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湾的白雨

2015-07-01 11:01马凤鸣
回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麦子白云村庄

马凤鸣

这天气,热得让人害怕。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正费力地把麦子从铁板一样的地里拔出来,麦子带出来的土在女人面前扯起了雾,土雾不走,就在女人的眼前悬着,女人被呛得咣咣地咳嗽。男人举手在女人的脊背上拍一下,再拍一下,女人嘟囔着说:倒了八辈子霉了!孩子听见了,偷着笑。娘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5月到7月,这漫长的日子,西海固周围的山山峁峁、沟沟壑壑没落过一场大雨。草都失去了颜色,小麦不屈地活着。小麦的命真长,挣扎着要做春天的种子。粮食是一茬一茬的,人也是一层一层的。有了种子就有了盼头,人就有了活下去的靠手。

今年立春后,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没断过。像多愁善感的村姑,走在出嫁的路上,想起娘家的好处来,忍不住流泪,缠缠绵绵,不忍离去;又想起未来的好日子和那个头发黑森森的小伙子,忍不住偷着笑一阵子。

女子把太阳笑醒了,太阳懒散地、不情愿地、柔柔地照拂着。

庄稼人瞅个空子,顶着细雨把种子撒在湿润的犁沟里,种子像盖了一层柔软的棉被,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睁开眼,三两脚蹬了被子,风一吹,漫山遍野地跑起来,手拉着手,形成一道道绿波涌动的涟漪,像一群群顽皮的孩子,乐不可支地满山疯跑。这样的景象喜欢死了庄稼人,性急的人扳着手指头开始估算着收成。

但5月刚过,云勒紧了裤腰带,过起了紧日子,连续几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透雨。那些经常光顾山头的有着曼妙身姿的白云也极少出现了,山上层层叠叠的粮食,在炙烤中如同秃子头上的毛,稀稀拉拉让人不忍心多看。日渐稀疏的绿色挣扎在酷热的风里,两拃高的小麦擎着瘦小的头,好像一个缺奶的孩子,黄发摇曳着,但孱弱的头上,仍然有着细小而成熟的麦粒。

铁制的镰刀挂在仓房里,意外地休息了。

人们只能用手连根拔下麦子。手上打了血泡、水泡,抓着麦子,疼得龇牙咧嘴,尤其是半大的孩子,他们的手不像大人的手粗糙和厚实,细皮嫩肉的手上打了不少血泡。在板结的硬土里麦子很牢实,孩子单手拔不下来,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得屁“噗”地响了一声,惹得大人哈哈大笑。大人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一层浅浅的泪,顺着落满尘土的脸上流下来,他们赶紧借故擤鼻涕擦掉,害怕孩子看见。

哎!庄稼人真难肠。

虽然种了一袋子,打了一帽子,麦子柔弱得如同早产的孩子,但还要倍加怜爱地收

拢,一个麦穗都不敢撂下。老辈人说,糟蹋了粮食,再一世会被蛆虫吃了。所以,牡丹湾的庄稼人能下地的都集中在麦地里,用粗糙的双手拔麦子。

龙口里夺食,秀才都要下地呢!

人们一边把汗水洒在地里,一边抬头望着南边的山畔。那一点点白云在人的眼里就是救星。经常盼雨,天天抬头望着天上,脖子都拉长了。偶尔一点云在山畔上露脸,山上的羊就往白云遮蔽的阴凉里跑。劳作的人们直起腰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心里都藏了一点欢喜的希望,盼着白云后面有黑云轰隆隆地赶过来,唰啦啦地下一场雨,不要太大,湿湿地皮也行,让蒸笼一样的暑气舒缓一下。麦子已经没救了,下一点雨,洋芋还能跟上,玉米还能跟上,夏粮收不上还要指望秋粮呢。人们经常满怀希望地想着。

白云好像打探消息的哨兵,微风一吹,倏忽避心闲去了。好像谁在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疼痛难忍,跑得比谁都快;也许,白云看见焦黄的庄稼害了怕,心里一慌,站不稳,哧溜一下飘走了。

人们盼雨的眼神固执着,舍了命地紧紧盯着白云的尾巴,直到看不见了,仰着的脖子才酸疼地放下,重新跪在稀稀拉拉的地里拔麦子,重重地吐一口痰,嘟囔着:“这把他的,这把他的!把这收了个啥嘛。——还让人活不活嘛!”

