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独立评论》的乡村纪事

2015-07-20 02:51浙江傅国涌
名作欣赏 2015年19期

浙江 傅国涌

1934年:《独立评论》的乡村纪事

浙江 傅国涌

《独立评论》是由胡适、丁文江、傅斯年等人于1932年5月在北京创办的,以刊登政治时事评论为主要内容的民间杂志。它标榜“独立”精神,不倚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所见。本文以沈从文的《边城》为引,以随笔式的写法对刊发于1934年《独立评论》中的乡村纪事进行考证,写出了那个年代天灾之下乡村的严峻现实,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1934年 《独立评论》 乡村纪事

1934年来临时,《边城》开始在天津《国闻周报》连载。而立之年的沈从文已离开湘西多年,他在梦中曾千百次地为“翠翠”的家乡吸引,这次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此次湘西之行,他不停地给妻子张兆和写信,有时一天即要写好几封。1月18日下午,他在小船上被山头的夕阳感动,被水底各色圆石感动,在信中说:

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①

就在这天上午,在过一个险滩时,他目睹一个临时纤夫与水手之间的讨价还价。来的是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发满腮,却如古罗马战士那么健壮”,双方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文,一个只愿出九百文,就为了这一百文谈不拢,他算了一下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等到水手将船划到急流里,老头子才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小船上了滩,老头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地数着,问起年纪,已经七十七岁。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都跟画像上的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看到那数钱的神气,年近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给了他太深的印象。

小船到了一个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的小小水村边,他听到母鸡下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一字排开的待修小船边有敲敲打打的声音,还有木筏溜过的声音……忽然,村中响起炮仗的声音,唢呐的声音,还有锣声,原来是村中有人娶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下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②

这是他熟悉的湘西,是《边城》中翠翠和爷爷相依为命的那个湘西。随着《边城》的悄悄问世,那个仿佛在山水画、田园诗中的湘西乡村,那里人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老病死,将引起多少人的向往。然而,那只是古老的封闭状态被打破之前最后的平静,也注定了如同白塔一般突然坍塌。而此时此刻,中国各地的乡村正在迅速沦陷。胡适他们在北平自办的民间刊物《独立评论》,这一年就收到了不少关于乡村实况的来稿。

历史是大人物勾心斗角、相互算计、相互斫杀的历史,也是无名无姓者埋头在土地上,卑微地生存和挣扎的历史,他们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那些关于各处乡村求生的记录,一不小心就成了1934年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如同黑白的默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但历史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正是他们的命运处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未来的轨迹,影响着相斫相杀的历史方向。

河北井陉县东北隅有个冈峦起伏、四面环山的村庄,约有上千人,算是个大村,百分之百的人几乎都以农为业,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旱山,没有大块的在二十亩以上的。土地的分配还比较平均,最富的也不过二百亩,真正房无一间、地无一陇的也很少。所以,不论穷的富的,只要能吃苦耐劳,勤俭仔细,在雨水多的年份,可以不用为吃饭发愁;要是遇上旱灾,那就糟了,不像邻近的平山县,土地多能灌溉,一般的旱灾不怕。

多少年,这里的人都勤劳地过日子,每当农历正月以后,他们便开始耕作了,穷的要拼命地去地里求生活,富的也非亲自动手不可,如果一切都要雇人,一年的收成,恐怕还不够干活的饭食和工资。夏秋两季是人们最忙的时候,男女老少几乎都要起五更睡半夜地总动员,与风雨战,与烈日争,整天提心吊胆,苦乐莫测,要等到五谷都收拾到家,场里的柴草也清理停当,才可稍微放心,喘一口气。

