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赵成昌
语文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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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教《记念刘和珍君》
安徽 赵成昌
在对鲁迅的经典杂文《记念刘和珍君》进行讲授时,中学教师往往忽略了对文本的细读,因而对其真实的背景和作者的态度做了错误的解释和判断。本文试图对此文真实的背景进行研究,希望今后的语文教学可以做到回归真实的研究态度。
《记念刘和珍君》 文本 真实
《记念刘和珍君》是鲁迅先生最富战斗性的杂文之一,也是中学教材传统篇目,单就笔者执教也不知多少轮了。首轮执教,教过且过,“尽信书”情有可原;轮数多了,阅历肯定要宽广一些,挖掘肯定要深刻一些,于是就发现其中有些问题与事实不尽相同。如果眯着眼装糊涂,就这么一直教下去,可能永远相安无事;但对历史来说就是一种不公,对受众也是一种欺骗,于心也有愧。
诚然,鲁迅对“三一八”惨案(1926)满怀激愤,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噩耗传来时,他正在写《无花的蔷薇》之二,当即在该文4—9节里揭露并控诉了段祺瑞执政府的残暴行径;接着又相继写下《死地》和《可惨与可笑》。3月25日,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刘和珍与杨德群两名学生开追悼会的那一天,鲁迅在程君的提醒下,很快写成《记念刘和珍君》;第二天,又写了《空谈》一文。可见,惨案对鲁迅的刺激是何等之烈!正因为这种爱憎分明的精神品质,鲁迅赢得了学生、同是学生自治会成员的许广平的尊敬和爱戴,鲁迅也因此收获了爱情和家庭。这也是事实。
但是,就《记念刘和珍君》所涉及的一些问题是否真实,就值得商榷和探讨了。
然而,我要说鲁迅真实的态度并不是这样,即对学生的“请愿”活动持不赞成的态度,可能有一些人对此并不怎么理解,但我也是有依据的。这个依据就是鲁迅关于“三一八”惨案接连所写文章中的只言片语,这其实就是鲁迅先生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空谈》中说:“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我以为倘要锻炼群众领袖的错处,只有两点:一是还以请愿为有用,二是将对手看得太好了。”《死地》中说:“但我却恳切地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记念刘和珍君》中也有类似的话: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不过,学生往往对这一段不甚明白;老师对这一段往往也不是很在意,甚至忽略不讲。那么,鲁迅先生为什么对同一件事有着前后矛盾的表述,对学生的行为一面赞赏,一面又不赞成?其实,这正是鲁迅先生真实态度的写照。我们应该能够理解:他赞赏的是一种精神,不赞成的是所带来的结果,这是矛盾的统一体。如果我的这种解释还不能让人信服的话,那请冯雪峰先生出面解释可能更好一些——冯雪峰是鲁迅生前跟共产党人接触最多的一个人,他对鲁迅的了解比谁都深透。解放后,有读者对鲁迅这种态度产生质疑,怀疑其正确性。冯雪峰特在《文艺学习》(1954年第8期)上著文解释——
照我了解,鲁迅先生是完全正确的……向政府去请愿,提出人民的要求,毫无疑问是群众的斗争方式之一。但请愿究竟不是彻底的革命斗争,也不是彻底的爱国斗争,尤其是向当时那样的反
动政府去请愿,除表示出了群众的意向和力量,
实际的效果是决不会有的……鲁迅先生对于一切
爱国运动都无限关心,并且热烈参加和支持,那
综上,《齐民要术》否定副词用法更传统、保守,而《周氏冥通记》否定副词种类略多,较创新,这与南方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分不开。总的来说,否定副词在此时期的发展较稳定,大都沿袭上古时期。
是不用说的;同时,他指出向反动政府请愿极少
效果,这在提高群众的认识,鼓舞群众进一步走
上彻底的爱国道路、革命道路上去,是完全正确
的,是和共产党的战斗态度完全一致的。
今天我们教学《记念刘和珍君》,应该把鲁迅先生这种真实的态度告诉给学生,不能让学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记念刘和珍君》课文对一些学者文人的批评是非常尖锐的:“几个所谓的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尽管文中没有点明是谁,但我们不难判断:这里的“流言家”指的是陈西滢等人。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鲁迅在同类作品《空谈》中直接引“陈源教授的《闲话》”,进行讽刺批评——陈源,即陈西滢,江苏无锡人,留英博士。课文注释也确证:“陈西滢在1926年3月27日出版的《现代评论》上发表一篇评论‘三一八’惨案的《闲话》,污蔑遇害的爱国学生‘莫名其妙’,‘没有审判力’,因而盲目地被人引入‘死地’,并且把杀人责任推到他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他们‘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
看来,问题的焦点就在陈西滢这篇《闲话》上。那么,《闲话》究竟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是不是“下劣”之人?不妨摘录相关片段,相信聪明的读者自有评判。其中一段是表达这次运动不该让一些妇女小孩参加的感想:
这次死伤者之中,妇女小孩占了一部分,我想,要是以到会的人数和死伤者来做比例,妇女小孩的死伤率一定比男子高得多吧。她们身小力弱,经不起惊吓,据说有许多是在仓皇奔走中被群众拥倒后踏死或踏伤的。我们要是劝告女志士们,以后少加入群众运动,她们一定要说我们轻视她们,所以我们也不敢多嘴。可是对于未成年的男女孩童,我们不能不希望他们以后不再参加任何运动。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是你们目下还算不上“匹夫”,这责任也不妨诿一诿,等你们成了“匹夫”,再来担当吧。这话自然特别对他们的父兄,尤其是对他们的师长说的。对理性没有充分发展的幼童,勉强灌输种种的武断的政治的或宗教的信条,在我看来,已经当得起虐待的名字,何况叫他们去参加种种他们还莫名其妙的运动,甚至于像这次一样,叫他们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死伤的苦!做父兄,尤其是做师长的,也不能因为他们自己愿意去,便不加劝阻禁止;不能因为他们愿意去,便脱卸自己的责任。他们还没有审判力,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自己的意志。父兄师长们对于孩童们乱吃东西,尚且恐怕他们生病,加以劝阻禁止,何况参加关系重大的国事呢?
