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一) 第一章:比干

2015-07-17 18:58陆伟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办公室

陆伟

(一)

据说人老了,前面的路太窄太短,容不下他的目光了,他于是只好把目光收回去看后面的路,看他走过的路。我就是这样的。现在回首往事,多少有点像是遥望彼岸花开,看似天长地远,关山万重,实则只差着一口气的距离。而在我的现在,却实在连这一口气的距离都没有,她们和我只隔着一道防护栏。打开窗子,是她们漫山遍野妖艳的红,如同残阳滴血,流满一地,映满一天。我好几次心里涌动着一股冲动,要开门出去,把自己淹没其中,每次却只对着紧锁的房门一筹莫展。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再也出不去了?

我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锁进来的。钥匙还在门上,从窗户望出去,它就挂在外面,像是一串咸鱼干,迎着风晃啊晃得我眼睛涩涩红红地疼,我试了种种方法,都无法够到它。再说即使我能够到,我也无法隔着这么大老远扭动它,最终打开门把自己释放出去。至于我是怎么在外面锁了门人却进入屋内的,这实在是个无法破解的谜。我抓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当初我是如何办到的。这就证明我曾经是个天才,至少在自己被自己囚禁以前是。但是现在,由于解不了自己系的铃,显然我已经不再是了。想到这一点也着实让我悲哀。

我也无法找到人来帮我开门。在这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除了彼岸花,还是彼岸花,连鬼影都不见一个,更别说人了。不过凡事也不能绝对。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叮当叮当的铃声,且越来越清晰。我竖着耳朵听。我伫立在窗口,直着眼睛盼。不知道过了多久,就看见一辆马车,载着一车各色各样的人,扬着风尘,从远方而来。路过我的窗口的时候,拉车的马停下脚步,隔着窗子的铁隔栅向我张望。这匹马也是红色的,深红,或者说枣红,有点像是传说中关公的赤兔马,威武昂扬。它长长的马脸转向我的时候,眼中充满了不解和关切,连两边耳朵都竖起,写成两个精致玲珑的问号。我也望着它发呆。这匹马,我与这匹马之间,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

“去!去!”车上一阵骚动,一个红衣女子在赶她身边的人,很快,她朝我嫣然一笑。

“比干,比干!是你吗?”她喊。

“南欣?你是南欣?”我惊喜地跳了起来。

“是我啊!”她喊,“你看,我给你腾出个座位来,你也跟我一起走吗?”

“好啊好啊!”我也喊,大声地喊,生怕她听不到,尽管马车离我的窗子只在咫尺。“不过,你要帮我把门打开,我被自己锁起来了,钥匙就在门上!” 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我和她,还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可是,出乎我意料,她居然嘟起了小嘴。

“走啦,走啦!”她发脾气地拿脚踹马。枣红马犹豫了,它望我一眼,给我留下满眶的怜悯,悻悻然沿着田野小道,绝尘而去。

“喂!喂!……”我喊。只有呼呼的风声应答我,千枝万枝彼岸花“哈哈哈”邪恶地笑啊笑啊笑得集体弯下小蛮腰。而我的叫喊在窗外萎落一地。

(二)

我第一次躺在南欣的床上,是在一九九七年那个凛冽的冬天的某个夜晚。窗外北风呼啸。我躺在床上,听卫生间里她洗浴的哗哗的水声。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此前两天,我刚把七七送上西去的火车。我先洗了澡,洗掉了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气息,洗掉了我男朋友的身份,准备迎接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迎接另外一个身份——情人。

七七姓秦,在北京505厂工作的时候跟我同在总工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彻底为她的美貌所征服。她的美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被岁月冲刷得斑驳陆离,我竟然再也无法去描述,去形容。还记得当她变成我女朋友的时候,我会长久地凝视她。“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她问我。我记得我回答说,没有像你的脸这么美丽的花。这个世界没有。也许天堂有。天堂里面有天使。也许地狱有,据说地狱里的魔鬼比天使还要美丽十分。她就看我傻傻地笑。我也傻傻地笑。那时我的心里充盈着快乐。一切都像是飘浮在空中的楼阁,那么美丽,那么轻盈,也那么不真实。