等到小麦种上以后,他们也不肯闲下来,男子壮健者多去“住花房”,就是到棉花店给人弹轧棉花,其他的人或登机织布,或上山拾柴,女的则到自家的“石洞子”纺棉纱。

他们俭省地过日子,日常饮食多以小米、高粱、玉蜀黍等为主,夏秋三餐,冬春两餐,大米、白面、肉类非过年过节或婚丧大事、亲友到访绝少食用,甚至有终年不知肉味的,穿的多为土布或石家庄产的洋布。近几年因外出的人渐多,奢侈之风开始袭来,但影响面还不大。

这两年恰好遇到风调雨顺,十成丰收,谁知“谷贱伤农”“丰收成灾”,穷的固然无法谋生,富有的也天天愁眉不展,忧虑着明天怎么过。粮食是这个村唯一的出产物,吃的穿的零用的完税的,都从粮食的收成中来。村里的农产物以小米、小麦为大宗,其次是玉蜀黍、豆类、高粱,平常年景每亩夏可收麦五斗,秋可收谷八九斗(谷一石可碾米七斗),前两年粮价高时,小麦每斗一元七角,小米每斗一元五角,平均一亩地一年收入可达十六元。到了这一年,麦不过六角,米也是如此,收入锐减,而税杂开支仍然照旧,难怪他们过不下去了。连他们的命根子——土地价格也大跌。无以谋生的人到平山给人锄春苗、推粪土,每天工资不过铜元四枚,折合大洋八厘,还不够买两支烟,他们所以愿意出卖劳力,就是为了混顿饱饭。华北水利委员会在灵寿县建水闸,只管饭,不给工钱,人们也蜂拥而去。

由于政府屡加盐税及改用新秤,盐价一涨再涨,许多人家连盐也吃不起了,常常只能吃淡饭。季珍在《故乡之今昔》最后说:“农村问题,现今严重至极,此非我故乡之特殊现象,全国皆然。查我国自古以农立国,农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如农民问题不能适当解决,一切都是妄谈。”③

董浩是辅仁大学的学生,这年暑假回家乡河北东南部的大城县住了一个多月,触目所及都是贫穷,是紊乱,人民生活的颓废,知识的浅陋,耳闻的都是破产、分家、土匪等,不一而足,“到处都象征着中国前途的黯淡”。他回校不久,在9月15日提笔写下《回家的印象》。他的家乡离天津不过一百里,交通还算便利,7月28日,从天津乘小火轮到离家二里地的村庄,转小木船就到了,这是个有将近四千人的大村庄——

村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炎热的太阳照着大地,只见几个提水的妇人,都穿着褴褛的衣服,还有几个赤身的儿童,好像不曾感到太阳晒背的痛苦!

……农村的经济状况更是愈趋愈下,今年全国水旱灾而家乡很侥幸的有六七成年景,但因物价惨落的结果,却与往年不可同日而语了。家乡一带乃产麻、麦之区,麦秋已过,收获不佳,人们因为急于用钱,所以都不待这次因灾粮价上涨而将辛苦得来的麦子贱价出售了。麻秋虽然收获很好而价格则较去年贬落百分之四十左右。

他的大舅舅是个辛苦耐劳的农人,抱怨自己种了七十亩麻,结果只卖了二百八十元,如果将这些地出租,也可以收到这样的租价。如果卖价加上工资与地租比较起来,等于每亩地净赔一元以上,一共赔了七十多元。收麻是个很繁重的苦活,雇人做工很费钱,每天夜里两点就要起床去市上叫人,待雇的人黑鸦鸦的一片,老弱常常没有人雇,干一天,最高的工价不过二百枚左右,折合洋钱不到四角,除去自己吃饭的费用,五口之家就很难维持。那还是夏秋旺日,到了冬季,既无副业,又无正当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债度日。利率之高却出人意料,有所谓的“天钱”,即每一元钱每日出利钱一大枚,每个月在一角一分左右。

