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牡丹算算日子,男人古拜子无常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里,她是古拜子老婆的身份还是没有得到确定。
牡丹坐在床上,两条还没胳膊粗的腿耷拉着,挨不着地面,床的旁边放着一双拐杖。牡丹四十五岁,这个年纪让她感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这种感觉来自于双腿的变化。要在以前,两条腿还能拐拐搭搭地行走,虽然有些吃力,但干点简单的家务活还是可以的;现在不行了,两条残腿变得严重起来,干啥都得靠双拐挪动脚步,有心给儿子和男人做顿饭,却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男人,这是牡丹对一个和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男人的称呼。只是,她现在需要证明,她是他的老婆,那个叫马古拜的男人亡故一个多月了,尽管生前厮守了她二十年,可他已不可能为她做证了。
仔细想来牡丹真是懊悔,这些年和古拜子一搭儿过日子,把日子过了个稀里糊涂,什么有价值的男人的物件都没有留下。可围绕着男人意外亡故所发生的后续事情,她还得证明,她就是古拜子的老婆。
从窗外望出去,暮色将浓,牡丹看见下雪了,一片片飘飞的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就像一盏盏飘飞的小灯。这是入冬时节的第一场雪,以前牡丹见到下头场雪的时候,会显得很兴奋。她喜欢雪,她觉得雪可以在短时间内把世间一切肮脏的东西掩埋掉,让世间一下子变得洁净起来。但今儿个不比往常,今儿个她没有那种心情,虽说古拜子来到世上,是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世界的,虽说世间的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顿亚,而且离开的方式有各种各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裹挟着活着的和亡故的人,就像一粒粒细小的尘埃,都会被时间的浪涛所吞噬。牡丹想象着自己哪天说不定就以一种不可知的方式无常了,埋体被白布裹着,让众人抬着到坟院,轻轻地放进了坟坑下的一个偏洞里。偏洞里黑魆魆的,她的埋体睡在冰凉的地上,众亲用土坯封死小偏洞的洞口。从此,顿亚上就再也没有叫牡丹的这么一个残疾女人了,除非有和她同名的女人还活着。她觉得这没啥奇怪,这世上叫牡丹的女人应该千千万万,她无常了还会有新生的女娃叫牡丹,只是自己这个叫牡丹的女人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人在土上生活,死后再回到土里去,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按理说马古拜的无常,牡丹不该太悲伤,她晓得人的寿命有长有短,人的亡故有前有后,这是真主的定然,但她还是觉得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地活下去,总不能无常的人一无常,活着的人就不往下活了。既然要往下活,就还得去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东西,就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样。
正在牡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遐想时,随着开门锁的声音,儿子舍木顶着满头的雪花走进屋门。舍木一边跺着脚一边说,妈,我回来了。
牡丹依旧坐着,她瞥一眼舍木,没有应答。
古拜子以前活着的时节,牡丹是个麻雀嘴,她的腿不灵便,嘴巴倒灵便得很,一阵子不和人谝一谝,就憋得心慌。每当古拜子下班回到家,她那嘴巴就不拾闲儿,问东问西,给人的感觉是她对啥都充满好奇。古拜子和她的性子正好相反,话少,问一句答一句,蔫不唧儿的,让牡丹着急。如今古拜子的离去,叫她干啥都没了心情。牡丹是个细致的女人,做什么都按照教门的规程遵守着。其实现在生活在城市的回族女人戴白帽子的几乎看不见了,那些个大女人小媳妇,烫头的烫头,化妆的化妆,赛着在人前臭美。还有一些绾一条纱巾,算是一种坚守。至于礼拜,牡丹做得比较艰难,因双腿不灵便,她只能坐在椅子上,面前放一只和椅子一样高的方凳,叩头时叩在方凳面上。这样虽然动作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可她深信心诚则灵的说法,也就这样每天坚持着,她觉得自己做到了本分和知感。这一点,古拜子对她很赞赏。古拜子常说,作为一个回族穆民,该遵守的教门规程就一定得遵守。
舍木脱掉羽绒服,他望望牡丹,轻声问,妈,你想吃啥饭?
