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论清代“忆语体”散文的抒情范式

2015-07-17 07:49李芬兰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名作欣赏 2015年6期
关键词:沈复语体散文

⊙李芬兰[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此情可待成追忆”
——论清代“忆语体”散文的抒情范式

⊙李芬兰[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清代以《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一批“忆语体”散文深情描写了独特的夫妻之情,尤其在情感的真实性、完整性、多元性的体现上颇有建树,为后代此类追忆、追悼类文章树立了新的抒情范式。

清代“忆语体”散文真实性完整性多元性

明末清初如皋才子冒襄曾作《影梅庵忆语》追忆亡妾董小宛。其文哀感顽艳、情真意切,加上冒、董二人的特殊身份(名士与名妓)和动荡的社会背景,三大元素致使《影梅庵忆语》在清代、民国时期获得了文人的广泛认同,产生了一批体裁相近的“忆语”类散文,如沈复《浮生六记》、陈裴之《香畹楼忆语》、蒋坦《秋灯琐语》、王韬《眉珠庵忆语》、余其锵《寄心琐语》等。这类作品题目大多含有“忆语”二字,内容均由动人的爱情纠葛、琐碎的家庭日常生活、亲密的夫妻关系、痛苦的生死离别等几大板块组成,以自叙传的方式追忆已逝的妻或妾。基于题目、内容、风格的近似,今人遂将《影梅庵忆语》开创的文章体式称作“忆语体”散文。

“忆语体”散文最动人之处在于叙述者——作者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夫妻(或恋人)深情,作品以平实的语言、细腻的描写、生动的情节、自然的面貌多角度、立体地诠释了传统中国社会普遍存在却被道德束缚、大众忽视而规避的情感天地。仔细研读作品不难发现,“忆语体”散文至少在真实性、多元性、完整性几方面为后代文人树立了抒夫妻之情的基本范式。

一、真实性:亲历、自撰

用文字对事实作原样的再现即“实录”“直笔”,本是历代史家秉承的修史基本原则,唐宋以前的文人(甚至如《搜神记》作者干宝)亦大多遵循这一法则,而宋、元以来伴随着戏曲、小说等文体的兴盛,此种精神在文学领域的势头似已减弱,《窦娥冤》《牡丹亭》《西游记》《长生殿》《聊斋志异》等相继问世且获得了大众的赞誉即是最好的证明。但带有明显私人化写作的清代“忆语体”散文作家们却在很大程度上不自觉地将原始、客观、真实的生活场景、思想情感呈现在了大众视野之中。作家个体的经历、体验经文字转变为读者共同的经历、体验。

“忆语体”散文作家与文中所追忆的对象之间几乎不存在叙述的界限。逝去的女子在作家的生命里曾有过短暂(大概几年)的停伫,在此期间,作家与这些女子从相识、相恋、结合到最后的别离,全程参与并目睹了亡者人生的最后绚丽绽放。面对佳人的深情、早逝和自我的现实存在,作家以女性为表现中心的写作便不同于传统诗词“男子作闺音”的创作套路,显然前者要更加真实、深刻和感人。于是,琐碎生活的点点滴滴、夫妻闺房的浪漫情趣、现实社会的残酷,就在作家笔下娓娓道来,毫无刻意、拼凑之感。

具体说来,“忆语体”散文所记人、事、物大都可与正史、诗文、笔记、自然环境相互印证。如《影梅庵忆语》所涉冒襄、董小宛、钱谦益、顾媚、李大娘诸人,所记明末秦淮士妓交往的盛况、甲申之变(1644)等情形,可与余怀《板桥杂记》《明史纪事本末》相关记载互为印证。①再如沈复《浮生六记》所记,乙丑年(1805)九月溯长江而上随石琢堂(名蕴玉)赴重庆就任途中经安徽逗留湖北(明属湖广)期间的行程:潜山——武昌——赤壁——荆州,作者详细记述了各地的风景名胜、风俗人情,所记情形与今日所见相符,同时还将其他同行者的名字、言行一并记录其中。②对局部、细节如此认真的作者,追忆亡者生前的种种境遇自然就起到了“镜子”“倒影”的作用。只是能长久留在作者心灵深处并诉诸笔端的只有过往最甜蜜、最痛苦的片段,是作家们与妻妾短暂夫妻生活的剪影,但片段、瞬间足以引起读者对完整情景的憧憬和想象,正是“引起回忆的是个别的对象,它们自身永远是不完整的;要想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复某种整体”③。

同时,“忆语体”作家还坦诚地将与妻妾间诸种亲近、私密情感体验用直白的文字描述出来,如沈复记叙与妻子陈芸的洞房花烛之夜,“见(陈芸)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婚后三日即随父亲去外地读书,与芸别离后“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经“如十年之隔”的三个月后沈复得以返家,“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④。形象而率真的语言将新婚夫妇间最私密的动作、语言、心理表露无遗。此种经历并非仅有冒襄、沈复、陈裴之等曾经历过,但能真实诉诸笔端并传至他人却是清代文人的独有表现,这种创作本身显然要比传统文人更坦率、更自由。

二、完整性:始末周全

古代不乏男性文人记述与女子相识、相恋的作品,但普遍看来,诗词作家们较为热衷的是描述与某位女子(多为青楼女子)短暂邂逅、相会的瞬间,如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且多以往昔美好岁月衬托现世年华逝去、功业未就的凄凉,典型如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几首。另小说家虽大体能交代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但小说创作的基本手法却是想象、虚构而极富传奇性,属“有意而为之”,即使有个别能窥见作家本人蛛丝马迹的作品,那也只是局部相似,与现实的生活、人物终有一定的距离。但清代“忆语体”散文则与诗词、小说不同。