他以为家乡生计如此艰难,他们的生活也一定十分节约,但事实并非如此,每年从天津进来的茶叶、纸烟、煤油、布匹等,样样不少。二十年前连肉铺都没有的村里,现在有了两个肉铺,每天卖出两头猪很容易。他寻思,生产方法依旧是二十年前,生产物也没有变化,而价格又非从前可比,人们的生活程度居然慢慢地高起来,这是最危险的事。所以,他感慨地说,这些年中只听见某家破产了,某家落丕了,再也听不见老人说的:从前谁家因俭起来,谁家耐劳致富。

他再三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乡村的凋敝破落,想到了三个因素。一是近代商品流入,打破了乡村原有的自给自足的经济,他们的生产能力跟不上他们日常享受所需的费用。二是无恒产而无恒心,他问村中的人为何这样享用不顾将来,许多人的回答是:“我们的账是还不完的了,将来没有什么希望了!只好自己享用点吧!”三是人口问题,家家的孩子多于大人,人口的激增使贫困问题加速恶化,加上分家析产,有限的土地愈分愈少,愈少愈穷。④

他的家乡距天津近,受都市的影响更大,与河北另一个村的情况就不大一样。

关玉润也毕业于辅仁大学,当时在山东济宁代庄的崇德师范工作,他的家乡是山东寿张县属的梁山,从前是一片汪洋,历年来因为黄河淤塞,变成了一片好黄土地,农事的收获还算可以,七八年前可以见到许多食有余粮的人家,近三四年来却日形凋敝了。他在家乡所了解的情况与董浩所见又有所不同。

他回乡过中秋节,东邻的伯父因为这年的收成好,特地叫他过去吃酒。他去了,发现桌上放了两盘菜,一盘点心,伯父说:“今年月饼太贵了,可是有点心也满可代替。”

伯父家有十口人,四十亩地,两头牛,在村里可以算中等之家,问及这几年来怎么样,答以“太穷了”。在他的追问下,伯父才给他算了一笔账,告诉他怎么会“太穷了”。以当年的收支来计算,就知道穷得怎么样了。四十亩地可以种小麦十七亩(豆十四亩、芋三亩,还是种麦田)、高粱十六亩、谷二亩、落花生四亩、小豆一亩,收成好,全年的收入大约值240.625元。而支出仅种子、完粮及街坊杂费、耕牛的喂养三项就要111.20元,收支相抵,剩下也就129.425元。这还没有算上买肥料、人工费、苛捐杂税和医药费等支出。就按这个数来算,一家十口,十二个月的日常用度都在里面,平均下来每人每天只有大洋三分五厘(沈从文在湘西目睹当地人为了一分一厘讨价还价,由此即可以理解了),合八大枚半零五个制钱,就按九大枚算,一日三餐,每顿只有三大枚,这还只是食,衣、住、行等其他日常生活所需,额外的开销都没有考虑在内。他总算明白伯父何以说“太穷了”。他在当年12月23日的《独立评论》(第132号)发表的《农村经济一夕谭》开篇,忍不住说了这番话:

“农村破产”,现在已经成了普遍的呼声……大凡到过乡下的人,谁也不能否认!所以农村之穷,确实是穷,并且确已穷得不可开交!但是,老农们何以如此之穷?他们的穷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这些却很少人能具体的告诉我们。换句话说,老农们穷得吃糠吃野菜,穷得衣不蔽体。可是,这些拼命要活的人们,他们日常生活费,到底是多少?他们节俭的努力,到底造成了什么程度?

这一次,伯父给他算的收支账,大概给了他一些具体的答案。

在阎锡山治下的山西,离开故乡七年的小文得知近况,不无愤怒地写下《故乡(如此山西)》。他的故乡是山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小县,山多地少,十分之八的人要么在本地开山种地,要么到东口外寻活,常年吃的是谷子面打糊糊。过去粮价还好,除了自己吃的,还可以将剩余的粮食卖掉,一家人总能过日子。这几年越发不行了,因为粮食像泥一样贱,税捐却一天比一天加多!辛辛苦苦一年到头,那点收成还不够交税捐!什么“十年计划”“统制经济”“造产救国”,还有管理食盐、公卖鸦片……花样成天在变,闹得人人精疲力竭,家家喘不过气来。农民没有饭吃了,全县二百多家商号也接连倒闭,还在开张的只有三家。连七年前造成的林木,也砍伐得差不多了。当时办的六七个学校,有四个停办了。只有赌风比以前更烈了。胡适读了此文,称之为“沉痛动人”⑤。

