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七七

2015-07-17 19:17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刘军奶奶

(一)

那天晚上,爸妈和我,我们一家三口,在厨房围着小饭桌吃饭。自从哥哥失踪,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日益好转。爸妈每个月攒的工资,除了吃饭,也慢慢开始重新添置家具,从锅碗瓢盆开始,我们又有了桌椅板凳。再后来是我的床垫,接着他们也有了床垫。最后,我们终于都有了床了。虽然是最简单最便宜的那种,但是从地上睡回到床上,真有种飘飘然于空中的感觉。我们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哥带走了他们吵架的激情,也带着了他们全部的活力。他们在这几个月迅速衰老,头发全白了,腰背佝偻了,连声音都苍老,仿佛是来自远古。

吃饭的时候,我们唯一的交流,就是碗筷的声音。我们的眼里除了饭菜,几乎都忘了身边还有家人。我们麻木得如同三个死人。三个会吃饭的死人。

我放下筷子。我抬头望着他们。我需要点钱。我说。

爸妈吃了一惊。使他们惊愕的,不是我要钱,而是餐间的说话声。我们好像都忘了我们还会说话了。

多少?爸也放下筷子,抬头望着我,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被他遗忘了能够用于我的语言,因此,这两个字说出口,多少有些像才挂上枝头的柿子,青楞生涩。

二三百吧。我说。

爸吓了一跳。妈也放下碗筷。

这么多?爸说。

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妈也说。

也许不需要这么多,也许还不够,我也不知道。我漠然地说。

你要做什么使?爸问。

打胎!我说。

爸妈都不再说话。第二天,姐从西安回来,又把我带回了西安。她领我到西安的一家医院。姐去缴费,然后等待。轮到我的时候,一个医生递给我一张纸,让我在上面签字。我扫了一眼,无非是说手术有不孕不育,子宫内膜炎,宫外孕等等等等风险,医院已尽告知责任,病人是否同意进行手术。不孕算什么。死了才好。我签了字。随后我被领进了手术室。

脱裤子!麻醉师命令我。麻醉师是个二十七八,很漂亮的小伙子。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跟外面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医生也是人么。我想。我脱了裤子。脱光。小伙子医生说,语气中带着三分羞涩三分期待三分坚定还有一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脱光就脱光。谁怕过谁?我躺在手术床上。两个女医生把我手脚铐在床的四边。麻醉针疼得我晕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我感到我的下身冰冷冰冷,一根钩子在我身体里面掏啊掏。我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听到她们说话。哎呀,这个是什么?这个是心,你怎么把她的心都掏了出来?快还回去。哦。这又刮出来一根,跟蛇似的。这个是肠子。肠子上怎么打了这么多节?小小年纪,有多少愁啊?要帮她把节解开吗?咱们只管刮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女孩真漂亮,可惜了。狐狸精一只,不知要害死多少男人,自己也得跟着挨刀受罪,还不都是这张脸惹的祸?还不如你我。是啊,我也觉得,做个平常人挺好。她俩一边聊天,一边钩子在我身体里捅。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全部被它捅得稀巴烂,我想喊,但是我连张嘴和动动舌头的力气都没有,那钻心的疼痛从我的内脏蔓延开来,向下窜到我的双脚,连趾甲都在呻吟哭泣,向上侵入我的头脑,并且再次攫取了我的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一个医生扔给我一包卫生巾,让我自己穿衣服。另外一个在我耳边,面无表情地说,回去之后,两周之内卧床休息,只能淋浴,不能泡澡,一个月之内不能有性行为,注意阴部清洁,三个月内要注意避孕,再次怀上的话后果就不用我说了,两周之后血还没干净要回来复查…

(二)

一九九七年七月初七。这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这天,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用精美的塑料包装带扎了一颗心形的蝴蝶结。我把自己当作礼物献给了比干。我战战兢兢忐忑不安。我生怕没把自己洗干净,生怕比干觉得她脏而对她不屑一顾。我知道,按照古语来说,就是引来全黄河的水,也再不能把我洗清了。我是一张涂满了墨水的宣纸。墨水已经把它浸透。水洗刀刮橡皮擦硫磺熏,都无法还宣纸的清白了。我是一张谦卑的被污损了的宣纸。我努力把自己熨平,去掉自己的褶皱,使自己好看一点,使自己能够拿得出手送得出去。

比干接受了我了。我的爱啊,我将永远感谢你的慷慨。你没有鄙弃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最大的恩赐。请你接受宣纸这颗卑微的,伤痕累累的心吧。不管它形式上表面上有多么脏污,它的心里只有你。它被你充满,再容纳不下任何杂质。它清纯而专一。

你进入我的时候,黑暗是我的婚床,天地屏住了呼吸,星月闭上眼睛,听我的血脉如山川奔流,我的爱如海啸翻涌。我把自己舒展开,舒展成从未有人迹的蛮荒。你是我的第一个开拓者。你的火在烧毁我的山林。你的犁在我的骨骼上开出一道道深沟。你把种子播撒在我的血肉里。我是远古的蛮荒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你这个我热爱的拓荒者,比干,请你温柔点啊,你的火灼痛了我,你的犁深入到我的骨髓了。你弄疼我丁。

我流血了。我没想到我会流血。我恐怖地望着我的血,脑海中闪现昨夜那个滑稽的老头。他戴着尖顶的皮帽圆形的墨镜,穿着红色的棉袄绿色的棉裤。他扎着红色的头绳。他把一根红头绳扎在我的腕上。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他说。其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分不清那是个梦还是真实。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特意观察我的手腕。没有什么红头绳。可是此刻,当比干的冲突给我以第一次才有的疼痛,当那不期而来的处女的血从我的身体流出,我发现我的腕上,赫然扎着那根红头绳,鲜艳夺目。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我终于以处子之身迎接了比干。但是,我又有一种罪恶感。我感到我欺骗了他。我给他的是一个虚假的,而不是真实的我。我伸手去摸那根红绳,它却在我眼皮底下消失,隐入我的肌肤,在我的腕上留一线红印。

我看到了比干的疑惑。他探询的目光扎在我身上。可是,我爱啊,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过去,我也没有勇气再对你撒谎。我的身体已经对你说了假话。我不敢再用我的心重复这谎言。人家说,谎言重复百遍就成了真。我不敢给你谎言炼成的真。多真的谎言,也终归是谎言,就如多美的假花,也还是假花,纵然永远新鲜,永远不被发现,却也永远吐不出芬芳。而芬芳才是花的灵魂。

诡异的事接二连三,处女的血如同蛊毒种在了我的身体里面,横在我和比干之间,使我们的欢爱失去了芬芳,也如假花一样。我相信,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谎言的惩罚。我欺骗了我最爱的人。我无可饶恕。

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在月下徘徊,如同水中的黄鳝,仰望着月光。我期望再遇到那个古怪的老人。他装束古怪,但是和蔼可亲。至少在那模糊的印象中,我们上一次的相遇,他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像月光下游荡的孤魂野鬼,寻找他的踪迹。我仰望月光,希望看到他攀着月光下来。我揉搓我腕上的那圈红线,我呼唤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无端想起一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了无痕,去若朝露无觅处。据说这是唐朝一个叫白居易的诗人写的。记不清了。我怀疑他跟我一样,也碰到过这个老人。或许,他也被他捉弄过?