狗在树底下吐着红红的舌头喘气,看到男人拿个小板凳,坐在树底下乘凉,仰着脖子一口气把洋瓷缸子里的茶水咕咚咕咚喝完,狗受了某种启发,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蹭人的裤脚,没想到被一脚踢开,吱吱地跑到墙根下,不甘心地看了人一眼,再看一眼,夹着尾巴,顺着墙根溜出了大门。

“日你先人去——咋这么骚情!”

男人狠狠地骂着,把心里的火发到狗身上。狗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女人没有闲心喝茶,那苦哩吧唧的茶水她们也喝不惯,一家子的吃喝等着她,炕上吃奶的娃娃等着她,还有担水、抱柴、喂鸡等,都需要女人操持。女人从焦渴的麦地里回来,就像麦子一样的渴急了,用马勺舀一大碗浆水,一仰脖子咕咚咚地灌进嘴里,心里的火小了一些,嘴皮上燎起的泡也松散了一些。男人可以把狗踢一脚发火,女人啥也舍不得,只能把火咽下去。

羊赶到山上,把头钻到其他羊的胯下,锈成一堆,打也打不开。回到家,疯了似的往磨盘上扎堆,磨盘上洒了水,羊舔着湿湿的磨盘,偶尔抬起头,看着人手里的桶,咩咩地叫。桶里早见底了。

这天气,把人都逼疯了。

人也没有想到,羊也没有想到,狗也没有想到,雨在骂声里忽然来了。

傍晚,太阳照旧明晃晃的,好像跟谁赌气似的,赖着不走。山畔上涌来一堆云,白云在前面探了一下头,马上被身后涌上来的云吞没了。那些云就像一群飞奔的骏马,飞扬的蹄子,踏起浓密的烟云,层层叠叠,气象万千。黑色的,黄色的,淡红的,一浪推着一浪,一层压着一层,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驱赶着,马不停蹄地遮蔽了太阳,万丈霞光从云层的间隙中射出来,村庄立刻斑驳成一个花脸的女人。云继续往前赶,黑压压的云一下子把村庄吞没了。

轰隆隆的雷声从山的背面传来,地动山摇。闪电犀利地炸开一条条异常明亮的缝隙,天空中出现了一条条扭曲着的蛇。神奇的亮光,异常活跃地炸响着,尾音还没有落下,又一声轰然作响,大地上的一切都惊惧地低下了头。狗失魂落魄地跑回来,惊骇地把舌头收进嘴里,躲在大门道里呜呜地叫唤。羊吓了一跳,咩咩地叫着,往家的方向飞奔。像把一颗炸弹投到牡丹湾,急死慌忙的呼唤声、断断续续的哭喊声、跌跌绊绊的奔跑声,嘁嘁喳喳地出现在村庄里。

“尔里,白雨来了,赶紧把羊赶回来!”

“胡赛,快点往回跑。白雨来了!”

“大呀,黑骚羊不见了!”

……

风赶在雨的前头来了。山畔上吹起了一道土雾,沿着山畔跑下来,村庄里就有了一面面黄褐色的旗帜到处挥舞。杨树的叶子被风翻转过来,白光光的叶子一下子就成了深绿,叶子紧张地停了一会儿,哗地又翻转回去,白光光的叶片乱飞。一只羊羔撑直了四蹄对抗着风,风一撤,羊羔一个狗墩子坐在地上。母羊看见了,锐声叫着,急忙跑来,被风阻隔得像定在地上,前后不得。咩咩的叫声还没出口,被风噎了回去。院墙上摞着的苜蓿草摔下来,四散在地上。公鸡挥着翅膀赶过去,啄了半天,才找到一只虫子,抬头咕咕地叫母鸡,虫子被风夺了去。公鸡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到草房下和母鸡挤到一块了。