牡丹说,随便吃点啥,你看着弄吧。
舍木走进了厨房。
这间屋是舍木单位的宿舍。舍木为照顾她方便,把她接到这里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同时搬来的还有一台电视机和一床被褥。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待在这间不到十平方米,只有一张床、一个圆桌、一台电视机,甚至连窗帘都没挂的卧室里。舍木早出晚归,只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她有时躺一阵儿,有时坐一阵儿,有时用一双灰暗无光的眼睛盯着陈设简陋的房间发呆。床上铺着一条很薄的褥子,上面又铺着一条有些褪色的床单,床单和褥子都皱皱巴巴的。在她坐着的地方,还铺着几张过期的报纸,也被她压得同样皱皱巴巴,床边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装着零碎的洗漱用具。整个房间显得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腥味儿。
舍木在厨房里喊,妈,你咋不看电视?
牡丹说,哪有心情看呀,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你大的影子。
舍木说,妈,你甭一口一个你大的,他都殁了,这样不好吧。
牡丹说,我晓得不好,可过去的事情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回放。她的话语是幽怨的,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发出的哀鸣。直到现在,她都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古拜子已经不在了。
舍木劝慰,你不能老这样,时间一长,会把身体搞坏的。
牡丹说,这些个道理我都明白着哩,可我由不得自己往他身上想啊!说着,眼里已有了泪花。
舍木没再说什么。
牡丹也沉默了,因为这句话的缘故,勾起了她对古拜子出事那天的一些记忆。那是在古拜子出事后的第十天,舍木把她从城郊的幸福屯村搬到这里后,才从舍木的口中得知古拜子在搞楼体外墙装修时,不慎从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木架上坠落身亡。舍木从古拜子一出事就知道了,怕她承受不住打击,舍木隐瞒了消息。她提出要到古拜子的坟上去看看,舍木一直没带她去,说他代替她看看是一样的。她嘴上没说啥,心里在埋怨舍木这说的什么话,你看跟我看咋能一样!她没念过一天书,目不识丁,但啥道理都懂,她不能因为男人的意外亡故而遗忘了
他。她听舍木说古拜子是头部受的致命伤,才导致了他的死亡。那天夜里她梦到他,他的头没受重伤,完好无损呀!她在梦里笑着埋怨他说,你把我吓得不轻。还娇嗔着点点他的额头说,以后可要注意保护自己,别人不上去,为啥你要上去?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他就说,那活儿危险是不假,可挣钱挣得多些,你放心吧,自己多注意安全就不会出事。你呀,话说得多好听,可偏偏出了事,还出的是大事,这事出得把自己的命都要了,唉!牡丹想,这人要出事,咋会没个先兆呢?你有个先兆的话,我咋样也得把你留下,让你错过那一天。可前面路黑着哩,谁也没那个本事提前晓得你会咋样。不过也可能有先兆了,自己没感应到罢了。人们对灾难即将来临的预感往往都反应迟钝。牡丹竭力回忆着古拜子那天一早出门的情景。早晨八点刚过,古拜子提着干活的工具问她,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带回来。
你就买份炒白菜吧。牡丹平静地回答。
那天早晨和往常的每个早晨没啥两样。
只是头一天晚上,古拜子突然问她,明天是几号?是不是6号?明天活儿就干完了。
古拜子问话时的神情十分平常,就跟以往跟她拉闲话没啥区分。牡丹笑着说,你平时从来不问我日期的,今儿个咋一猛子问我几号了啥。
古拜子说,没啥,就是算算时间,随口问你。
牡丹就说,不是呀,明儿个5号,后儿个才是6号呢。
古拜子拍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都叫活儿把人干糊涂了。说着,他嘿嘿地笑起来,仿佛活儿已经干完把工钱拿到了手一样。他脸上的喜悦神情好像把她也给感染了,她也跟着笑了笑。笑罢,一丝隐隐的伤感又让她的心绪变得莫名地烦躁惆怅,那一晚,她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着,没有睡踏实。