刘军,我的一个同在505厂的朋友,后来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妈的她刚来的时间恰好我出差去,否则哪有你的戏?我斜眼望着他。他高大俊朗,父亲是505厂上级单位的高官,放到今天,是标准的高富帅了。而我自己,是走在大街上也会把自己丢了的那种人。大街上的面孔实在太多,也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因此我经常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了。即使我自我陶醉,在镜子里也总是那么一个相貌平平,身高平平,家室平平的我不时跳出来嘲笑我一下。我于是问她,如果那个刘军跟我同时追你,你选谁?七七没心没肺地傻笑说,我也不知道诶。不过我却明白了。至少我以为我是明白了。所以后来七七生病,刘军冲在我前面,鞍前马后,全程照料,连去医院上下楼,都是他一路背着。他出了一身汗,不过背着个美女,心里甭提多美。而七七病着,身体不舒服,心里美不美我不知道,但是脸上却很享受,她半闭着眼睛,有几分跟我爱爱时的表情。

我和七七从牵手到爱爱,记不清楚了,应该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那年我大学刚毕业,女人对我来说还有着不可知的神秘和神圣。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厂外一处无人的荒野,要翻过一个小土坡。我向她伸出了援手。下了土坡,她对我说,唉,已经下坡了,该放手了!我没放,反而握得更紧。她没说什么,任由我一直那么牵着,直到很晚很晚,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的门被我撞上的第一时刻,我就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低头寻找她的唇。她没有躲闪,反而很主动地逢迎我。她的吻热烈而熟练,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心也从一团火转而冰冷。

怎么了?她问我。

去他妈的。我想,于是再次与她纠缠在一起。

刚开始的牵手和接吻,对我来说都是模糊的。不过吻过之后,我的目标就明确了。但是我每次一路高歌,直奔主题的时候,关键时刻总是被她拦住。

“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们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吗?”她委屈地说。

于是每次我都要费尽口舌,滔滔不绝,给她编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告诉她说,其实这个事跟吃饭一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两个身体的结合,两个人总还是两个人,陌生而疏远的。如果她是我女朋友,她就必须要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当我们合成一体了,我们的恋爱才是圆满的。我循循善诱,我苦口婆心。每次办公室都坠了满桌满椅满地的四种花,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煞是耀眼。我的不懈的努力,使厂子院子里不知谁在什么年代栽的一棵铁树都开了一枝小黄花。在带她看完那些黄花的那个晚上,我终于把她压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面,手忙脚乱地扯掉了她的三角裤。

“不是这儿……”她喘着气说,然后伸手抓住了我的迷惘而无所适从的武器。我以为她会给我正确的导向,以为我获准进入那我徘徊在外多日不得许可的不冻港。可是没有。她开始用手,很快我喷泄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在我亢奋的满足中,她趴在我耳边,一遍遍向我道歉。

我扬起脸,表示我的不满。

“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为了表示她道歉的诚意,她许诺说。

(三)

水声停止,接着南欣裸着身子,像一条白白胖胖的蛆虫,钻进被窝里。她身上散发着刚洗完澡的温热和馨香。古人称之为“暖玉温香”,简洁明了,而且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她把头埋在我怀里。一头乌发带着九天之外瀑布的清凉,顺着我的胸口倾泻而下。我左手抚摸她光滑的后背,右手攀到她的小屁股上面。她的屁股浑圆结实。我在那浑圆结实中间寻找它们最柔软的部分。

她突然仰了头望我,忽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挑开目光的迷离,现出深处的疑惑来。

“你怎么没有心跳?”她问我。

我一下很窘。又是这个问题。我的历任女朋友都要在这个细枝末节上刨根问底,这使我很是不解。

“我没有心,哪来的心跳?”我说。

“你这个骗子!”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浅笑,然后,开始重复我历任女朋友的举动。女人真是一种没有创意的动物。我望着她把耳朵贴在我胸口,很仔细地谛听,心里想。

她显然什么也没有听到。没有咚咚声,没有心跳。

“没骗你吧?”我懒洋洋地问她。

“据说有人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她自作聪明,心有不甘地开始把耳朵贴我的右胸。过了一会儿,她又仰起头来,眼里忽闪忽闪着迷惑,望定了我。

