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1980年生于甘肃甘南。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大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花》《芳草》等多家刊物,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散文年度佳作》《2011少数民族文学年度选·小说卷》等10余种选本。著有诗集两部,散文集两部。
1
阿爸是真的要重新开始吗?
天还没有亮,我就听见他翻箱倒柜的声音。他在找那件羊皮围裙吗?肯定是的。不是说要把手艺带到土里吗?我知道,阿爸虽然那么说,但他的内心绝对是不会放弃的。小镇子重建后,游人比以前多出好几倍。以前大家都喜欢机器打造的银饰,可现在纯手工打制的银饰却越来越受游人的欢迎,越来越值钱了,变化太快呀。可是阿爸已经老了,我知道他看重的并不是钱,而是舍不得丢弃手艺。
小镇子的确是比以前热闹了。贡巴的百货铺里摆放着五花八门的东西,雍措的手工围巾也被外地游客所青睐,他们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以前的老顾主三三两两常来家里,可阿爸一直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重新拿起锤子,看来是迟早的事情。那件羊皮围裙周身的小窟窿都被他认真地缝补了起来,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
阿爸变得勤快了许多,但当太阳恰好照在铺面门口时,依然会在铺面门口晒会儿,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阿爸的眼睛里就灌满了别人不易发现的亮光。看着阿爸渐渐红润起来的脸膛,我满心欢喜。我不想再看到阿爸日夜感伤的样子。
海螺沟里的青草疯长着,白塔和转经房屹立在那里,像是等待大家的到来。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不愿去那儿。每天除了去转经房,煮奶茶,做饭,认真侍候好阿爸之外,我就去雍措的店铺里帮忙。在阿爸没有真正拿起锤子之前,我不想坐在家里,让那些伤心的往事纠缠着。
最近的这些日子,才让镇长总是来我家。他不计前嫌,想方设法讨好阿爸,说县上有规定,要给老手艺人特别的待遇,不能让手艺失传。那件事情之后,阿爸对才让镇长似乎很不满意,他自然不会相信才让镇长所说的话。但我想,总有那么一天,小镇上一定会响起那久违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来。
2
从转经房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镇立刻被镀上一层金——鲜亮,耀眼。可爱的黑色的小切俄(藏语:狗)不住摇动尾巴,跑在前面,像孩子一样,不住回头看我。晨曦下,四周升腾而起的袅袅桑烟像缕缕蓝色的飘带,在干净的天空里绕来绕去,这让对面山坡上的寺院显得愈发安静而壮观了。
我加快脚步,想在太阳照到小屋门口之前赶回家,给阿爸端上煮好的热(奶)茶和馍馍。阿爸吃早饭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他喜欢趴在被子里吃,吃完又睡,一直会睡到太阳落满整个院子。我的记忆中,阿爸总是把自己藏在那间小屋子里,叮叮当当打制首饰。他不爱吃酥油和糌粑,也很少去寺院。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固有的习惯,似乎无法更改过来。
小银匠还没有起来,昨晚肯定又睡迟了。他要在下月十五前赶完那尊佛,要送到寺院里去。和小银匠结婚这么久,他还没有完成阿爸交代的那桩心愿。我想,这之前他是不会安下心来去做别的事情。
半夜里小银匠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吵醒了我。小银匠是要去阿爸常年打制首饰的那间小屋子里。我没有阻拦,在被子里装得死死的。
阿爸说,我刚落地阿妈就走了。没见到她长啥样子,也没听到她的声音,我和阿妈就那样远远地住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我也会梦到转经房周围转经的老阿妈,她们弯着腰,一圈又一圈转动经轮,醒来时就格外想念阿妈,可我们相距实在太远了。如果阿妈在人世该有多好呀。这么多年来和阿爸相依为命,尽管任何事情阿爸都不会对我隐瞒,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孤单,阿爸怎么能够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呢!阿爸一心沉醉在他的事业上,他的那点秘密在我眼中已经不算是秘密了,不就是想找个能够继承他手艺的人嘛。为这件事,阿爸伤心过,也哭过,还给小银匠下过跪。
坐在阳光下像做梦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那种感觉美极了。我宁愿在这种美丽的梦中不要醒来,可是白白的阳光多么像调皮的孩子的手,偏要扳开我的眼睛。离下月十五算起来不到二十天,小银匠不分昼夜勤快地赶活,看着让人心疼。
看到小银匠如此匆忙的身影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南木卡和道智来,那两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彻底伤透了阿爸的心。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南木卡阿爸带着南木卡来我家,他们在小屋里说了半天话。后来南木卡阿爸走了,南木卡却留了下来。二十几天后,南木卡阿爸来了,他从阿爸的小屋里拿走了一对精巧的耳环和镯子。可南木卡却没走,直到有一天阿爸发了很大的火,南木卡才走了。第二天傍晚,南木卡又来了。他们在小屋里吵了好长时间。我听见阿爸严厉的声音:“你出去不要说是我嘉木措教你的手艺,你连捉虱子的本领都没有学会,就想捕捉草原上的牦牛!”