你老是吃炒白菜。算了吧,今儿个改善改善,我给你带份大盘鸡,把舍木也叫来,咱们全家一搭儿乐和乐和。古拜子平淡地说。
牡丹听得一怔,眉宇间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两眼望着古拜子。
古拜子推开房门走到门口收住步,回过头又说,你缓着吧,记着甭忘了吃药。
牡丹瞅着古拜子,觉得他今儿个有些迟疑的样子,就咽了口唾沫说,你去吧,我能自己打过自己的转身。古拜子“嗯”了一声,抬腿要走,牡丹叫住他说,天气眼看着就要冷了,等到明天干完活儿结了工钱,就甭干了。
古拜子没有回答,他瞅了瞅牡丹,轻轻地把房门关上,走了。牡丹朝窗外看看,被楼房切割成的小块天空,如一池碧水瓦蓝瓦蓝的,即将升起的太阳,把蓝汪汪的天空映出一层薄如蝉翼的云翳,让人心旷神怡。
古拜子走后,屋里突然变得寂静。牡丹有种感觉,每次古拜子一走出屋,他就把欢声笑语像东西似的装进他的工具包里也一搭儿带走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寂寞便会在身旁随时出现。牡丹时常让寂寞纠缠得内心苦闷烦恼。她驱赶寂寞的方式很简单,把古拜子给买的饮料和面包作为早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掉,还有就是看电视。她爱看电视剧和新闻类的节目,电视剧长,有的台一天连播五六集,正好用它打发时间;新闻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样可以弥补她因走不出去而孤陋寡闻的现状。电视机放在一张圆桌上,圆桌和床有两三米的距离。牡丹看电视都是在床上看,把两条残疾的细腿伸直,脊背往床头的被子上一靠,手边放着遥控器,想看哪个台随时都可以换。她有时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不是被尿憋醒就是被突然的声响惊醒。这些年的每一天,这样的过程几乎都在重复,重复得让她也感到了厌倦和无奈,甚至还本能地想到了自己是一具活着的皮囊,啥意义都没有,唯一能说明自己有用的就是她是个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当老婆、生娃娃。在她的意识
里,她从一出生到长大再到慢慢变老,自己的一生注定很凄凉。可同样在她的意识里,知感真主的恩典,她也好着哩,好在哪搭呢?有个孝顺的儿子,有个好男人古拜子。她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儿子和古拜子而活着。
正在牡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男人。牡丹有些慌乱,她强打精神,慢慢挪了挪身子,一脸惶恐地望着那男人。男人问,你是马古拜的老婆?
牡丹点了点头。
男人又问,你男人的身份证在吗?
牡丹说,他没有身份证。接着问,你要他的身份证做啥?
男人板着脸说,你男人在工地上打架被拘留了。
牡丹听罢,心揪了一下,她张大嘴巴,没有吱声。
男人接着问,你们有没有结婚证?
牡丹一头雾水,说,没有结婚证。
男人听了没说话,看看牡丹,转身就离开了。
男人刚一走出屋,牡丹就像触电似的两眼直勾勾盯着屋门,她鼻子忽然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漫出了眼眶。她不相信古拜子会和旁人打架,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从来不惹是生非,咋会打架呢。想到这儿,她的心猛地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缠绕,该不会见不到古拜子了吧?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平时古拜子出去干活,她也有过这样的担心。
牡丹扭回头,忽然就看见放在窗台上古拜子生前用过的手机,她颤抖着把手机拿到手里,强忍着泪水,这是古拜子唯一留下的遗物了,还有一个打工记录的本本,叫舍木给烧了。唉,古拜子这一辈子活得也孽障,吃没吃好的,住没住好的,娶个媳妇还是个残疾的。他也不喜欢照相,连个相片都没留下一张,以前照过两次相,一次是照身份证相,单人一寸的相片,一次是办结婚证照两人的合影相片,都丢得一张也没存下。这人咋会这样,古拜子好像在顿亚上跟没来过一样,连一丁点儿的痕迹都没留下。
