尔斯泰则是经验了人生以后才来做小说”。回望茅盾的作品,在1927年至1928年期间先后发表的《幻灭》《动摇》和《追求》,尽管格调比较消沉,却真实反映了革命落潮时期小资产阶级的苦闷彷徨;在思想“变化”之后的20世纪30年代所完成的《林家铺子》(1932年7月)、《春蚕》(1932年11月)、《子夜》(1933年)等佳作,则是以20世纪30年代初期中国广阔的社会现实来展示历史发展的趋向。从描写小资产阶级的现实到刻画广阔的社会现实,所显示出的是茅盾对“现实”的更深刻的理解。
在整个“30年代文学”时期(1928—1937)的创作和文学批评中,“现实”始终是作家茅盾心目中的一把标尺,那么文学要表现“历史进步性”这一新兴诉求,是如何被统一于“现实”诉求之中的?对照思想“变化”前后的文学批评,可以发现茅盾的批评视角有明显的变化。在早先的《从牯岭到东京》中,茅盾自发地采用了作家的批评视角,保持了批评立场与作家创作立场的一致,他完全是从自身创作的时代背景出发来评析《幻灭》《动摇》和《追求》的,从而充分认可它们的时代性的。他肯定地说:“所以《幻灭》等三篇只是时代的描写,是自己想能够如何忠实便如何忠实的时代描写。”⑬
而在稍后的《读〈倪焕之〉》中,茅盾的理论批评家立场凸显出来,这表现在他对“高于现实”而非唯一的“合于现实”的批评标尺的采纳。文中,茅盾对“五四”小说和大革命落潮时期作品的批评,不再仅从感性“现实”出发,而是增添了审视和批判现实的批评准则。由这一准则出发,他指出鲁迅的《呐喊》“没曾反映出弹奏着‘五四’的基调的都市人生”,并声称“倪焕之究竟是脆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茅盾不仅把批评家的标尺运用于具体的文学批评,还有意识地区分了批评家与作家的不同使命,他说:“在读者的判断力还是普遍地很薄弱的现代中国,反讽的作品常常要被误解,所以黑暗的描写或者也有流弊,但是批评家的任务却就在指出那些黑暗描写的潜伏的意义。”对于此时的茅盾来说,文学批评家的使命不再仅限于重新认识创作的时代背景,而是还需要站在“现实”之外,揭示“现实”的本质,以帮助读者超拔于黑暗“现实”之上,更深刻地认识所身处的社会。
当茅盾明确要求文学表现“历史进步性”时,他正是以“高于现实”的标尺来指导文学创作,其中寄予了他批判“现实”、洞悉“现实”的社会使命感,也清晰地投射出一个理论批评家的身份存在,而这一身份是与他“内心的趣味”——社会活动——相一致的。
①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06页。
②⑧⑪张广海:《论茅盾与革命文学派围绕小资产阶级问题的论争》,《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③叶子铭:《茅盾漫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31—32页。
④刘庆福:《普列汉诺夫的文艺论著在中国之回顾》,《学术月刊》1985年第9期。
⑤茅盾:《徐志摩论》,见《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73页。
⑥⑬茅盾:《从牯岭到东京》,见《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9—40页,第32页。
⑦普列汉诺夫:《艺术与社会生活》,见《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曹葆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89页。
⑨茅盾:《都市文学》,见《茅盾文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67页。
⑩张广海:《“革命文学”论争与阶级文学理论的兴起》,北京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第342—343页。
⑫茅盾:《读〈倪焕之〉》,见《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40页。
作 者: 张琼,安徽大学文学院讲师,南京大学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专业201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