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复调:析老舍小说《离婚》

2015-07-15 03:32北京杨联芬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离婚老李老舍

北京 杨联芬

暧昧的复调:析老舍小说《离婚》

北京 杨联芬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伦理上的后果之一,是接受教育的青年人因崇尚“恋爱自由”而纷纷与家庭包办的旧式婚姻决裂,因此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离婚高峰。老舍的长篇小说《离婚》正创作于这一背景之下。文章指出,虽然《离婚》带有老舍一贯的幽默与夸张,具有鲜明的讽刺主调,但也隐含了作者对现实现象难以明断的困惑与无奈,以及面对人生意义和新旧文化的判断,内心难以厘清的矛盾与暧昧,这使小说呈现出某种复调特征。

老舍 《离婚》 复调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伦理上的后果之一,是接受教育的青年人因崇尚“恋爱自由”而纷纷与家庭包办的旧式婚姻决裂,“自由离婚”成为“老年思想与青年思想冲突的焦点”①。20世纪20年代初有报刊对此这样描述:“解放之说风行,男女防闭、家庭专制,悉为新潮流所冲决。”②“民间离婚之事,日盛一日。”③针对自由离婚 “日渐增高的趋势”④,一些报刊设立了“离婚问题”专号或专栏。⑤20世纪30年代初,离婚率呈大幅上升趋势,⑥“解除婚约,别居,离婚,遗弃,或他种家庭解散的事情,已日多一日”,“社会上各界闻人之别居、离婚,乃至重婚者,时有所闻”⑦,“离婚”一词已然成为报刊媒介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而离婚声明,也成为当时报纸流行的一种新型广告。20世纪30至40年代,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离婚高峰形成。

老舍的长篇小说《离婚》,就出版于“自由离婚”正趋高潮的1933年。⑧这部小说选取了一个“时髦”的话题,描写北平财政所几个科员的离婚危机及家庭纠纷;然而小说所展现的人情物态,却庸常琐碎,与“新思潮”无涉,充满世俗的妥协气氛。与老舍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相似,《离婚》幽默的语言和漫画式夸张的人物描写,使小说具有鲜明的讽刺主调。然而,老舍忠实于日常经验的朴素态度,也使小说在喜剧的喧闹中,隐含着对现实现象难以明断的某种困惑与无奈,透露出老舍在讽刺中产阶级市民庸俗生活时,面对人生意义和新旧文化的判断,内心深处难以厘清的某种矛盾和暧昧。这使小说超越了单纯的讽刺,而呈现出某种复调的特征;也使其相对于新文化主流话语关于离婚的叙述,更富有人情味和现实性,也更具有内在的矛盾性,这导致小说文本意蕴更丰富,值得仔细咀嚼。

《离婚》的主人公老李,其实一点也不老——老舍小说原未明说,但1946年该小说由赵清阁“忠于原作”改写成电影剧本时,明确了老李只有“二十七八岁”⑨——只是,他像那个时代大多数男子一样,“差不多人人都是还没听到过‘恋爱’这名词,早就已经结婚生子”⑩;而他的夫人,以及同事的那些太太们,也仿佛不曾年轻过,“连一个享过青春的也没有,好像一生下来便是三十多”⑪。老李上过大学,喜欢读书,有些懦弱,却也特立独行,因而不满于缺乏精神生活的庸常现实,尤其不满的,是没有恋爱的婚姻。不过,苦闷归苦闷,他深知自己几乎无力改变现状,除非“根本取消婚姻制度”⑫。小说中,“离婚”与其说是主人公的具体行动,不如说是人物幻想自我救赎的意志——靠这苦闷的幻想,老李抗拒着“俗气凡庸”,抗拒着变成“常识的结晶”。“离婚”的寓意,因老李这个“苦闷的象征”,而仿佛与“时代”和“理想主义”搭上一点关系。然而情节的发展,却一步步滑向心灵生活的反向,无可挽回地胶着于物质的、琐碎的与庸俗的日常。房东太太的儿媳妇马少奶奶,恬淡秀逸而善解人意,使老李“浪漫”的白日梦,有了具体的幻想对象。然而生活与梦想乖违,妻子与同事的太太们结成反离婚的“国际联盟”,而寄托着老李“诗意”幻想的马少奶奶,也与归来的丈夫和好。老李离婚的白日梦彻底破灭,“世界只剩下一团黑气”,“诗中的花是幻象”⑬!