“忆语体”散文的作家和所追忆对象的关系主要是两种:夫与妻、夫与妾。男性与女性间的关系虽有细微差别,但作品都是从婚前写起。无论是冒襄与董小宛、陈裴之与紫姬的青楼相遇,还是沈复与陈芸、蒋坦与秋芙的青梅竹马,总之是先有爱情后才有谈婚论嫁。而作品对于婚姻不同阶段的陈述也是选取不同片段,充分展现才子得佳偶的喜悦和诗情画意的生活品味,琴瑟和鸣的夫妻之情溢于言表。最后,作品也述及妻妾染病并撒手人寰的悲惨和佳人离去后丈夫的留恋、彷徨和伤感。“忆语体”作家便是如此始末周全地叙述了爱情产生、姻缘缔结、朝夕相处、生离死别、亡后追忆的全过程,将自我的情绪、感悟完整地贯穿在每一细节、每一环节中。这样的体验和创作比传统文人“惊鸿一瞥”般的写作理应更有感染力。现仅举《秋灯琐忆》一例辅以说明。⑤

文中记述,蒋坦与秋芙(又关瑛)本是表亲,“绕床弄梅,两无嫌猜”“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经邂逅”,及迎娶进门当晚,二人联诗对句直至天明。婚后虽偶为生计所愁,但常共同研习琴棋书画、诗词文,相携于户外游山玩水。“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朴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欲人知新秋消息也。”如此温馨、诗意的场景便成为作家日后追忆的构成单元。然秋芙素来为肺病所累,再加上“六年之间,(余)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蒋坦本憧憬“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惜秋芙终三十余岁离世,蒋坦亦四十二岁时因战乱而饿死。

三、多元性:爱恋、赞誉、哀痛、悔恨

“忆语体”散文在真实、完整记述文人与妻妾短暂相交的人生轨迹过程中,作为情感主体作者的所思所想渗透在每一片段、每一阶段:1.初识时,因惊艳外貌、才华而生爱恋之情,冒襄“惊爱之”、沈复醉心“缠绵之态”、陈裴之“怦然心动”、王韬“真觉娟秀如画”……2.相知(联姻)后,因感喟女子的贤淑、才干而生赞誉之心,董小宛、陈芸、紫姬、秋芙等不仅擅长操持家务,且在文学、艺术、生活情趣方面有着独到的追求和品味。如《影梅庵忆语》记董小宛自归冒襄后,“佐余(冒襄)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操持冒府上下人等的吃穿用度、孩子的教育、冒襄的编修著述,同时还精于绘画、书法、插花、诗文及点心、香丸制作,为冒襄和冒府奉献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无怪乎冒襄发出“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⑥之感。3.离别时,因面对死亡的无奈而生哀痛之请。作者与佳偶的婚后生活不尽是甜蜜、幸福,其间也有因动荡的时局、家庭的变故、病痛的折磨等带来的诸多挫折,但在面对困难之时,女性表现出比男性更多的坚韧和承受力,常以牺牲自我来保全丈夫和家庭。如甲申之变时,冒氏一家离如皋逃难,因人口众多、资财醒目,冒襄遂弃小宛而去,后小宛颠簸辗转找寻得以再次团聚。但小宛对丈夫并没有抱怨之辞,反以“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来宽慰丈夫。如此贤淑而深明大义的女子离世,丈夫怎无“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⑦之叹。4.生死相隔后,因忆起妻妾往日的诸种美好和早逝的因由而生悔恨之感。这些女子均能与丈夫同甘共苦,董小宛、秋芙长期悉心照料大病的丈夫而身染重病,陈芸日以继夜地做女红供养家庭而身患重疾,紫姬支持丈夫赴外地任职而承担起照顾家庭的重任,正是女性们的无私的爱和牺牲才会让作者们在当时困难的环境中得以保全。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妻妾过早离世,男性自然会想到此段人生交集中女性的伟大和自我的自私,于是愧疚、悔恨之感长久挥之不去。

“忆语体”散文追忆或甜蜜、或痛苦的过往片段,既有叙事,亦有作家参与当时事件的心理活动和现世对过往经历的反思。诸种情绪、百般滋味贯穿于文章始终,人物、事件、情境无不以“情”来结构,虽是散文却超越散文本身而将传统诗词的抒情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既是对晚明以来“独抒性灵”之小品文的继承,也是结合时代特点和个人独特经历在前人基础上的超越和创新,从而为后代此类文章的创作树立了新型的抒情范式,得到后代诸多文人如陈寅恪、林语堂、巴金等的呼应和赞誉。

①(清)余怀著、刘如溪点评:《板桥杂记》,青岛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0页;(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九“甲申之变”、卷八十“甲申殉难”》,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69—1396页。

②④(清)沈复:《浮生六记》,选自宋凝编注:《闲书四种》,湖北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254页,第83—87页。

③[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页。

⑤(清)蒋坦:《秋灯琐忆》,选自宋凝编注:《闲书四种》,湖北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5—433页。

⑥⑦(清)冒襄:《影梅庵忆语》,选自宋凝编注:《闲书四种》,湖北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页。

作者:李芬兰,文学硕士,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与文化研究。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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