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张凯，安徽怀远人，先后毕业于怀远师范学校、蚌埠教育学院中文系、山东师范大学作家研究生班。系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市区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绿城作家群成员之一。已在《红豆》《广西文学》《诗刊》《飞天》《清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近300万字，诗歌600余首。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名家精品小小说选》《中国微型小说年选》《最具阅读价值的小小说选》等选本，曾获《小说选刊》全国小说笔会一、二等奖，多次获得广西小小说奖等多项文学奖项。作品《酥皮糖糕》《牛跪》《赌王》入选高等院校“十一五”规划教材《大学语文》。

1938年的承诺

女人一旦守了活寡，她的天就塌了，塌下来的天还得女人坚忍地扛着。健在的百岁老人孙玉英，一辈子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台中忠烈祠里，整整百岁的老人孙玉英，轻轻抚摸着刻有年明师名字的灵位，潸然泪下：“明师，你好狠心啊！七十七年前，你抛下我们娘仨，无音无信，我等你到一百岁，今天接你回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往事历历在目，涌上老人心头。

老人说，七七事变，抗日军兴。淮源城内，日机空袭，人心惶惶，淮城沦陷。

1938年2月，安徽省立女子中学被迫解散。元宵节夜晚，抱玉岩前，女子中学教师年明师和孙玉英，他俩背依荆山，面朝淮水，席地而坐，久久无语。年明师拿出爷爷临终前传下来的螭龙玉佩，说，孩他娘，现国难当头，我岂能苟且偷生？你在家安生带好俩儿子，这玉佩是咱家的传家宝，要世世代代传下去。他爹，你放心去吧，我活是你年家的媳妇，是你孩子的娘，死是你年家的鬼。

老人说，第二天，她就带着双胞胎儿子回年明师的老家，而他只身投奔学兄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一月后，收到丈夫的信，说，他已加入国民党第22集团军，在122师师长王铭章麾下当兵，终于实现自己的夙愿，驱赶日寇，报效国家。老人还说，七十七年过去了，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就心痛，这痛无处诉说，更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守活寡女人的心。

台儿庄战役结束后，丈夫年明师是死是活，杳如黄鹤。尽管如此，她还是相信丈夫活着，要等他回来过日子，就为那天晚上抱玉岩前的承诺，更为丈夫奔赴抗日前线，哪怕等一辈子也得等。

全国解放后，眼见别的男人都已回家，而丈夫却鱼沉雁杳。从前线回来的人说，年明师在台儿庄战役中就已殉国;还有的说，他当了大官，娶了小老婆，亲眼看到他上船跟去了台湾。但她认定，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死没见尸，也没接到战亡通知，始终坚信丈夫还活着，他终有一天会回家的。她带着他们的儿子，经历新旧时代更迭，把思念深深埋在心底，从此，她过着守活寡的日子。

声泪俱下的孙玉英老人对着丈夫灵位说：“明师，七十多年来，我就像憨子一样，手捧那对玉佩，一整天一整天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你。.一年又一年，总是梦到你回家了，给你说我们娘几个的苦难，还没等开口说，就被惊醒。”

1951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孙玉英被打成国民党反动派留在淮源的特务，关进监狱。后经过大量调查以及孙玉英回家后这些年的表现，淮源县政府本着“既不放过一个反革命分子，也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原则，她算是勉强过关。

出狱后，村里好心人劝她，玉英啊，你才三十多岁，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容易，趁着年轻，就往前走一步吧，这样也好有个男人帮衬帮衬。村里的光棍死缠烂打要和她相好，她都一一拒绝，她要等明师回家。但女人也有七情六欲，尤其是守活寡的女人是难以经得住她喜欢的男人纠缠的。四十多岁那年秋天，公社吃派饭王干部住到她家。寡妇家住男人，这难免有人蹲墙根。一天，光棍汉来发蹲到半夜，听到屋里哼哼唧唧，确定磨塞子塞到磨眼里时，他猫着步来到床前，突然大喊，你敢搞国民党特务的寡妇，就是复辟。他们的起伏戛然而止，王干部慌慌张张地说，都……都……都怨她，是她叫我搞的。后来孙玉英挂着一双破鞋游遍全公社。每游一场，她都挂着满脸的泪，叫着丈夫的名字，明师啊！我给你丢人啦！我还有什么脸再见你啊！明师，我对不起你呀，我熬不过去了！ 还不如死了算了！每次都是越哭声音越大，越哭越痛心。

