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脸城镇:夜的精神卷宗

2015-07-17 18:58李龙波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酒鬼小说家飓风

李龙波

月亮。

飓风往六月的胸腔凶猛地刮,海水动荡的庞大身躯使月光下的海岸线战栗不已,变幻不定。海边的房子如一个虚幻的蓝色子宫与狂飙共振。因明躺着,像一个被床榻强制收留的病人,旋转的光线如从他眼睛深处伸出的一只被风雨打乱淋湿的翅膀,嚯腾腾扑向窗外。

据说,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纪,所有人会携起手共同对抗臭氧层,新一轮爆发的病毒,堕胎,淫乱,贫困,以及混乱的心魔。新世纪伊始,《圣经》的发行量呈几何基数日增,神圣天上王国即将降临于世俗。据说,脸上挂着犹如火红珊瑚胡须的海神波塞冬从海底醒来,半身立在海里,半身目光如炬,扫视星空。

六月的海滨城镇弥漫着变乱情绪,海边的岩石是这座城镇脸盘的额头,一条中轴交通马路携带一股海水的咸味从小镇中央的鼻腔凛冽穿过。每日清晨,太阳带着从海里升起的巨大热力给小镇脸盘涂上红晕,直至黄昏,它就以强力让自己坚韧地挤进这张脸盘。这种进入,给小镇的夜晚带来了细碎的夜魔与百花相互掠夺的隐秘声响。

因明躺在床榻上,他刚才梦到了火红鸽子盘旋在这座城镇上空。火红鸽子曾在他脑海里变幻过各种形象,夜叉、姑娘、红布头、金属火焰、桃胡、手枪;但是不管怎样变幻,这的确是他千真万确在现实里喂养过的鸽子。那只鸽子曾与他青春的河流共舞,充斥着酸碱味道的油腻粪便气味长久地栖息在他金色神经的末梢。

沉重如铁的翅膀在飓风中艰难喘息,最终它停落在一团迷雾般的光里,光核曲曲弯弯地向内紧收。翅膀感到自己的羽毛酥软,阵阵热浪将它掀翻在手掌着那团光的守夜人身上。这座城镇夜的守护者,总会在子时走向海边的灯塔,然后在卯时回来就寝。夜之光曾在他面孔里悄无声息游走潜行了将近二十年,这光紧咬他每一条面部肌纹,与之厮磨,使这面孔与城镇的脸盘互为譬喻。它熟悉皱眉肌、笑颊肌的弹力以及它们每一次拉扯的弧度,熟悉肌体变动的人性原理。它以夜的方式处理、雕刻着这张充满水渍漩涡的河床一般的面孔。光总会以自己的天赋将守夜人的每寸肌肤保留在自己的记忆的沟壑纹理底部。

当因明透过窗户看到守夜人时,感到小镇以自力在上升,周遭月亮巨大潮汐力的牵引使其呈螺旋样游移四顾。最先,贴满了报刊彩页的房屋墙壁变得松软,墙上钉子的牙齿变得柔和,开始絮絮自语,它们生长、延伸,墙角如一把持续打开的折尺,而墙角处桌椅的闪光开始沿着桌椅锈迹斑驳的骨骼纹路收缩,直至桌椅形成了拥有自身形状的颤抖阴影被墙角远远抛下。刀面样的报刊彩页以迷离的出神对此投以窸窸窣窣的呼应。然后,因明感到自己是一条被疏理打理了二十余年的河流,在撞向墙角,继而这河流也像折尺一样被打开。

这座城镇六月飓风的摩天之手掀开窗外浓密树冠的网路,摇晃了在不断拉伸生长的窗台。窗台上那盆已经被风折断的雏菊呼应着上升。最终,飓风的手指把弄着松动了筋骨的窗户,它湿淋淋的手透过窗户的缝隙夹杂着海水浓厚的气味附上因明的面颊。