河北、山东、山西的乡村如此,在北方人心目中的好地方江南,尤其“天堂”一般的江浙又是怎样的光景?徐燮祥在《如此“天堂”》中做出了回答: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是现在的苏杭,非但不能比拟“天堂”,简直已经沦为“地狱”!

江南本是鱼米之乡,也是养蚕之乡。他的家乡海宁硖石,在杭州东北百余里,本算是浙江下三府中富有之地,一年有两熟,一是种田,一是养蚕。“蚕罢”(蚕事已了)的欢乐不减于秋收,还债、赎当、娶媳妇、嫁女儿,以及种田的资本都得从这里出。只要蚕事顺利,秋收也还过得去,乡村间便充满热气,城里的商业也兴旺。此时,江南与西北比起来真可谓“天堂”。

去年的田里丰收,而每个农人都负了一身债,因为两块五毛一担的谷,把他们闹穷了。但他们把希望放在来年的蚕上面。不料今年天气不好,丝茧竟全没有收成,就是有一两家例外,上海丝厂一家家倒闭,镇上的茧厂都没有开秤。他们不灰心,继续把希望放在后面,蚕不好,还有田里的稻,欠下的蚕种钱、桑叶钱和高利贷都指望着秋收,哪知道,“整整三个月不见一点麻麻雨,太阳像烈火一般的挂在当空,田里的泥土干燥了,慢慢的张开了一条条不可弥缝的裂痕,像死龟的甲壳。慢慢的连河港也干涸了,也和田里那样张开了裂痕,像一条张着鳞的大死蛇”。往年还可以饮鸩止渴去用高利贷向地主或米行借,拿点丝到当铺里去当,今年丝茧没有收成,拿不出东西去当,又无青苗可指。本来还可以吃南瓜、芋头挨过去,今年连这些都旱死了。山穷水尽,“吃大户”、抢米等风潮也就难以避免了,饿死的、全家自杀的,时有耳闻。

徐燮祥的文章谈到浙江蚕业的凋敝,让胡适想起茅盾前年发表的小说《春蚕》,那是大旱灾之前的两年,那时农家的经济情形已够可怜了,何况在这大旱灾之后呢?⑥

茅盾在《春蚕》之后还有《秋收》,讲述了谷贱伤农和老通宝之死,江南乡村的危机。这一天当然不是突然来到的。《春蚕》中的老通宝,因嘉兴一带无人收蚕茧,大老远从水路送到无锡贱价出售。

到了1934年,中央政治学校学生邵德润暑假回家,在京沪车中,沿途在无锡一带看见许多茧厂,墙上写着斗大的字“停收”。车上他也听几个商人说起今年丝的行情,“年年耐呢无锡人总看见许多上海厂家拿着整千洋钱来收,今年去请也勿来哉”。养蚕向来是江南农家最大的副业,上半年青黄不接时的“养命之根”。他问及,为什么上海商人不来收,得到的回答是“人造丝来啦,银根紧啦,行家倒啦”,等等。他心中默默地想,江南人的命根又断了一条。

这一年江南又遭遇罕见的大旱,沿路他看到“毛刷似的死稻田”,甚至有长着杂草的田,猜想是离河港远,没有水,田都没有种下。一路上,他看见许多挑着铺盖包袱的年轻农人外出求生。所以,他说:

