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人”的散文教材文本
——推荐孙犁的《记邹明》

2015-07-15 03:32河北张占杰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孙犁散文文本

河北 张占杰

“立人”的散文教材文本
——推荐孙犁的《记邹明》

河北 张占杰

教材选文之“质”,“新课标”时代对“大纲”时代的延续性大于开拓性,这也是“新课标”对语文教学变革推动有限的原因。语文的“人文性”应当以“立人”为中心,从教材编选着手,更多地引入培养学生理性精神的作品。孙犁的《记邹明》与以往记人散文教材文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平视视角和它所洋溢的、来源于“五四”散文的自由精神,以及它所体现出的作者精神世界的丰富与饱满,但《记邹明》要达到理想的教学效果,还须教材选编者和教师及时更新散文观念和散文教学理念。

“立人” 教材文本 孙犁 理性精神

选文之“质” :以“立人”为本位

就语文学科而言,“大纲”时代更多的是从特定政治视角来理解学生人格精神的培养问题,“新课标”时代除了对此有所延续,特别重视对学生独立、健全人格的培养。“新课标”下,语文教材由文体组元改为主题组元,编写形式的变化,意在纠正过去文体教学的功利化倾向。但就教材的“人文”主题而言,“新课标”时代对“大纲”时代的改革则是延续性大于开拓性,突出了“宏大主题”,与“大纲”时代相比,精讲篇目没有太大变化。为了进一步强化特定的“宏大主题”,新教材编选依然沿用了“大纲”时代的做法:删改和有意误读。典型的例子是对《我的叔叔于勒》的删改,削足适履,改变原作主题,使之成为我们需要的主题的作品①;为了适应单元主题,编写者通过导读系统对一些教材进行阐释,偏离了作者的写作实际,淡化了具体文本独特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使之完全成了单元主题阐释的“一个例子”,这在鲁迅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宏大主题”的延续,决定了经典篇目的延续,对经典篇目的删改和有意误读则又强化了教材主题的“宏大性”。

现代社会中,学生培养的过程是一个“立人”的过程。“立人”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主题,也是我们民族寻求变革的最根本的“宏大主题”,也应是我们特定意识形态下“宏大主题”实现的前提。“立人”就是要培养学生的独立人格,让他们学会独立观察、理解和表达。如果忽视了这一意义上的“宏大主题”,狭隘地去理解教材主题的“宏大性”,就会与时代发展脱节。语文教材作为现代人文精神培养的载体,应以“立人”为本位,陈述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历史,展现特定语境下人的真实的精神状态。唯有呈现真实,才能有个人的思索与判断;唯有个人判断的建立,才能有健全的个人存在。因此,教材编选中,我们要换一种思路,把有特点的、适合学生阅读的、体现“个人叙事”的作品引入教材。孙犁的《记邹明》就是这样的作品。

《记邹明》:“立人”散文教材文本

邹明生前是《天津日报》副刊编辑,是孙犁任副刊科副科长时唯一的“兵”。四十年中,孙犁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一个帮手,是“最接近的朋友,最亲近的同事”,甚至晚年还想让他帮助孩子们处理自己的后事。这样一个人,却要先孙犁而去,对孙犁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孙犁的文章写于1989年12月11日,邹明则于第二天,即1989年12月12日去世,这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

《记邹明》是孙犁忆人散文的代表作。这类散文写的大都是他的战友、同学,虽然身份各异,大到部长级,小到无名之辈,孙犁选一些“无关紧要”的零碎小事,点染勾画,只要符合自己的印象即可。这就决定了他对人物观察的平视角度,和我们日常所见纪念文章大都采用的仰视角度有所不同。作为一位很早就从事编辑、写作的作家,在孙犁看来,邹明的文章,“写得也很拘谨,不开展,出手很慢,后来也就很少写了”。尽管孙犁总是劝他多写一些,但他“就是不愿动笔,偶尔写一点,文风改进也不大”。应当说,这不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作家。他也很胆小。中国的政治运动,使人人自危,一旦卷入运动漩涡,就会被周围的人视若异类,唯恐避之不及。“反右”中,邹明受牵连被调离报社。“文革”时,一次在报社附近等汽车,他远远看到孙犁,“跑过来说了几句话”,可以想见他的兴奋,但当孙犁从干校回来后,“约他到家来,他也总没来过”,其中原因,可以想见。此外,他还是一个保守的、有点文人小情调的人。好喝酒,好浓茶,抽劣质烟,看秘籍,爱好“新玩意儿”,因此孙犁说他“在一些问题上,在生活行动上,有些旧观念。他不会投政治之机,渔时代之利,因此也不会得风气之先。他一直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宠儿,耀眼的明星。他常常有点畸零之感,有些消极的想法”。这样一个小人物,注定“将永远是默默无闻的,再过些年,也许会被人忘记的”。但,邹明真诚,无论在过去在运动中,还是在当今浮躁的日常生活里,在日益“商贾化、政客化、青皮化”的文坛,这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也是孙犁所珍视的。“大批中青年作家,都是他的朋友。丁玲、舒群、康濯、魏巍对他都很尊重”,他和孙犁一家关系密切,孙犁的老伴儿将他视为亲人,曾向孙犁说过:“她有一次到报社去找邹明,看见他拿着刨子,从木工室出来,她差一点没有哭了。又说:我女儿的朝鲜同学,送了很多鱿鱼,她不会做,都送给邹明了。”邹明总是尽可能地帮助孙犁,默默地想“匡正”孙犁的一些做法,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孙犁写了自己拿不准的新作,也先请邹明给看一看……正直、认真,上下级之间彼此信赖,在沉浮起落的年月里达到这样的程度,实在不多见。作为编辑,邹明勤勉,任劳任怨,以一人之力撑起了一本双月刊《文艺》,一做就是十年,直至去世。

