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不是谁都玩得起的

南方周末评论员 陈斌

2400年前，501个雅典人组成的陪审团，以毒害青年思想等罪名判处苏格拉底死刑，这被视为古希腊民主的一个污点。2400年后，2015年7月5日，希腊人全民公决，61.3%的投票者反对债权人提出的援助方案，这被解读为“拒绝还钱”，又一次让民主黯淡无光。

希腊债务危机是2008年金融危机引爆的一个地雷。非常值得玩味的一个现象是：这轮始于美国的金融危机，受伤最重的反而不是美国，而是欧洲。美国伤了元气不假，但欧洲却卧床不起了，从冰岛破产到包括希腊在内的欧猪五国债务危机接连来袭，势如排山倒海。

这里面的逻辑不复杂。高税收、高福利、高度管制的经济体，因经济自由度低，企业活力差、劳动力市场缺乏弹性，创造与积累财富的能力低下，属于外强中干的身子骨。但福利易发难收，这种福利刚性+政客争夺选票的考虑，令政府自然滑向靠财政赤字来维持高福利。不过，借来的钱到期还不上就不可避免成为爆点，把早已被掏空的身子骨摁倒在床不在话下。

回到希腊。2009年10月，希腊政府突然宣布，2009年政府财政赤字与公共债务占GDP的比例预计将分别达到12.7%与113%，远超欧盟公约3%与60%的上限，揭开了危机的序幕。坏了规矩的孩子，家长没有坐视不管。欧盟、欧洲银行与IMF于2010年与2012年提供了总额2400亿欧元的两轮救助贷款；2011年欧盟峰会同意给希腊债务减记50%以上。

家长出手也是有条件的，要求希腊厉行财政紧缩、削减福利并提高经济自由度。在危机前，人口只有1100万人的希腊，公务员规模高达100万人，占全国工作人口的比例为20%，并享受远高于私营部门的工资、福利与退休待遇。紧缩政策要求裁员减薪。但改起来不容易，公营部门发起了多次反紧缩的大罢工，希腊也缺乏有担当的改革领导力，希腊民众选出来的政府更是越来越左，越来越厌恶紧缩，反反反复之下洪水淹到脖子了。

希腊债务危机的最大意义，是引发了大家对福利国家的深刻反思。福利国家奖励懒惰、惩罚勤劳的负激励是老生常谈了，这里只谈一个现实问题：为什么有的国家搞福利还好好的，但希腊玩福利快把自己玩死了？

首先，福利国家不是谁都玩得起的。澳大利亚与加拿大地广人稀，资源丰富，这是他们搞福利的资本；德国有拿得出手的强大制造业，也有能力搞福利。但这些与希腊均沾不上边，希腊最为支柱的产业是旅游业，后裔享受了一个伟大文明的荣光，但靠着祖宗留下来的那点东西给大家看看，撑不起一个福利国家。此外稍稍能拿得出手的海运业与建筑业，均为周期性行业，在本轮金融危机中受到沉重打击。

类比一下，Google员工有各种令人羡慕一下的福利：免费的公司餐饮；工作时间随时可去健身房运动放松；新爸爸享有6周带薪产假；员工死后配偶在接下来10年可得到其一半的薪水，还有每月1000美元补贴。那是因为Google站在互联网的潮流之巅，享受了惊人的经济租金，故而有能力搞公司福利，但要是富士康玩这样的福利，分分钟玩死自己。

其次，本来玩不起福利的国家，硬要玩，也有法子。弗里德曼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其实世上有对我免费的午餐，只要有别人埋单就行了。现代福利制度设计出了两套吃免费午餐的方案：一种是养老金与医疗社保的现收现支模式，本质上是由工作者、年轻人与下一代强制承担退休者、老年人与上一代的信用消费债务；一种是以国债来融资的福利供给模式，赤字/国债就是未来的税，最后出来埋单的仍是工作者、年轻人与下一代。

希腊当然是两套方案一并采纳，在第一种模式潜力被挖尽之外，希腊越来越依赖于向外国人借钱。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借不到钱连养老金都发不出的地步。

社保/福利制度爆发危机的方式相应也有两种：一种是击鼓传花的游戏再也玩不下去了：一种是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上，别人再也不愿意借了。希腊以第二种方式引爆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希腊债务危机，实质上是赤字型福利制度的危机。

本来吃不起的福利硬要吃，必定吃不长久。这是一个基本常识，惜乎希腊人还在任性地说“我不听我不听”。

别的国家能接受现实过一段苦日子，希腊就是接受不了。同为欧盟成员国的拉脱维亚，在本轮金融危机中，GDP在两年内缩水近1/4，然而在接受了约75亿欧元的国际援助并实施紧缩政策后，经济重新回到正轨。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韩国还不是接受了IMF附带苛刻紧缩政策的援助，在进行了大量改革后，经济迅速恢复了增长。

一个曾经向世界贡献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定理与《几何原本》的伟大文明，她的后裔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作为现代经济自由与法治基石的自然法思想，源头出自古希腊，希腊人难道已经忘记了祖先的洞见与智慧？

希腊要新生，必须诚实面对即将灭顶的大洪水。天助自助者，希腊不奋发图强，重新确立自负其责的文化，没有人救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