(三)

回到家后,我在床上躺了足足有一个月。小东种在我身体里的耻辱被刮掉了。可是这耻辱也真真实实是我身体的一块肉。我的心为它一直不停地滴血。我的生命也化成一股一股的污血。我怀疑我的血要为它流尽。我虚弱不堪。不过再折腾回医院复查,还是算了吧。我的命还不值去西安的车费。

家里吃不起肉。妈每天早餐为我煮两个鸡蛋。两个礼拜之后,我见到鸡蛋就恶心。当妈再次在我床头放两个煮鸡蛋的时候,我从床上欠起身子,抓起那两个鸡蛋,把它们狠狠摔在了地上。不要再给我煮鸡蛋了。我吃鸡蛋现在都是一股鸡屎味。我愤怒地喊。妈默默地弯腰,把在地上摔得稀巴烂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拾掇了起来,放在盘子里。她去厨房,我听到哗哗的水响。过了一会儿,她把两个剥了壳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白扁扁的煮鸡蛋又放在盘子里给我端了回来,很固执地把它们搁在我的床头。

冰融雪化,莺飞草长的季节,小东踩着春天回来了。他一脸的疲惫出现在我的床头,身子也瘦了一圈。我胡汉三活着回来了。他说。我懒懒地看他一眼。这一个月来,我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再次面对他,我发现,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走吧!我说。

什么?他瞪着圆圆的眼睛,脸上的刀疤翻着凶悍。这对我没用了,赵小东,我都死过一次了,我还会再怕你吗?

你玩我也玩了大半年了,还没玩够吗?我对他说,咱俩的债已经清了,到此为止吧。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混蛋!他恶狠狠地眼睛里闪着凶光。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下了车,连家都没回就来看你,你他妈的就这么对我说话?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我想。我把我的不屑化成一声冷笑。

是不是因为我没钱了?我告诉你,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用不了几天就会东山再起。秦七七,你听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我赵小东再潦倒,在黄土坡这地界,手一招还有一帮小弟,公安局长还得给我拎鞋。别你妈给脸不要脸。我要你,是给你脸,我不要你,小手指头都不用动,成群结队的女人排好了队等我上。他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满头凌乱的头发一根根竖起。

我如同一个观众,冷眼望着他表演。

你滚吧!我说,去找你成群结队的女人去吧!我累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怔住了。我不想再看他拙劣的表演了,干脆把头扭到床里。

秦七七,我玩过无数女人,但是,还没有哪个女人敢玩我。你也不例外。想甩我?等我玩腻了你再说。他说。接着,他的身体扑到我身上来。他掀开我的被子,开始剥我的衣服。我奋力反抗。可是我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在他面前,我不过是老鹰嘴里的小鸡。他很快把我的衣服全部撕掉。滚!滚!我沙哑着嗓子喊,我眼前一片发黑,一片模糊,我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把手乱挥,把脚乱踢。他一只手跟钳子一样抓牢了我的双手。他分开我的双腿,往我身上压。我没有力气了。我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我不再挣扎。泪水不争气地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赵小东,我说,我刚为你打了胎。你要是敢碰我的身子,我就死给你看。不过我死之前,我会拉上你。如果我拉不上你,我就拉你爷爷奶奶陪我。你想清楚了。我秦七七说到做到。

赵小东一瞬间僵硬了。然后,我听到啪得一声脆响。赵小东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半边脸如同被火灼烧一般。

我的儿子,你敢打掉我的儿子?他说。

我长这么大,连我的父母都从来不敢打我。我捂住脸。

你以为我会生下你的孽种?我轻蔑地说。

赵小东大口喘着气。我的轻蔑比他的耳光更有力。他身子晃了晃。他的眼里充着血,使他整个的眼球变成血红。血挤破他的眼球,从他的眼眶,顺着他的眼角流出来。我得意地望着他。他在用他的血还我的血。 赵小东,咱俩两清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是孬种的话,我秦七七贱命一条,随时恭候你来,不是孬种的话,老死不再相见了。再见!再见!我笑吟吟地说,同时扯过被子,盖上我几乎赤裸的身体。

(四)

比干带我去了医院。我们在医院排了一夜的队。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的眼圈黑黑的。他一定累坏了。可是,除了确认我还是处女之外,医院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很凶恶,说我们无理取闹,把我俩赶出门外。

马上十一了,你跟我回我家去吧。比干说。我心里惴惴的。要去见他的家人了。不过我毫不犹豫,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我没有家了。以后比干的家就是我的家。他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尽管心里还是害怕,但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也许我还没那么丑?至少,我会是个孝顺的媳妇。我会代替比干孝顺他们的。他们为我生了比干,也就是生养了我。我应该好好报答他们。我欠他们的。

比干的家好远啊!不过有他陪着,就是更远些,就是去天涯海角,也是欢乐的旅程。如果能够一生陪着他这么走下去,那该有多好!一路上,比干就给我讲他的爷爷奶奶。他们家是个中医世家,而且专治各种妇科病。他爷爷闻名遐迩。可惜他已经去世了。他们祖传的医术也就这么失传了。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奶奶。也许她还能帮你想想办法。他说。

比干的家是四间宽敞的瓦房,面南背北,一个大院子。两侧是边房。一边是厨房,里面有那种很久远的烧火锅。另一侧,类似储物间,里面堆满了粮食和农具。院子里种着果树。果树下还种着菜。他们家炒菜,只需要在做饭的时候去园子里拔几根,就能做出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来。我家的院子跟他家的一比,真是显得逼仄可笑了。

公公婆婆见到我,可高兴了。公公一脸憨厚的笑。婆婆则笑得合不拢嘴。真俊的小丫头!看不出来我们家比干还有这个福气。她说。她还把村里村外处得好的叔叔大爷婆娘姨婶都领回家来,让他们看我。他们围着我,一个劲地夸,夸得我差点没飘到天上去,夸得我心里乐开了花,夸得我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天上下凡的小仙女了。嘻嘻!婆婆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洗菜,她把我赶走。我洗碗,她又把我赶走。做饭的时候,我强烈要求,我说我还从来没烧过火,就让我体验一次啦,婆婆这才赶走公公,留下我给她烧锅,她炒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来款待我。

吃完午饭,比干就带我去见奶奶。奶奶在她门前的草垛边上坐着晒太阳。我看比干跟她亲热,心里觉得很温暖。这个家有股脉脉的温情在。不像我的那么冷漠。比干拉着我,给奶奶介绍说,奶奶,这是我女朋友,你未来的孙媳妇。我恭恭敬敬地叫,奶奶!奶奶没有作声。我看到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可是她的眼睛里面却根本就没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在琢磨的当儿,我的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这时奶奶的拐杖又挥起来,向我身上招呼。我闭上眼睛,等着承受这另一记重击。比干抓住了拐杖。

离开了奶奶,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你怎么样?比干问我。他撩起我的裤子。小腿肚旁边一片乌青。比干要揉,被我拦住了。疼吗?他问。没事。我说。比干,你看着我。比干望着我。我凝视着他。他的眼里,明明白白住着一个我。我又出门找婆婆。婆婆笑眯眯地望着我。她的眼里也有一个我。你的腿怎么了?她问我。没事,妈,不小心扭了一下。我说。我留了心,在公公眼里,在下午络绎不绝来访的村民的眼睛里,在伫立的大树的眼睛摇摆的小草的眼睛流动的河流的眼睛沉默的水井的眼睛抽穗的庄稼的眼睛唱歌的小鸟的眼睛路过的白云的眼睛里,我都能找到一个我。可是为什么,唯独奶奶的眼睛里没有我?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浑浊,一片虚无。

