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曦
摘 要:《史记》代表了古代历史散文最高成就,自问世以来,研究者风起云涌。历代学者集中从史学角度对《史记》进行研究,远过于从文学角度进行研究。而研究《史记》的著作、论文多集中于人物传记。八书作为典章制度的研究,有着深厚的意蕴,而其内容各有所致,不尽相同。这就需要将《封禅书》置于宏观的时代背景下考察,解析其从内容到文风等因素的生成与时代之关联。
关键词:封禅书 司马迁 时代 汉武帝
西汉王朝到武帝时期日渐强盛,文学也迎来了空前繁荣的局面。在这样的氛围下,文学作品也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特定的时代气息。政论体散文和辞赋得到长足发展的同时,历史散文也出现了里程碑式的杰作。司马迁所著《史记》,是历史散文的杰出代表,鲁迅给予高度评价,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史记》五体分立,设计上颇具匠心,内容深广宏富,有着勾连天地人的尝试。八书作为史记体系的一部分,司马迁指出:“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2]可见八书主要涉及礼、乐、律、厉、天官、封禅、河渠、平淮等八个门类,从典章制度的角度介绍社会生活。《封禅书》作为八书的组成部分,是对帝王祭祀活动的完整记录。然而其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书中所寄予的深刻寓意,使人感受到作者实录精神、关注国家政治的热情,并在行文中见出他的才思、智慧和人格风采,而这正是在一统时代的盛世下发生并完成的。因此,本文将专述《封禅书》并将其置于时代背景下,试从四方面研究其与时代的关联,指出其深厚意蕴和价值所在。
一、一统时代下的现实需求
汉兴以来武帝时代,国力逐渐强盛,经济繁荣,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下,如何巩固统治,防患未然,避免秦朝覆灭的境遇,实现长治久安,就需要总结历史经验,借鉴成败得失。司马迁撰写八书,涉及礼、乐、律、厉、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八个方面,作为文化专史,分门别类,正是从社会生活各方面全面总结历史的结晶,应时代需求而生。《封禅书》作为对帝王礼神祭祀活动的记述,既是司馬迁对历代祭祀封禅事宜的忠实记述和修史责任,也是深刻批判、总结历史教训,渴望统治者以史为鉴,是对现实需求的反映。
《封禅书》在开篇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而“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封禅的礼仪制度阙然湮灭。太史公司马迁搜集、博览古代相关祭祀典籍,网罗天下放佚旧闻,对其实录。在《封禅书》中,记录了众多的神祀情况。徐日辉曾在《史记八书与中国文化研究》中做了统计,在《封禅书》中共记载了二十余件有关活动,作者把它分为:“祀鬼神、求长生、定向瑞、立占卜”[3]四类并做出详细阐述。《封禅书》中关于祭祀鬼神有有汉武帝“求神君,舍之上林中蹄氏观,并置厚礼于祠内中”,毫县人谬忌以祭祀太一神的方法上奏朝廷,“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词坛,词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核”,“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等活动。涉及求仙长生类的如武帝听从李少君之言,“谴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属”以求长生,建造甘泉宫,摆上祭祀用具招致天神,封五利将军,遣其出海。《封禅书》叙述祥瑞类有天子用苑中鹿皮作为货币,“以发祥瑞,造白金”,“赐诸侯白金,风符应合于天也”。占卜类为汉武帝“令越巫立越祝祠”,“越祠鸡卜始用”。从《封禅书》记载的大量祭祀活动中可以看到,封禅作为一种古老的礼仪制度,其演变是对国家祭祀文化传统的沿革。因此,《封禅书》中祭祀的详细记录,可以作为我们了解汉及汉以前祭祀礼仪活动的重要材料。
封禅作为帝王礼神祭祀活动的最高形式,司马迁的态度是热心支持的。在《封禅书》中司马迁说道:“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川而封禅焉。入寿官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封禅是大一统强盛条件下的产物,是内容丰富的文化庆典。书中虽多有讥刺汉武帝,但作为汉兴以来武帝时代最具代表性的重大事件和文化活动,司马迁则将其完整地记录下来,具有积极意义。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认为:“八书以铺政体。”[4]可以说,《封禅书》所具有的时代特色和历史意义也正在于此。
二、汉初以来的批判精神
西汉王朝经历过秦亡及楚汉相争建立起来,秦朝虽然在文学上没有取得大的成就,政治上的覆灭却给汉代的思想家提出了发人深思的课题。因此,批判与总结秦二世而亡的经验教训,对历史进行高屋建瓴的反思,构成了汉初文学的重要内容,而这种汉初特有的批判精神,在文学上也有所反映。陆贾创作《新语》纵论古代帝王成败之理。贾谊创作《过秦论》等政论文,将汉代政论体散文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司马相如创作《哀二世赋》,委婉议政,讽谏汉武帝。司马迁是继陆贾、贾谊等人之后又一次对历史的总结。这次的社会背景是在大一统盛强的汉武帝时代,是在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中居安思危的总结和反思。有汉以来从陆贾、贾谊的政论文,司马相如的《哀二世赋》到司马迁的《史记》,都贯穿其对历史的批判精神。《汉书·司马迁传赞》称司马迁写《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6]这种不一味歌功颂德,涂脂抹粉,而是实录他们的功过是非,敢于揭露、批判的精神,在《封禅书》中有所体现。
