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乡村

2015-07-15 03:32浙江傅国涌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草垛蝉声篱笆

浙江 傅国涌

佳作赏析

正在消失的乡村

浙江 傅国涌

本文是为许志华诗集《乡村书》所作的序言,诗集通过对故乡生活场景及景物的描写,表达了诗人对故乡、土地和乡人的眷恋,对平常生活的肯定,对生命的追问,以及对不可抗拒的时光的挽留。

许志华 《乡村书》 日常生活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消失,从今往后我们都成了没有故乡的游子。二十几年来,看着故乡在时间中不可抗拒地沦陷,看着钱塘江边那个滋养过他童年、少年时代,给他带来过无数欢欣和哀愁、快乐与悲伤的乡村一点点消失,江潮依然涨落,渡口早已废弃无人,落日无语,月亮无语,离乡并不遥远的许志华多么想挽留住这失去的一切。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他还是写下了四卷《乡村书》,从春之卷到冬之卷,他的故乡沿着季节缓缓地展开,他的诗,平静如同平时的江流。

曾几何时,江南大地四季分明,从草长莺飞到梅开雪中,一年到头,人们依照自然的节奏生活,年复一年。到如今,酷暑漫长,春秋苦短,连木樨花都辨不清季节,乃至一年可以开好几回。在钢筋水泥森林般举起的手臂中,在车流淹没了道路的夹缝中,从看不清星空的夜色中,他思念故乡的零零碎碎。他的思念唤醒的不只是少年时代的梦幻,同时唤醒了与泥土气味、青草气味、牛粪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日子,唤醒了人与万物、与天地和谐相处的那些光阴。

《乡村书》的回忆是具体而结实的,是生活的而不是虚构的,家长里短,单调琐碎,苦中有乐,乐在日月轮换、四季更替、年复一年中,乐在每一个有生命、有形象、有声音、有色彩的细节里。透过《乡村书》,我儿时在那个荒凉寂寞的山村里经历的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虽然当时也曾感受到单调乏味。与其说,贫乏的乡村生活因岁月的沉淀而渐渐成为美丽而遥远的记忆,不如说,是单向推进、无坚不摧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折断了乡村在土地上张开的翅膀。《乡村书》在时间的河流中打捞起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强壮的蚂蚁、比星星更亮的牛眼,我们可以遇见忙着采蜜的蜜蜂,可以遇见迎亲的喇叭……消失的乡村仍然活着,一切都是活的。

春天来了,杏花是邻居,燕子是客人,油菜花涌进门缝,蚕豆花和豆秆、豆荚都是活的,甚至那高高矮矮、稠密稀疏、整齐歪斜的篱笆,也是活的——

一道矮篱笆,是允许人跨越的篱笆

一道中等高的篱笆,是允许你来我往交换菜蔬的篱笆

一道稍高一些的篱笆,是允许人说话谈天的篱笆

一道不设防的篱笆,是允许孩子钻进去偷枇杷和枣子的篱笆

菜园里瓜果飘香,每一棵菜仿佛都有了生命,都会说话似的,一天到晚,在菜园里东摸摸、西摸摸的老太太,嘀嘀咕咕、唠唠叨叨,“直到有一篮子俊俏的蔬菜/在暮色里恭顺的挽起她的手臂回家”。让我想起故乡那个菜园子,那个父母一年到头牵挂、浇水施肥的菜园。

这里有夜间悄悄拔节的玉米,如同“在夜里长胸脯的少女”,“看看像个好六谷/剥开来看嘛像个瘌痢头儿/人是好人,命是苦命”!这里的老南瓜,“笑起来的样子那么灿烂/就像那朵曾经灿烂在春风里的南瓜花”。简简单单的老南瓜,只知道“傻呵呵的守着南瓜的道”。