晚饭的时候,公公婆婆对我的态度就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向。晚上婆婆一个菜都没做,只把中午的剩菜热了热。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公公也唉声叹气。我知道一定是奶奶跟他们说什么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抢着洗碗。婆婆没再阻拦。晚上,婆婆冷冷地对我说,你不能跟比干睡一屋,你俩还没结婚,传出去名声不好。我说,我听妈的。以后也不许叫我妈。婆婆说。知道了,妈。我说。婆婆绷着的脸给我这么一说,也笑了。我去厨房,给婆婆烧了水。我倒了一盆水,端到婆婆床头。妈,洗个脚吧?婆婆叹了口气,不说话。我默默地给她脱了鞋袜。水热吗,妈?我问。刚刚好!她说。我给她洗脚。她僵硬的身子逐渐被温水泡软泡化。她用她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发。闺女啊!她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我的泪水滚滚而下,滴在洗脚盆里。我把脸贴在她腿上。妈!我说,我会对比干好,我会孝顺你们的!婆婆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她又长叹一声,都是命啊!我脱衣服。我说,妈,今晚我跟你睡。婆婆噗嗤笑了。小鬼丫头,别装模作样了。去吧!比干等你呢!给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扭捏。婆婆抓住我的手,说,你这个儿媳妇,我认了。婆婆相信你不会害比干。婆婆也相信你不是妖魔鬼怪。你也别太介意。你奶奶她老了,糊涂了,难免会说些胡话。你就当没听见好了。嗯!谢谢妈!我眼圈又是一红。婆婆开始赶我了。去吧!睡去吧!

这是我第一次跟比干睡~张床。我脱得光溜溜的,像一尾泥鳅。我钻在比干的怀里,如同倚靠青山的溪流。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不再是孤立的个体。我有了另外一半。我有了家,有了依靠,有了归宿。

早上起床,比干还在呼呼大睡。我去奶奶家。比干家院门正对着一条小河。过小石桥,一条小路与河相偎依,携手同行,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去。穿过小路,就是奶奶家了。奶奶家的门虚掩着。我敲门。没人应。我推门进去。门吱呀了一声,算是对陌生的我打了招呼。院门到房门铺着青石。我踩着青石,轻轻敲了敲房门。还是没有人应。我探头进去。这是三间没打隔断的堂屋。正对着门是一扇很小的窗户。窗户关着。屋子里很暗,还带着几分阴森。奶奶坐在床头,正在生气,跟她前面的虚空说话。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就搞不明白呢?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自己孙子的事,你还真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你就是死了,死了两眼一闭,就想着偷懒什么也不管。你要是再这样,你就老老实实在地底下呆着,别来烦我!……什么?你怕我一个人闷得慌?不需要你瞎献殷勤,我有的是人说话!……看来爷爷也在,奶奶正在气头上。我悄悄缩回头,又折回家。

吃完早饭,洗了碗,我对比干和公公说,我想去看看爹。比干望了眼他爸。公公低着头,不作声。他好像有满腹的心事,好像有什么心结解不开。不过他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唉声叹气了。一定是婆婆跟他说了什么。他低头出门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些寿纸,纸钱和点心。我们一起去后山爷爷的坟头。爷爷的坟头荒草没脚。公公把点心摆在墓碑下,跪在坟前烧纸。我也给他跪下。爹,孙媳妇来看你了。您老人家一生积德行善,福报一定会荫及子孙万代的。孙媳妇保证一定给比干生好多好多小孩,让您老的香火千秋万代,永远传下去。孙媳妇一定会孝敬奶奶,大,和妈,会相夫教子。您老保佑比干事业发达,开心顺利,保佑大和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孙媳妇给您磕头了!

下午,我又去找奶奶。奶奶闭着眼睛,依在草垛上晒太阳。我蹲在她身边。我抓住她的胳膊。奶奶!奶奶!我叫她。奶奶受了惊一般跳起来,满地找拐杖。我把拐杖递到她手里。她挥起来就打我。她打了我两下。我疼痛入骨,不过还是站着,一动不动,承受她的棍打。第三下的时候,她拐杖举着,没打下来。我跪下来,抱着她的腿。被她击打的疼痛把我的泪水拽了下来。奶奶!我叫,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认我?奶奶浑身都在哆嗦。她把拐杖扔了,剁着脚,说,你求他爹也没用!求谁都没用!你赶紧走吧,不要害我孙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盯着她眼睛。她眼睛里,浑浊之中,不时飘过天上的云,地上的风,花草的细语,过去和未来的影子,可是就是没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奶奶,我不会害您孙子,我爱他,我是他媳妇儿。我说。

妖魔鬼怪!奶奶恨恨地说。

奶奶,我不是妖魔鬼怪!我是人!我有人的血,人的肉,人的体温,人的心,不信您摸摸我!我拉着她的手。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脸上。她的手就从我的右脸穿了过去。我一瞬间惊呆了。怎么可能?

你不是人!奶奶说。

我如坠冰窖。不可能!不可能!我喊。我抱着头,一阵眩晕。我不是人,那我是什么?我死了吗?我是一只漂泊人世的鬼?

你也不是鬼,奶奶说,你就是个影子。

为什么别人都能感觉到我的实体,眼里有我的形象,只有您例外,只有对您我是虚的,只有您眼睛里面没有我,这不是我的问题,奶奶,是您的问题。我说。

奶奶叹了口气,说:

是我的问题。我老了!

(五)

赵小东果然不再来找我了。一直以来捆在我身上的绳索没有了。我起了床。当然,我不能无限期地赖在床上。事实上,我躺在床上已经太久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床,而床的一部分变成了我的身体。为了还原我自己,我每天要把自己浸泡在醋里,把那不属于我的部分一点点从我的身体揭掉。然后,我要把变成床的那部分在蜡烛下烤化,再把它们贴在我身上。这个过程很漫长,要求我有极大的耐心,这使我变得沉着,使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心浮气躁,而且,也填补了我一部分时间的漏洞。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望着这漏洞发呆。我把我的冥想塞进去。像是石沉大海。这使我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到底有多深呢?我从家里的米口袋里抓了一把米,然后一粒一粒往里填。它们进去就没入这漏洞的黑暗之中。我不知不觉也不知道塞了多少进去。晚上妈回家做饭的时候,还问我,怎么刚买的一口袋米都没了?我没搭茬。不过第二天,我开始在外面寻找可以往里面塞的东西。石子。草。花。河水。甚至有一次,我还捉了一只麻雀投了进去。我把麻雀扔进去之后我就守在那漏洞旁边,一直等啊等,等麻雀飞出来。可是我呆呆地等了两个月,再也没见到那只麻雀的影子。我想,那只麻雀一定是迷失在里面了。不过这也让我知道,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我毫不犹豫放弃了这个游戏。

王羽不时会来看我。我也会找他玩。我严格规定,我俩的交往,不许与小东有任何牵连。不许跟我提他的名字。小东是他的偶像。不提小东的名字,比让知了不吱声还难。开始的时候,只要他嘴型一动,把小东含在唇边还没吐出来,我就拔腿就走。后来我发现我的这个举动对他完全无效。除非我们不见面。除非不让他说话。我有时很想把他也扔进时间的漏洞里。不过想到他万一也跟那只麻雀一样迷失,再也出不来,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企图。

小东哥的歌舞厅重张开业了!公安局长亲自给剪的彩!

小东哥的饭店也开张了!你没看那装修!全镇找不到第二家!

小东哥把布庄盘回来了!

小东哥把他的三层楼赎回来了。用他卖价的一半。哈哈!