平视角度写朋友、写亲人,与仰视角度最大的区别在于,平视展现在眼前的是有血有肉、灵魂鲜活的人物,而不是毫无缺陷,只能使人仰视的“神”。我们教材中,此类文章大多采用仰视角度,即使不是,“导学系统”也按照这样的理念进行阐释,以凸显主人公的“伟大”,朱自清的《背影》、鲁迅的《藤野先生》,不都被我们这样阐释过吗?这不只是文学观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如何正视“人性”的问题。仰视了平凡的人,赋予了他们更多的“神性”,却无形中粉饰了他们,掩盖了真实。我们不鼓励现在给中学生暴露太多的“丑恶”,但应当告诉学生平凡的真实。只有这样,学生才能慢慢学会自己判断,才会有理性精神。

教材中的记人散文,大都是线性结构②:材料取舍围绕某种思想,作者或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情感的触发由浅入深、由弱到强,层层推进,形散而神聚。对于散文的文体性质,王富仁先生做过一个比喻,他说:“如果说小说家与小说的关系就像一个建筑师和他的建筑物的关系,散文家和散文的关系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家的关系。”我们无法抛开这个人去感受他的家,因为这是他的家,到处都会有他的气息、习惯,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感受到这个家的亲切与生动。“散文表现的是作者直觉质感中的世界,小说表现的是作者想象中的世界,散文实现的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直接交流,是把作者的见闻感受直接告诉读者;小说实现的是作者与读者间接的交流,是通过一个想象的世界的感受和理解实现与读者潜在的交流。”③这就决定了作者在散文表现中的意义。一些作家借此创作出一种别样的、以作者的情绪变化为结构核心的散文。《记邹明》就是这样的散文。你在作品里无法抛开孙犁的感悟去看邹明,他们水乳交融,孙犁的邹明,是在自己的情感、经历范围中理解的邹明,是两个人几十年思想情感交流历史中的邹明,有时候根本分不清作者是在写邹明还是写自己,用孙犁的话说,就是“与其说是记朋友,不如说是记我本人。是哀邹明,也是哀我自己”。阅读全篇,可以分明感受到作者情绪的起伏变化。邹明得了不治之症,孙犁当然无比难受,但文章开头,还是平静地叙述和邹明的交往。随着文章的演进,孙犁似乎已经忘记了是在写文章,完全沉浸在追忆当中,有琐事、有不快、有心有戚戚。写到邹明命运的转折,在强烈的共鸣下,作者情绪达到高潮。一番沉痛的议论,还是不能平复激动的心情。对邹明绵长的记忆,化作后面一个一个的片段,上下文之间看不到关联,直至终篇。文章在孙犁近乎绝望的哀号中戛然而止,即将失去朋友时的巨大哀伤、孤独与无助跃然纸上,留给读者的是久久难平的同情、伤感。很难说这是孙犁的写作技巧所致,但又不能不说文章达到了“止于不可不止”的文学写作境界。《记邹明》以情绪的变化结构全篇,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一曲跌宕起伏而又绵延悠长的交响乐。