阿爸老了,怎么能吵过年轻人呢?最后用一块银元才把南木卡打发走了。
阿爸对我说:“南木卡妹妹要出嫁,他们是来做首饰的。草原上不缺别的,就缺打首饰的匠人。”
阿爸还说:“看南木卡高大结实,脸盘方正,额头亮堂,是个特不错的小伙子。这些年我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我想把他留下来。海螺表面光滑洁白,但里面却是那么多的弯弯绕啊。南木卡不合适,他太粗心了,而且不听话,做首饰最需要认真仔细,那样可不行。”阿爸歇了一下,接着又说,“做首饰不但要认真仔细,最要紧的是良心。”
我十分不解地问阿爸:“首饰和良心有啥关系呢?”
阿爸说:“拉姆草,这么给你说吧,一个人的品性好坏和手艺无关,但和名声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年前,从青藏、川藏过来的马帮贩子们只要看见打有‘老梁家字样的东西,啥话都不说,银子大把大把就扔在柜台上了。那些人的银子没处花吗?当然不是,那是他们对‘老梁家的东西放心呀。‘老梁家的东西在道上那么有名,如果没有几辈人的积累,恐怕难以做到。几辈人的声誉,总不能毁在我手里吧。”
阿爸说到这里便迟疑了,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喃喃自语:“给孩子说这些有啥用呢?”
我说:“阿爸,你就说吧,是不是有很多动听的故事呢?”
阿爸继续说:“老虎的斑纹在外,人的斑纹在内,不经事不知人心啊。当时我看南木卡不错,他虽然笨点,笨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但他不听话就不对了,更不应该来算工钱。哪有徒弟向师傅要工钱的?草原上的人不是这样的呀,再说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收他是对的。”
阿爸说到这儿显得很伤心。伤心的时候,阿爸就会眯上双眼,眼窝里溢满泪水。每遇这样的情形,我就悄悄退出来,轻轻关上小屋的门,去山顶的转经房,呆呆坐上一阵。小切俄总是陪着,时不时舔舔我的手,也舔舔自己的嘴巴。
收徒弟,传授手艺,在年事已高的阿爸看来,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是说没人,而是按照他的标准,小镇上恐怕真的没有合适的人。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心病。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把我叫到小屋子里翻来覆去地说,如何把握成色,如何做模子,如何熔化金银。
那块羊皮围裙周身满是小洞洞(窟窿),颜色早就看不见了,但干活的时候阿爸总会系上它,然后戴上那副黄铜架梁的石头镜子,显得十分严肃。所有工具一一摆放在手边,他不让我靠近,也不允许我说话。
阿爸镇定自如,他把碎银,或者陈旧的银饰品全都放进青泥罐里,在猛火上熔化。阿爸的桌子上有块黑乎乎的木板,有时候他也会在那块木板上熔化碎银子。木板上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窟窿和细长的裂纹,极少部分银珠子会掉进窟窿或裂纹里,这时候阿爸就会翻过木板,把它们一一抠出来,然后再熔在一起。阿爸说,一般匠人是不会抠出这些屑银的,算是工钱之外的一点零头。
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替阿爸拉风匣。火星在木案和羊皮围裙上明明灭灭闪动着。此时的阿爸红光满面,仿佛喝了一碗青稞酒,满脸洋溢着得意而微醉的神情。
熔好银子后,阿爸就用钳子小心地把泥罐里的碎银子倒进事前做好的模子里,叮叮当当敲打一番,美轮美奂的花纹就脱颖而出。紧接着拿到小铁砧上轻轻锤一锤、锉一锉,再放进白矾水瓶里,只听得“刺啦”一声,一件锃光闪亮的首饰就出来了。
镶嵌玛瑙、珊瑚、松石这些珠宝的时候,阿爸就会点着带有八根捻子的灯盏。他把带弯头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吹出来,火焰顿时变成一道细线,金银在细火中渐渐变软。等把珠宝镶进去以后,再用焊药把它们焊得死死的。