我不得不承认,赵小东的能量非比寻常。他回来仅仅三个多月,就实现了别人十年二十年都无法达到的辉煌。不过,这跟我有关系吗?

王羽,咱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对了,好久没见到小佳了,你俩咋样了?什么时候让我喝你俩的喜酒?我悠悠吐了一口烟,问他。

他神色立马黯淡下来。

怎么了?我问。

我俩早吹了。他说。

为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我诧异非常。

不为什么。他闷了。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我紧追不舍。

他躲避我的目光。

说呀!你不说,我可就不理你了!我说。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嫂子,见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把她跟你放一起,我觉得我的脸都没处搁了。我也要找一个像嫂子这样的女人当老婆。他说。

你疯了?我把烟扔在地上,用脚使尽踩,踩得它尸骨无存。就为了这个?

嗯。他垂下头。他不经意的一低头,暴露了他的内疚。他的内疚在他的脖后颈上结成一个肉瘤,紫胀,通红。我拿脚踢他。你给我滚!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我连踢了他好多脚。我踢累了,呼呼喘气。他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掸了掸身上的土,蔫不吭声地走了。他走了,我就去找小佳。小佳在镇第二招待所的酒店里当服务员,给人家端盘子。我在外面,一直等到酒店的客人都散去。小佳见到我,眼泪汪汪的。我抱住她,我问她,如果他还想回到你身边,你愿意原谅他吗?小佳点点头。不需要语言,我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我找到王羽。

你必须跟小佳和好!我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王羽嘟囔说。

放你妈的狗屁!我说。

嫂子,你还会回到小东哥身边吗?他问我。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

咱俩一样的。我也不会跟小佳和好。他说。

咱俩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我说,小佳她还念着你。她还爱你。她没有错。你因为他妈的狗屁原因抛弃她,你还是不是人?

咱俩一样的。王羽说。小东哥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疯狂地想你,想让你回到他身边。他命都不要地挣钱。现在,他又有钱了。可是你还是不回头。他整天一句话不说,就就坐在那儿,跟个石像似的。谁说话他也不理。有一次他爷爷找他。把他惹火了,他翻眼骂他自己的爷爷。爷爷给了他一巴掌,他才醒过来。他醒过来就抱着自己的头哭。哭完了他就喝酒。喝完了再把酒吐出来。吐完了又喝。喝完了再把酒从眼里哭出来。嫂子,你再不可怜可怜他,小东哥就彻底毁了。求求你,救救他吧!他说着说着,扑到我脚下,嚎啕大哭。一个大男人,在我脚下,哭得地动山摇,也哭得我六神无主。

如果,你听好了,我说如果,我愿意去见他,你是不是就答应我跟小佳和好?我整理了脑子里的混乱,问他。

真的?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泪,惊喜地问我。赵小东上辈子怎么修的,修来王羽这么个朋友?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六)

回到北京之后,奶奶还一直不时会到我的梦中找我。每次她都显得很疲惫。她说,她要跋山涉水,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我的梦。她说,你不要再纠缠我孙子了,如果你爱他,你就离开他。我在梦里泪水涟涟,任我怎么恳求她,她都丝毫不为所动。我服了她给我开的两副药。我问她,为什么她的药不起作用。她说,不是这么吃的。她重复说,我就是个影子,为什么我不能认清自己呢?我说我流血了。我为比干流血。影子是流不出血来的。她说,那不是血。不是处女的血,而是我的心血。完了,她叹气说,心血,是远远比处女的血珍贵的。她知道我对比干用了心了。她说,你回家去吧。如果你找回你自己,你还能记得比干,你的心还在比干身上,那我也没话说。我会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舍不得离开他。我怕我离开了,他会忘记我。我怕他会不要我。我说。我就在梦里跟奶奶聊天。慢慢的,我不再怕她,她听我说话,陪我度过梦里的时光。梦里的时光是颠倒错乱的,你没法像码积木一样把它们排列出一个顺序,决定它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这让我经常有一种无力感。奶奶的来访给我极大的勇气去面对它们。一个月后,她最后一次来梦里找我。她浑浊的眼里流出两颗泪来。她一直沉默着,只是听我说,不再逼着我不纠缠她孙子了。她第一次露出慈祥的笑。她望着我,说,她太老了,走不动了,以后就不来看我了。他爹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好姑娘。奶奶说,一切都有命。她把比干交给命了。

没有奶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适应。我本来已经能够心有余力地对付我的梦,有时候还能跟它开个玩笑,抓住它的脸让它扮出各种各样我意想不到的鬼脸来。奶奶走后,它就又成了一堆乱麻,使我越来越疲于应付,发展到后来,它成长得如此强大,甚至把它的触须伸到现实中来,把我的生活也搅成一团麻。

首先,我发现比干对我身体的兴致日渐衰弱。那血使他恐惧不已。或者是他担心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总之他爱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然后,他又跟我吵了一架。我决定惩罚他,三天不理他。同时也是借机惩罚他对我的冷淡。刘军找我借钥匙玩游戏。我一个人生闷气。走吧,一起去!他说。我想有个人陪总是好的。也让比干知道,没有他,我也不孤独。刘军没有玩游戏。他带了光盘,在电脑里放迈克杰克逊的MTV。杰克逊在红场演唱会的排场,堪比国庆大阅兵。在杰克逊唱到beat it的时候,刘军问我,你俩咋了?吵架了?嗯。扁他。刘军说。我打不过他,你帮我打?我说。到底为什么?他问。

我低下头来,让电脑里面流淌出来的音符淹没自己。

你听说过,这世界上有没有心的人吗?我轻声问他。

怎么可能?他一脸惊异。人没有心,还怎么能活?

这是太匪夷所思了。我知道我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再说,我也不想对比干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所以我说,我不是说心脏,实实在在的心,而是指的感情。

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家伙没有激情,就是半拉死人。Halfdead!他说。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我说。他对我有激情。他很爱我。我是说,他怎么会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最过分的是,他居然能说,强奸是是,是善。

这家伙不是个正常人。七七,不能因为我比他晚几天,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这对我不公平。离开他吧!他配不上你!我甚至有种感觉,他从来没有在乎过你,他不爱你!你不该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他诚恳地说。

刘军,我严肃地说,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刘军给我一句话打击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不吭声了。我觉得我对他有点过分严厉了。我缓和了语气。

他是爱我的,以后不许你胡说!我说。

七七,咱俩打个赌吧?他又有了信心。

什么?我问。

如果他真爱你的话,他会回来找你的。我敢打赌,即使你一个月不理他,他也不会主动找你,向你道歉,回到你身边。你信不信?他挑战似的望着我。

一个月太长了。十天。我说。

那好,就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他对你还是这么满不在乎,你是不是会给我一个机会?他的眼神充满了渴望。

你为什么不喜欢小朱呢?我问他,她又温柔,又文静,又秀气,比我好一万倍。

七七,把天仙放在你旁边,也会黯然失色的。只要还有你在,我想我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了。

我的心泛起温柔的感动。我会把你当作永远永远的好朋友的。我说。可是,你们男人真的就这么在乎这一个外表,这副无关紧要的皮囊吗?

不是。刘军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一颗受伤的心。它那么那么让我心疼。我想保护它,让它不再受伤害…

不要再说了!我冲他吼道。他怔怔地望着我,不知所措。我捂着脸,逃回了宿舍,泪水磅礴而下。对不起,刘军,对不起,我只有一颗心,一个身子。我把它们都给了比干了。我给得干干净净,我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更没有还能够回报你的东西了。

刘军追到我宿舍找我。他向我道歉,他说他不是有意的,让我原谅他这一次。我没怪你。我说。我们又回到办公室。我们一起听歌。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第八天

第九天

第十天.

