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相通

2015-07-01 10:59马永俊
回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塔西洛夫俄语

马永俊

奥什是吉尔吉斯斯坦南部的一个州,也是南部首都。

吉尔吉斯斯坦大部分乌兹别克人就住在奥什。奥什历史悠久,甚至超过吉尔吉斯族本身的历史。有人说奥什历史有三千年,甚至更长。奥什有座名满全球的山叫苏莱曼山,吉尔吉斯语叫“苏莱曼套”。据说苏莱曼圣人曾经到过这里,在山上停留过,做过都哇,祝福过。因此,在山上做都哇很灵验。2004年在叙利亚阿里颇市古城堡里游玩时,也见过一个特殊保护起来的地方,上面写着:黑子儿圣人曾经居留的地方。据说,做都哇也很灵。我问叙利亚朋友,回答:“传说。”在西亚、中亚,的确有许许多多的圣山,我相信做都哇很灵验。

和往年不同,今年吉尔吉斯斯坦格外冷,奥什更冷,冷得无法忍受。

我们从比什凯克坐飞机到了奥什,住在了卡拉苏县亲戚艾迪子家。次日一大早,尔力哥的表妹夫艾迪子开车拉着我和尔力哥去塔西洛夫阿伊勒(吉尔吉斯语:村)。这里居住着东干人,他们完全被乌兹别克人同化了。这儿出了个苏联时代有名的东干人:海塔洪·塔西洛夫。

海塔洪·塔西洛夫1902年出生在奥什州喀什噶尔乡。1928年他和哈利利·伊斯玛佐夫、凯马子·来碧佐夫等一起组织了第一个劳动合作社,后来改成“克孜尔·沙尔克(乌兹别克语:红东方)”,1929年改成集体农庄。在二战期间,集体农庄表现尤为突出,为此,海塔洪·塔西洛夫荣获第一枚列宁勋章。1951年他获得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1957年再次获得这个称号。他还是苏联最高苏维埃代表,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最高苏维埃代表。1963年逝世后,克孜尔沙尔克集体农庄更名为塔西洛夫集体农庄,学校也以他的名字命名,叫塔西洛夫学校。塔西洛夫是受人尊敬的东干人。

尔力哥二十年前作为《回民报》的记者来过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认识的人。我们开车停在了大街上。

校长伊斯拉伊力·莫敏

“这里的确是塔西洛夫乡。”一个打烤包子的乌兹别克人回答。这乌兹别克小伙子人高马大,满脸汗水,好奇地望着我们,搞不清楚我们是哪里人。他眼角眉梢落满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将右胳膊塞进馕坑里贴烤包子。尔力哥和他聊着,打听着,我向马路对面的一群长者走去。老人们穿着乌兹别克长袷袢,头戴皮帽子,有旱獭皮帽、羊羔皮帽,还有圆边高筒帽。看到他们,我想起读

过的乌兹别克语小说《霍家纳斯尔丁的故事》。

这些长者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模一样,历经几个世纪变迁,装扮却毫无改变。我说了“赛俩目”,和七八个长者握了手。他们个个都像做礼拜似的,将双手叠在肚腹前,好奇地望着我。知道我要采访东干人时,一位老者用很可惜的口气说:“唉,这里有很多东干人,只有外力江一个人会说东干话,可惜他不在了,去世了。”老人不停地提说外力江的名字。我明白了,这里的东干人没有一个会说自己的母语了。

经打听得知,塔西洛夫的遗孀还健在,但搬到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她女儿家了。我们是无缘见到她了。

这时,一个高个子中年汉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大概五十岁,身高一米九左右,皮肤黝黑,脸剃得干干净净,双手粗大,腿脚长硕。这是前乡长。烤包子铺里面很大,有几个人在吃烤包子。我们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一个小伙子倒上了红茶,随后端上来了烤得焦黄、脆嫩的烤包子和三盘切成块的馕饼。烤包子拳头般大,比新疆维吾尔人的烤包子大,肉也多。在烤包子铺里坐着聊天,丝毫没有异国他乡的感觉。我一直在想,维吾尔人和乌兹别克人原本就是一家人,原本就是一个民族,是复杂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他因素,把他们分隔成了两个民族。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民族和他们之间那样相像,语言那么接近,心理上却如此遥远。