灯盏、砧子、锤子、锉子、钳子、模子、戥子,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工具,我有点动心,也越来越喜欢这间小屋子了。
小屋子里除了这些工具外,还有一个陈旧的辨不清颜色的箱子,箱子上是一个更小的盒子,同样辨不清颜色。不知道箱子里面装些什么。小屋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动,唯独个小盒子不能动。阿爸视它为宝贝,有几天,阿爸会把它藏起来,几天过后,他又把它摆放在箱子上。我问阿爸,可他总是拉开别的话,不肯给我说。就在我真正动心学习打首饰的时候,阿爸却突然不和我说话了,他总是拉着脸,整天忧心忡忡,甚至不让我再进小屋子,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难过和忧伤。
自从不让我进那间小屋后,阿爸的话就更少了。他整天躲在小屋里不出来,一直到一个叫道智的年轻人到来。
说实话,道智没有南木卡机灵,甚至呆头呆脑。或许正是他的这种表现,阿爸才满心喜欢他。
这天,阿爸专门叫我到小屋子里,说道智年龄也差不多,老实本分,可以学到他的真传。
阿爸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我知道阿爸的想法。阿爸看到的只是小屋子里的道智,却看不到屋子外面的道智。
那天早晨,我去山坡放羊,道智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没有人看见的山窝窝里。我心里知道,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就是害怕。道智见我站着不动,就大胆地过来拉手。我生气地甩开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可他依然不停地纠缠,还说你阿爸都答应了让我做他女婿呢。死皮赖脸的道智不住纠缠,小切俄却冲了上来,它死死咬住了道智的腿子。道智疼得哇哇大叫,我乘机跑到山梁。道智在山窝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突然间感到很伤心,很难过,一把抱住可爱的小切俄,坐在山梁上,任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回到家里,看见阿爸安详地坐在屋檐下,我闪身进屋子里去了。我不想和阿爸说话。这么多年来和阿爸相依为命,我怎么能让他伤心呢!可是我讨厌道智——那个已经让阿爸动了心的坏家伙。
“拉姆草,今天阿爸没活,过来说说话吧。”阿爸早就看见我来了。
“没啥说的,我知道你想说啥。”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不想伤阿爸的心。如果不出去的话,阿爸一定会这么想:自己的女儿都不听话,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呢?
“道智回家去了,他是个从苦处来的孩子。”阿爸说。
“阿爸想正式收他为徒弟,拉姆草,你说行吗?”阿爸很安详地对我说。我知道,大大小小的事情阿爸总是要问我,但最后都是他说了算。
阿爸已经有主意了。道智肯定给他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阿爸心地善良,小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来,阿爸在小镇上没有做过啥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连寺院都不去。但是,小镇上不能没有阿爸。听别人说,在银子上阿爸从来不做手脚,而且给困难人家打首饰,有时候还不收工钱。何况阿爸从那块木板上抠银屑,再熔进去的这些细节我也看到了。每当我去县城卖羊毛回来,见我脸色不好,阿爸就给我翻来覆去说他行乞的故事。阿爸是真正从苦处走过来的人。从苦处来的人,心是善良的。阿爸说,道智和他一样是个苦孩子,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怎么会在山窝窝里欺负人呢?他不知道那样会伤人心的吗?一个让别人伤心的人会善良吗?