呼吸。

六月的飓风开始猛烈撞击自身之上的巨灵神眼睛样的月亮。那一个夜庞大缓慢自转的身躯里,城镇最高建筑物上的广告牌被飓风摧断,就像喇嘛的转经筒一样在摇动。守夜人没有在卯时按时回来。夜的手臂伸进自己的躯体,安慰似地抚摸城镇脸盘,寻找着在每个夜之间传说的守夜人。据说,每一个夜都是独立的,拥有令人尊敬的夜的个性。据说,每一个夜有出生,有死亡,有的死后的夜的灵魂以世间所有物的梦的形式继续存在。它们被作为小说家的守夜人书写,同时它们也书写作为守夜人的小说家。梦是夜呈现自身的精神卷宗。

飓风之夜曾发生过各种故事,所有的故事几乎都藕断丝连,互为因果。比如,在飓风之夜执掌着酒鬼的物性的梦,与守夜人、小说家的小说互为关联;小说家的命运又在这个六月的飓风之夜向前或者向后推进。而因明,又会在另一个飓风之夜打开小说家遗留下的手稿。守夜人曾这样说:所有事件在飓风里成长,它们各自呼求自己的本质,继而开始相互寻找。

那一个夜并没有在自己躯体内的城镇脸庞上找到守夜人,据说,它看到因明的湿漉漉翅膀般的目光在海边抽搐,抽搐而忧伤的目光旁躺着守夜人的提灯,海神波塞冬从海里站起,托起守夜人的身体将他放在月亮上。

据夜的精神卷宗里记载:

每一个飓风之夜,坐落在城镇右脸颊位置的警察局前停着的警车都会像俯身的猎豹时刻伺机而动。它们怒目圆睁,金属的血脉贲张,时刻警惕着魔鬼脸谱一样的刀器刺入人身。它们被赋予“机理”,所以会用职责来捍卫自己作为金属的物性尊严。

有一次,它们看到一个浑身落满血迹的外国女人倒于街道,在她身边躺着一个酒鬼。当酒鬼醒来后,眼睛朦胧地看着警察,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杀了一个叫露丝的外国女人。警察不能断定酒鬼是蓄意谋杀,还是梦魇蛊惑下的一出迷局,因为在这个城镇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做着妓女的异国女人的家乡名字。但是,现场证明,异国女人是酒鬼所杀。只是没有什么可以证明那一切真是酒鬼的一个梦。

他梦境里出现的那个叫做露丝的妓女影像,并非现实中的机械式镜像,在此,我们可以断定,他并没有杀人。所以,在这个事件中,人类体察不到梦的联合体,体察不到梦的完整性,不相信梦的法庭会以自己世界的准则来合理审判这个酒鬼。

这件事被这个城镇的守夜人、小说家写成了一部悬疑小说,事件中的女主人公被改名换姓,叫玛丽昂,但至始至终这位小说家也没能给读者提供合理的答案。他说这是这个城镇提供给人类梦境的一个典范之作,他有责任将此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

而评论家似乎对城镇典范这个评定漠不关心。有人说,这个小说作者用了“玛丽昂”这个名字是有所指。在《丹东之死》这部十九世纪初期的作品里,那个妓女就叫这个名字,而且是个人自由伦理主义者。评论家还引述了一段玛丽昂的话:

“我是一个永恒不变之体,是永无休止的渴念的掳取,是一团红火,一股激流。……人们爱从哪寻求快乐就从哪寻找,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别呢?肉体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

一开始,这个城镇的人们侵渍在小说家的“典范”言论的欢喜中,当那位评论家的文章在这个城镇最权威的报刊刊出后,立马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这位倒霉的小说家。最终,小说家的这部小说被查禁。

因明的眼睑像帷幕一样闭合。不断生长的房屋、打开的墙角只是叔叔的疲惫情状带给他的一个幻觉。就在昨天,因明叔叔,那个守夜人、小说家阴郁地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只有书桌上咖啡的热气笼罩在他的额头,仿佛一面柔和的手掌安慰着他。最后,叔叔看了看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的因明,从梦幻般的身体里掏出这样的一句话:“我再也写不出像那样的小说了。”

这使因明第一次感觉到语言世界的危险。词语就像绚丽缤纷的鸟兽,有色泽,有动响。因明感觉叔叔的精神栅栏明显松动,鸟兽们在向他留恋的同时却又像从黑洞里侥幸逃逸的光一样四处奔突。词语并不能和叔叔患难与共。

所有物性都无知而圆满,而梦幻之眼永远开启。守夜人乘着飓风到月亮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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