我有点烦,却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面对她。我们好像很熟悉,好像认识了几千年了,所以我们现在躺在一张床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为今天这一刻,我俩都修了千年之久。可是,我又觉得那么陌生。我对她一无所知。就像是一个林子里的两棵树。偶尔风来,我才会对她说几句话。她才会对我说些什么。可是我们彼此都听不懂对方。我们最后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我们俩人在说话,还是风在絮语。或许我们在地下的树根有纠结。但是我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们被埋在地底了。地面以上的我们,她是她,我是我。尽管此刻,我伸手去抓她悬挂在我眼前的两驼肉峰。

她任由我揉捏着,却浑然无觉地从我的头发开始,一路向下,用眼睛搜寻,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舌头尝。头发太细,显然容不下一颗心,而且太多,她无法一根根翻了找,所以马虎些。脖子正前方中间部位有个突出来的东西,她费了很大功夫,才搞清楚这个是喉结,男人的苹果,而不是一颗心卡在嗓子眼里顶出来的一块。腹部横七竖八盘着大肠小肠,跟迷宫一样,也许我的心藏在这里面某个隐蔽所在?不过这个地方,口耳手鼻显然都派不上大的用场,她最终只得无奈地放弃了。她在我的大腿中间也逡巡了许久。拨开浓密的遮盖,也没有跳动的咚咚声,虽然依依不舍,理性告诉她只能把它们排除掉。另外我的两条大腿内侧,寄生了几颗肉瘤,硬硬的,但是大小不过豆粒。她用手捏了半天,又闻了闻,最后甚至用牙齿咬了几下。“也不是……”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继续往下,直到把我的十根脚趾都折腾个底朝天。她终于绝望了。

“你真的没有心?人怎么会没有心?”她的神情,活脱脱是从我的前任女朋友那儿偷来戴她自己脸上的。

“可是你总爱说,我心里怎么样,我心里怎么样的?”她依然一副不相信的神情,锲而不舍地追问我。

在北京时我有个同事,东北人,三十五六了,因为长相太破坏市容,后来被驱逐到非洲去了。不过他在北京的时候,人前人后,都爱举着个小镜子,一边顾影自怜,一边拿把梳子梳理自己所余不多的几根白头发,一边说,瞧我多帅!一般美女哪配得上我?据说现在他还是单身。你懂么?我对南欣说。这就是人性,越是缺欠,越是争辩他其实拥有,甚至远比别人多得多得多。

“快告诉我,没有心是什么感觉?”她的眼睛又开始忽闪忽闪。

“没有心,哪有感觉?”我说。

“没有心,会怎么样?”她又问。

“妲己说,人无心则死。”妲己是否真这么说过,我可是不记得了。我觉得,义务上讲,我总得回答点什么。我有点郁闷,对于这种对话。

“那你呢?你怎么没死?”她又问。

我心烦意乱。是的,那个不在我体内的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是那么的烦乱,以至于我都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在这种时刻,在我准备探索她身体隐秘的时候,她却要来研究我的心这种无聊又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没完没了,轰炸得我头晕眼花昏天黑地四肢不全血肉模糊再也拼不回一个完整的人形来。

“也许,也许我不过是一具活尸吧?”我长叹一口气,说,“你怕吗?”

(四)

“活尸我不怕,我也不管,我要问的是,你的心到底哪去了?是不是留给别的女人了?你必须得给我说明白,不然咱俩没完!”第二天在办公室里,七七气呼呼地说。我很无奈。她昨天刚许诺今天给我的。可是为了一颗可有可无的心,眼睁睁我的欲望要落空了。我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天花,只吊着一支长长的灯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发射着冷冷的光芒,照得墙上黑乎乎的一片,那是时光流过的痕迹。所以我一直觉得时光是雄性的,脏兮兮的,很少洗澡。

嗬嗬。我说,想去抱她。

“门都没有!”她狠狠地推我一把。

我跌坐到椅子上。椅子呻吟了一声。办公桌上有烟,旁边还有一个火机作伴。连它们都是成双成对的。它们不吵架,只沉默,在沉默中相亲相爱。如果女人没有上面那张嘴,这个世界该多么和谐?我从烟盒里面捻出一颗烟,点燃。烟圈从嘴里吐出,瞬间化作一颗颗心,飘浮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连烟都有心,你的心呢?哪去了?”七七依然执着。