江浙是跟别的省份同样的穷,旱灾,失业,饥,盗……亦已是恶疫似的流布到各处。江南已不是国中的锦绣地,遍地饥民,满田焦禾……

回到家乡衢州,看见大半焦黄的田禾,有气无力地折垂着,连路边的野花都晒得枯瘪了,池塘差不多全龟裂了,只有塘底一洼水。在家没有住上三天,耳闻的都是抢水出人命、抢米、全家服毒、吊死田头这样的新闻。村长老先生称之为“乃是皇清所未见,实民国之奇灾”。预计全村在八月中就要没吃的有三分之一,有几家是“镰刀一息,就没得吃”⑦。他听了唯有无语。

他是在《独立评论》第115号读到清华大学学生王伏雄的文章《乡音》之后,深有同感,因此写下了这篇《哀江南》。

王伏雄的家乡是浙江兰溪县一个叫穆坞的山村,约有一百七十多户人家,地处山中,田地不多,粮食能自给的不过二十多家,其余的大都是佃农,辛苦忙碌一年,只能得豆麦两熟,谷除付租外不会余多少,也许还要赔本。他说:“每年暑假回家,总觉得故乡的情形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虽说是丰收,许多贫民仍觉得日子难过……家里稍有几亩田的中等人家,因为粮食太贱,如有子弟在外求学,或者碰到做什么婚丧之事,势非举债不可。然而际此农村经济崩溃的当儿,又向谁去借呢?田地是没有人要了,因为没有钱,即使有一点钱的人,在这个年头,也不愿买田地。这样,中等人家也不好过日子。”即便富有一点的人家,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安定地生活了。又加上今年大旱,他接连接到妹妹、父亲的来信,都让他感到沉重,不要说他的祖父在家常仰天长叹,报上看不见有雨的消息,他在清华园都难以安心。

往年他家乡的农民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出门”。“出门”是到几百里路外的深山掘榆树的皮,磨成粉,可以卖给香店,是供神拜佛的香的原料。有了这门副业,妇女也可磨粉赚钱,商人可以转卖香粉赚钱。近年来,就是这条路也走不通了,要么“出门”本钱借不到,即使借到了,榆树一年少似一年,而且各地都禁止砍伐,非出钱买榆树不可。再加上榆皮跌价,香粉销路一天不如一天。“这一切的现象,都受了经济衰落的影响。故乡农民的命运,已渐渐地陷入悲惨的深渊!”

这场七十年未有的旱灾,更是令惨状加剧:“天灾来临政府没有领导民众防范于前,事后的补救现在还不知道。农民的悲惨的遭遇,只有诉之于命运之神了。他们能够工作,能耐劳苦,只要有饭吃就行。但如今,‘出门’去呢,本钱在哪里?没有粮食,向谁去求助?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求神敬天,等待真命天子的早日出世!”

这篇《乡音》曾深深地感动过胡适。⑧

在交通大学研究所工作的吴辰仲,他的故乡在浙江义乌,与王伏雄的家乡相距很近。他在《苦旱的故乡》里记录当地最繁荣的佛堂镇“禁屠祈雨”时,与公安局长发生冲突,上千农民把请出来求雨的关圣神像抬进了公安局的大门,最后以县长向神像三跪九叩、公安局长撤职而告终,而雨依然没有任何音讯。当无望的农民在酝酿“吃大户”,唯一的希望就是要工做、要饭吃,“乡绅们却肯定猜说那集团里面一定有青红帮或共产党从中鼓动”⑨。

当年9月16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刊出冯柳堂的长文《旱灾与民食问题》,说到这次旱灾波及号称水乡泽国的浙苏皖湘鄂赣六省,河北、山西一些地方也有旱情,旱灾几遍及全国,各地粮价供应困难。吃饭问题成为中国当时最大的问题:“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故生活不安定,则一切不安定矣。何况农村已至破产,继之以数十年所稀有而犹不绝进行中之大旱灾,瞻望前途,忧心忡忡!”⑩