第十天,刘军听歌的时候,显然已经心不在焉了。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走。十点钟的时候,他突然一拍桌子。妈的!他站起身来要走。

你去哪?我拦住他。

我去抽他去!天下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他说。

我们两口子的事,不需要你一个外人管!我怒气冲冲地喊道。我用怒气掩埋掉我的屈辱。我用伤害,遮盖伤害。受了伤的刘军,默默收拾了自己的光盘。

去吧!找他去吧!不要这么委屈你自己了!他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这句话。

(七)

王羽拉着我去找小东。他呼小东。小东没给他回。他先拉我去小东的娱乐城。门口站着一个小孩,扎着冲天髻,唇红齿白,围着一个大红的肚兜,煞是可爱。他向王羽要票。王羽指着自己的脸说,我这张脸就是票。不行,小孩说,小东哥说了,所有其他形式的票都取消了。现在只认钱。他死死地堵住入口。多少钱?王羽问。每人十块。王羽给他掏了二十块钱,他才放我们进去。小东不在娱乐城。莫非他在饭店?他现在没日没夜地借酒浇愁。那好吧,我们去他的饭店。到了饭店门口,那红孩儿已经先我们站在门口了。你们别白费力气了。他也不在这儿。小孩说。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王羽问。他在坟墓里。小孩说。笑话!王羽不理他,就往饭店里面冲。小孩还是堵在门口。买票!他很认真地说。我进去吃饭,还要买票?那也要买票!多少钱?十块钱一位!这都什么世道?等我找到小东哥再收拾你!王羽又给他掏了二十。饭店里面空荡荡的。王羽问服务员,见到小东哥了吗?没!我们出来,小孩在门口得意地笑。跟你们说了他不在这里了,你们不听!小孩说。我们不理他。我们去布庄。布庄里面人来人往的。我们看到小东的爷爷和几个售货员在里面忙。小孩已经堵住了门。有人进去他就侧身让过,唯独不让我们进。这也要买票吗?王羽问。当然当然!小孩笑嘻嘻地说。那别人为什么不用买?因为你们不是别人。王羽又给他掏了二十块钱。

爷爷,你见到小东哥了吗?王羽问。

你说啥?我听不见。

你见到小东哥了吗?王羽在他耳边大声喊。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有事你去问小东吧!爷爷说。

旁边一个女孩细声细气地问爷爷,大爷,这个布多少钱一尺?二十五!爷爷飞快地回答,看不出一点耳背的样子。

王羽悻悻地退出来。哪都没有!他对我说,肯定在家了。我们就又到了小东的家,那三层豪华的小楼,显得气派非凡。红孩儿在门口数钱。一十,二十,三十…发财了,发财了!他兴奋地说。大门锁着。王羽拿出钥匙。你们干什么?小孩推开他。我们进自己的房子也要花钱,你看,我有钥匙!王羽把钥匙在他眼前晃得叮里叮当响。第一,这不是房子。第二,这不是你们的。所以,给钱!王羽看看我,又给他掏了二十。不够不够!这里每人二十!小孩说。为什么?王羽诧异地问。你们会惊醒死人的。你看,这是一座坟墓。你看这顶,看这墓碑!小孩说。你找抽是吧?王羽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他。小孩给吓得坐到地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跺着脚耍赖。算了算了,你给他吧!人家还是个孩子!你看他多可怜!我对王羽说。王羽没辙,又给他掏了二十。他拿着钱,眼泪还没干,就乐得欢呼雀跃。王羽开了门。我进去。背后听到王羽问他,你到底是谁?你知道红孩儿吗?小孩童声稚气地问。知道啊,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儿子。我是他哥哥,我叫火孩儿…

穿过院门,一进到楼里,我发现我就迷了路。王羽,王羽,我喊。听不到他的声音了。门外一片岑寂。我摸索了一会儿,发现我连出去的路也找不到了。楼里面甬道连着甬道,如同一个迷宫。不知道尽头是不是有一只牛头怪。两面的墙壁都是土墙。每隔十几米,插一个烛台,半截蜡烛闪着微光,弱弱地照着前方的路。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弯。这里面一切都是重复的。没有任何标志,也看不出区别。我想起牛头怪的故事来。那个古希腊的英雄叫什么名字来,一个女人给了他一卷线团。我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更别说再去找什么线团了。我摸摸口袋。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包摩尔,和一个火机。好了,就靠你们了。我点燃一颗烟。我喷出一口烟雾,趁它们还没消散的时候,我把那烟雾拍死在墙上。它们在墙上挣扎。好了,你们就充当我的记号了。以后每转一个弯,我就拍一口烟。只要我在转弯的地方见到这烟,我就掉头,找那没有烟的去处。这个方法很有效,我在千回百转的墓道里,开辟了一条路。这条路带领我进入坟墓,或者说小楼的最深处。我看到了一扇门。火孩儿站在门前。

这儿也要钱吗?我问他。

不要!他说。我今天挣了很多钱。人不能太贪婪。

他在里面吗?我问。

是的。他说。不过我不能看。我还是孩子。我是来告诉你不要打扰死人的安宁的。对你也没有好处。你让死人不得安宁,死人就会进到你的梦里,让你不得安宁。

谢谢你!我摸着他的头,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他羞涩地笑了。那我走了,姐姐!姐姐再见!

我推开门。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凝滞,如同咆哮的波涛忽然遭遇冰封。赵小东赤裸着身子,上半身斜躺在棺材盖上,两条腿支在地上。罗刹女跪在他前面,头埋在他两腿之间,嘴里含糊不清却唔唔有声。这时,身后响起了王羽的脚步声。小东哥,你在吗?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他的说话声打破了天清地宁。赵小东坐起了身子,看到了在门框里的我,写一个大大的囚字。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中绿茵茵的狼一般的绝望,和死人的忧伤。他发出一声哀嚎,把罗刹女踢翻在地上,站了起来,就这么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

我退后一步,退出囚禁我的门框。我抓住门把手,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把门关上。门的那一声巨大的惨叫,应和着小东还徘徊在屋里的哀嚎。怎么回事?王羽莫名其妙,向我伸出手来。我甩脱他的手,夺路而逃。我蹬蹬蹬跑下楼。我看见楼梯口墙边我吐出来的烟痕,兀自绝望地挂在墙上,不知所措。

我跑回家的时候,听到我家院子里地下的幽灵们在哭泣。它们的哭泣哀怨而悠长。闭嘴!我冲它们喊。再哭我就倒开水烫死你们!幽灵们恣肆的嚎哭变成了隐忍的抽泣。我回到我的屋子,坐到我的床上,我试图平复我急剧的呼吸。那一阵狂奔,使我的呼吸赶不上心跳的节奏,变得断断续续零零落落,如同断线的珍珠项链。我接续上我的呼吸和心跳,就觉得我实在是庸人自扰。实在是可笑。赵小东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爱跟谁上床,爱让谁吹箫,我激动什么?我跑什么?赵小东现在该在得意地笑吧?