“阿爸,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做你的女婿啊?”我撇了撇嘴。
“阿爸是这么想的,当然要你愿意。”阿爸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懒洋洋地说。
听阿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气愤,就连胸腔里原本平静的心也发出了怦怦的反抗声。
“你觉得合适吗?”我生气地反问了阿爸一句。
“那你说说,他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呢!”阿爸看了我一下,然后又眯上了眼睛。
阿爸的确老了,他双鬓间的头发和摆放在小屋子里的首饰一样白。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阿爸大概从我的表情上早就看出来了,但他依然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阿爸相中了道智,如果答应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可我不能,我讨厌道智,讨厌他偷偷摸摸说些不着边的话,更讨厌他深更半夜在院子里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样子。阿爸一心一意投入到他的那堆家当之中,关心的只有首饰,想的也是如何打制出更加漂亮的花纹。他的眼睛里,整个世界只剩下首饰和模子了。他的脑子里充满了这门手艺的传承问题。找一个合适的传人对阿爸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阿爸的眼睛和心灵都让找传人这件事情给遮挡住了。他看不到除这件事之外的其他事物,也仿佛想不起除这件事之外的其他心愿。阿爸沉醉在找传人之中无法自拔。阿爸让这件令他十分头疼的事情彻底给弄迷糊了。这段时间,他总是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享受太阳的温暖。小屋子里堆满活,他却说:“今天没活,拉姆草,过来说说话吧。”看着他如此纠结而痛苦,我心里很难过,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静静等候我的回话,一直等到他的影子在院子里完全消失。可我还是没有开口。
“拉姆草,我是手艺人,手艺人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谁家丫头戴的首饰不是你阿爸做的呢!草原上缺手艺人,十里八乡的老阿爸们都来这里,不就是给自己女儿做几件像样的首饰吗?不就是让自己女儿走在大街上显得光彩点吗?如果我不在了,他们找谁去呢!凭你阿爸这些年做的那么多首饰,阿爸不通过你的心愿,给你找个女婿,他也不敢欺负你呀。”阿爸说了一大堆,但他的眼睛依旧是眯着的。
阿爸接着又说:“和道智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认真观察着,他对你阿爸的任何东西都不敢碰,很听话的,就是有点笨。”
“笨有啥要紧呢?就怕他的心思不在学手艺上。”
“胡说啥呢,他是专门来学手艺的。”阿爸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就回到小屋子里去了。突然之间,我发现阿爸的眼神有些陌生,有些令人担忧的伤感和捉摸不透的难过。
阿爸的脸色有了新的变化,泛红了,有亮色了。我知道阿爸对道智越来越喜欢了。那间小屋阿爸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除非他在小屋里。而现在呢,他在屋檐下晒太阳,道智一个人在里面他也不会说啥。
那天我到小屋里取阿爸好久没晒的被子,道智见我进来,就放下手里的活,挤眉弄眼地说:“拉姆草,今天可漂亮了。”我使劲瞪了一眼他,可还是没有堵住他的嘴。“拉姆草,你像小雌牛一样结实。”说着他就把黑乎乎的手在羊皮围裙上擦了擦,走到我跟前来。我抱着被子从小屋里跑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我又去山坡上的转经房了,可爱的小切俄一直跟着我。在山坡上坐了整整一下午,脑子里满是那个坏家伙的样子——无赖,可恶,令人作呕,而又无限害怕。
我越来越讨厌道智,他不但无赖,而且懒惰,还像主人一样使唤我,就连可爱的小切俄他也要呵斥。他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了。阿爸休息的时候,他总是跑出去,蹲在外面,眼睛贼溜溜地来回扫视过往的游人。
“道智,你到这儿干啥来了?”我实在看不惯,就问他这么一句。
“学手艺来了。”
“蹲在大街上就能学好手艺?”
“手艺需要更多的市场。”
“啥市场?草原上的活都做不完呢。”
“那算啥市场?你看看那些游人戴的首饰,那才是市场。”
“那你跑这干啥来了?”