我们没有语言障碍,没有隔阂,我和他们像两个邻居在交流。

过了半个小时,进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人。他中等个儿,头戴水獭皮帽,身穿稍显破旧的苏式呢子大衣,脚穿套鞋,脸色蜡白,没有髭须,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神、动作更像乌兹别克人。握手之间,我触摸到了一双温柔、娇嫩的小手,这是一双从未在田地劳动过的手,是一双握笔的手。前乡长特意请来的人叫伊斯拉伊力·莫敏。

伊斯拉伊力·莫敏很谦虚,说话声音很小。他不停地使用俄语、吉尔吉斯语和乌兹别克语,好像成心在考验我们的语言能力。我懂吉尔吉斯语、乌兹别克语,尔力哥和艾迪子一句也不懂。艾迪子在哈萨克斯坦的新渠回族乡(马三成乡)长大,受的是俄语教育。

伊斯拉伊力·莫敏的母亲是乌兹别克人,父亲是东干人。1900年,从中国喀什来到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因为是富农,遭到迫害,1935年逃到塔西洛夫集体农庄。其他东干人是应俄国比什凯克市市长马天佑之请,从费尔干纳盆地迁移来的。马天佑是沙皇俄国时期第一个读完俄语中学的东干人。

塔西洛夫乡本来是块沼泽地,经过东干人艰辛拓荒、辛勤耕耘,变成了肥沃的良田,尤其适合于种植棉花、稻米。东干人把自己的绝技——种菜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种植了各种各样的中亚人从未听说过的蔬菜。

塔西洛夫乡有五千七百多口人,其中东干人占五分之一。伊斯拉伊力·莫敏的妻子也是东干人。

伊斯拉伊力·莫敏1960年到1965年就读于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大学,专业是俄语。在后来的采访中,我发现当地人不是去吉尔吉斯斯坦大学,而是去安集延大学。他小学、初中在塔西洛夫集体农庄就读。1965年毕业后分配到塔西洛夫学校当俄语教师。1986年至1998年担任塔西洛夫学校的校长,1998年至2012年担任塔西洛夫乡的副乡长。现退休在家,每月领取三千五百索姆退休金,有两儿一女,儿子在塔西洛夫乡务农,女儿在俄联邦莫斯科移民局工作。

伊斯拉伊力·莫敏强调一个事实:塔西洛夫乡东干人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当地乌兹别克人、吉尔吉斯人。理由是东干人聪明勤

劳、追求知识、不甘落后,对宗教虔诚……听着一个完全乌兹别克化的人,用三种混合语讲述这些事情,感觉十分怪异。一个失去母语的人居然还有这么深厚的民族情结,真是匪夷所思。

伊斯拉伊力·莫敏说:“到1990年,塔西洛夫乡还有东干文化中心,学校还聘请老师教授东干语。”他记得东干语老师是伊马佐夫教授的夫人。苏联解体后,文化中心也不存在了。现在的东干人只知道简单的单词,如凉粉、馓子、油馃子、糖馍馍、包子、杂碎……

东干人的居住条件也比其他民族好。虽然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东干人,但伊斯拉伊力·莫敏护照上写的还是东干族。塔西洛夫乡副乡长,雷打不动必须是东干人,甚至管辖着十七个像塔西洛夫乡的副区长也必须是东干族人。

塔西洛夫学校

吃完烤包子,伊斯拉伊力·莫敏问我们想去哪里。见塔西洛夫遗孀已没可能,只好去塔西洛夫学校。

学校还是苏联时期的建筑,老样子,没任何变化。一个精神抖擞的高个子年轻人接待了我们,他已完全乌兹别克化了。人们都在用乌兹别克语交流,根本听不到有人讲俄语,这在整个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极其罕见。每一个见到我们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给我们道“赛俩目”。比如在梢葫芦乡亚瑟儿·十娃子学校和尔力·尔布杜学校,我见到的所有东干学生,没有一个说“赛俩目”的,都异口同声用俄语说“你好”。