牡丹不停地轻轻摩挲着手机,她的眼泪禁不住再一次流出了眼眶,她和古拜子相识时的情景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和古拜子相识好像在那年夏末秋初的时候,是邻居黑金花穿的针引的线。说白了,就是媒人。黑金花那会儿已经有四十八九岁的年纪,她喜欢牵媒拉线这事。古拜子的老家在甘肃,二十五岁了还是单身小伙子,而牡丹已经是一个四岁娃娃的单身母亲。她头一个男人比她大十二岁,终因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竟然撇下她和娃娃不辞而别,再无音信。当她独自带着娃娃生活时,面对残疾的自己和没有生活来源的现实,她觉得生活就像爬大山一样,对她来说简直无法想象。起初她还能靠父母接济往前推着日子,后来父母经常得病,精力渐渐不支,接济也就时断时续,但她咬着牙挺着,把没吃的苦吃了,把没受的罪受了,不管咋样,看在娃娃的情面上,再苦再难也得活下去。在这期间,别人也给介绍过两个,一个嫌她残疾太重,没成;另一个是她没看上,那男人抽烟喝酒,作为一个本分的回族穆民,这哪儿行呢?都说她命苦,这一点她也承认呢。可她意识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得找个本分实诚的男人过日子。这事不能急,得慢慢地碰。说是慢慢地碰,她的心里却在犯愁,像她这样自身条件过差的女人,要想碰个合适中意的人实在不容易。黑金花倒是个很有耐心的媒婆,压得稳,就按她的标准给她踅摸着合适的对象。那天黑金花把古拜子领到她家,把古拜子往她面前一推说,牡丹,你们两个说说话吧。就走了。她看着他,高高的颧骨,颀长的双腿,一头蒙着灰土的头发,衣裤倒洗得干净,背微微佝偻着。他不说话,她问啥他答啥,显得很拘谨的样
子。第一次见面,古拜子给她的印象是人怪老实的,话不多。后来熟悉了,她发现他其实还是挺爱说话的。事后,黑金花问她咋样,她点了头,还害羞地红了脸。黑金花说这娃好着哩,人勤快,不胡整事。他跟我说他老家太穷,出来打工能碰到合适的就成个家,女人只要人好就成,别的他不嫌弃。也真像黑金花说的那样,在后来和他接触的日子里,古拜子帮她干活做饭,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觉得古拜子是真心地对她好,三个月后,也就是新年刚过,他们请来阿訇念了尼卡哈,还请来了黑金花、古拜子的好友吃了顿饭,还买了套新西装,四床新被褥,算是把婚事给办了。新婚之夜,等儿子睡着后,她问古拜子为啥愿意娶她这样一个女人。他说自己一个人没啥意思。一个是一个人带个娃娃过日子难肠,需要一个男人往下撑日子;一个是一个人过日子太孤独,需要一个女人搭伴过日子。这样她和他相结合的日子便像流水似的,平淡而缓慢地向前流淌起来。当他们意识到该扯张结婚证的时候,却发现古拜子把身份证弄丢了。没身份证就办不成结婚证,她有点着急,几次三番催他回甘肃老家补办身份证,可每回他都说忙,脱不开身,身份证也就一直没补办。身份证没丢之前,她是见过古拜子身份证的,印象中好像他的生日是3月份,具体是哪一天却记不清了。说古拜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认为这词用得恰如其分,自打古拜子进入到她的生活以后,她觉得心里敞亮了,疲软的双腿也好像硬棒了,最主要的是有股豪气在心底支撑着她的精神,让她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古拜子顾家,他把打工的钱都交给她,日子长了,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她明白,其实自己应该给古拜子生个娃,男人娶老婆不光是为过日子,还有就是为了让女人生娃娃。也许古拜子这么想过,自己却浑然不觉,像一点事情都没有。古拜子性子蔫,说话温和,不会耍心眼子。牡丹心里藏不住话,想到啥就说啥,和他商量要个娃娃,最好能生个女娃。古拜子说你看吧,想要就要一个,不想要咱们还有舍木呢。她从古拜子的语气里听得出,他很宽宏大量,意思是能要一个更好,要不了也没啥,明摆着无所谓的态度。哪个男人不想要个自己的娃娃,亲生的总是比旁人的娃娃要近些,血缘关系扯着呢!这是牡丹的看法。她暗暗下决心,让自己的肚子争气,给古拜子生个亲生的娃。谁承想,说让肚子争气,可偏偏肚子就不争气,在以后的日子,牡丹一直没给古拜子生个娃。