铜钱大的雨点迅速地砸向地面,地上无端地留下一个浅浅的湿坑,焦干的土冒了一缕白气,又被紧跟着落下的雨点迫降下来,地面上白气连成一片,但被迅疾的雨点打得七零八落,空气中蓄着一种久违的泥土的清香,浓浓地钻入人的鼻腔,庄稼人迫不及待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麦地里,男人脚步踉跄地往回跑,一下子跌了个狗墩子,一回头不见了女人,女人惊慌地钻入麦垛里,屁股后面已经湿了一大片。男人已经顾不上女人,撒了蹦子往家里跑,往羊群的方向跑,往孩子放驴的方向跑。小麦瘦弱的身体被风压迫着贴到地面上,又被风拉起来甩向反面,硬硬的颗粒唰啦啦地掉了一地。女人躲在麦垛里看着麦粒落下,伤心地哭了——谁还能顾上麦子呢!

驴吃力地紧跑慢跑,蹄子一打滑,滑倒在塄畔的边边上,屁“吱吱”地响着就是起不来。

雨被一面巨大的筛子筛着,万千的丝线从天空直立下来,把天空和地面紧紧黏在一起,风使劲地撕扯着,把雨抱在怀里随意地扔过来扔过去。房檐的瓦上自上而下垂着一道急速的雨帘,像一面从天而降的瀑布,把窗前遮得严严实实。

炕上的老奶奶嘴唇哆嗦地念着“俩一俩海,印兰拉乎”(万物非主,唯有真主)。老汉惊惧地看着树上稀疏的叶子被雨打得七零八碎,落在地上,马上被水旋在中间急速旋转,院里起了水,干散的土让水一泡,这里咕嘟嘟,那里咕嘟嘟地冒泡,接二连三的水泡泡兴奋地在水面上旋转着,嬉闹着。老汉拎着桶浇活的白菜,不知啥时掉了叶片,也旋在水里。羊惊慌地聚集到大门口,老汉着急地喊孙子,一声炸雷吓得老汉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哆哆嗦嗦捋着颤抖的胡子,不住声地吟诵着“安拉乎——”

老人说:久旱必有大雨。

村庄里轰隆隆地响着水声,雨水汇集到一起,沿着沟壑奔腾而下。走不急的,流到梯田里,转眼就成了一个大大的涝坝。梯田上,塄坎费力地支撑着,但总有些地方不牢实,被老鼠钻了洞,水把老鼠灌得晕头转向,接着轰隆一声,塄坎塌了,水倾泻而下,下一个塄坎也接着塌了,层层叠叠的梯田都塌陷了一个豁口。那些可怜的麦子被冲得乱七八糟,和泥水搅和在一起,指头蛋大的洋芋滚得七零八落。

大雨下了一刻钟,云好像还不过瘾,索性从天空中扔下几把冰雹,先是指头蛋大的打在瓦上,人们只觉着房上被谁扔了一把石头,噼里啪啦地从房檐上跌落下来,地上白了一片,鸡蛋大小的冰雹犀利地砸在树上、院里的白菜上。杨树的枝干惊慌失措地突兀着,不知所措地望着天。杏树上淡黄的杏子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小孩从房子里出来捡杏子,被冰雹打得抱了头,一转身跌倒了,一屁股的泥水。房上破碎的瓦掉下来,沿着

台阶碎了一地,被水冲过去,把水道堵了。院里的水打着旋儿转圈圈,冰雹被水裹挟着没了方向。水焦急地寻找出路,越积越多,院墙受不住了,最薄弱的地方轰然倒塌,水像放赦了的劳改犯迅疾地逃出去。老汉闭了眼,想,房子总算保住了。

