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杨键
本期专题讨论诗人杨键,重点解读其《不死者》《古时候》《多年以后》《荒草不会忘记》《跪着的母子》五首诗。诗人杨键力图“重建我们汉语的桃花源、逍遥游,与归去来兮,乃至最终重建我们汉语的山水精神与礼乐精神”。他孤独地走在由佛陀引领的精神返乡路途上,依据荒芜的线索寻找生机,领受荒野、祖先、古物、母怀、佛堂的开示;他以“属灵”的方式“属世”,又以“属世”的方式“属灵”,记下了文化个体离乡背井的苦难与悲伤,为一个世代的经验和心灵留下了斑斓的镜像。因此,杨键被有些评论家认为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诗人。
杨键 返乡 文明
主讲人:
傅元峰,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对话者:
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卢 倩,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高思雅,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比利时鲁汶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地 点:
上海交通大学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工作坊
傅元峰:读杨键的《不死者》《古时候》《多年以后》《荒草不会忘记》《跪着的母子》这五首诗的必要性在于,它们是当代汉诗中少有的返乡之诗,在抒情者的迷失和寻归中包含了罕见的文化和心性的多重“乡愁”。
杨键是这样一位返乡诗人:他要在返乡不可能的时代踏上遥迢的回家之路,永不回头。
我有一口井,
但已没有井水,
我有两棵松树,但已死去,
死去,也要栽在门前。
因为我有一个神圣的目的要到达,
我好像依旧生活在古代,
在亘古长存里,举着鞭子,跪在牛车里。
我怀揣一封类似“母亡,速归”的家信,
奔驰在暮色笼罩的小径。
我从未消失,
从未战死沙场。
山水越枯竭,
越是证明
源泉,乃在人的心中。
(《不死者》,2003年)
你可能不能理解杨键对人世的长久凝视,他的文字背后还有化解未完的隐忍的父兄愠怒。但是想想看吧,他写下它们时,家园已失,乡路尽毁,却没有人领受到警示,没有人哭泣,就连祭祀也消失了。带有愤懑之气的乡愁使杨键的诗一直都有“在世间”的显明痕迹,他并未虚空到抛弃诗思,与无常完全融洽。但也正是这种有限的虚静,使杨键保持着乡愁。如荷尔德林所写,返乡诗人既是“那些属灵的”,又“定要是属世的”。①在满目的心性遮蔽、精神涣散、道德沦陷、仪礼消亡中,诗人并未悬空诗思,而是依据荒芜的线索寻找生机,领受荒野、祖先、古物、母怀、佛堂的开示;在返乡路上,他以“属灵”的方式“属世”,又以“属世”的方式“属灵”,记下了文化个体离乡背井的苦难与悲伤,为一个世代的经验和心灵留下了斑斓的镜像。
这五首诗,写于2002年至2003年。那时,诗人中的大多数还在痴想新世纪纪年改变了的那个文化时间,但事实证明,新纪元并未如期到来。如果再前溯十年,在1993年,思想真空和灵魂废墟里的中国经历的,依然是物质主义带来的更剧烈的家园损毁,在亲人远逝、良知沦落,心灵尽被实相填满,一切审美都呼啸下坠的年代,杨键在南京栖霞寺皈依。在他周围的文学语境则是一个极端财富论的博弈语境,人文精神没有在物质主义的潮流中激起波澜,倒是情欲的乡土在小说中大肆复活。温柔敦厚没有了,作家们满蘸情欲将乡愿涂抹在田园抒情诗上。再向前追溯,到被一些学者追认为“黄金时代”的20世纪80年代,依然充满不堪的文化记忆:知识简陋而又精神破败的文学知识分子所倡导的文化寻根和先锋试验,早已走到穷途末路,被更加有效的现实官能取代。“文革”后短暂的文化反省和艺术亢进是以更加涣散迷惘的人欲泛滥为终结的,而杨键断然提醒道:“我们的欲望早已将心里的慈母/深深地掩埋。”(《古时候》)