这叫她感到很失望,在古拜子面前唉声叹气,有种负罪似的内疚感。古拜子倒想得开,反而劝牡丹放宽心,他说,没事没事,我老家有哥有弟还有姐,有娃没娃都一样。当初我是听说新疆钱好挣才来的,我大还挡着不让来呢,我是硬跑的。看起来,我是跑对了,不然的话,我到哪儿搭寻你这样的媳妇呢,说不定我留在老家,现在还打着光棍哩。一个男人来到顿亚活一回,总得找个老婆,找不上老婆别人笑话不说,等于在顿亚上白活一回,为这不白活一回,我得好好报答你才对。听完古拜子的一番话,牡丹心里猛地一酸,她要和这样的男人好好过日子,踏实过日子,得把结婚证办了,不然日子咋能过踏实?古拜子背着她去照结婚照,就是那种要贴在结婚证上的夫妻照。只是事不如人愿,由于古拜子身份证一直没补办,办结婚证的愿望也就一直停留在了两个人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结婚照片也丢失了。每回想到这儿,牡丹的鼻子就酸酸的,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身份证是一个很重要的证件,这一点牡丹是知道的。很多时候古拜子在外打工,需要提供身份证,他拿不出,工地不收或者古拜子一听要看身份证,就干脆放弃不干了。前几年,听说不用回老家也能补办身份证,古拜子就把相片寄回了老家,可寄回去又说必须本人回去,这么一
弄,古拜子就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可偏偏这时候古拜子突然出了意外事故。这死鬼呀,眼看着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政府棚户区改造,可以住楼房了,协议上的字还是你签的,你倒好,撇下我们娘儿俩享清闲去了。补办身份证已经没有必要了,办结婚证也永远不可能了。你把这么大个难题摆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公司要赔偿,需要证明你是我的男人,我就是你的老婆,没有结婚证,咋样证明啊!牡丹心里这样想。现在,她着急的就是这件事,可着急又有啥用呢?
牡丹坐起身,随手把一个长方形的花格子布枕头抱在胸前,轻轻地揉捏着。这枕头是古拜子枕的,这些年古拜子就枕着这个枕头和她睡了二十个春夏秋冬。她仿佛闻到一股子体味儿,闻到一股子汗腥的、像刚劳作的泥灰那种气息。她抱着枕头,恍惚觉得抱着的是古拜子的身子,眼泪再次一串串地涌出眼眶。古拜子殁了,四十五岁的她成了寡妇。这个年纪就像悬在半山腰的石磙子,上不去地下不来,再嫁显得很尴尬,因为舍木都已成人了,不嫁又感觉没个伴,日子和寂寞绞在一搭儿,难啊!她就这样在古拜子逝去的悲伤中,默默地以泪洗面。有时候,她拄着双拐挪到门外,不晓得自己要干啥,瞅着远方的一朵白云怔怔地发会儿呆,又拄着双拐挪回屋里,坐在床边又呆愣愣地瞅着古拜子枕过的枕头出会儿神,再吃力地挪到屋门口。她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赔偿的事情都是舍木在和装修公司交涉。装修公司坚决要求舍木拿出可以证明牡丹和古拜子是夫妻关系的证据。牡丹很清楚,一旦赔偿的话,那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笔赔偿金足以让她和舍木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说实话,牡丹一想到这些,就被一种渴望的情绪所包围,心里荡漾着层层波澜。但是拿不出证据,装修公司不愿意和舍木谈。也就在这时候,古拜子的哥哥、弟弟都从甘肃过来了。听舍木说,他们不承认古拜子有她这个老婆,不肯和她见面,理由是既然她跟古拜子一搭儿过日子二十年,连合法的手续都没有,不能算夫妻,而且古拜子也从来没把她这个老婆领回过老家让公公婆婆见一面。老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可她既然是弟媳妇,咋能二十年不回老家露一面呢?屁话,简直是歪曲事实的胡说八道!牡丹一听舍木的讲述,她的血都涌上了脑门。冷静下来后,她嘴唇颤抖着,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窝。舍木又说,古拜子的哥哥和弟弟问都不问古拜子是咋样出的事,甚至看不出有啥悲伤,他们好像只是关心赔偿的数目,一听古拜子的埋葬费、死亡的命价这费那费统共要赔三十万,他哥的那张黑脸隐含着一种喜悦的神情,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装修公司的经理。