好吧,好吧。我喃喃地说,我投降了。大二的时候,我交了个女朋友。我也不是故意要交的,只是有一次晚自习,很晚很晚了,我忘了时间,她也忘了。最后教室里只剩我们俩人了。然后,教室就熄灯了。一片漆黑。那女孩吓得不行,尖利刺耳地嚎叫。她的叫声就跟铁器划在玻璃上一样,疹得人心慌。我担心人家听见,你知道,单凭这叫声,就能判我强奸。我只好去安慰她。可是我从来没安慰过女孩子,你知道,我笨嘴笨舌。我走到她身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就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来。我不敢推开她,怕她再次尖叫。第二天我一个哥们说,他反对。我说,你要她我就把她给你呗,反正我本来也没想要。之后每次出去玩,我都带上他们两个,然后故意走得很慢,或者很快,留他俩在一起。女孩很快明白了。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你知道吗,你就是个小丑!你是一个坏了心的小丑!她骂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心四分五裂,真的坏了。可能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坏了。但是它还一直留在我身体里面。大三的时候,我又交了个女朋友。你知道,到大三还没有女朋友,是要被同学们笑话的。这个女孩应该算是我喜欢的类型吧。算是漂亮。有一对很温暖很大号的乳房。可是,等我们确定关系之后,我才发现,她头上居然有一根白头发。每次我抱着她,她那根白头发总是横眉怒目,侮辱我詈骂我。我一生气就把它给拔掉了。谁知道第二天,她头上出现了两根。我再拔,第三天,就变成了四根,根根对我耀武扬威污言秽语嘲弄我讽刺我讥笑我无能。我不敢再动它们,同时也不敢再亲近它们的主人。我向我这第二任女朋友提出了分手。她泪水涟涟地,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想挽留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了腿,扬长而去的时候,她远远地对着我的背影喊:你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混蛋!这句诅咒柔弱地钻进我的耳朵,又从耳朵钻进我体内,把我本来已经碎了烂了的心搅得翻江倒海。我赶紧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狂吐,吐了一马桶血肉模糊的东西。我想都没想,放水就给冲了。冲完之后,我发现我轻松多了,好像身上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你的心?”七七问。

是,那之后,我的心就没了。我垂头丧气地说。

“哈哈哈!”七七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你的心,你的心被马桶冲走了?被马桶?哈哈哈……”

哈哈哈。我也笑。她开心了,而且没计较我的心是被两个女人搞掉的。我扔掉手指间的烟头,抱住她,开始脱她衣服。她果然不再拒绝我。

“喜欢吗?”她问。

“它们……没你前女朋友的……那个……大吧?”她的话也跟她的身子一样,一颤一颤的。

唔。我含糊不清地应道。

她身体一下僵硬了。她挺直了身子,她盯住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真的?”

是真的呀!我满不在乎地回答。这也需要撒谎?

她两眼瞬间溢满了泪。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我的脸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被打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接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了衣服,又是“啪”的一声摔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弥漫的烟雾中莫名其妙。

(五)

南欣的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得意。

很好笑吗?我有点恼火。

“生气了啊?小气鬼,喝凉水!”南欣笑了,撇了撇小嘴,伸手抚摸我的脸,温柔如水。“我在想,你给我的感觉,一直像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你一直那副茫然的样子,是因为你没有心吗?我居然会选择一个无心的活死人做情人?我的小情人,我的小情人……”她喃喃地念叨着,像是在咀嚼,在品味这几个字的酸甜苦辣咸似的。

还不是。我说。

“现在,现在就是了!”她说完,平躺在床上,把我箍在她两条腿中间,两手托举起两腿。同时一股冷风灌进被窝。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大张旗鼓,准备挺进。

“等等!”她说,不等我反应,就裹着被子,斜了身子,拉开床头柜抽屉,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找寻着。我不要套子。我抗议。“小猫咪,放心,我也不要套子!”她用她水一样的声音浇灌我的心田,使我的心像肥沃的土地遇到三月的春风春雨,有无数的种子在里面踢腿,欠伸,嘻笑,暖暖的,痒痒的。她终于翻出一只小盒子,撕开,把一粒小药丸,或者药片,我没看见,捏嘴里,然后探出半个身子,倒了水,就水吞下。

“好了!”她躺回床上,捧着我的脸,说,“小猫咪等急了吧?”