王羽气喘吁吁地追到我家里来。我第一次恨起哥哥来。如果不是他,我还可以把院子的门锁上。我还可以有我的隐私,藏起我的伤口。我可以选择接待谁拒绝谁。他剥夺了我的权力。他是个混蛋。他在的时候让我们不得安生。他不在了,依然让我们不得安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王羽一脸的羞愧。好像他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嫂子,你听我说,小东哥真的很苦。你没看到,但是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很犟。他对别的女人从来没用过心,只有对你,只对你不一样。要是别的女孩这么对他,不被他砍了,也得家破人亡。你离开他以后,罗刹女一直追着他。她跪在他脚下求他。她痛哭流涕。可是小东哥从来不拿正眼看她。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他除了挣钱,就只会喝酒。他用酒伤害他自己。他说你就是他喝过的最烈的酒。他一定是喝醉了。不然不会有罗刹女的机会的。嫂子,你一定要原谅他这一回……

我站起来,用我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嘘,别说他。王羽哥,你真的是因为我离开小佳的吗?我问他。

王羽迷惘地望着我。嫂子……

别叫我嫂子。叫我七七!我说。

嫂子……

我两只手攀到他身上。我抱住他的脖子。我的脸贴在他脸上。他的皮肤上细密的汗毛擦过我的肌肤。我在他耳边说,王羽哥,你喜欢过我吗?

嫂子……

我听到王羽急促的呼吸,舔嘴唇的声音,咽唾沫的声音,和颤抖的声音。

抱住我!我说。王羽的手很自然地围住了我。你想要我吗,王羽哥哥!为了免得他惊吓了他,我轻轻地,轻轻地问他。

嫂子,王羽很艰难地说,你还是在乎小东哥的。你能原谅他一次吗?

能!我说,你把我抱紧些!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轻轻拍我的后背。我们去找他!

我们不用去找他。赵小东已经推门而入。我正对着门,他一推门我就看见了他。我还看见了他身后跟着的火孩儿。火孩儿向我作了个鬼脸,倏忽就不见了,只留下小东吃惊地望着抱在一起的我们。他脸上的刀疤里流出屈辱的粘液,流出愤怒的火光。他弯腰,从他脚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向我们走来。我吓傻了。王羽,王羽!我喊。嫂子!王羽话还没说完,那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没入他的身体。他软软地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的重量压弯了我的腰。他的嘴角流出血来。不要啊!泪水迷糊了我的双眼。泪眼朦胧中,我听到小东恶狠狠的声音,亏我赵小东一直当你是兄弟,你连我的马子都敢泡!算我瞎了眼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妇,今天老子成全你们,阴间作夫妻去吧!

我抬起头来。赵小东盯着我。狼的眼睛。死人的目光。阴森的刀疤。弹簧刀一点点向我靠近。我毛骨悚然。恐惧如同一只强力的大手,把我死死地攥住,捏得我浑身骨骼如同炒栗子一般咯咯爆响。刀光一闪,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

(八)

505厂是只鸟笼,外面有广袤的天空。505厂是方鱼塘,外面是无垠的大海。我觉得,比干不属于笼子,不属于池塘。我俩和好之后,我逼着他辞了职。我梦想和他一起浪迹天涯。无论海里有多大的波澜,天空有多大的风暴,我都愿意和他一起,泛舟海面,搏击长空,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我俩是一对鸟儿,一双游鱼。

离开505的前一天晚上,刘军破天荒请客,为我俩送别。我拉上了小朱。我心里总有一个希望。希望他俩有一天,能够像比干和我,比翼齐飞。我俩的离去,也许正是给他俩一个机会,一个借口,一个未来。我横在了比干和小朱之间,不愿意再成为刘军和小朱之间的另外一座山。我愿是河流,结一个带子,把他俩绑在一起,正如月老手里的那根红绳。

无论走到哪里,记得给我来个电话。刘军说。

小朱的眼睛红红的。我在505的最后一夜,我俩都没有睡觉。我俩躺在一张床上聊天,一直聊到东方发白。我抱着小朱,我对她说,我对不起她,我永远欠她的。别傻了。小朱说。你一定要过得好。你过得好,就算是还清我的债了。等你俩结婚的那天,我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别忘了我这个红娘。我不仅是红娘,我还要当你的伴娘。我哭得眼泪汪汪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才发现大雪纷纷。大雪把505整个包裹了起来,使它看起来那么冰冷。我们,比干和我,提着两个行李箱,里面装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坐上了开往丰台的火车。火车渐远。当505就这么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才发现我对它的依恋。它像我的第二个家,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给了我温暖,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还给了我 比干。可是,跟我的家一样,它也不要我了。我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注定要受到父母的抛弃。我不停地努力。我想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但是,我又总会犯错误。虽然是无心的,但是依然不能原谅,不被宽容。还好这一次,我有比干。命运总算对我不薄。我不该抱怨什么。正如我对505,也充满感激一样。 进入北京城,我俩就像被抛入汪洋大海的两叶小舟。我们漫无目标地流浪。当天,我俩连住处都没有。一月的北京,风像刀子,夹着雪花,向我们呈着威风。我依偎着比干,徘徊街头,望着万家的灯火。我不敢奢求富丽堂皇的居所。我的心很小很小。但是,高楼林立,大厦摩天的北京,却连几平米一张床的地方对我们都吝啬。比干带我回到了丰台妇幼保健医院。我们找了个靠近暖气片的长椅。我们在长椅上瑟缩了一夜。我们重温他带我看病的经历。在寒夜中,缩在他怀里,我找到了回忆,也找到了温暖。

天亮以后,比干买了几份报纸。他照着报纸上的电话联系看房子租房子。你在这儿等我吧。有什么消息就呼我。咱们两个人带着两个箱子,到哪都不方便,而且还费钱。他说。我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他是嫌外面冷,怕我冻着。坐车四处奔波,他怕我累着。可是我不怕冷不怕累。我就怕一个人。我要跟他在一起。乖乖的,听话!他不容我置辩,拍了拍我冻僵了的脸,把两个箱子留给我,自己就走了。我拖着两个箱子,我追不上他。在医院门口,我用公用电话给刘军打电话。我抱着电话,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只有泪水哗哗地流。

七七!七七!是你吗?说话呀!刘军在电话里面喊。

我……我……我哽咽着。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这小子又欺负你了?刘军问。

不是。我说。我冷。我一个人,好怕!

比干呢?他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抛下?

他……他去找房子了……我们……我们没有住的地方。我说。

七七,你听着,我家在东直门那边有两间平房,一直没人住。你们先暂时住那儿,慢慢再找住处好了。

不用了,比干会找到地方的。我说。我就是觉得害怕。我害怕一个人。你说,他不会走了不理我了吧?

你在哪儿?我这就接你去!