村庄里就像冬季里落了一层雪,白森森的沿着空旷的村庄铺展开去。冷森森的空气弥漫在村庄上空,人的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雨停了。山上的水汇成溪流,溪流再汇聚成大水,大水轰隆隆地沿着壕沟奔流而下,势不可挡,壕沟两面的土像被谁一把把扯下去,一块接一块掉到水里,瞬间化成泥水不见了踪影。有的壕沟里水装不下,水冲到庄稼地里,玉米、洋芋被冲得乱七八糟,庄稼人心疼地看着冲到自家地里的一摊水越聚越多,水正在焦急地寻找出口。

完了完了,男人心疼地对女人说。

惊心动魄的水流冲下沟畔,有多少壕沟就有多少瀑布,沟畔上的土在巨大的冲击面前不由自主掉了一块,过一会儿又掉了一块。大水汇聚到长伊河,很远就听到咆哮的水声。水里裹挟着木头、牲畜、树枝和乱七八糟的杂物。

牡丹湾的人老祖辈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没见过先前温婉细小的长伊河瞬间变成吞噬一切的怪物。村庄里的小麦、洋芋、玉米和跑不及的羊也在河水里翻腾。

村庄里的人害怕了一晚上,听着远远近近的水声由大变小,慢慢地失了欢腾的声音。

人们焦急地盼着黎明。

太阳出来了。先是一层薄如蝉翼的流苏一样的云有了女人脸色的一点红,接着,慢慢变淡,变成浅黄和橘黄,太阳的圆脸含羞带娇地扯去了面纱,热腾腾地出来了,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好像巨大的蜜橙经过了雨的洗礼更加干净和可爱了。牡丹湾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新鲜圆润的太阳。

人们焦急地在山间查看庄稼,查看塄坎上的豁口,查看地里的水旋出的深坑。

太阳柔柔地照着,青草异常鲜润,洋芋、玉米的头上顶着露水反射着阳光,人的裤脚湿湿的,羊的腿湿湿的。

这时候,沟底里升起了雾,热腾腾地团聚着膨胀着,好像谁把棉花塞满了沟沟岔岔。这些棉花一样的雾开始还静静地默默地蛰伏着,等到太阳的光照强烈一些,就欢腾起来,呼朋唤友地升高,沿着沟畔悄悄地爬上来,遮蔽了房屋、场院、杨树、杏树。村庄被浓雾包围着,女人看不见男人,男人也看不见女人;放羊的孩子看不见羊,羊也看不见人的鞭杆。但羊嗅到了粮食的香味,那些贼头一样的羊早已经悄悄地钻进庄稼地吃了个欢儿。

太阳的温度持续增加,雾开始奔走,像扯起白色的帷幔,沿着山畔上升,从树梢,从庄院的墙上,从农人的头发上,从粮食的叶片上,从牛羊的毛尖尖上冉冉升起。放羊的孩子想把雾抓在手里,聚齐双手,美美地一掬,以为手里尽是洁白的雾气,噘起嘴唇吹,可是手里啥也没有,一回头,雾又环在周围,孩子愣了一愣,索性抡起鞭杆在雾里挥舞,笑声在雾里扩散,被父亲听到了。父亲憋足了气喊:“尔里,把羊看好!”儿子嗷嗷地应答着,一回头羊早不见了。

雾渐渐稀薄了,远山近景隐约看见了,在云蒸霞蔚中,眼尖的人看见谁家的羊在自家的地里吃粮食,扯了大嗓门喊道:“哎——放羊的,把你大咋放着呢嘛!”

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羊群,看是不是到了自家地里。相比羊群,牡丹湾的人更关心庄稼。他们在心里盘算着哪块地拆了种荞麦,哪块地翻了晒伏。

一场白雨让荞麦的价格翻了一倍。

天山博格达峰

雪熟知山岳的地理

那座叫博格达的山峰

屹立在天山之丛

皑皑浪涛静卧白色之鸟

时间的玫瑰

累积成岁月的王冠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

抬头望去

你比历史教科书更加古老

此时又有一行

整装待发的队伍

向上攀升

死亡的悬崖

关闭了所有的喊声

被夜晚打湿的永别

诉说着旧日的诺言

在博格达峰下

那处安扎的营地

正在打开时光留下的死结

混血的西部风土

传递着不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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