小猫咪龇牙咧嘴,早就等急了。我趴在她身上,一只胳膊撑起上半身,另外一只手探下去,在水草丛生的沼泽地中寻找天堂,或者地狱,的入口。

她的一头黑发飘浮在枕头上,黑发中间飘浮着她的脸,她的脸上飘浮着晕红,晕红衬着她微启的红唇,红唇上飘浮着她不定的喘息。她在飘浮中突然又不知想到什么,在我身底下扭动着。

又怎么了?我问。

“灯……关灯……”她急促地说。

不。不要关灯。我喜欢看着你……我还没说完,她已经不由分说,摸索着把灯给关了。瞬间我眼前漆黑一片,她不见了,天堂和地狱,目标和方向,时间和空间,什么都没有了。我像是被抛进一个冰冷的深渊。我溶入黑暗,像一粒盐溶人大海。

“小猫咪,别垂头丧气的,妈咪给你肉吃,妈咪给你水喝,妈咪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来吧,来吧,回家来了……”她梦呓一样的话语,把我引导到家门口。

“爱我,老公,爱我……”她呻吟着。原来,原来如此!就在我明白了她关灯的含义的刹那,在我即将替她老公爱她的刹那,在她“老公”的呻吟落到床脚的刹那,电话铃像是火警一样,刺破了整张床,整个屋子,整个世界的黑暗,山崩地裂一般响了起来。

不要!我说,继续向她身体挺进。她扭动着,挣扎着,把我从她身上推开。

“老实点,乖乖的,好乖!”她奖励了我一个吻。她的嘴唇湿漉漉的,跟下面的一样。

她打开灯。灯光如同千支万支羽箭,射向我的眼睛。我赶紧拉下眼皮。眼皮是阿喀琉斯的盾牌。灯光射在上面,纷纷坠落,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老公,想我了吗?”她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她的声音还带着在我身底下的情欲,白白的,软软的,黏黏的,像是一颗正在融化的大白兔奶糖。

(六)

办公桌上放着一整包大白兔奶糖。奶糖把红色的塑料包纸撑得圆鼓鼓的,像是一颗小人头,人头上还扎着一束红色的蝴蝶结,控诉着又有一个女人幸福而合法地遭到了男人的蹂躏,同时又有一个男人幸福而痛苦地一头扎进一个无底的陷阱,义无反顾,且永世不得翻身。男人女人像两只蚂蚱,被栓在一根绳子上,在相互折磨中耗尽一生,人们给这种折磨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婚姻。

在我二十三岁上,七七的一巴掌就在我脸上印上这个哲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辈子都看不透。接连好几天,我与她已经形同陌路。还好我与她不在同一个办公室。我想这是老天可怜我。不过老天对我的可怜也有限度:我们依然在同一座办公楼。505厂的总工办在这座老1日的办公楼里一共有三个办公室楼下两间,一间是总工单独所有,一间是办公室主任,副主任的,这两间在一楼一进门的左首,对门而处,第三间在二楼最左边。我是法语翻译,在楼上。七七是文秘,在办公室主任的屋里,随时端茶递水,打字复印什么的。白天我跟着公司的几个法国专家,极力避免到办公室去。晚上我就去地下室跟住在宿舍的同事们打乒乓球,打到很晚,回去脱了衣服就睡觉。即使在办公区偶遇,我也只当没看见她。我得承认,她的美确实还吸引着我,如同太阳吸引地球,地球吸引月亮。但是,无缘无故的争吵,却是我无法忍受的。只是,虽然疏远,我却像是地球绕着太阳,月亮绕着地球,不由自主地,脱离不了她,要围绕着她旋转。