我呼比干的BP机。我告诉他说,刘军打电话说他那儿有空房子,可以让我们暂住。比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他不久也回来。刘军从厂里要了辆车,在飞雪连天中接我们去了他家东直门的平房。那是东直门内一套老旧的四合院中正南的两间平房,另外带一间厨房。刘军和比干费了不少功夫,才把炉子给生着。没有暖气,夜里可能会比较冷。你们先凑合着,我再给你们找个电暖气来。刘军说。不用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吧。比干说。

就这样,我们算是落下脚来。

(九)

我在阴阳交界处徘徊了很久,很久。那儿一片光明,微风和煦。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有如一颗宝石一样纯净。地面上飘摇着红艳艳的花儿。我飘在半空,地面像是一副巨大的,柔软的毯子,被风吹得高低起伏。我看不到自己。我只能感觉到自己。我没有重量,就像是一缕风。我沐浴在风中,如同沐浴在喜悦中。这里是没有忧愁,没有物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极乐之地。这里只有愉悦。这里是灵魂和想象的家园。我说,要有风。就有了风。我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说,带我去看大海吧。我的脚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潜入大海的心脏,听它的跳动。与人类的心脏不同。人类的心脏只会制造血液。它不是。它每跳动一下,就制造出成千上万的游鱼,五光十色的珊瑚,摇曳生姿的海草,和使人心醉神迷的音乐出来。我懂了,它们是大海的血液。大海里面没有压力,也没有浮力。我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沉到海底,也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叶浮萍,追逐鱼群嬉戏。我不需要呼吸。我也不需要眼睛。没有了身体和生命的负累,我随心所欲。我怡然自得。

我在流连忘返中听到妈妈的哭泣。妈妈的眼泪穿过茫茫的大海,把我淋湿。她的泪水比海水还要苦涩还要沉重。我背负着她的泪水。她的泪水越来越多,把我淹没,把我包裹起来。我是她泪水里的一粒沙。我在大海里腾跃,试图摆脱它。我钻进海底的淤泥。我穿过珊瑚的缝隙。我不仅没有甩脱它,它反而越来越多,把我重重捆缚,使我无法遨游。泪水千丝万缕,结成一只茧子。我徒然有蝴蝶的翅膀,却再也飞不起来。

七七……七七……七七,你回来吧!七七,妈不能没有你啊!七七,七七……妈妈的呼唤像是从茧子里抽出一根风筝的线,断断续续,却很坚定地往回收。我很不情愿地被拖出了大海。线越收越紧。我感到它嵌进我的肉里了。我没有肉体的灵魂感到了疼痛。我摇摇晃晃地坠落。我不知道我坠落何方。眼前人影瞳瞳。我有眼睛了。这让我沮丧。我茫然了很久,才知道,我又回到了床上。七月灼热的天气扑打我的身体。我闭着眼睛,努力回到阴阳交界,却发现我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美妙一去不返了。

她只是睡着了。我听到爸爸说,你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睡着了?她都睡两个星期了!你还想让她睡多久?都是你!都是你造孽!你赔我女儿!我好端端的女儿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儿子没了,女儿也没了!我怎么生出这么一双儿女哦!还不如从来没有过他们。如果从来没有过,我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苦啊!我还不如死了!妈妈说。

嘘!你小声点。七七不过睡着了。她会听见的!爸说。

听见怎么了?她醒来,我要给她两个大耳瓜子!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天下有她这么当女儿的吗?无父无母,躺床上装死,不管别人死活!我真但愿没生下她来。真希望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把她打掉了!那我也不会有今天啊!让我死了吧!妈抽噎着,泪水不断地滴在我身上。我躺在床上,心如刀绞。在我睡着的时候,妈说出了实话。她不想要我了。她早就不想要我了。

一直等他们走了,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我才敢起身。我打量着这个庇护了我十几年的家。它简陋而寒碜。我们新刷的白石灰已经满是苍老的皱纹。一条条裂缝拱起一块块墙皮,有如被岁月犁过的人脸。屋顶被灯光烤得一块块老人斑。连它们的叹息都虚弱地露出垂暮的气象。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叠崭新的钞票。我拿起来数了数,居然有五百块钱。钱下面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片。我展开。上面写着北京,505厂,招工。联系人,赵科长,电话010……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姐姐留下的。她也不要我了。我想起哥哥作孽的时候,她对爸妈说,这种祸害,砍了人间倒清净了。她不想砍了我。她是想让我走!她对我还算有情。她给我留了五百块钱。她给了我一个去处。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揣着姐给我的五百块钱,和那张纸条。我走出房门。院子里,地下的幽灵沸腾起来,冒着热气和咕咕的水泡。房门依旧大开。我走出房门,最后望了一眼我的家,毅然绝然地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

(十)

比干开始一边找房子,一边找工作。两个礼拜后,在比干的坚持下,我们搬离了刘军东直门的平房,搬进了马甸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地下室。至少那儿有暖气。比干说。地下室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管理员要求我们一次性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另外交了一个月的押金。我们两人都只在505厂工作了半年,两个人合起来一个月只有五百块钱的收入,去掉平时吃饭的费用,再加上十一去了一趟比干家,交了房租,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相比租房,比干找工作的路就显得漫漫而修远了。他买各种招聘广告。他打印了十几份简历,一白天都不见影子。一直到春节,依然一无所获。一九九七年的春节,我俩蜷缩在地下十平米的房间里,听外面鞭炮声,默然相对。一定会好起来的,比干,我相信你!我对他说。

春天来了。街边的垂柳破壳而出,绽出一点一点的新绿。比干那天回来得特别地早。七七,我找到工作了!他说。我望着他。他的脸上也绽放出春天嫩绿的希望。真的?我抱着他,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说。他却并没有我期望的兴奋。给你多少钱一个月?不怕钱少。咱们可以慢慢来。我说。钱不少。他说。六千块钱一个月,包吃住。哇塞!一个月是你在505两年的工资诶!我就说那池塘太小,养不了我家比干这样的大鱼。快说说,是什么单位?中水。他说。中水?没听说过。在哪上班?什么时候开始?我问。上班的地点,在塞内加尔。塞内什么?是在郊区么?塞内加尔,不在郊区,在非洲。他说完,就看着我,不吱声了。不行!为什么?非洲?那儿那么乱。我听说,那儿天天打仗。还有霍乱。反正就是各种病。那儿没有战争,也没有病。那你去那儿了,我怎么办?你等我。等我挣了钱了,我就回来娶你。不行!等你有钱了,你就不要我了。你离我那么远,那边有漂亮的美女追你怎么办?你要是不放心,我先跟你去你家。咱俩把证拿了?不行!为什么?因为……因为我还没到拿证的年龄。再说了,就算拿证,你变心了,我还能怎么着?用那个证把你杀死?还是把它熬成药给你吃就能让你回心转意?总之,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比干,我是你的影子,这辈子你甭想抛弃我。哦,我知道了。

比干又开始了他漫长的求职之路。但是这件事之后,他就像经霜的柿子,日渐枯干。他每天回到家,就在床上发呆,渐渐连唉声叹气的力气都在丧失。我给他打水洗脚。我给他揉背。他的脚上,疲惫结成厚厚的泥巴,发出腐烂的臭味。我把它一条条地搓下来。失望在他的背上结成层层老茧。我用我掌心的热气把它呵软,拿剪刀反反复复地刮,刮得满地都是鳞片。可是它们生长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而且渐渐侵蚀了比干的皮肉,以至于我给他搓脚和揉背的时候,他都要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束手无策,只好任由它们疯长。

我出去面试打字员的工作。文秘的工作。收银的工作。前台接待的工作。可是每家单位都要我提供学历证书。我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我们的钱慢慢光了。每天只能去外面买个饼.或者方便面回来吃。我无所谓。可是这太委屈比干了。他天天在外面跑。饼和方便面给予他的能量远远不够他消耗的。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了在饭店端盘子的小佳。我也去附近的饭店里,我去找饭店的老板,我说我当服务员。饭店老板四十多岁,色迷迷地望着我说,你有端盘子的经验吗?我说我在家天天端盘子。端了二十年了。那个不算,他说,你来做迎宾吧?迎宾?那是卖脸蛋的。我不卖脸蛋。我只卖劳动。我还是端盘子吧。我说。没有端盘子的,洗盘子你干不?我望着这杂种,一肚子的肮脏。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先把我踩到脚底,再扶起我的时候,以为我就会感激涕零,甚至以身相许了。老娘见得多了。好,我就洗盘子。那你明天来上班吧。我告诉比干,我要去饭店当服务员了。比干很艰难,但是也很坚决地摇头。我不管他。我决定了,就去洗盘子。

我只去了一天。晚上,地下室的管理员找到我们,说三个月到期了,要我们续交下一个季度的租金。我和比干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我们只还剩二十多块钱了。我没跟比干商量,就给刘军打了电话。我问他,你那空房子还空着吗?