林駧说:“尝考迁史之书矣。《封禅》一书,固述帝舜以下也,正以著当时求仙之诈。”[7]124司马迁在叙述汉武帝祭祀时指出“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这时李少君“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对皇帝说祭灶能招致鬼物,丹砂可练黄金,延年益寿,于是汉武帝“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结果少君病死,“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士矣”。少翁以鬼神相通之术来见汉武帝,皇帝封其为文成将军。汉武帝听从了他的进言,“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然而结果“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而文成将军“乃为帛书以饭牛”,被天子识破,便杀文成将军,并将此事掩盖。后又有栾大,天子封为五利将军,然“神未至而百鬼集矣”,五利将军继续东行海中,寻找他的师父。最终司马迁在文中交代:“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随验,实毋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讎。上乃诛五利。”汉武帝听从方士、祠官之言大兴建造宫殿,劳民伤财,屡次入海求见仙人却空手而归。正如黄履翁总结的“自武帝有求仙之惑,今日用方士,明日遣祠官,溺心于虚无之境,而不自知。子长欲救其失,其首虽曰“自古帝王何尝不封禅”,而其《赞》乃云“究官方士祀官之意”子长之意婉矣”。[7]124太史公注重史德,实事求是不拘于儒家教义的约束,对史实总是细加考证,秉笔直书,不妄加赞美,也不隐其恶行。在实录祭祀等礼制时,围绕封禅活动,抨击汉代弊政,对汉武帝的滥祭淫祀,进行了充分的揭露和嘲笑,这也为后世治史者留下了光辉的典范。
三、汉王朝下应运而生的文化结晶
《封禅书》是文化长河孕育下的产物,是汉初文化复兴的结晶。春秋战国,思想活跃,至秦文化受挫,结束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汉朝建立以来,统治者认真总结秦朝迅速覆灭的历史教训,文化政策逐步放宽,迎来了文化复兴的时代。司马迁适应时代要求,兼采各家之长。《封禅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应运而生的文化结晶。八书的创建,正展现了司马迁在空前活跃的文化氛围中,设立八门分类专史,追本溯源。
《封禅书》作为八书中的一部分,自然是司马迁追本溯源,网罗天下放佚旧闻,根据古代典籍,详加考察而成。在书中他通过对历代王朝兴衰的研究,总结出兴衰成败的道理,叙述封禅祭祀的情况。开篇指出“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将圣德、修德、无德事例紧密地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推崇舜帝治天下巡守五岳、告祭泰山的壮举,赞扬大禹、周成王等三代封禅的盛事,是为圣德受命的行为。在行文中揭示出之所以兴者,是重道德崇礼义。这个道,是司马迁渴望变革,治理国家的根本大道,即顺乎时势民意,修德仁义。他列举商代武丁时,有野鸡登于大鼎上鸣叫,武丁十分害怕,这时大臣祖巳劝其“修德”,武丁听从了他的话,帝位一直安宁无事。秦始皇暴虐天下,虽仿古代圣人封禅泰山,但在封禅短短十二年后国破家亡,足以说明是无德自取。故作者指出“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王。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谬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封禅是古代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在司马迁看来却是“德政”的体现。书中对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皇帝、颛顼、帝蚩、尧、汤、周成王等十二位古代有德有道,受命然后得封禅的圣君,以及秦始皇之类,虽能封禅,但不足以弥补“修德”之过的统治者都有所介绍。由此不难看出,《封禅书》的完成,是汉代文化复兴的产物,是国家祭祀文化观念传统的沿革,是司马迁历代典籍中探索凝结的结晶。赵顼所说:“司马迁 石室金匮之书,据《左氏》《国语》,推《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采经摭传,网罗天下放佚旧闻,考之行事,驰骋上下数千载间,首记轩辕,至于麟止。”正是指这一点。
四、时代气息浸润下的文风
汉王朝经过统治者总结秦亡教训,励精图治,迎来一统太平盛世。汉代的文人生活在这个历史阶段,普遍具有建功立业的饱满的政治热情。在昂扬进取的时代氛围之下,汉代文学作品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自强不息精神,奋发向上的高昂格调。