这年轻人是教务主任,东干人,三十来岁,姓伊斯玛伊洛夫。他很热情,侃侃而谈。

塔西洛夫学校有师生九百五十二人,教师五十九人,其中三十九名教师是东干人。教学语言为乌兹别克语和吉尔吉斯语,两种语言的比例:乌兹别克语占百分之八十,吉尔吉斯语占百分之二十,俄语、英语是外语。学校十一年制,从一年级到十一年级。学校困难很多,最大的困难是没有足够的课本,没有吉尔吉斯语的,也没有乌兹别克语的。苏联时期,教科书来自乌兹别克斯坦,苏联解体后,两国独立,各走各的路。乌兹别克斯坦废除了俄语字母,改用拉丁字母拼写乌兹别克语。因诸多原因,乌、吉两国关系不融洽,不和谐。吉政府禁止使用乌国教材,自己却拿不出来像样的。这使塔西洛夫学校遇到了空前麻烦:没有课本,什么语的课本都没有。即便偷偷摸摸搞到了新的乌兹别克语教科书,都是拉丁字母。无奈,只能凑合着使用以前旧乌兹别克语、吉尔吉斯语教科书。

伊斯玛伊洛夫介绍时,陆续进来了几个女教师,都是乌兹别克人装扮。引人注目的是塔西洛夫的女儿和儿媳妇,女儿叫玛乌柳达·海塔洪诺娃,儿媳妇叫哈丽旦·海塔洪诺娃。两人一再申明自己的东干人身份。俩人姓海塔洪,我很奇怪,按理说应该使用塔西洛娃。

玛乌柳达五十多岁,教授劳动课。哈丽旦教授小学课,两人都毕业于安集延大学师范专业。我让她们想想看能否记起东干语。两个人搜肠刮肚,互相提醒,总算说了一些单词:桌子、围裙子、碟碟子,大妈(伯母)、大老子(伯伯)、棉夹夹子(夹袄)、干饭(米饭)、多谢哩、来、走、来哩吗、好的(di)呢吗……

还有一个叫诺来汗·伊斯玛洛娃的东干族女教师突然说:“til忘到哩(语言忘掉了)。”她和其他女教师一样带着穆斯林头巾,她埋怨父母没有教东干语,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交谈过程中,人们都穿着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学生也是这样。后来我才明白,

由于经费短缺,吉尔吉斯斯坦学校冬天都不生火,没暖气,教室和办公室非常寒冷。这儿只有教务主任和校长办公室里有暖气。即使这样,每个小学生中午都享有一顿免费午餐。

走出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学大楼一面墙上看到了塔西洛夫等人的画像,都是乌兹别克人打扮。伊斯拉伊力·莫敏告诉我,九幅画像中的六个人是东干人,其余三人是乌兹别克人。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九幅画像,尤其是海塔洪·塔西洛夫的画像,心里感慨万千。

葬 礼

离开塔西洛夫学校,恰巧有个老太太去世,伊斯拉伊力·莫敏带我们去参加葬礼。院子里站满了人,看上去是清一色的乌兹别克人,实际上有一半是东干人。亡人是个地道的东干族老太太。站在前排的长者们,都身穿长袷袢,头戴皮帽,勒着腰带,神情严肃。

院子里听不到哭声,听不到突厥民族常有的哭丧曲,也没有烦琐礼节。阿訇站了者那则,人们蜂拥而上,扛起亡人,上了一辆皮卡车,驶向公墓。

公墓不远,在村子靠北的一片宽阔地带。坟坑早已挖好,是前一家丧葬后挖的。这儿的规矩是:每个亡人家属在埋葬了自家亲人后,要挖一个坟坑搁置起来,以备后来者使用。这样,遇到任何情况,亡人都可以速葬。公墓是个大院子,院子用铁丝网圈起来。从这边,能清楚看见对面的乌兹别克斯坦。院子大门右侧是一座简易草棚,阿訇在草棚下用乌兹别克语讲经,人们整齐地坐成一排一排的。我也挤靠在伊斯拉伊力·莫敏身旁坐下。

有人说:若要知道一个城市最早的居民是什么人,看看该城市最早的公墓里埋的什么人。我想,塔西洛夫公墓里最早的“居民”,毫无疑问也是东干人。因为他们是第一批拓荒者、建设者。