舍木还说,装修公司对赔偿的事情很头疼,一边是古拜子的亲人,不伤悲,光关心赔偿金;一边是残疾的老婆,为死者伤心难过,却又拿不出是夫妻的证据,给哪一方赔都觉得不妥。这些话,牡丹听罢心里又吃了力,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闹不明白,阿訇念了尼卡哈,就应该是两口子,这么多年也没人说过啥话,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天阿訇念尼卡哈的时候,正襟危坐,一副庄严凝重的神情,让人有种婚姻十分神圣的感觉。给古拜子当了二十年的老婆,现如今却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人活着真是啥奇眉怪眼的事都能遇上啊,好好的一家人,男人和女人一搭儿过日子,不光是阿訇念了尼卡哈就是两口子,还得需要一张纸来证明是合理合法的两口子。以前的时候,都没把那张纸看得有多重要,只是觉得有它没它都一样,男人需要一个女人,女人需要一个男人,男人和女人只要情投意合住在一搭儿就是两口子。现在想一想,自己的想法是一种无知的表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搭儿过日子是做给旁人看的,而那张纸是两口子遇到啥事以后,在紧要关头用它做证据的,而且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就是那张纸,现在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
舍木把饭菜端上饭桌。饭是早晨吃剩下的,舍木只是馏馏,半盘炒芹菜、半盘炒大白菜,还有四个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牡丹吃完一个馒头,吃下几口菜后,就说吃饱了,不想再吃了。舍木晓得母亲还在为赔偿的事牵肠挂肚,便说,妈,我今儿个跑了一趟律师事务所,把赔偿的事详细问了问律师。牡丹一听,张了张嘴巴,两眼盯着舍木的脸。舍木咀嚼着嘴里的菜,腮帮子蠕动着说,人家律师告诉我,说抚恤金等赔偿不是遗产,不能像继承遗产一样分割继承,而是要针对死者生前承担抚养关系的亲属,包括夫妻、子女、父母等亲属受益,没有抚养关系的亲属则不能受益,你和我大之间的关系是同居还是事实婚姻,需要经过严格的确认才行。牡丹听了,一下子气得脸都青了,说,需要严格的确认,到哪里去确认?舍木把嚼碎的菜咽下去,说,补办结婚证已经不可能了,我大殁了,只能通过社区开的证明,通过法院来确定男女双方的夫妻关系,其他机构没有权力确定,只有夫妻关系确定下来,跟装修公司协商赔偿也好,和我大的哥哥弟弟协商也好,就都相对容易了。不过我大的哥哥弟弟太不要脸了,照律师说的,他们不是承担抚养关系的亲属,应该没他们的份儿,他们大老远地跑来争啥嘛!
牡丹沉默了,无奈地沉默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黑金花打来的,她问事情的进展如何。在赔偿一事扯得白热化的时候,牡丹曾让媒人黑金花作为证人到装修公司作证,但装修公司不予理睬。黑金花在电话里听完牡丹的话,便叹口气说,这事咋会闹成这样呢。当初我是想着你孤儿寡母过日子难辛,古拜子人老实又肯吃苦,在一起能过上好日子才撮合你们两个的,没想到古拜子是这命,半路里把你们母子给闪下了。唉,前面的路真是黑着哩,要是你们领了结婚证,要是你给古拜子生个一儿半女的,或者舍木把姓田改姓马,那就没有现在这么些麻烦了,他哥他弟也就插不上手了。黑金花在电话里感叹着,牡丹却没再说话,她觉得没啥好说的,就把电话挂了。
牡丹捏着手机,低着头想心事,想着想着抹起眼泪来。舍木平静地说,妈,你甭哭,哭没用,现在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看这事咋办。
牡丹没有回答。
是打官司讨回自己的公道,还是就此罢手?就算是把官司打赢了,拿一个疼着自己的男人用命换来的钱,能花得安心吗?牡丹在心里问着自己。忽然古拜子的身影又在脑海中清晰地闪现出来,他仿佛扯着嗓子对她说,不管咋样,我和你是一搭儿生活了二十年,你花我的钱有啥不安心的?我哥我弟虽然也是我的亲人,但谁亲也没有你和我亲呀!
牡丹好像感到自己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