家家户户的炊烟是活的,“一户人家的炊烟升起来/像一户人家出生后还未剪断的脐带”,“年幼的炊烟像和谁赌气/年轻的炊烟有点呛有点冲/年老的炊烟就和淡了,顺命了”,“好人家的炊烟像是做过记号的/隔着几十里都能看见”……

那立在瓦上的狗尾草是活的,屋檐下的压菜石是活的,它不在腌菜缸里,就在腌菜缸旁边的某个角落,或在某个不起眼的墙角。压菜石原本也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不要人家知晓它的存在/活着或死了都是默不作声”。一代又一代的乡邻们,多数人的命运正如同这一块块压菜石。

墙角边的凤仙花是活的,她有着“贫苦却干净人家的颜色”,更有“安恬的岁月的颜色”。凤仙花下的枝子结了青色的荚果,年复一年,老去的女人心中总留着凤仙花的籽。

这里的铁耙、锄头、镰刀、扁担、簸箕、竹匾、谷耙、风车、水车……都有各自的生命。有着十八般武艺的铁耙是值得敬重的,在土地的角角落落都立下过汗马功劳,它们最怕被闲置,“空闲下来的铁耙/一把把垂挂在农具屋的房梁上/在鸡鸣声中苏醒,在尘光里翩翩欲飞”。

骄傲的镰刀更珍惜忙碌的日子,镰刀的全部欢乐都在忙碌当中,“镰刀割稻是争分夺秒的/镰刀割稻是不知疲倦的/镰刀割稻像是要用一日的辉煌堆满一生的谷仓”,“镰刀和汗水争分夺秒度过的一日/长过镰刀在寂寞里回忆的一生”。而被闲置生锈的镰刀只能在梦里悄悄流泪。

谦卑的扁担是会开花的扁担树,可以开出新衣服、新鞋子、木梳子,也可以开出学费、金花耳坠子。

蓑衣是活的——“谷雨前后/那白鹭是披了蓑衣的/那老牛是披了蓑衣的/那村庄是披了蓑衣的……”

草帽是活的——有麦草的清香,有汗水的咸香,有旧年往事的陈香。蒲扇是活的——一把破蒲扇就像老母亲,扇出的风如同老母亲碎碎叨叨的叮咛。所有不起眼的小物件统统都是活的,提子、盐罐子、粗瓷青花提梁壶是活的。

《乡村书》里有狗,有猫,有牛,有鸡,有鸭,也有蛇,有老鼠,有黄鼠狼,有张网的蜘蛛,有掘土的蛐蟮,有幽怨的蟋蟀,也有点缀夏夜的萤火虫,更有火一样的蝉声,仿佛要将木结构的村庄,“烧成一堆没有重量的灰烬”。有成群结队聚在一起过冬的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把许多家长里短,芝麻绿豆的小事/都抖搂出来,高兴的啄一啄,尝一尝”。

这里的白云有青草味,这里的乌云会从山那边赶过来哭丧;这里有祖母般升起的月亮,这里也有淘米水似的月光;这里有飞走的雁群卷起天空,这里的狗吠惊动的深夜黑得缩成一团。这里的雾是“枯木桩上的年轮”,是一朵层层打开的栀子花,是晾在桑树上的轻纱,是撒在流水上的一张千层大网,是在旧田地里来回耕作的犁耙。