杨键孤独地走在由佛陀引领的精神返乡路途上,同伴很少。他长时间侍奉母亲在长江江边和城市边缘默默生活,写下的诗不符合批评者持有的当代汉诗的审美格式,几乎是依靠一种古典的诗歌传阅方式形成了有限的诗歌流布,他的诗名起初只在朋友中间生长。在一个连诗人的自杀也一度成为诗思唯一骨架的年代里,诗人们不再急于寻找家园,并且也并不忙着寻找彼岸。杨键用孤独清虚的生存方式清理出了自己文化离乡的身份,别人在获取浮名,而他在繁忙喧闹的上世纪90年代,只收获了乡愁。20世纪中国充斥着各种政治命题,基于实用主义的文化形态为诗和艺术掘下了坟墓,持续将上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大陆逐出传统文化的乡关,诗人们在割裂、蒙蔽和忘却中流浪;根植于这片孤岛上的文化牧羊人鲜有乡愁,也就“顺理成章”,见怪不怪了。他们或在抗争中迷失本性,或在绝望中随遇而安。1994年杨键写下的《悲伤》一诗,对近半个世纪文学和精神的荒芜做了总结:“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虽然返乡之路也是向佛之路,是一种“修行”,但杨键的诗并不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弘法行为。杨键在自己的贫困时代回答了“诗人何为”的问题。他不是荷尔德林式的“思入那由存在之澄明所决定的处所”——海德格尔警告荷尔德林的读者们说,那有可能“把他的诗滥用为一种哲学的丰富源泉”②,杨键的诗并不频繁思入佛法,而是将深受启示的自知之明以行为或心象的方式表述出来。
与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学中的那些寻根者不同,杨键不是寻归既成的家园和处所,不是杂糅了启蒙立场的简单文化守成主义。他的诗,也从来都不是简单层面的文化考古学或山水田园诗的现代激活。诗人返乡的本质是一个怀有无限忧愁的最后的司仪,因此,在由祖先、古旧时日、孔孟和佛陀标识的模糊边界中,杨键行一场朝向沦丧与消亡人事的祭祀之仪,甚至也将自我纳为告慰的对象。
因此,读者将看到位于前景的抒情者在时空上形成间距,让“我”能讲述“我”。《多年以后》就是在这种省察的复述中完成的: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我在离开寺院的路上同你相识,
我的灵魂就此喑哑,
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很多年以后,
我才知道你没有归宿,
所以你不是我的归宿,
这时我已临近中年。
我面对的不再是你,
而是我的祖先。
祖先说:到处都是码头,
我却看不见。
日子飞逝了,
审判者临近了,
审判者不是别人,
乃是我日渐鲜明的良知。
我多么希望匍匐,
而不是站立。
我多么希望停下,
而不是奔跑。
就在这里,
在长江边,
我折断一根松枝,
随后融入那折断的声音。
我看见暮色里站满了列祖列宗,
我惭愧地站在大堤上,
双手空空,
早已丧失了继承的能力。
(《多年以后》,2002年)
诗是对“不见”的“见”:有缘人的尘世信息、祖先“到处都是码头”的人生警醒、良知的写照,这些一起描述了“我”的变迁和成长。但诗也写到了“见”后的“不见”,达观后的再度迷失,才将主祭剥离为一个痛苦的流亡者,返乡的诉求将洞达的抒情者抹上浓重的悲剧色彩:“我折断一根松枝,/随后融入那折断的声音。//我看见暮色里站满了列祖列宗,/我惭愧地站在大堤上,/双手空空,/早已丧失了继承的能力。”
抒情者了知的苦难已经成为一种宿命,“丧失继承能力”的宣告中藏有深切的悲哀。但诗人并不弃世,在悲悯和悲哀密集汇聚的位置上,一个坚忍的返乡者保持着回家的姿态:呼告祖先,葆有家园敬畏,心向佛陀,在内观完成之前记下心路历程。在故园尽毁的时代,中国终于有了这样的返乡者:诗人在打捞故乡,并证明人性和良知的归家之路虽然遥远,但精神返乡不能割舍。在杨键看来,它非但不能舍离,还是非常急迫的,这和他一直向“慢”的性格并不吻合:“我怀揣一封类似‘母亡,速归’的家信,/奔驰在暮色笼罩的小径。”(《不死者》)仿佛已经感觉到“死”将再死和“消亡”将再度消亡,抒情者在救赎即将踏入万劫不复的人心和家园记忆,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行色匆匆的游子,如文化的孤魂和祖先的心性行于现世的影子。