即使不在灾区的广东三水,乡村的痛苦也一点不轻。一位叫邓达泉的小学教员给《独立评论》寄来一篇《谈谈广东的乡村》。他的家在三水县靠西边的一个乡村,地势比较低,耕种是“十年三收”,大部分男子都是外出工作,清明除夕才回家数日,两江沿岸的乡村都是这样。因为经济不景气,各业都达到饱和的状态,他们外出谋生的路也没有了,家乡到处是找不到活回来“食谷种”(就是俗语失业坐食)的人。他忧伤地说:“今年各地都旱到赤地千里,我这里却浸到连来年的谷种也没有了。”

连素来富饶的广东顺德,也因丝业衰落,向来以种桑为生的乡村同样生计艰难。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证实:“经济衰落农村破产,到处皆然,不分南北,大抵都同病相怜。”⑪

《独立评论》在1934年大量发表的乡村纪事,呈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乡村,与《边城》中那个世界截然不同。当一年将终,12月28日,实业家穆藕初在上海写下《一九三四年中国经济的回顾》说:“近年来促成农村破产,影响农民生活最重要的因素,莫如灾荒。本年各地灾情虽无三数年前之甚,而水旱交迫,损失亦大。”年内旱灾波及的省份达十一个、三百六十九个县,受灾面积一万三千三百八十多万亩,灾民在七千万人以上。旱灾之外还有水灾,受灾的有十四省、二百八十多个县,受灾农田达三千多万亩。水灾之外又有虫灾、风雹灾。即使没有受灾的区域,粮价狂跌,也让农民的生活无法维持。他注意到上海在“灾荒景象”之下,物价仍然暴跌。这一年春蚕的跌价,更足惊人,杭州、嘉兴等地尤为明显。“这又何怪农民的生活,如入火坑一般呢!”⑫

老牌的《东方杂志》开始关注乡村的严峻现实,不仅发表学者、专家与官员有关乡村危机的思考、分析和对策,1935年第一期的“农村救济问题”就集中了十一篇文章,而且与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合作,开辟了一个“农村写实”专栏,经常刊出关于各地农村的实况报道。

南京国民政府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在行政院任要职的彭学沛在《农村复兴运动之鸟瞰》一文中列举了政府的一系列努力,其中关于农村复兴委员会一年来的工作,就有废除苛捐杂税、设立整理地方捐税委员会及各省市监理委员会、调查全国各地苛捐杂税等。许多学者在分析乡村经济破产的原因时,都曾提及捐税之繁重已登峰造极,无论田赋杂税,都已超过农民负担的限度。农村复兴委员会的举措到底收效如何,许多乡村正在发生的事实不断地做出了回答。

1933年元月,大批知识分子曾在《东方杂志》上笔谈“新年的梦想”,在“个人的梦想”中,许多人心目中不约而同有个桃花源般的田园梦,向往有一个《边城》中那样的世界。然而,在这些赤裸裸的真实乡村书写面前,那田园诗般的梦又将落在何处?

2015年4月

①沈从文、张兆和:《从文家书》,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62页。

②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54—155页。

③《独立评论》第122号,1934年10月14日,第8—11页。

④《独立评论》第123号,1934年10月21日,第7—10页。

⑤《独立评论》第108号,第11—14、20页。

⑥《独立评论》第124号,1934年10月28日,第8—11、18页。

⑦《独立评论》第118号,1934年9月16日,第7—9页。

⑧《独立评论》第115号,1934年8月26日,第12—14、20页。

⑨《独立评论》第117号,1934年9月9日,第6—11页。

⑩《东方杂志》第三十一卷第十八号,第22页。

⑪《独立评论》第124号,1934年10月28日,第11—13页。

⑫《交易所周刊》创刊号,1935年1月5日,第19—10页。

作 者: 傅国涌,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著名知识分子。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金庸传》《百年寻梦》《叶公超传》《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年: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发现廿八都》等。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