“离婚”在整部小说中,作为目的显得茫然,作为现实行动,则形同闹剧。小说中另外两对配角,老吴和老邱夫妇,其婚姻天平倾斜,皆因老婆不善。吴太太“虎背熊腰”,“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邱太太“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胸像张干纸板”⑭。这两位太太不但容貌陋劣,而且性情乖张,使作者不无刻薄地干脆以“方墩”和“牙科展览”称呼她们。依张大哥“以婚治国”的“婚姻天平”⑮理论,男人是天平的砝码,婚姻天平的失衡,主要责任在女人——“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绝不会闹共产党,没有共产党自然不会闹共妻。张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结婚,便比老鼠还老实……”⑯张大哥的婚姻天平能够平衡,全赖一个“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的张大嫂;张大嫂除了绝对忠诚地夫唱妇随外,还任劳任怨安于“还不如一个老妈子”的家庭“总打杂儿”。⑰与李太太不同,吴太太泼辣,邱太太文雅,却都不是善主,故吴先生和邱先生,根本不敢提离婚,反而是邱太太动辄以离婚恫吓丈夫。然而讽刺的是,吴先生娶了姨太太,邱先生也偷偷在外面有了人,两位太太却并不离婚。吴太太明白,离了婚,“吃谁去”?最终忍气吞声与姨太太同居一个屋檐下,“左不是混吧,何必呢”⑱!邱太太是大学毕业生,讲涵养,有自尊,曾鼓动“方墩”太太离婚以保女性的尊严,可事到临头,她自己也只好息事宁人,不愿离婚。“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⑲《离婚》中邱太太这个角色,受过正规大学教育,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然而除了更有心计,没有任何“新女性”的特性,这使老李觉悟,“原先他以为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肤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足爱情是不可能的”⑳。对于妇女普遍的漫画化的讽刺,使老舍似带有某种男权意识。然而,通观老舍的小说创作,这个印象也许是错觉。与老舍小说一贯没有“新旧”二元的观念相似,他的讽刺对象,也没有刻意的性别偏见,他凭着朴素的生活经验和直觉,对“男女”“新旧”一视同仁。尽管他是新文学作家,但从一开始创作,他就将“新”文化的人物,当成讽刺和批判的对象。因此,《离婚》中的张天真,不过是另一个赵子曰;大学毕业的邱太太,也不过是短篇小说《阳光》中那位新女性的另一次“投胎”。在这些“新”人物身上,看不到新文化价值观念或现代教育所施加的真正影响,“自由”的理念,只是使他们更加自私,追求享乐更无所顾忌而已。

《离婚》通过这几对公务员夫妇的描写,揭示了婚姻的荒谬与无味,这似乎肯定了离婚的必要;而通过太太们对离婚的恐惧,则间接否定了离婚的可能。老李对婚姻的妥协,看起来似乎与“反对离婚”、热心斡旋的张大哥有关,而实际与谁都无关——无味的婚姻,与无味的人生一样,逃不脱,也离不开;理想的爱情,与自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老李自己也清楚,他的“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婚姻制度根本就不该要”21!在一篇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人爱情婚姻的文章中,老舍指出中国人的“爱情与婚姻是毫无关系的”,“一提起爱情,人们往往就想到婚姻;一想到婚姻自然就会联系到家庭……(中国封建系统)绝对不容许婚姻自由”22。如果说老李的想离婚,正是要否定这种与爱情无关的婚姻,则其虚无的性的幻想,及幻想的破灭,则又无疑指示人们,现实中并无爱情。他曾经以“唯一值得活着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会看一眼东屋(按:马少奶奶)那点‘诗意’”自慰23,可他“自以为是的思考与行动”却“完全搭不上调”;他对“诗意”所做的白日梦,不啻于“在意义过于泛滥,或根本付之阙如的世界里追寻意义”24。马少奶奶根本就不是他幻想的那种浪漫派,携她“出逃”的念头,也不过是老李安慰苦闷的荒谬遐想而已。只是,如果马同志不回来,则老李这种自欺式的白日梦,可能会一直做下去,像梦境中的一抹曙色,暂时慰藉黑暗的心灵。《离婚》由此传达出一种对婚姻,乃至对现实世界的难以言说的悲观情绪。25如果说,老舍小说有一种荒谬的倾向,则《离婚》将其荒谬性推到极致。正如王德威所说:“如果写实主义的道德预设,是将人间的邪恶点明,也点名,老舍似乎只是虚应故事;他反而将目标指向一个写实主义无从说清楚、也难以命名的东西。”26