一个迫切返乡者的行囊必然空空如也,除了乡心,并无额外的行李。杨键不追求诗语的辞格,只在主体的袒露中迎接诗的降临。这几首诗,多由简洁的直陈完成,几乎没有譬喻。读杨键的诗,经常感到他在破言语之执,奉行诗语的极简主义——当一个不用头脑的颂歌与战歌时代刚刚掠过诗思的夜空,只有心灵层次丰富和思想维度多元的抒情者才敢这样写诗。在“文革”的最黑暗时光及其进入政治浅层反省的时刻,都曾有诗人裸陈情绪,如黄翔的《野兽》、北岛的《回答》、顾城的《一代人》等诗。穆旦从20世纪40年代的奥登氛围中走出来,被抛进共和国的诗歌氛围里,也学会了抒情的敞开,写下了《智慧之歌》等诗。他们更像是法庭上的申诉和控告,这些作为呈堂供词的句子,依然有充分的精神证物的价值,但几乎不是诗了。杨键的诗,是苦行者的忧虑和体悟:他朝向泥土领略智慧,在朽腐之中找灵魂,让生死互文、古今互认。
就像在《荒草不会忘记》中读到的,杨键聆听“荒草的苍古之音”,获取了一面镜子,映照他的返乡之路:返乡,即是一次次朝向心性的寻根。
人不祭祀了,
荒草仍在那里祭祀。大片大片的荒草,
在一簇簇野菊花脚下牺牲了。
你总不能阻止荒草祭祀吧,
你也无法中断它同苍天
同这些野菊花之间由来已久的默契,
为了说出这种默契,
荒草牺牲了,
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诚,
由这些荒草来做。
荒草的苍古之音从未消失……
(《荒草不会忘记》,2002年)
这样的书写是澄澈而又深入的。诗语不执修辞,只陈其象,少见譬喻,多为诗人所行所见,事由畅晓,心性明见。意象层层传达心象,但心象有相,相又由心生,如此共生不已。《荒草不会忘记》中低于荒草的敬畏之心,《跪着的母子》中富有情感层次的皈依之心,《不死者》中向死而生的返归之心,《多年以后》里不断加深的内观与反省,凡此种种,都心象相依,充满暗示与启悟。
满园的落叶上有一层光,
照着她去院子的佛堂里。
她老病交加,
颤巍巍跪下。
满园落叶的光,
照在她跪着的身影上。
母亲,我要跟你一同老去,
我要跟你一同跪在观世音的莲花座下。
(《跪着的母子》,2003年)
如果一定要翻检这个返乡诗人的行囊,追问他现世的寄托和同路人,“母怀”似乎是他无望的返乡路上的依傍,但也同时需要他的扶持与照顾。这不同于大多当代作家。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家园规训之后,中国文学进入一个信仰的巨大空洞,首批返乡的作家们看到的是食色的本能和欲望的不知餍足,每一次隐秘的欲望之路,母怀都在尽头等待穿梭而过的孤魂野鬼,对无所皈依的诗思进行最后的收容。“母怀”成为信仰勉为其难的替代品,支撑当代中国大陆文学走了很远。甚至受边地风光天然恩膏的西北作家,也只能在歌吟的最后回归母亲的怀抱。杨键诗中的“母亲”并不是他最终归属的家园,而是与他一同走在返乡的路上。“属世”的诗人丈量从母亲到祖先之间的生死间距,意识到人心不古,他与母亲结伴而行,时时能遇到澄澈的栖息地,遇到观望的祖先。
杨键简化了自己生命景观的序列,与祖先和某一信仰位格形成特别的精神系谱:“母亲,我要跟你一同老去,/我要跟你一同跪在观世音的莲花座下。”他取消了自己的阶层归属,不在各种文化格式形成的尘埃之中;他大多时候不属于工业或农业的职业籍册,不属于城乡范式,在古今之间凝视,在生死之间迂回。杨键的世代感是通过诗里的历史错讹、时世荒谬来表述的。他见到了精神主体的根脉通往一个祖先所生存的黄金时代,但最切近的祖先虽然已逝去,却依然有需要清洗的创口,杨键本人也在创痛之中。
这样的返乡并不是朝圣,而是着力恢复损毁的家园,从尘世绵延不断的苦难中翻检出特别属于这一生存情境的部分。诗人的声调愤懑而又隐忍,厌弃而又热爱,超脱而又深深为当世的无常牢牢牵绊。他着力用了诗歌,想要做点什么,但他所做的一切,又像是仅仅为了完成一种无碍的诗思,为了成诗之美。所以,我在读《荒草不会忘记》这首诗的时候,不能不想“荒草的牺牲”是否经历了象征和寓言的偷渡,到了革命的国界;而当我这样去想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在诗的另一种提示中惶惑:草木毕竟成佛。杨键的诗,倡导了他一以贯之的承受,往往在荒谬与错愕的景观面前戛然收住了责骂的言语,换以悲悯、包容与接纳。像杨键这样戾气收敛如春风化雨的诗人并不多见。很多人选择躲避,或者选择反讽与放逐,杨键则内观,领受这种文化与心灵的苦修。《多年以后》这首诗,从尘世到佛堂的行程在诗的第一句就完成了,从佛堂到尘世的回顾,走入尘埃,完成献祭和受难,则拖着返乡者永无涯际的人间回音。