“学手艺来了。”
我懒得搭理他。
以前讨厌他的贼眉鼠眼,现在我又讨厌他的油嘴滑舌。
阿爸决定要把真传传授给道智了。
这段时间阿爸接了很多活,叮叮当当的响声几乎不分昼夜。那件羊皮围裙上的小窟窿眼越来越多了。阿爸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抽空给道智说着话。道智低着头,蹲在阿爸身边不住地打哈欠。我都看见了,阿爸却看不见。他向我时不时地挤眼睛,吐舌头,阿爸也看不见。我想提醒阿爸,又怕伤他的心。这时候我就一口气跑到转经房,坐在山坡上,痴痴地看着那些南来北往的一团一团奔跑的云彩,流下难过的泪水。阿爸离我越来越远了,他不懂我的伤心和难过,只想着他的手艺。可爱的小切俄偎依在我身边,静静地望着我。我第一次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拉姆草——漂亮而憔悴,勇敢而懦弱,急躁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赶做,活忙完了。阿爸早早起来,他把所有首饰一一摆放在箱子上。早饭吃完不多时间,顾主们都来了。阿爸又忙着把做好的首饰一件一件放在戥子上称。等一切完备之后,阿爸就坐在屋檐下,眯起眼睛,静静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阿爸除了做首饰外,也做奶勾之类的杂活。他在最忙的时候,这些活就留给道智做。道智也只能做这些活,我想。
这天,道智说要回家去,阿爸就让他回去了,阿爸让道智把打好的几个奶勾顺便带到牧场去。第二天,阿爸就变了个人一样。他背起双手,来来回回在屋檐下走,并且不住叹气。我问他,他也不回答我。接连好几天,我看见阿爸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裂开了条条口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阿爸的表现上可以看出,事情肯定发生了,而且很严重。多少年来,我从没看见他如此焦急过。
半月过后,道智依然不见影子。阿爸的走动从屋檐下转移到门外。
小镇子终于迎来了它最迷人的夏天。
山顶上的树木透明碧绿,白龙江从高处跌跌爬爬唱着欢歌。如此美好的光阴里,阿爸成了一截木头,整日立在门前。他的眼睛里灌满了夏天的炎热,也灌满了秋后的等待。冬天终于来临了,他的眼睛里又灌满了悲伤和绝望。
这天早晨,阿爸破天荒去了山顶的寺院。
从寺院回来之后,他就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再也不去门外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阿爸叫我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唠叨收徒弟传授手艺的话。
道智后来在晒银滩开了一个小旅馆,除此之外,还和一个外地人一起贩羊皮,生意做得不错。可有人说道智无意中得到一尊金佛,也有人说,那尊佛不是金的,只是镀金的塑像,卖不了多少钱,就供在自己的旅馆里。我突然想起了阿爸视如珍宝的那个小盒子,那应该是阿爸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了。
我告诉阿爸这件事情后,阿爸又老了一圈。
3
自从阿爸不接活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开始紧张起来。羊越来越少,院子似乎变得更加低矮而黝黑了。小镇上的游人依然络绎不绝,外地人纷纷扬扬云集到这里,街道也显得狭窄了许多。部分牧民也搬到小镇上,专门做生意。隆达、经幡、首饰、藏刀、狼牙……应有尽有。
这天我从转经房下来,就钻进门外的一家铺子里。我看上了那家铺子里的一对耳环。我积攒了好久,终于把它戴到了耳垂上。一进门阿爸就看见了,他没有责备我,让我取下耳环。阿爸拿着耳环翻来覆去看,然后又在衣服襟子上来回摩擦,时而发出啧啧的称赞,时而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阿爸,这耳环不好吗?”
“已经很好了,但和手工做的比起来,还是有差别的。”
“阿爸,这是在门外铺子里买的,是个外地小银匠做的。”
阿爸啥都没说,拿着耳环就出门去了。
自从道智走后几乎不出门的阿爸,这次忙不迭出门去找外地小银匠,我想,他一定是遇到对手了。
一会儿,阿爸回来了。一回来就躲进小屋里。
我又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小屋子里传了出来。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阿爸就叫醒我。
阿爸在一夜之间打做了一对耳环。
这是多年来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耳环。
耳环和我买来的一样,不同的是中间镶了一颗红红的珊瑚,珊瑚四周还有细细的花纹。雪白的银子和红红的珊瑚结合得完美无瑕,细细的花纹怀里躺着的珊瑚又是那么的灿烂夺目。我拿着耳环,把它紧紧按在胸口,舍不得放下。
阿爸说:“拉姆草,你把它拿给那个小银匠看。”