陈西滢关于这次抗议行动的责任问题,是这样感想的:
我遇见好些人,里面也有率领小学生的中学教员,他们都说,那天在天安门开会后,他们本不打算再到执政府。因为他们听见主席宣布执政府的卫队已经解除了武装,又宣读了李鸣钟的来信,说对于这一天的运动,军警当妥加保护,所以又到执政府门前去瞧热闹。谁知道执政府门前立了五排执枪背大刀的赳赳武夫!又谁知道李督办事后说当日并没有军警在场!我们不能不相信,至少有一部分人的死,是由主席的那几句话。要是主席明明知道卫队没有解除武装,他故意那样说,他的罪孽当然不下于开枪杀人者;要是他误听流言,不假思索调查,便信以为真,公然宣布,未免太不负民众领袖的责任。要是李鸣钟真有信去,答应保护,事实上却并没有派军警去保护,那么李氏百口也不能辩他无罪;要是李氏并没有信去,那么宣读的信,出于捏造,那捏造的人,又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
我想,读者心中应该已有了答案。平心而论,作为大学教授,仅仅对“三一八”惨案表达一点感想,何罪之有?又哪里“下劣”了?更何况陈西滢说的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鲁迅对陈西滢的恶骂,我们无可厚非,因为这是当时文坛立场和观点的碰撞问题。但我们今天一定要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不能偏听偏信,因为鲁迅伟大,就完全迷信他的文章。鲁迅一生骂过很多文人,如果都看他的“脸色”行事,那么这些人都要被踢出文坛,这符合科学史观吗?
了解陈西滢的人都知道,他不仅才华横溢,为人也是很不错的。他创办的《现代评论》,以“西滢闲话”独步文坛,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闲话时代”。他留学英国十载,与萧伯纳、哈代、罗素等友谊甚深;与胡适、徐志摩、王世杰、顾毓琇、罗家伦、李四光、叶圣陶、钱穆等亲如兄弟;他的学生叶君健、徐君远、杨静远等皆为大家。他宽容忍让,既有中国古代士人的风骨,又有欧洲绅士的风度。因《闲话》遭受鲁迅恶批后,依然于第二年发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向读者推荐,其中就有鲁迅的《呐喊》。他说:“我不能因为不尊重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好。”1970年3月29日,他病逝于英国伦敦。《泰晤士报》称赞他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具有传统中国学人的品质。钱穆以“每于和平见耿介,特从笃厚发光辉”,厘定其人其文。梁实秋说:“陈西滢先生的文字晶莹剔透,清可鉴底,而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
那么,陈西滢与鲁迅究竟是怎么交恶的呢?起因还是女师大风潮。在此之前,他们都相安无事,更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现象。鲁迅主阵《语丝》,陈西滢主阵《现代评论》,这两家刊物聚集了上世纪20年代北京两个主要知识分子群体。要说分歧,也就是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社会理念。鲁迅、周作人等是留日派,陈西滢、胡适等是留英美的。《语丝》派批评性比较强,《现代评论》派主张专家治国,希望通过与政府的合作达成社会变革之目的。两派中的不少人还都是北大的同事,经常在一起“把臂同游,把酒言欢”。但当陈西滢忽然抛出女师大风潮是“有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的言论后,周氏兄弟俩生气了,因为两人正是浙江籍且属北大国文系。从此,周氏兄弟与陈氏论战不断恶化,直至互骂。