正如李长之所说:“老舍小说中的人物,差不多是全被讽刺着的。”27《离婚》讽刺了包括老李在内的所有人物。但作品的叙述,显然存在着巴赫金式的多重声音。将老李的理想主义与张大哥的凡庸哲学作为对比进行描写,批判妥协苟安的庸俗人生态度,是《离婚》中较突出的价值判断,也是自李长之以来《离婚》阐释的主要视角。然而《离婚》的叙述,客观上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呈现了价值的不确定性。“离婚”所涉及的人生形式与意义的判断,老舍作为隐含的作者,显得不那么坚定;讽刺的价值支点,不但在主要人物之间游移,也在主人公自身游移,并贯穿始终。

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就没有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鸡,活的死的;鱼,死的活的。各样的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条鳝鱼与泥鳅在一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的眼睛像要给谁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的短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与活鸡紧邻的放着,活着的还在笼内争吵与打鸣儿。贩子掏出一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啪的一扔,扔在笼内,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一只大瘦狗偷了一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住,肠子掉在土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的人,老幼男女,都在这腥臭污乱的一块地方挤来挤去……

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诗意,瞎扯!28

生活的趣味,本来是人生诗意的部分。然而老李所秉持的理想主义,却将这些琐屑生活当成人生累赘和形而下的庸俗享乐而加以排斥。故刚刚从生活的原汁原味中感受到愉悦,就被理性呵住而将其否定。

老李接来家眷后,头一次带孩子逛街买东西时,日常生活的温馨、人情与趣味,又一次袭来:

……羊肉白菜馅包子也刚出屉,在灯光下白得像些磁的,可是冒着热气。买了一屉。卖烧饼的好像应该是姓“和”名“气”,老李痛快得手都有些发颤,世界还没到末日!拿出一块钱,唯恐人家嫌找钱麻烦;一点也没有,客客气气的找来铜子与钱票两样,还用报纸给包好,还说,“两搀儿,花着方便。”老李的心比刚出屉的包子还热了。有家庭的快乐,还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是快乐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的音乐与消息,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29还有,在张大哥家吃饭:

自火锅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老李向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汤——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像是一碗想象的,有诗意的,什么动植物合起来的天地精华——给冲得细腻,言语就像要由滑车往下滚似的。30

感性生命的快乐,愈有诱惑力,愈被理性认为有害和危险,老李便拼命加以抵抗,连进商店门也要踌躇,“你一进去,你就是张大哥第二”31!精神与物质如此对立,家庭与自由如此紧张,生动地体现了“五四”“掊物质而张灵明”理想主义信仰的真诚,也体现了“五四”个人主义的单纯与偏执。老李对婚姻的厌嫌,固然因为没有爱情,却也是清末和“五四”时期“毁家”“废婚”乌托邦理想主义的典型症候。他幻想的爱情,是不涉婚姻、以共同理想为基础的自由的恋爱与结合;然而这样的浪漫,在黄女士(马少奶奶)与马先生的故事中,不是已经演绎过了吗?

小说情节中一直隐伏的故事与悬念——马少奶奶的恋爱与婚姻——在小说接近尾声时,由马先生的归来而成为明线,成为老李“浪漫”抒情的巨大讽刺。马少奶奶与马先生的过去——她与马先生自由恋爱、私奔结合,宁愿因此与父母断绝关系——不就是老李幻想的诗意爱情吗?而马少奶奶被弃的现在,不已证明爱情并不可靠,而且也不那么美妙吗?《离婚》的“复调”,正是产生在老李主观感觉与隐含的作者冷眼旁观之间。老李感觉中的投契、相通,皆因暗恋而自以为是;马少奶奶的心,是他无法进入的神秘宇宙。

老舍《离婚》最末一章,马少奶奶的丈夫马克同带着新爱人回家。建国后老舍将此章删去了两页,未删文字也做了大量修改。这些删改的文字,多为闹剧式的讽刺,原本不算好,但老舍在1947年晨光公司再版时,未做任何删改。而这种风格的讽刺文字,他从《猫城记》到《四世同堂》一再使用,因而可以确信老舍并不以为是“败笔”,建国后大刀阔斧的删改,不过是其中对“革命”的冷嘲热讽不合时宜而已。因此,初版的文字,是我们理解老舍20世纪三四十年代思想观念的可靠材料。