那天晚上,我已经忘了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什么目的都没有,仅仅是因为烟在办公室,我又坐在了我的办公桌前,燃着了一颗烟。烟作为男人的伴侣,远比女人忠实可靠。它不会跟你翻脸。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它在你的身体里面溜达一圈,除了留下一点淡淡的毒,就很自觉很满足地走开,不纠缠,不让你疼,不让你烦,不嫉妒,最重要的是,不触及你的心,不跟你吵架。烟纵然有心,也是一颗空心,跟男人的一样,变化不定,绝不执着。

办公室的门开了。七七站在门前,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我惊诧不已。

“老公,想我了吗?”她问。

我狠狠抽了一口烟,仰起头,把一个个烟圈往天花板上贴。她走到我身后,两手捧起我的头,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同时强行把她蛇一样分岔的舌头吐在我嘴里搅动着。我如同一个木偶,任由她操纵,没法反抗,也无能言语。

我的无动于衷显然被她彻底忽视。

估计她在我嘴里的搅动也涌起了她身体里的兴致。她的动作更加狂野,她把我的舌头吸到她嘴里,把我都弄疼了。我的头在她手里左右摇摆。我恼恨我自己,为什么无法对她决绝。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拿烟头把她裹着我的头发点着。那也会烧到我,我眼前仿佛有两颗着了火的头,在火中飞舞。

她终于吻完了,抬起头来,长吐一口气,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好像我是她的一块肉。

“什么感觉?”她停下来,问我。

我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更不想动脑子去想。我的所有还能思想的脑细胞已经全部叛逃到下身,而它,不会说话。

她嫣然一笑,灿烂如花。

“我感到幸福!”她说。

(七)

“幸福”是什么?我没体会到过。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心了,所以多少次,在别人抓住幸福的时候,我却总与它擦肩而过。不过我想,我还是看到过它。幸福是一种表情。它来时很高调地占据着人的脸,这张脸上的眼耳口鼻都被它扭曲着。就如此刻南欣的脸。

她抱着话筒,仿佛那才是她的情人,不,是她的老公。她把她甜得发腻的声音一个劲地往话筒里面倒,好像它是一只永远装不满的漏斗。

我眼前,浮现出电话那头,他老公的形象。在我到水晶镇这家法国班生公司工作的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南欣把她老公隆重推出给大家。那时她依偎着她老公,像一只幸福的小鸟。她自豪地给我们每个人介绍他。“这是我老公!”那神情,不像是在介绍老公,而是介绍她家传之宝。南欣的老公矮矮胖胖,文文静静,鼻梁上驾着一副和他的头不成比例的眼镜,两只小眼睛永远眯缝着,挤得一脸都是笑。我不明白南欣有什么可骄傲的。也许是因为他是美国某知名大学(至于到底是什么大学,我早忘了)访问学者?他的博士身份?博士跟我们每人握手。博士跟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博士受到公司总经理阿兰的隆重接待。博士在水晶镇呆了几天,把南欣滋润得像是带着新雨,染了粉嫩的一树梨花。博士给我们留下了饭间的谈资,调笑南欣的由头之后,就又夹着他皱皱巴巴的小尾巴回美国去了。可是这一刻,我感觉他又回来了。他就在这房间里面,眯缝着他的小眼睛,透过硕大的镜片,对我冷冷地笑。

窗外寒风呼啸。南欣依然抱着化身为话筒的她老公,说着喁喁情话。我百无聊赖。我觉得冷,抬起手来,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被子没有动,我却在一瞬间惊呆了:眼前我举起来的手,完全失去了血色!我惊恐地凝视着它们。它们就在我的凝视中,逐渐消退掉所有的颜色,由粉变白,由白变为透明,由透明而消失。它们就在我眼皮底下溶解在虚无之中。

“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是我的喊声一接触到空气,也同我的手一样,消失于无形。我侧头去看南欣。她侧着身子,背对着我,早已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我伸手去抓她,发现我已经没有了手。我伸脚去踢她,发现我的脚跟手一样,或者比手还更早地不见了。我现在明确能够确定的,就只是我的头还在。我低头,我看不到我的脖子。脖子以下,原先被我的身体支撑起来的被子,已经扁扁地铺在床上——很显然我脖子以下都已经没了。只有我的头还在,还能小幅度地扭动。我的眼睛还在,我还能看见。我的嘴巴和舌头都还在,可是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来?这使我大惑不解。我安静了下来,用了很长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经过漫长的思考,我明白了原因:嘴巴和舌头并不是发声的器官,声音是喉咙发出的。我无法发声这一点,只能证明我连脖子也失去了。