《记念刘和珍君》在叙述与刘和珍交往的过程时,提到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女士,鲁迅着墨显然是不敬的。但文字不多,火药味也不甚浓。倒是课文注释,依然充满“文革”遗风,介绍杨荫榆说:“江苏无锡人;依附北洋军阀势力,迫害进步学生,镇压学生运动。”众所周知,女师大风潮中,鲁迅是站在学生一边的,支持学生驱赶校长杨荫榆。但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直到今天教科书还没有思想解放,不能客观公正地评价历史和人物,有着严重的政治倾向性;甚至罔顾事实,一味地颂扬鲁迅,而贬斥杨荫榆。加上课文“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行拖出校”的描述,杨荫榆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专制、阴毒、无赖的女流氓形象。这对当今学生,不能不说是一种误导。
杨荫榆到底是不是鲁迅笔下以及教科书所注释的“坏”校长?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女师大风潮的实质再说。所谓“女师大风潮”,其实就是一场“驱杨运动”。杨荫榆不属于任何党派,也不能代表政府,就是一校之长而已,所以说她“迫害进步学生,镇压学生运动”无从谈起。鲁迅夫人许广平,是亲历这次风潮的。据她回忆说,起因仅仅是头一年江浙一些学生因为战事,回校迟到了,后来杨氏整顿校规,把迟到的从严处治。按照校规,这些人改作特别旁听生。可是杨氏连座位都不给他们,更不给他们补考的机会,这引起学生们的不满。从这里可以看出,杨荫榆治校是非常严格的,只是方式方法可能出现了一些偏差。然而,接下来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由于党派、教派、宗派等各种势力参与其中,本来一起普通的校园矛盾演变为一场政治斗争。1925年“五七”国耻纪念日(纪念1915年5月7日日本强迫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的日子),杨荫榆没有让学生上街游行。这既是听命于上级,又是她自己的主张。在她看来,学生就应该以读书为务,少参与政治;这既是对学生的爱护,也是对学生的保护。这表明,杨荫榆虽然先后两次留洋,但依然是个很传统的中国女人。于是,双方出现第一次的正面冲突。后来,她强制部分学生离校,冲突升级到顶峰,甚至动用了巡警。杨荫榆最后不得不递交辞呈。
综观女师大风潮的来龙去脉,我们不难看出:真正坏的不是杨荫榆女士,而是那个动乱的社会!有关这件事的评论,现在还各执一词。但就我所知,李四光先生是个见证人,他是站在杨荫榆一边的。我们从杨荫榆给教育总长章士钊的呈文里看到,学生在这起事件中确有过激行为;如果说的是真的,那学生应该难辞其咎。呈文是这样形容被开除学生行动的:
非但抗不出校,复敢于今晨约集滋事之辈数十人,先在操场咆哮开会,继即蜂拥校长办公室寝室以内,横加搜索,信口喊打,竟将办事职员等强暴胁迫掀出室外,夺取钥匙,封门上锁。再将秘书办公室内人员一并推出,亦用长条封锁,并即派人驻守各门,一面分队向校中各处摩拳擦掌遍觅。校长幸先时因事到附属学校,未遭毒手。迨闻信赶回,又因彼等把守大门,张贴驱逐校长布告,煌煌榜示,气焰熏天,只有暂避他往。然校中秩序大乱,莫能制止,致各班正在上课之学生半被强迫辍读。盖循谨者怵于威势,饮恨难言;凶暴者利用压迫,胁从浸众。星火燎原,炎炎日长。虽一般教职员热心教育,亦靡不人人心寒。如此不法行为,竟以少数流毒多数,校长权能有限,又在校外时期,正义孤忠两无所措。
杨荫榆是中国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终身未嫁,一生从事教育事业。她原本在校内有很高的威信,也得到同学们的拥戴。许广平应该算是杨荫榆的对立面,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关于她(杨荫榆)的德政,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的了。” 杨荫榆是杨绛女士的三姑妈,据杨绛女士回忆说,当时杨荫榆赴美留学时车站送行的场景很感人,很多学生前来,还送礼留念,双方都频频拭泪。女师大风潮过后,杨荫榆回苏州继续当中学教员。日寇来了,烧杀抢掠,她勇救两位被行将蹂躏的女同胞。由于她日语流利,鬼子曾力邀其担任伪职,但她坚定拒绝;后被鬼子阴谋枪杀于吴门桥运河中;次年安葬于苏州灵岩山绣谷公墓。
时代变了,但课文还是老课文。怎样与时俱进,这是我们所有语文教师不能不面对的新课题。要想达到最佳的教育教学效果,而又不误导迷茫学生,就应该打破原有的思维框框,从课文中跳出来,回归到历史的本来面目里去。
作 者:赵成昌,安徽无为县襄安中学高级教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