马克同带着女伴“高同志”回家,满嘴“革命”,自称“马克司的弟弟”,叫马老太太为“妈同志”。他的“浪漫”,不过是“以个人为宇宙中心”32。老舍透过马老太太的眼睛,将“浪漫”与“革命”放在一起讽刺,显然是将革命置于“五四”浪漫思潮的逻辑延长线上:

马老太太是在光绪末年就讲维新的人,可是她的维新的观念只限于那时候的一些。五四以后的事儿她便不大懂了。她明白,开通,相当的精明,有的地方比革命的青年还见得透彻,有的地方她毫不退步的守旧。对于儿女,她尽心的教育,同时又很放任。马与黄的自由结婚,她没加半点干涉。她非常疼爱马少奶奶。可是,儿子又同高同志同居了,老太太不能再原谅。她正和马同志商谈这个。儿子要是非娶高同志不可呢,老太太愿意自己搬出去另住;马少奶奶愿跟着丈夫和婆婆,随便;儿子要是牺牲了高同志呢,高同志马上请出。33

最后,马克同拗不过母亲,只好牺牲高同志,“高同志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马同志并没有往外送她”34。值得注意的是,1946年赵清阁将该小说改写成电影剧本,在处理这场戏时,她对高同志出走的细节做了添加——

高同志 ( 提着小皮箱走到大门口,也高声地嚷着。)我走,我就走!什么稀罕?我还能赖上你们这个腐败的破家不成?我才不在乎呢!我找王同志去。

马同志 ( 拉住高同志瞪着眼)高同志,你不爱我了吗?

高同志 恋爱自由,你不能强迫我爱你。(说着转身而出)35

彼时,老舍与赵清阁关系非同一般,而赵清阁在剧本“前言”中也一再声明她的改编是“忠于原著”的,因此,她的添加,完全可以视为是将老舍小说所暗含的立场明朗化。3“6五四”激进派主张的“自由恋爱”,推崇苏联模式,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阵营中被普遍实践为抛弃婚姻契约的浪漫关系。因此,“五四”的恋爱与离婚思潮,也在革命文化中被推到极致。老舍将马克同设置成革命者,旨在表达其对激进主义的批判。因此这些文字,不但是《离婚》的讽刺性情节场景,也是老舍表达其对“自由离婚”现象之态度的关键材料。如果说老李的离婚冲动,体现的仍然是“五四”式城市青年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理想,那么马克同所代表的“革命”态度,则将这种自由推到极端而成为利己主义。马克同“对于妇女,他要故意的浪漫,妇女的美与妇女的特性一样的使他发迷。对是(于)黄女士,他爱她的美;可是她太老实,太安静,他渐渐的不满意了。对于高女士,他爱她的性格活泼好动敢冒险;可是她又太不美了,太男性了。他渐渐的不满意了。可是,他并不能决定要哪个好,他自己说,‘我掉在两块钢板中间!’他也不要解决这个,他以为一男多妻,或者一妻多男,都是可以的,任凭个人的自由,旁人不必过问。况且他既摆脱不开已婚的黄女士,又摆脱不开同居的高同志,而她们俩又似乎不愿遵行他的一男多妻的办法……”37马克同对革命的认识,与对于女性的认识一样,功利而浅薄。他认为革命“只需坐汽车到处跑跑,演说几套,喝不少瓶啤酒,而后自己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同志”。他自己并无本事,故未能享受到特权,因而他的革命派头,就常常用于对普通百姓的恐吓上:“四十以上的都要杀掉!”38革命与“五四”话语的混同使用,在实现对半瓶子醋式革命者漫画式讽刺的同时,也亮明老舍自己一以贯之的对激进主义的否定态度。