阿訇是年轻人,三十岁左右,滔滔不绝地讲:人的生死,不由自己;一切是真主的前定……我听清楚了每一个单词、每一句话。好像不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而是在新疆的一个维吾尔族村落。柔软、优美的乌兹别克语,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情节:父亲听腻了苏联哈萨克语新闻,拨转着收音机频道,寻找着来自塔什干的声音。我们常能收到乌兹别克语电台里传来的美妙的歌声,歌声奇妙地钻进我们的梦里、生活里。虽然分不清维吾尔语和乌兹别克语,分不清哈萨克语和吉尔吉斯语,可我们能欣赏乌兹别克语美妙、温柔的语言!

阿訇虔诚无比,讲演时情不自禁,泪水夺眶而出。听者默默无语,有掩面思考者,也有唏嘘哭泣者。

是啊,人短暂一生,犹如草木一秋。活着苟且活着,逝者则如水流风逝。满眼的坟茔,满眼的苍凉。在异国的土地上,在塔西洛夫的故乡,我见证着生命的脆弱,灵魂的逝去。我寻踪而来的脚步可曾搅扰逝者的安宁?

素昧平生的异乡人,感觉那么熟悉、亲切: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微笑,熟悉的身体摩擦,甚至是熟悉的哀痛和悲伤。

每当经过突厥人在马路边、公路沿的坟墓时,我都要情不自禁地捧起双手做都哇。

我祈祷着,愿真主饶恕这位东干族老太太,宽恕所有长眠者……

阿碧江·阿里木江诺夫

一切结束后,我起身随众人出来时,有人拽了我一把。转过脸一看,一个消瘦脸庞,留着稀疏八字须的人,抓住我的胳膊,“安赛俩目尔来库目,好的吗?”就听到这么熟悉的话。我很吃惊,不是说已经没有人会

说东干语了么,怎么还有一个呢?我脑海瞬间翻江倒海似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改用乌兹别克语说:“我是东干人,你从哪里来?比什凯克吗?还是阿拉木图?”我如实相告,他喜上眉梢,满脸微笑。根据我的经验,他也就会说这么一句东干话。

我仔细打量这人,他不像乌兹别克人,倒像典型的汉族人,像电影《刘三姐》里的莫管家!

看到尔力哥,他欣喜若狂,两人互相拥抱。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他叫阿碧江·阿里木江诺夫,地道的东干人,六十岁,毕业于安集延大学数学系。1972年分配到塔西洛夫学校,工作至今,一直是数学老师,今年准备退休。阿碧江介绍,沙皇俄国时期比什凯克市市长东干人马天佑,通过费尔干纳总督,将那里的东干人、乌兹别克人迁移到现在的塔西洛夫乡。他们就是从费尔干纳迁移来的,十月革命前迁移来的。

阿碧江·阿里木江诺夫一再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

他家在路边,外面看上去很气派、大气。家里只有他、妻子和孙子三人。

阿碧江把我们让进客厅。客厅里铺着地毯,地毯靠墙的四周都备有突厥民族特有的厚褥子、靠垫。他搬来一张桌子,端来蜂蜜和馕,倒上茶,拿来一袋子核桃搁在地毯上,用锤子砸了起来。他边砸核桃边说话。

阿碧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和女婿在阿联酋做生意,二女儿在莫斯科工作。儿子在韩国做汽车生意,收入可观,讲流利韩语。阿碧江的妻子是哈尔湖州尔带克人,曾在卡拉苏区政府工作过,负责会计事务,现已退休。

阿碧江说的更多的还是东干人。在他眼里,东干民族比其他民族更重视教育,更勤快,更诚实。他说,整个中亚第一位博士加马勒阿訇·卡里莫夫是东干人,数学博士,阿碧江的亲舅舅。塔西洛夫两次荣获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

伊斯拉伊力·莫敏插话说:“东干人也是语言天才,什么话都能说,乌兹别克语、吉尔吉斯语、俄语讲得都比母语好。”他任职副乡长时,很多文件都是由他从俄语翻译成吉尔吉斯语的。伊斯拉伊力·莫敏毫不谦虚地说:“我们东干人的俄语、吉尔吉斯语、乌兹别克语水平都要高于这些民族。”