我遵照阿爸的话,把耳环拿给了外地的那个小银匠。小银匠拿着阿爸做的耳环看了许久,最后关了铺子门,说要见见阿爸。
小银匠也是西南人,说起来是阿爸的小老乡。他们在小屋子里说了一天的话。
后来,小银匠晚上过来帮阿爸做首饰,白天开他的铺子。
再后来他铺子里原前的首饰不见了,摆放的全是阿爸和他赶做的首饰。有耳环、镯子、奶勾、腰带、项链,而且每件首饰上都镶有鲜艳的松石、玛瑙或珊瑚。
“小银匠是个很在行的匠人。”阿爸说,“火候掌握得很到位,而且都是很先进的,有些连你阿爸都没见过。”
整整一年时间,阿爸不知不觉把所有手艺传授给了那个小银匠。镶松石、珊瑚这样精细的工艺他也做到了无可挑剔。但最后一道工序小银匠怎么也做不出来。小银匠做出的首饰总是光泽刺目,而阿爸做出来的像雪一样白,像棉花一样柔和。
阿爸开始冷落小银匠了。
小银匠不来阿爸的小屋,也不去经营他的铺子。小银匠不见了影子,我的心里也有点莫名的烦躁和不安。阿爸又坐在屋檐下眯着双眼,不说话。阳光下的阿爸看上去十分安详,可我看见了他的神情里满布着忧伤。
春天很快又来了,小镇在时光下显得年轻了许多,阿爸却在光阴的流动里越来越苍老了。他坐在屋檐下一言不发,眼皮重重地垂了下来,头顶上几根稀疏的头发像秋风中站立不稳的衰草;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干枯而黝黑,手背上突起来的血管像树林里露出地面,而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着的根系;他脱掉全是小窟窿眼的羊皮围裙,穿上那件最合身的热拉(藏语:不带皮毛的单衣),此时,那件最合身的热拉罩在他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的。
“阿爸!”看着不断矮小的阿爸,我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拉姆草,过来说说话吧。”阿爸的语调也变得低弱了许多。
我搬过小凳子,坐在阿爸身边。
阿爸说:“拉姆草,小银匠最近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说:“小银匠的铺子关着呢。”
“哦!”阿爸转着脸看着我,说,“他是块好料子。”
“阿爸,他怎么没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
“哦!”
“还小,有自己的想法也对,不怪他。”
“你和小银匠又争吵了吗?”
阿爸转过头,他的眼皮又重重地盖住了眼睛。
“也不算吵,只是有些想法不一样。不过他的确是块料,舍不得呀。”
“哦!”
“他都学到了打做所有首饰的本事,但他不安分呀。不安分也是对的,学会打首饰也就是个匠人,和会钉马掌没啥两样。”
“哦!”
阿爸继续说:“他说我做的这些首饰还不够好,赶不上机器做的细致。他说用机器做模子,然后用手工镶松石、玛瑙和珊瑚。我当了大半辈子匠人,也没有人说不好呀。”
“哦!”
“传手艺给他,可他算是我的徒弟吗?”阿爸说着说着就难过起来了。
“阿爸,你传给他所有手艺了吗?”
阿爸不说话,他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阿爸,机器做的有你做的好吗?”
“比我做的好,但有些地方机器是做不出来的。”
“如果你真的想给他传手艺的话,就把机器做不出来的那些传给他吧。”
“那也不算啥手艺。真正的手艺不是只会打首饰,这些你不懂。”
“那你教给他不就好了吗?”
“他现在还不是我徒弟。”
“怎么不是呢?你都教他一年多了。”
“他是机器的徒弟。”
“哦!”
“其实真正的手艺不需要学,是天生的。”
“哦!”我真的不懂阿爸在说什么。
阿爸说完后便不再开口了。
阿爸很固执,其实他心里知道,手工是超不过机器的,只是在心理上不肯向机器低头而已,因而这段时间他把小银匠拒之门外。小银匠想把首饰做成机器和手工的结合体,然而他却无法说服阿爸。得不到阿爸的允许,自然还不算是真正的徒弟。那个小银匠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他清瘦的面容,还有挂在额头的那些调皮的汗珠子;看见他拉风匣的姿势,笨得像一头牛;看见他镶珠宝的样子,灵巧得像钻天雀儿。看着阿爸如此无可奈何,我很担心,也很难过,而小银匠却始终不见影子。对小银匠无法说清的那种想念像条条细藤,它们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向我缠绕过来……
“那他还会来吗?”我又问阿爸。
“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切都有因果,他躲不过,我也推不掉。”阿爸说。
我始终不明白阿爸在说什么。
这天,我从山顶转经下来,走进家门就看见了小银匠。
阿爸坐在阳光下,依然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小银匠跪在阿爸跟前,也一言不发。
我收拾完院子里的杂物,他们还那样,一言不发。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阿爸说:“等你呢,拉姆草。”
我不知道阿爸到底要说什么。
阿爸说:“拉姆草,阿爸并不是贪他的小铺子,我看出了,他和这门手艺有缘,我想把你嫁给他。”
“不都是你做主的吗?”说完我羞红了脸。