马少奶奶与丈夫妥协,终止了老李都市人生的“诗意”追寻,同时也结束了整部小说的“离婚”悬念。由于小说的复调式叙述,结局的含义并不止于此。老李的返归,与马克同的浪子回头,无意间形成一种互喻关系。“浪漫本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结果要是使老母亲伤心,更不能干!”39这既是老李对马克同的不孝发出的感慨,也是对自己浪漫激情的及时反省。情节叙述至此,我们有理由推论:即便马少奶奶不与丈夫破镜重圆,老李私奔的幻想能否付诸实施,也已成为问题。马老太太对马少奶奶非常好,宁愿不要儿子,也要马少奶奶,则老李的私奔妄想,对“老母亲”的伤害将是双重的——马老太太和自己乡下的母亲。小说中一直像背景一样存在的慈祥睿智的马老太太,此时发挥了巨大的叙事功能,她对马克同和高同志“革命”共同体的捣毁不但唤醒了“疯疯癫癫”的儿子,也唤醒了沉迷于白日梦中的老李。而李太太关键时刻给马同志的一记“顶革命的嘴巴”,竟令马同志“似乎决定不反抗”40。李太太在全篇一直处于被动的、消极的地位,此刻,似乎与马老太太一起代表了“传统”的价值,成了激进理想主义荒谬行为的止损力量。老李置之死地而后生,其梦幻旅程的终点,戏剧性地变成返璞归真的起点。老李的辞职返乡,既是爱情理想败北后的退守,也可能是另一种诗意人生的开始——脱离城市与官场,回归自然与本我。当然,返归难保不是另一场白日梦,老李的逃离,完全可能是从围城内移到围城外。老舍借张大哥庸俗的预言,为老李的返归田园,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实际上表达的也是作者自己的犹疑。

本文系以下两项研究基金的阶段性成果:国家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西方性别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研究》,项目编号11BZW123;中国人民大学研究品牌计划基础研究项目《晚清民国文学谱系研究》,项目编号2014030014

①沈雁冰:《离婚与道德问题》,《妇女杂志》1922年第4月第8卷,第14页。

②剑芙:《法律上离婚之限制》,《申报》1922年12月26日“法制”栏。为便于理解语义,引文中顿号为引者所加。

③《法部限制离婚》,原载1922年1月12日《新闻报》,引自《妇女杂志》1922年第4月第8卷“离婚问题号”,第90页。

④《发刊旨趣》,《妇女杂志》1922年4月1日第4月第8卷,第1页。

⑤1922年4月《妇女杂志》推出了该刊自创刊以来的第一个专号“离婚问题号”;不久,《民国日报》副刊《妇女评论》也开设“自由离婚号”(57期)。

⑥参见吴至信:《最近十六年之北平离婚案》,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婚姻家庭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谭纫就:《中国离婚的研究》,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1932年。又据上海统计局数据统计,1930年上海市离婚事件853件,比1929年多208件,一年之内增加32%(《上海市十九年的离婚统计》,《社会学杂志》1930年11、12号双刊,第202—203页)。1930年新的《民法·亲属编》颁布(之前一直沿用宣统三年修订的民法),中国法律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离婚问题上确立男女拥有完全平等的地位,这既是离婚问题日益普遍的现实反映,又是促进离婚率继续上升的条件。

⑦吴文藻为谭纫就论文《中国离婚的研究》所写的序,见该书《吴序》,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1932年版,第1、5页。

⑧1933年良友图书公司初版,1947年晨光出版公司再版时,增加一篇《新序》,小说文字无改动。

⑨老舍原著、赵清阁改编电影剧本《离婚》(一),《文潮月刊》1946年第2期,合订本第1864页。

⑩张爱玲:《五四逸事》,《张爱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71页。

⑪⑫⑬⑭⑯⑰⑱⑲⑳21 23 28 29 30 31 32 34 37 38 39 40 老舍:《离婚》,良友图书公司1933年版,第138页,第138页,第331页,第136页,第5页,第11、32页,第320页,第322页,第349页,第25页,第317页,第43页,第62页,第16页,第62页,第329页,第328页,第327页,第328页,第330页,第329页。

⑮初版“天平”作“天秤”。

22 24 26 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页,第152页,第151页。

25 李玲在《老舍〈离婚〉中的存在追问与人生悲感》一文中指出,缺乏诗意栖居的现实空间是《离婚》对于存在的悲观之根源。详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6期。

27 李长之在批评老舍《离婚》时说:“老舍小说中的人物,差不多是全被讽刺着的。”李长之:《离婚》,《文学季刊》1934年1月1日创刊号,第358页。

33老舍的《离婚》1933年初版本第326页,1947年晨光版第278页,未做任何修改,而建国以后的版本,全部删除。

35老舍原著、赵清阁改编电影剧本:《离婚》(五),《文潮月刊》第6期,合订本第2209页。

36抗战时期老舍与赵清阁的亲密关系,参见傅光明:《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赵清阁剧本在《文潮月刊》连载时,文本前均置《前言》,声明“本剧是忠于原作的改编,宜于读”。可以推测赵清阁改编的细节,反映的是老舍的思想。

作 者:杨联芬,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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