在心性寂灭的时代,杨键的返乡之路,正是一条叫作“唯心”的漫长路途。在近几十年精神流浪的行列里,在所谓“第三代诗人”依靠言语的疏离而实现的“话语”自觉之外,一个关于故乡的追问在当下显得更加清晰。杨键的“我”在长途跋涉,坚韧而又孤寂,以至于到了需要宣告不死的地步:“我从未消失,/从未战死沙场。”(《不死者》)诗人如一枚古旧的瓦片踟蹰在无名的路途,在暮晚,在古桥头,为失去的屋顶而哭,为庙而哭。在文化的危厄中,这歌哭空空荡荡,从未如此摇曳多姿、惊心动魄。
何言宏:元峰对杨键很有研究,不仅有关于杨键的论文,还编有杨键兄的创作年谱,所以我们请元峰来主讲杨键,果然讲得好!元峰对佛教也很有研究,杨键在栖霞山皈依,元峰与栖霞山也颇为有缘,所以二位在精神上还有颇深的会心。杨键是有大关怀的诗人,是像布罗茨基所论曼德尔斯塔姆那样“眷念”着一种文明的诗人,是“文明之子”。但在杨键这里,他所眷念的文明与曼德尔斯塔姆所眷念的有何不同,是显而易见的。杨键的“创作谈”《无隔的文明》,还有他的诗,他的画,表现得都很清楚,元峰的阐述也非常准确与精辟。元峰认为杨键的诗歌是“当代汉诗中少有的返乡之诗”,他为我们“在故园尽毁的时代,中国终于有了这样的返乡者”而感到欣慰,这一点我非常赞同。杨键近期最重要的创作就是他的长诗《哭庙》,台湾尔雅出版社已完整出版。我曾经在关于《哭庙》的研讨会上谈到它的丧乱之感,认为它是“丧乱诗”。它哀痛于我们生存的苦难、精神与文明的崩溃,并且为我们民族招魂。我们或许应该在这样的意义上来理解杨键的整个创作。
高思雅:杨键的诗歌有一个恒定的内核,那就是对文明的忧患。他不断用他“日渐鲜明的良知”发出对这个时代的质询,呼唤着我们中国传统中“山水精神”与“礼乐精神”的回归。杨键的诗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我看见暮色里站满了列祖列宗,/我惭愧地站在大堤上,/双手空空,/早已丧失了继承的能力。”从中,我们能够深切地体会到诗人对我们文明中断的痛悔。“我记得父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我们兄弟三个也没有,/为什么没有快乐也会遗传?”——家族的苦难,也使杨键的身上天生积聚着一种痛苦的生命体验,二哥杨峰的意外去世更成为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他开始转向对生命痛感的抒写,本能地以一种民间的视角介入苦难的生活。杨键“生于崩溃的一九六七年”,就如他自己在诗中所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这是我们的真苦难”,一场文明的毁弃似乎也决定了诗人一以贯之的悲悯的目光。杨键的诗明显有苦味,这种“苦”,沁透了个人与时代。他后来的水墨画创作也延续着这种苦感,黑白两色的世界满是苍凉衰败之象。
卢倩: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这样,杨键才在我们这个时代显得很特别。2006年,杨键获得首届宇龙诗歌奖,当时的“颁奖词”对杨键有如下评价——“他的诗忧伤,古朴,孤绝,清远,有如空谷足音,令我们重返人性和语言的最柔软部分。”是的,他的特别正在于有点孤绝,有点清冷,有点淡漠。不同于大多数诗人在淡漠的语言之下怀揣有炙热的跳动着的心脏,杨键的孤绝、清冷和淡漠来自于灵魂。关于诗歌所传达出来的悲哀与消极的倾向,杨键曾说:“在失望的表层下面有一个一定会好起来的善良愿望。”但这种愿望于杨键而言,并不是火热的、激扬的、振奋的。诗歌中所传达出来的温度那么低,让我们触摸到的只有悲伤的愿景。杨键诗作中最为常见的意象皆如“冬日”“暮晚”“浮世”“青年人”“老年人”“死亡”“痛苦”“静坐”“远方”“湖面”“江水”“运河”“母亲”“脏孩子”“柳树”“悲观的爱情”,等等。正如思雅所说,杨键喜欢绘画,尤擅水墨。假如为上述意象填涂色彩,那么杨键的“冬日”不会是银装素裹,而是肃杀萧条;杨键的“暮晚”不会是暖色调的日落西山,而是低矮暗沉的黑夜降临;杨键的“浮世”也不会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而是深藏于喧嚣中的孤独落寞;杨键的“爱情”也不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而是激情褪去后的厌倦。