这里的草垛是有生命的——

“田野里的草垛,朴素/大路边的草垛,和气/院子里的草垛是慈祥的。”草垛经常被大雨淋湿,“但从草垛内心掏出来的那捆稻草/却总是干的,热的”。

就连这里的鸟巢也是有生命的,“万籁俱静时/巢把睡着的鸟一只一只数过,看过/巢睡了”。

许志华生在钱塘江下游的一个乡村,二十年来,他在杭州城内的一个小学做体育老师,但他的心却是一颗诗人的心。他的人生虽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却有着少年丧父的至痛。有父亲的童年成为他最幸福的回忆——“在风中,火柴往往擦燃即灭/在宽厚的指掌的围护下开出一朵梦幻的火花/就是一根火柴最幸福的童年。”二十多年前,我们认识时他就在写诗,一直没有中断用诗的方式记录时代,表达他丰富而饱满的内心。他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善良、单纯、正直,爱生活、爱孩子,爱这个世界上一切美的事物。侍弄花草对于他不是一般的爱好,他能与花草对话,与白云对话,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故乡消亡的过程正值他从少年到中年,他心中的隐痛无人可以明白,他在许多寂寞的昼夜,用干净而温暖的汉语写下他记忆中的乡村。他的记忆越是温暖,现实就越显得冰冷。《乡村书》是诗,也是记录,它没有《荷马史诗》式的宏大,却有着《古诗十九首》的低回,有对故乡、土地和乡人的眷恋,有对平常生活的肯定,有对生命的追问,更有对不可抗拒的时光的挽留。

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他自幼时起不知多少回看着云来云往、云聚云散,他看到了白云苍狗,他刻骨眷恋的故乡正在消失,如同抓在手中的一把沙子,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逝去的乡村生活像我们熟悉的露天电影,正面看的人多,反面也有人看,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在乘凉的夏夜,“讲大书的祖良伯一拍大腿/怎么着?原来是花蚊子千算万算/没算到从天而降的大巴掌”。混合着老酒味、酱油味、醋味、香烟味、糖果味、酥饼味、肥皂味、蚌壳油味和雨天霉味的小店里,赊账本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欠账,“八分钱打老酒,剩下的二分买水果糖/孩子抱着酒瓶乐颠颠的往小店里跑”。《乡村书》里有光脚板的老人,赶鸭子的跷脚女人的独养儿子,有拿起小剪刀去剪葱头的小脚老太婆,有蚂蝗叮在脚上的插秧男人,有老埠渡口等候的人,有一边赶鸡一边骂它们啄光她毛毛菜的宝田嫂,有冬天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把僵冷的手放在铜囱上的老太太,有木头男人生的木头儿子,和忘记了木头的老木匠,还有那位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当他离世,有黄狗终日不吃不喝,蔫蔫地趴在破落的小院门口……

《乡村书》里弥漫着温暖,却又浸透着悲悯——“燕子飞走了,巢还在/麦子割了,麦茬还在/人死了,人间世的苦还在。”这里尽是些平凡而挨得起苦的人,他们平凡得如同尘埃,这些捡起的生活碎片也是那样平常、平淡,如同烧土灶的锅底灰一般,却和那些并不平静也不那么平安的岁月,一同变成了珍贵而不可复制的精神瑰宝。何以如此?因为一切都已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曾想,难道这是他给故乡写下的墓志铭?是一曲献给农业文明的挽歌?分明又不是,《乡村书》提醒我们——“乡村的蝉声不能听/乡村的蝉声是凄迷的,哀恸的/城市的蝉声不能听/城市的蝉声是没有方向的,迷惘的。”这个时代最深的焦虑并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失去了方向的迷惘。《乡村书》让我们看到,人与土地、与自然、与动物、与万物之间的日常关系不可挽回地破碎了。这是文明转型付出的沉痛代价,我们已成了无根的游子。钱塘江还在流淌,江潮起落依然有时,江流在时间的脉管里,只是——“渡口不见人,不见船。/不见打水漂的少年/不见吃草的牛羊,不见炊烟。”在江流落日的背影里,看着面目全非的乡村,他已欲哭无泪。在他童年的眼中如锅盖、如车轮般的落日,如今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句号,是为这个匆忙消逝中的时代悄悄写下的一个句号。然而,在句号的后面还要开始新的句子。

作 者: 傅国涌,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当代著名知识分子。主要著作有《脊梁:中国三代自由知识分子评传》《金庸传》《百年寻梦:傅国涌历史随笔》《叶公超传》《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年: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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