艾迪子前几天做了阑尾手术,身体很虚弱。早上硬要开车送我们到塔西洛夫乡,怎么劝他都不听。阿碧江虽然热情,无奈客厅寒冷异常,冻得艾迪子旧病复发,浑身哆嗦。我们只好告别,准备起身,可阿碧江无论如何都不放我们走。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把站起来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摁倒坐下。他妻子站在厨房门槛,用乌兹别克语大声喊:“polo hazir piyid(抓饭马上熟了)。”直到他妻子做的抓饭上了桌子,我们急急忙忙吃了些后,才放我们走。

我们离开得匆忙,阿碧江觉得非常可惜,不停地搓着双手,反复说:“你们连饭都没有顾上吃,怎么就走了呢?……”

奥什地区气温要高于吉尔吉斯斯坦北方地区,每年3月,奥什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人们忙着犁地耕种,鲜花开满了院内,埋在地下的葡萄秧早已伸枝、上架。今年,奥什寒冷异常,迟迟不见春天的脚步。奥什乌兹别克人很少在客厅生火取暖。冬天,客厅像冰窖一样,渗入骨髓。究其原因,还是经济困难造成的:人们没钱买煤,退休金、工资仅能勉强糊口,人们度日艰难。

血脉相通

回到卡拉苏埃尔泰斯村,已是昏礼时刻。艾迪子躺到床上休息,我和尔力哥急匆

匆地赶到清真寺。往后的几天,我们都在寺里礼拜。

清真寺具有典型的乌兹别克特色。阿訇叫伊布拉黑麦,乌兹别克人,四十岁左右,个头不高,留着浓密的大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他是专职阿訇,寺里不发工资,也无补助,他自己有店铺,靠店铺买卖为生。有时替亡人举行殡礼,亡人家属会出散一百索姆给他。

清真寺现有二十多名乌兹别克、吉尔吉斯学生,年龄大小不等,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七八岁。伊布拉黑麦阿訇除了每天领拜外,还要教授学生们伊斯兰基础知识和《古兰经》诵读。上课时间一般安排在晨礼和昏礼后,每天大概有四五小时学习时间。晨礼后,都能听到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经声。

清真寺宽敞、整洁,也许是天气寒冷、寺里不生火的缘故,地毯上铺着厚厚的乌兹别克式条绒褥子,人们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没有说话声,只有诵经声。礼拜的人多,晚来一会儿,就得坐在最后面了。

埃尔泰斯村居民几乎都是乌兹别克人,平时礼拜的人不少,主麻日人更多,有两千人。主麻日,本地很有名望的阿老乌丁·曼苏尔阿訇来领拜。曼苏尔阿訇六十多岁,乌兹别克族,早在1990年就把《古兰经》翻译成了乌兹别克语。前几年又翻译完成《古兰经》经注,已出版。他平时深居简出,不接待拜访者,不参加一般活动,集中精力培养学生、专心著述。只有主麻日,他才来本寺演讲。

我花五百索姆,买了曼苏尔阿訇翻译成乌兹别克语的《古兰经》。沉甸甸的《古兰经》在手,谁也想象不到是一介村夫翻译的。在一个村庄里,在远离繁华闹市的乡下,居然住着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隐遁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阿林!这就是乌兹别克人。

不仅埃尔泰斯村,整个卡拉苏,整个奥什地区,整个乌兹别克人居住区,都有曼苏尔阿訇这样的世外高人。他们埋头学术,专心宗教。

这里,听不到狂躁城市发出的噪音声;这里,听不到如雷贯耳的俄语声;这里,只能听到顽强存在的乌兹别克语声。

乌兹别克人,乌兹别克语,乌兹别克服装,乌兹别克饮食,乌兹别克建筑,乌兹别克文化,乌兹别克精神。从奥什州到卡拉苏地区,从卡拉苏地区到埃尔泰斯村,从埃尔泰斯村,再到赫赫有名的塔西洛夫乡!