无论是“冬日”“黄昏”,还是“老人”等,都象征着某种正在消亡的,或事物,或精神,或文明,透露着杨键的诗歌对于人的苦难的描述和认知。但弥漫在这些诗行中的却是杨键所独有的对于世间苦难的悲悯感。对于苦难,在他淡漠与冷清的背后,有的不是弃之而去的孤高,却是笼罩于天地之间的博大与悲悯。他说:“三天前,/门口的腊梅开了,/没有叶子,/只有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老母坐在床上,/好像一个桃花源。”也正因为如此,杨键在这个时代具有了独特的如佛陀般的独特气质。洞悉人世苦难,仍旧怀有悲悯之心,轻抚人间。
高思雅:“山上的空白太多了,/我尚未到达空白的境界”,杨键的诗歌语言是质朴内敛的,没有造作之感,保留着东方传统的古典之美,流露出对空性的崇尚,语言的祛魅和纯净中又裹挟着力量,我觉得这种力量来源于对自然之美的全情投入和对古典文化的融会贯通,这就使得他的诗歌避免了空洞的抒情而格外坚实。杨键是少有的知行合一的诗人,他后来皈依佛教,选择了静坐修习的日常生活,对现实的琐事是绝对回避。诗如其人,他的诗也少有繁琐的细节,多是白描几笔就从具体的情境跳脱开去,直接引领读者领略他的思想,有浓郁的佛教色彩。比如我读到这样的诗句——“山水越枯竭,/越是证明/源泉,乃在人的心中”,就很有共鸣,感觉心中一种神秘的情感被唤醒了。
卢倩:所以说,杨键的诗歌实际上就是从个人体验出发构建一个宏大的文化观照体系。一个个看似不经意的意象,一句句看似悲苦的诗句,无一不浸透着诗人对传统文明失落的担忧。《古桥头》中有这样的句子:“田地没有耕种,/荆棘没有拔除……/什么也没有生下,/我们留给子孙的将是十分荒谬,/十分神经质的空白。”从字面上看,诗人描述的就是田地荒芜的景象,但实质上是对文明断裂的展示。这种由于文明断裂所带来的空白,杨键将其定义为荒谬的、神经质的。杨键在接受采访时说:“现代诗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故土感,属于无根的写作。”这也就是思雅刚才提到的“对文明的担忧”。杨键所言的“文明之根”在于“通于无常”,就是人的心可以保持空性的状态。因此,要保持这种“空性”需要“重建我们汉语的空性、韧性、灵性,重建我们汉语的宫商角徵羽,重建我们汉语的桃花源、逍遥游,与归去来兮,乃至最终重建我们汉语的山水精神与礼乐精神,似乎这些才是安顿我们身心的密码”。所以才有了“人不祭祀了,/荒草仍在那里祭祀……/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诚,/由这些荒草来做”,这其中有着独属于杨键的诗人的“孤绝”气质。这种“孤绝”一方面是指“孤独”,是一个面向传统文明的诗人所必须承担的茕茕孑立;另一方面是指“决绝”,这种“决绝”的态度让杨键即使背对现代文明展现出略微极端的倾向,仍具有极其动人的力量。这种“诗歌立场的极端来自他对自身的忠实,来自对一种正在消亡的文明和美的忠实”。所以,当我看到他说要“重建我们汉语的桃花源、逍遥游,与归去来兮”时,很受触动。
何言宏:你们几位非常充分地讨论了杨键重续文明,为我们民族招魂的精神抱负,还结合他的这几首代表作,讨论了杨键诗歌的语言特征。卢倩你说很受触动于杨键力图要“重建我们汉语的桃花源、逍遥游,与归去来兮”,我觉得指出这一点非常重要。一方面,文明的重建无疑要依赖于、也包含着我们语言的重建,文明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是通过语言来形成的,当然也包含着语言的问题,所以,重建汉语,无疑是重建文明的应有之义;另一方面,作为一位诗人,或者是一位作家,在重建文明中所发挥的作用,也应该体现在语言方面。在这样的意义上,真的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思考。
①〔德〕荷尔德林:《独一的》,见《荷尔德林后期诗歌》(文本卷),刘浩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241页。
②〔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85—2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