现代散文,作为“五四”文学成就最突出的文体,“自由精神”,作家的人格精神、思想情怀,乃至此时此刻的情绪波动,都是文本要集中传达的。没有自由,就没有个性;没有个性,也就没有散文。《记邹明》中我们看到许多貌似闲笔的叙述,如开始写到自己是“副刊科副科长”时,顺便写到旧社会对履历的重视;又写到官职的层级和自己的位置时,调侃“这就像过去北京厂甸卖的大串山里红,即使你也算是这串上的一个吧,也是最下面,最小最干瘪的那一个了”。你可以说这是孙犁写自己没有架子,与邹明没有上下级关系的隔阂,但这不是主要的,它体现的是写作者的轻松心态,是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抒情对象身上。这种状态下的作者,会随着自己的意绪,一步步展现自己真实的情感、思想,以一种身临其境的方式展现自己的“个性”。在文中,我们看到的孙犁,是一个沧桑的老人,自己的“一生,这样短暂,却充满了风雨、冰雹、雷电,经历了哀伤、凄楚、挣扎,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无耻和丑恶,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人生大梦”。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觉醒过来。他对人生有着不同常人的观察与思考。他的沧桑来自他对世事的深刻观察,来自于对人生的期望与失望的巨大对比,因此,他也更加珍惜这个世界中美好的事物,比如朋友。在他那里,是“友直、友谅、友多闻”,不分官职,可以有性格瑕疵,但在人生的重大关口,能够洁身自好。散文可以写作者视野中的人物、事件、花花草草,我们关注的不仅仅是这些,我们更在乎他作为一个个性鲜明的人,在这些描写背后所展示的思想与态度,这才是散文的味道,是它的独特之处。一个没有个性的作者,不可能在散文中提供给我们有意义的启示,他的文章,文辞再华丽,也不是好散文;好的散文必须是有阅历、有思想、有情怀的作者的“个人叙事”。

“个人叙事”的教学解读问题

《记邹明》作为一篇“个人叙事”,有着突出的思想性,展现了散文独特的艺术性,写作渊源上直追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孙犁在用自己的写作实绩回归“五四”散文传统。如何将文本的思想与“立人”结合起来,如何使学生理解散文之美,则是一个教学解读问题,它与教材编写者以及教师的思想、艺术修养直接关联。就《记邹明》而言,涉及两方面的问题,一是散文观念问题,二是散文教学理念问题。

第一,尽管现在教科书中的《谈谈散文》不再将“形散神不散”作为散文的唯一旨归,但现实中它对语文教学的影响依然广泛存在。“形散神不散”来源于一篇五百字的小文《形散神不散》,发表在1961年5月12日的《人民日报》上。作者萧云儒认为:所谓形散,指的是“散文运笔如风,不拘成法,尤贵清淡自然,平易近然”。谈到“神不散”,他指出鲁迅的散文是最典型的代表,“看起来,没有一篇紧扣题目,就题论题,散得很;实际上,是用自己精深的思想红线把生活海洋中的贝壳珠粒,串缀成闪光的项链。虽然色彩斑驳,但粒粒如数;虽然运思落笔似漫不经心,但却字字玑珠;环扣主题,形似‘散’,而神不散”④。这一观点今天看来,没什么大毛病,错就错在:一,将一家之言变成散文的金科玉律,连作者对此都不以为然;二,对它做了符合国家抒情体制逻辑的演绎。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我们通过一系列文艺政策、组织方式、管理方式,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国家抒情机制”,确保文艺 “对工农兵为主的伟大劳动人民和伟大的时代的反映和赞美”⑤。“形散神不散”因此被做了过度阐释,“将散文贵散误传为主张散文不能散,又将神就是主题强加于短文,并解释为要为政治服务,直奔主题,图解政治,配合中心”⑥。时过境迁,我们现在不会再这样解释散文,但这一观念背后的思想逻辑依然影响着现在的语文教学。教材选文和解读的“宏大主题”观念,遮蔽了我们的艺术视野,使我们对散文类型趋于多样化、表现形式精彩纷呈的现实熟视无睹,钟情于线性结构散文,只按这类散文的规范解读散文,这明显违背了散文的自由精神,是对“个人叙事”的空泛化处理,因此,教学过程中的“立人”便也无从谈起。从这个意义上说,将来难免有些编选者和教师将《记邹明》看作是仰视角度的纪念文章,以线性散文的思维解读。如此,就与孙犁的写作初衷相悖了。

第二,现实教学中,以文章学的视角进行散文教学,是一个普遍的现象。文章学视角下的散文,着眼于记叙、说明、议论等写作基本方法的梳理,文章结构上起承转合的总结,特定“宏大主题”范围内主题及其意义的解读,忽略了文本独特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形式。如果《记邹明》入选教材,我们的教参、我们的教师对此又会怎样处理呢?如果忽视了这一文本的“个人性”, 依然按照传统文章学的观念解读,对作为散文文本的“视角”问题,独特的“情绪结构”,以及作者的个性视而不见,它的教材意义就丧失了。

①张占杰:《有意误读的缺憾——谈〈我的叔叔于勒〉的删节问题》,《石家庄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

②关于“线性散文”,参见陈剑晖:《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页。

③王富仁:《语文与语文教学》,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123页。

④萧云儒:《形散神不散》,《人民日报》1961年5月12日。

⑤梁向阳:《抒情机制的确立与抒情散文的兴盛——“十七年时期”散文现象浅论》,《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

⑥萧云儒:《“形散神不散”的当初、当年和现在》,《美文》2005年第6期。

作 者: 张占杰,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及中学语文教学研究。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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