汉朝经几世皇帝的努力,经济逐渐繁荣,国力愈加强盛,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文学作品也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特定的时代气息。辞赋大家司马相如说过:“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5]司马相如《封禅文》有着赋体文铺张扬厉的风格,在文中先阐明请求封禅的主张,以简洁流畅的笔法概述古代十二位国君封禅泰山,指出无不昌盛。高祖以来,国力强盛,祥兆空前,之后又假托大司马上书,歌颂汉武帝功德,指出理应封禪。最后以天人感应,强调祭祀应居安思危,从广义上反复阐明最宜封禅的主旨。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指出撰写《史记》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8]可以看到,两人虽处于文学创作的不同领域,却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基本相同的主张。他们的作品中都流露出凛然的气势、豪迈的文风,追求广大的容量,将万物置于自己的观照下艺术地呈现。因此,汉文学所展现出的文风,是对当时一统盛世的反映,从内容到范围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
汉文学的这种文风,在《封禅书》中得到了良好的体现。司马迁开始修史时,总结历代盛衰经验,赞颂圣君贤臣的功德。然而他尽忠职守,拳拳报国忠心却非罪受刑,因而发愤著书,对历史的总结对明君贤臣的称颂的同时也寓含自己的寄托,这就赋予了《史记》这部书特殊的表现手法。司马迁对于所叙人物、事件和现象的态度,往往采用将主观的评价融于客观的内容之中的语言形式。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融入了司马迁对明君贤臣的称颂,对汉武帝执迷求仙的讽刺,明汉治之失。因此,《封禅书》一文用语上简洁凝练。“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乃益发船,令言海中山者数千人求蓬莱仙”,入海求仙规模之大而无果。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凸显出入海寻仙规模之大。“东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验,然益遣,冀遇之”,简要一句话中汉武帝沉溺求仙不自知的心态真实可感。而文至结尾,太史公一笔点出“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其态度尽现文中。最后“后有君子,得以览焉”一句凝练道出文中主旨所在。《封禅书》在布局上,也体现了作者的慧心安排。作者对古舜、禹等帝王的赞颂而后叙述秦封禅不得民心,二世而亡,一正一反意在告诫汉武帝应效仿古代明君,励精图治、修德治国而不要走秦朝凋敝昏聩的老路。另外,在叙述众多帝王和丛杂纷繁的祭祀事件中,司马迁能够条例明晰,简括地表达。总之,《封禅书》中,司马迁通过凝练的语言,巧妙的布局和寄托遥深的写作手法一方面巧妙地体现了司马迁实录有关祭祀的国家典制,详细周密,贯穿古今。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司马迁借封禅之历史,抨击汉代弊政,告诫汉武帝及统治者勿滥祭淫祀,字里行间流露出风雅精神。书中,司马迁以圣德、修德、无德事例与政治兴亡联系在一起,赞舜、禹、成王等三代封禅的盛世,对秦不得民心的封禅结局加以叙述,至于武帝,司马迁实录其事,告诫汉武帝勿与秦始皇一样,重蹈覆辙。“始皇封禅之后十三岁秦亡”一语,看似平淡而其意自现,以秦为鉴警示后人,正是希望“后有君子,得以览焉”。《封禅书》正是有汉以来昂扬进取的时代气息下与司马迁个人身世相互凝结的产物。全篇风格浑厚,布局精妙,自由线索穿插其中,有着汉文学疏荡洒脱的气势。司马迁记述封禅之事,大而不杂,舜、禹、周、秦、汉代祭祀按时间脉络铺陈而来,其中秦、汉二代司马迁以春秋笔法写成,微言大义,互相呼应。细读之下,可感封禅一文较之殷、周简而野的文风多了匠心独运的巧妙安排,又不同于魏晋以来雕琢奢靡的风格,而是洋溢着汉代疏荡恢弘的时代风貌和司马迁特有的奇气。这种独特文风,也得到了后世的称赞。正如苏洵所说“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7]128
通过以上对《封禅书》与时代关联的考察,可以看到《封禅书》的成书是特定时代氛围下的产物,是司马迁深刻的批判精神、进步思想、疏荡凛然的行文风格汇聚而成的文化精髓。《封禅书》等八书蕴含丰富意蕴,对后世影响甚大。八书在五体分立的体系中独具规模,典章制度国之大政要以入内,其影响之大也使后世二十四史纷纷效仿。“十通”“会要”“会典”等一大批致书可以看做以八书为滥觞。正如马端临所说:“《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7]280这极大地拓宽了后世治史的视野,其文化内涵已远远超出了八书的本身。《封禅书》及八书总结了三千年的人事盛衰兴亡、成败得失的宝贵经验,对今天仍具有积极借鉴意义。它是中华三千多年文化的结晶,其博大精深的内容,需要集中更多人的智慧,花更多的精力来不断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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