吉尔吉斯斯坦,没人提倡讲母语,没人反对说俄语,大街小巷流行着俄语。俄语地位坚不可摧。

乌兹别克人不同。苏联时期,在乌兹别克斯坦,不说乌兹别克语办不成事,寸步难行。去大小商店购物,营业员绝对不理睬。说俄语,他们会装聋作哑,装作听不见、听不懂。若讲乌兹别克语,他们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笑脸相迎,热情欢迎。

乌兹别克人拥有引以为豪的传统文化和光辉灿烂的历史,还有比其他突厥民族相对庞大的人口优势。自八世纪伊斯兰传入中亚后,乌兹别克人一直是中亚伊斯兰化的主要居民,比中亚其他民族更早接受伊斯兰教,更早跨入文明国家,更早脱离黑暗愚昧时代。十四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奈格什班苏菲教团就诞生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这些苏菲修行者生活清苦,品德高尚,严于律己。他们温和、中正、不偏不倚的伊斯兰思想,影响了整个中亚穆斯林。

布哈拉市产生了伊斯兰世界鼎鼎有名的人物布哈拉,他的名字和著名的“圣训”联系在一起。虽然布哈拉、撒马尔罕是严格意义上的波斯语城市,但乌兹别克人居多。其他中亚各大城市多数也在现今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像塔什干、安集延、浩汗、纳曼干……

从十二世纪到十九世纪,通行于中亚及新疆的“普通话”察合台语,就被称作老乌兹别克语。苏联时期,乌兹别克人是仅次于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第三大民族,他们更有理由坚持说母语。乌兹别克人伊斯兰化更彻底,更坚决。其语言里的阿拉伯语、波斯语借词比比皆是,多于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把阿拉伯语、波斯语借词剥离出来,乌兹别克语就不完整。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用突厥语词汇表达东南西北,而乌兹别克语则使用阿拉伯词语表述东南西北,甚至日常生活用语,像肉、馕、皮牙子(洋葱)等也是波斯语借词。伊斯兰文化已渗入乌兹别克人的骨髓,完全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

乌兹别克语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其国界,超出中亚。

亚瑟儿·十娃子等许多著名东干族人物都毕业于塔什干中亚大学。

乌兹别克斯坦是苏联时期穆斯林文化中心、伊斯兰文化传播中心、培养穆斯林青年俊才的摇篮。乌兹别克人的民族情绪、民族感情一直很浓烈,对民族语言更是不弃不离,走到哪儿,说到哪儿。

当年英雄白彦虎率领残存的回民义军退入中亚,是被迫的无奈之举,是反动清廷民族压迫和种族屠杀的结果。马大人奉白彦虎之命,率领回民义军到了费尔干纳盆地,得到了乌兹别克人的欢迎、善待,没有遭受冷眼、歧视。乌兹别克人用宽广胸怀,迎接了这些几乎被满清政府斩杀殆尽的回民义军。乌兹别克人给他们提供食宿、驻地,划拨土地、种子,使他们得以在异国他乡留存、生活。回民义军们发现,虽然这些热情、奔放、好客的人和自己语言不同、服饰有别、文化背景各异,但教门相同、信仰一致,甚至在某些方面曾有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他们是血脉相通、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是彼此无法分离的一家人。于是,回族人强大的心理防线坍塌了、崩溃了,融入同为穆斯林的乌兹别克人中。

苏莱曼山上的“都哇”

告别了塔西洛夫乡,告别了卡拉苏埃尔泰斯村,告别了艾迪子,到了奥什市,我执意要去苏莱曼山,像乌兹别克人、吉尔吉斯人那样,在苏莱曼圣人曾经祝福过的山上做个都哇。

在苏莱曼山上,我眼含泪水,做了都哇,给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回民义军们做了都哇,祈求真主宽恕他们和我们的过错、过失,祈求真主让我们活着的人不再遭受同样悲惨的命运……

我做了都哇,内心一直无法平静,有什么东西还在撕扯我的心、我的灵魂。我无法忘却那些情同手足的乌兹别克人,更无法忘记那些和我血脉相通、血脉相连的东干人,还有那些受尽折磨、历经千辛万苦长眠在异域他乡的回民义军。

后来的日子里,我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一句哈萨克族谚语:“nang bergange jan ber(将生命献给赠送了你馕饼的人)。”

塔西洛夫阿依勒的东干人以融化于乌兹别克族的形式,来回报乌兹别克人的滴水之恩、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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