刘军第二天又找了辆车,把我俩拉回东直门。比干一声不吭接受了我的安排。这一次,刘军带着小朱一起来的。她吵着要来看你!刘军说。安顿好了之后,我说,我要上班去了,你们先聊。你上班了?在哪?刘军很诧异。我……我在饭店打工呢。我笑着说。刘军当着比干的面,抓住我的手。他闻到我的手上那只一天就洗不掉的残羹剩菜的馊味。他妈的!他说,我不许你去洗盘子!比干在一边默不作声。刘军中午在簋街请我们吃大餐。我偷偷问小朱,你俩好上了?小朱脸红了,说,没。连我都瞒着啊?我不满地说。我俩在一起,他只跟我说你。他需要一个能够听他谈你的人。他就找到我了。小朱说。我感到万分内疚。小朱趴在我耳朵上说,这回,你是我的红娘。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抱着她,大声宣布说,小朱,我爱死你了!我要是男人,一定娶你!幸亏你不是!小朱说。这回,连比干脸上都现出久违了的笑意。

临走的时候,刘军掏出钱包,给比干数了一千块钱。借你的!他说,有钱记得还我!比干看了我一眼,把钱收下了。刘军在车上,车发动的时候,对比干说,你小子给我记住了,没钱我还有,但是,你要是敢让七七洗盘子,从此别说认识我!是不是啊,小朱?小朱狠狠地点头,说,对!我也不认他这个朋友!

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千块钱,不仅没让比干振奋,反而引他沉沦。比干放弃了找工作的努力,开始天天泡在网吧里。我没有阻拦他。我跟他一起泡在网吧里。我不玩,只看他玩。地下网吧狭小的空间里,摆着十几台电脑。每台电脑前面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个人。每个人手里都叼着烟。比干也不例外。烟雾散不出去,在网吧狭小的空间堆积,如此得浓厚最后竟然跟水一样有了密度和浮力。他成宿成宿地打一款叫做红色警戒的游戏。

他打了两个月的游戏,我陪了他两个月。我就坐在他身边,眼睁睁地看着电脑屏幕张开大嘴,吐出一只只吸血的鬼魂。鬼魂们一袭黑衣,面色苍白如素,眼睛里滴着狞笑,嘴唇外歪着四颗獠牙。他们一出屏幕,就扑到电脑前的玩家们身上,张开大嘴咬住他们的脖颈。我看见比干和其他的玩家们一样,他们是如此痴迷于游戏,以至于没有任何人作出任何反抗。血液从他们的脖颈如同汩汩的山泉灌进鬼魂们饕餮的大嘴,使他们的肚腹如同蜘蛛一般鼓起。他们喝饱了血,就或在烟雾中无所事事地游荡,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他们说话时唾液四溅。不过他们的唾液是红色的,那是他们吸进食道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血。他们的声音嘶哑,像是坏了嗓子的秋虫的絮语。那两个月,我亲眼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花季少年,因为被他们吸干了血而一头栽在电脑前,再也没有醒过来。他面孔清秀迷人,但是他出了窍的灵魂是那么干瘪,像是一片被烤干了的面包片。更多的玩家们还保留着呼吸,却慢慢失去了思考,吃饭和睡眠的能力,而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小小的地下游戏厅里,弥漫着腐烂的死亡的尸臭,与烟臭,鬼魂们的口臭混合在一起,使人恶心欲吐。

两个月后,在比干再一次打算去玩的时候,我拉住了他。我说,比干,咱俩说说话吧?咱俩好久都没说过话了。有什么可说的?比干很不耐烦。我拉住他的手。就说红警吧,好不好?比干坐了下来。你又不玩。他说。

我看你玩,就当是我玩了。我说。比干,我很佩服你,你玩游戏的时候有一股韧性,有一种精神,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比干笑了,你讽刺我吧?不是,我说,你看,你经常在一开局的时候,就遭到惨败。你的大本营被轰没了。你的兵工厂,你的采矿车,你的武器,你是士兵,你什么都没了。你只剩一个小兵了。要是我,早就认输了。可是你不。你指挥着你唯一的士兵,在黑暗中摸索。我以为你神仙难救,只有覆灭了。可是你不屈不挠地指挥着那个小兵。你捡宝箱。你从宝箱里翻出大本营。你再起炉灶,用这一个小兵实现惊人的逆转,取得不可思议的胜利。比干,这你都能做到,还有什么能难住你呢?

可是,现实中没有宝箱可捡。他说。

你那一个小兵,你不指挥他满世界跑,他能捡到宝箱,他能发现大本营吗?我问他。

比干望着我,陷入了沉思。我懂了!他说。

那天,他没再去玩游戏。他去公共浴池,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去理了几个月没理的蓬乱的头发。他把他比马克思还茂盛的胡子刮掉了。他的脸白白净净光光滑滑,刚出的苍蝇以为那是面,想落在上面歇脚却跌了下来。晚上,他自己去水房打来开水。我给他洗脚。他脚上的疲惫像是干了的胶水,一搓就卷成一根线。等到那盆水里密布着卷成线状的疲惫,如同是一盆泥鳅,他的脚重新露出了肌肤的本色,他的脸上焕发了新的光彩。我再次给他揉背。他背上的绝望如同一贴贴久了的膏药,我只轻轻一揭,它就离开了他的身体,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夜我躺在比干怀里,在三个月里第一次又重新做了比干的女人。尽管那血再次来临,尽管疼痛依旧,但是在弥漫我身心的重如泰山一般的幸福面前,它们渺小得比鸿毛更微不足道。

比干调动了他所有的关系。他给他的同学打电话。虽然一直没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但是,他不再跟我说,法语没用。他开始陆续接短期的活,口译,笔译,陪同。在法国芭蕾舞团来北京表演的时候,他作现场翻译,还利用这便利,带我在人民大会堂看了一场芭蕾。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说,那两个礼拜,他挣了一千五百块钱。那是他在505五个月的工资啊!他把其中的一千还给了刘军。他带我去看电影。泰坦尼克号。我哭得稀里哗啦出来,被他嘲笑了一晚上。人家是女人嘛!你要是再嘲笑人家,人家三天不理你!

他不再执着于法语的工作。他说,能用法语的,都是去非洲的。他去广告公司,跑业务。六七月的东直门,是一个可爱的季节。一场暴雨过后,四合院里满院爬的龙虾。我和比干一捉就是一盆。我们在厨房煮龙虾吃。免费的龙虾,真是人间的美味。

七月一日,比干说,香港都回归了,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工作!在香港回归的举国欢腾中,比干的信心也像五星红旗一样升到了半空,随风招展,红艳耀眼。果然,他接连成功通过法国使馆和外地一家法国公司的面试。他说他想去外地。他不想让我住永不见光的地下,过鼹鼠的生活。他租不起地上的房子。他也不能无限期地住刘军的房子。我无所谓。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他,就像是他的影子。只要太阳还在天空,谁也不能把我从他剥离。黑暗来临的时候,他也许看不到我,但是,那并不是我离弃了他,而是,我那时与他融为一体了。我在他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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