阿爸接着对小银匠说:“我的祖上都是有名的手艺人,只是几十年前遭遇灾难才流落到这儿来的。我现在老了,就给你们说说吧。”
阿爸清了清嗓子,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学手艺。爷爷是孤儿,是在寺院长大的,他的真传来自寺院。爷爷的师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打做佛像最有名。爷爷在寺院捏了十几年的模子,后来才在众弟子之中脱颖而出。他师傅想方设法挽留过他,但爷爷还是悄悄离开了寺院。说来还是和爷爷的师傅有关,他师傅说,一个人如果与佛有缘的话就能找到香巴拉。爷爷误以为自己和佛有缘,于是就离开了寺院。他没有找到香巴拉,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明白他师傅所说的话。爷爷在寻找香巴拉的途中险些丧命,于是就让老梁家收留了。老梁家在地方既是大户人家,也是银匠世家,道上人很看重他家的货。爷爷在老梁家倒插门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锤子。他给人家打首饰,并且不忘在首饰上打上‘老梁家的字号。
“当年家里经常有人来订货,他们都不在乎价钱。当然,爷爷最拿手的并不是打首饰,而是打做佛像,那佛像打做出来,就差开口说话了。可爷爷自从走出寺院后,就忘记了打做佛像。他常说,首饰打啥样的都成,可佛像不能。可是后来,爷爷终究没有经受住马帮贩子们的诱惑,他精心打制了一尊很小的金佛像。也不知道哪儿出了差错,没过多久马帮贩子们就找上家门来,说是佛像里掺了假,至于到底掺没掺假也只有佛知道了。后来听道上的说,是同行使的坏。
“爷爷是信佛的。他在老梁家的那些年放生过一只羊。当然其他人不知道。爷爷说,那只被他放生的羊并没有流浪在荒野,而是按时到家来。后来,那只羊被宰了。羊是爷爷放生的,他自己清楚,为此他悲痛了好些时日。肉被家人吃了,爷爷偷偷将羊皮留了下来,做成了围裙,一直系在身上。我跟爷爷学手艺的时候,他就将那件羊皮围裙给我,让我系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但我想,也许爷爷在那只羊身上寄予了某种心愿,羊不在了,羊皮做成围裙,系在身上也算是有个安慰吧。
“不管怎么说,老梁家的招牌却被砸了,一大家子的人颠沛流离,我流落到这儿来的时候,身上只围着那件羊皮围裙。拉姆草爷爷收留了我,并领我去寺院,高僧给我取了名字,从此我就叫嘉木措。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自己是在银匠世家出生的。在寺院里看见那么多佛像的时候,我就想起爷爷,想起当年他打做佛像时的样子。他的一锤一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曾发誓不再做匠人,更不打做佛像,可我还是没有克制住。人这一辈子活着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儿女。当我有了拉姆草的时候,就又拿起了锤子。”
阿爸说到这儿的时候流泪了,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沿着他松弛的脸颊滚下来,滴在阳光发亮的地上,瞬间就没有了影子。
阿爸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在今天说呢?如果在以前说,哪怕是道智那个家伙,也许我就答应了。
阿爸又说:“打做佛像才是一个匠人真正的手艺,它不但包含着虔敬,而且还有善良和慈爱。当你真正成为一个手艺人之后,面对那些无论慈祥或狰狞的佛像的时候,你都会听见他们在说话,他们都在说世界上最善良的话。”
我和小银匠认真听着。
阿爸突然站起来,去小屋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从小屋子出来的阿爸精神了许多。阿爸手里拿着我曾见过的那个小盒子,慢慢坐下来,接着又缓缓地说:“他们说的没错,这里原是一尊佛像,可惜让道智拿走了。他和这门手艺没有缘,当然看不到藏在这里的秘密。听说他没有卖掉,反而供起来,也算多少有点善根。树木都有几十个节呢,人哪有不犯错的?我不恨他。”
阿爸有点激动了,他的手抖动着,垂下来的眼皮上再次沾满了泪花。
阿爸继续说:“那尊佛像是爷爷从寺院带出来的,他一直想还回去,可他没能做到。我想,我现在应该把打做佛像的手艺传给你,只有这样,你才算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也真正算是我的徒弟了。小银匠,你不是说你到这儿来为了给草原上的牧民打制更多的首饰吗?这里不缺匠人,缺的是手艺人,你知道吗?当你打制出一尊佛像,听见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你就有资格在这里打制首饰了,那时候你也许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香巴拉。你和拉姆草结婚的时候你打一尊铜佛像,送到寺院去,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