这事渐渐被人淡忘，但孙玉英的日子却不好过。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耷拉着头，不敢说话。慢慢地她几乎变成了哑巴，变成哑巴的她常常捧着玉佩在村口老槐树下发呆，直至鹤发鸡皮。

时间如流水，一恍惚进入二十一世纪。此时，老人越发想念丈夫，她常常在玄孙面前念叨：“你祖爷爷是抗日英雄，我死了，谁还会知道他是抗日英雄？你们一定要找到祖爷爷！”家人一合计，帮老人完成心愿，也是一种孝道。晚辈们按照老人提供的线索，到多地的档案馆、民政局等部门查找资料。多年来，他们走访近百位抗战老兵后人。2012年开始，晚辈们将寻找抗日英雄年明师的线索上传到微信，几年来，转发寻找抗日英雄年明师的微信十几万条。今年春节前，一条来自台中县的微信让晚辈们眼睛一亮，在台中县的忠烈祠里有一灵位的名字是年明师，微信还有一幅照片，照片上有一行清新的小字：“年明师生于一九零九年安徽省淮源县人”，因而确信正是他们要找的祖爷爷。

飞往上海的飞机上，老人旁边坐着一位抗日英雄的灵位，机长携乘务员三次对着这位特殊的乘客三鞠躬。孙玉英老人就像一个少女快要见到情郎一样，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嘴唇边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清明这天，荆山上，抱玉岩前，黄花岗烈士墓旁，数千名群众，为一座新墓奠基，墓穴里安放着年明师灵位和螭龙玉佩。几个遒劲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抗日民族英雄年明师之墓。老人抚摸着墓碑，再次失声：“明师，你到家了，俺俩再也不分开了……”

爱上一条不回家的狗

拍大腿是在村里人惊异的目光中来到省城的。

省城的蓝山景苑林荫深处，清洁工拍大腿坐在假山旁边的长椅上，使劲晃动身子，颇有节奏地拍着大腿，他是用手和大腿唱一支歌。摇头晃脑一算，来到省城一年多了，得准备准备，回家收麦子。

拍大腿特别喜欢唱京剧，尤其喜欢唱给自己的女人听。到省城后，他再也不敢唱了，刚来那会儿，休息时他便扯开嗓子唱：“临行喝妈一碗酒……”物业部经理一听，就像遇到敌人似的，飞快跑来，捏着嗓子呵斥道，快停下来，再唱就炒你鱿鱼！拍大腿自尊心强，挨批后，他想唱的时候，就坐在小区假山旁边长椅上，拍着大腿，用手和心唱着别人听不见的京剧，且唱得兴致勃勃。

有一天，拍大腿拍着大腿唱京剧，忽然发现，一条花狗趴在假山边，瞪眼睛极度好奇地盯着他。拍大腿一看，就知道它不是蓝山景苑的狗。蓝山景苑的狗名贵，值钱，走起路来，四条腿像演奏家的一双手在钢琴的黑白键上晃动，十分优雅。有的还扎着辫子，戴着花朵，像亲闺女一样极其矫情地趴在主人的怀里，不知道是狗模仿主人还是主人学狗。哪像这条狗，脏兮兮的，灰土粘在身上。