我死了吗?还是我就要死了?我闭上眼睛,惘然自问。当我沉静下来,闭上眼睛,我能听到时间的流驶。时间像流水一样,一遍遍地冲刷过我的脸,感觉我就是河底的一颗石子。它淙淙的水声越来越遥远。我睁开眼睛。我的目光一点点模糊。我的意识也跟着一点点模糊。

是不是我的头也要没了?我就这么整个人被时间抹掉,如同小学生写字本上的一个错字,被橡皮擦掉,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这种感觉确实很美妙。美妙无比!

(八)

我的身体绷起,像是上了弓的弦。这无比的美妙,绝非我能够承受的。我呻吟了一声。我感到七七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铸成了大错。她趴在地上,一阵狂吐,差不多把肠子肚子全呕吐了出来。我没经历过这个阵势,只是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吐完了,抬起头来望着我,满眼都是泪。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当什么了?”她哽咽着说完,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再次摔了门,走了。

我兀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发痒。一摸,湿湿的,一手的汗。我没有泪。我他妈的招谁惹谁了?这跟我有关系么?我不过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在自己的椅子上,抽着自己的烟。我没有叫你,你自己来的。我没让你亲我,你自己亲的。如果说有错,我唯一的错,不过是我没忍受住那种美妙。可是,就跟我无法叫我的扁桃体不发炎,不能命令我的大肠不排便一样,我也无法阻止这玩意儿射精。这是我的错吗?

我默默起身,找了笤帚和簸箕,打扫一地的污秽。

(九)

南欣放下话筒,转身过来,吓得惊叫起来。

“你怎么了,我的小乖乖?”她捧着我的脸。“你的头变成水晶的了!虽然摆出来一定很美,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脸!”我冲她眨了眨眼睛。这是我目前唯一还能做出来的动作了。她顺着我的脸往下摸。“MyGod!你的脖子呢?我要你的脖子!”她说。

“我没了!”我说。这使我很惊异。我的脖子回来了。我能够说话了。

“胡说!”南欣说,“你不是还在这儿吗?”

“那我是要死了?”我也疑惑。

“你本来就是死人,怎么会再死一次?”南欣被我逗乐了。

“也是啊!”我问,“我的脖子回来了?”

“嗯!”南欣说,“你的头也恢复正常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沉吟道,“因为,你是天使!不,你是上帝!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说,要有风,就有了风。上帝说,要有脖子,我就有脖子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上帝是个女的!”

南欣被我说得心花怒放,掩着嘴,嗤嗤地笑。

“要有小猫咪!”她恶作剧地对我说。被子中间支起了一个小帐篷。她掀起被子,伸手进去。我知道她一定握住了它,可是我没有感觉。我还没有身体,因此,我跟它还没有建立起联系。

“是真的诶!”南欣惊异地对我说。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谁让你是上帝呢?”我说。我不由地对她充满了崇拜。如果我的手脚回来的话,我想我会跪在她脚下,顶礼膜拜她的。

“我要整个的你,你的身子,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脚包括你身上的每一根毛毛!”南欣展示了她上帝的慷慨。我掀开被子:我的整个人都回来了!

我张开双臂,把南欣抱在怀里,用我新生的皮肉肢体,感受着她的身体的光滑温暖。我把唇覆盖了她的小嘴,吻她。她也翕张了小嘴,气喘吁吁地吻我。我兴奋而激动。我怀里抱着上帝。我在吻她。我还要占有她。

“等等,等等……”南欣再次制止了我。

“又怎么了?”我无奈停下,只把手在她身体上游走。

“把手拿开,不然我立刻让它消失!”她威胁我。她的认真吓着了我。

“这才乖!”她一本正经地说,一脸端庄严肃,“上帝的工程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我问。

“你的心!”她说,“我要你有心!”

她说完,把手放到我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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