蓝山景苑四周都是不锈钢护栏。假山西边护栏底下有个洞，足够一条狗钻进来。护栏外面是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小河，河的两岸是成排高大的垂柳和绿油油的草地，对岸就是茂桥村。拍大腿常站在护栏这边朝远处看，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在荒地的尽头，乡村的景致隐约可见。拍大腿肯定这条狗是小河那边村子里谁家的，但他望着散发臭味的小河，根本看不到有桥，这条狗是怎么翻过河的呢？以前拍大腿听附近村子人说，这条河原先没有那么宽那么深，但水很清，渴了还能直接喝。后来蓝山景苑建好后，开发商重新开挖，随着住户越来越多，污染越来越重，河水一天不如一天，一到夏天臭烘烘的，静静的河面像黑色玻璃钢一样发光发亮地刺眼。

春天是短促的，拍大腿还没有反应过来，已是冬去夏来。和狗半年的交往，他已经喜欢上这条狗，确切地说是爱上这条不回家的狗。拍大腿常常和这条狗说话，哪怕是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这条狗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拍大腿觉得这条狗懂得自己的心思，也就更加爱它，离不开它。拍大腿有了这种惦念，仿佛就有了某种寄托。蓝山景苑的物业人员，都是一些年轻人，他和这些年轻人没有什么话说，这条狗就成了他的铁杆听众。每次都是有滋有味地欣赏，有时还会站起来，扬起前爪，晃动晃动，像是在鼓掌，逗得拍大腿哈哈大笑。

一天，拍大腿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想着这条狗，有几天没见到了，跑哪去了呢？拍大腿担心起来，是跑出去被人打伤了，还是被别的狗咬伤了？或是过河的时候掉到河里被臭水淹死了？他更担心的是被偷狗的人逮到卖给狗肉店了。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觉得假山旁边有咦咦的哀鸣声。拍大腿似有心灵感应一般，觉得是他的那条不回家的狗在哭泣，转过头去一看，果真是它趴在假山的石头空隙间。拍大腿大声问，你这几天跑哪去了？急死我了。狗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好像还流着委屈的眼泪似的。仔细一看，狗的屁股有一条一拃长的伤口，露着红红肉。拍大腿眼一酸，把它抱在怀里，几乎哭了出来。

拍大腿还如从前那样，休息时，拍着大腿，有板有眼地“唱”着京剧。狗也跟着有滋有味地欣赏着，一切都回到以前的样子。但回到以前的样子不久，还是出了大事。一天，拍大腿在假山长椅上吃午饭，突然看见飞快地跑过来一个蓝色的东西。跑到他跟前时，才发现竟是他的那条狗！它浑身被蓝色油漆完全包裹，好像是慢慢涂抹上去的，刷得特别均匀，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看样子狗被油漆裹得特别难受，昂着头，嗷嗷直叫，声音悲切、凄惨。拍大腿围着它转来转去，异常无措，一双大手不停地搓来搓去。狗好像明白拍大腿的焦虑，扭过头，毫无顾忌地钻出护栏，像箭一般，直奔臭水河而去。拍大腿急喊，不能下去，不能下去呀！但为时已晚，狗像一支绿箭直射臭水河。不一会，蓝色的狗立刻变成了黑色的狗，它拼命地游，拼命地挣扎。拍大腿见状，手脚麻利地翻过护栏，直接扎进臭水河中。

拍大腿躺在省医院急救室抢救，险些丧命，这件事谁都难以相信，因此惊动了滨湖区公安分局。滨湖公安分局办案人员调看小区监控录像后，不得不相信，一条蓝色的狗和拍大腿一前一后跳进臭水河里。办案人员仔细地研究清晰的画面，还心存疑虑，唯恐遗漏。

你们有没有发现年发奎平时有异常行为？办案人员问。小区保安全都怔住了，这才想起拍大腿就是年发奎。一个老保安说，拍大腿的脑子有毛病，精神不正常。办案人员问，谁是拍大腿？物业经理补充道，年发奎就是拍大腿。

经过详细调查，最后办案民警来到臭水河边，望着两岸光滑笔直的陡坡，一致认定，一旦跳到河里，别说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就是那条狗，想顺着陡坡爬上岸，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