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名字的钞票

2015-07-01 10:54冶生福
回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麻子钞票孙女

冶生福

马书记左想右想,觉得还是写上名字好。马书记原名叫马生财,曾当过马家庄的书记,马家庄人就叫他马书记,叫来叫去反倒忘了马书记的真名,一说马生财,大家都不知道,可是一说马书记,方圆十几里都知道。

这三张钞票让马书记为难起来:写上马生财,群众可能不知道;写马书记呢,他又觉得怪怪的。三张粉红色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摆在炕桌上,想了半天,马书记决定还是写马书记。村里的马生财有四五个,谁知道这三张钱是他的。

铅笔在钞票上画过,马书记能听到铅笔透过钞票画在木桌上的声音,当他拿开钞票时,炕桌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他又看了看钞票上的名字,点横撇捺不多不少。他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是他多年来签名后押手印形成的习惯,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愿意在上面押上他的手印。

粉红钞票上的铅笔字清清楚楚,可他一摸后名字模糊了。想了想,马书记又从孙子书包里翻出一支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写在“毛主席”的下方,写完了又在阳光下看看,这样他的炕桌上出现六个名字,不过他觉得还是这钞票上的名字更好看。他只念过小学,但他高兴的是还能写字,像他这样能写字的老人,村里还不多。照他的话来说,其他老人都是一辈子跟在牛后头戳下牛尻子的,一字不识。

马书记这一辈子有一件自豪的事,他当过村书记。在村里他一抬脚,村子就要摇三摇,他说一不二,就连村里的阿訇也对他尊敬十分,说起他的事也能让人晃上三晃。比如说,他曾让村里人在一夜之间就把阳洼坡削成了一层层的梯田。

据老人们回忆,当时每家每户都出了劳力,因为出一个劳力就有一个工分,有一个工分就有一份救命的粮食。照马书记的话来说,没工分你连个裤子都提不起来,工分条就被人们珍藏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

老人们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在白天,阳洼坡挤满了人。拿斧头的累一身臭汗,拿锯子的随时提防大树倒下的方向。“咔啦啦”一声响,这儿砍倒了一棵树,紧接着那边又扑来一阵风,砍树人边砍树边跳着躲避着树。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被树砸中了。比如麻子从那天以后,在轮椅上坐了一辈子。

当乡上的人知道阳洼坡被一天一夜修成梯田的事后,马书记披红戴花坐在宣讲台上,介绍着他的经验。那些日子他感到力量正源源不断地从腰里冒出来,再源源不断地流向胳膊腿。走在村子里马书记的腿都似乎要飘起来了,那感觉真好。

可是后来随着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人们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用再喊叫就自己提工具下地;不再需要有人早早吹哨集体上工;不再需要他这个队长说这个说那个,地拾掇得一个比一个好。一夜间马书记的作用变得可有可无,马书记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色。马书记甚至觉得人们对他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尽管他还是书记,但他只给自己当书记。

他有气没处撒,就撒在自己的老婆身上。

不过马书记还有一件自豪的事,那就是他儿子通过消费贷款第一个在村里养起了天龙车,给人运煤。马书记的腰似乎又一天天直起来。

马书记又一次拿起那三张写着他名字的钱。阳光下,粉红的钱币像三团燃烧的火焰,而他的名字就是这火焰的心。马书记觉得他的名字写得有点歪了,又想改改,可是用唾沫越擦越脏,圆珠笔的字迹倒更明显了,确实没法改了。

端详着他的名字,马书记又想起了当年给人批条盖章子时的豪迈来。

马书记用力甩了几下钞票,粉红的票子被他甩得“哗哗”作响,他想可能天堂里的仙乐也和这“咔啦咔啦”的响声差不了多少。因为时间不长,写着他名字的这三张粉红钞票又会实现他人生的另一个梦想。

现在是斋月,按当地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一万块的存款,就必须给穷人舍散点钱出点天课。当然了,接受天课的可以是清真寺里的满拉,也可以是阿訇,但是最好的还是贫穷的左邻右舍和求学的人。

多年来,这个村里非常重视出天课,每年斋月,寺里总会贴出榜单,写上出天课的人名字,写上钱数,一般不写受天课的人。马书记觉得应该在榜单上加上受天课的人,这样舍散出去的天课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有好的归落。

接受他天课的人选他已想好了,就等着和他的名字上榜。他的名字得写在前面,接受天课的人的名字写在后面。

这么多年,他觉得唯一让他感到愧疚的人就是麻子。那次修梯田砍树,一棵大树带着阴风砸向麻子。赤脚医生的腿快,可是他的医术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扎干针,灌药,打针,找偏方……可是麻子的腰说什么也直不起来了。

当马书记还有点权力时,他在分粮食时给麻子家多分一点。可他不当书记后,大家似乎也都忘了麻子曾经在他们生活中出现过。

别人忙起来了,可是马书记彻底地闲下来了。那天他走到了麻子家,一座突兀的土门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说实话这样的土门他可只是在电视里见过。几根烂木头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搭,再铺点柳梢,抹上泥就算一个门了,门扇上的铁扣黑中带黄,这颜色总让他想起过去。

麻子的门楣上钉着好几个五好家庭的

牌子,牌子上的红色在日光的暴晒下变成了淡黄色。门头上的草富有想象力地疯长着,两扇木门上有两朵彩色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两扇木门也不严实,中间像夹过石头似的,委屈地露出了一个大豁口,从豁口能看见麻子家的院子。

走进土门,一溜柳木平房。好几根椽子还耷拉下来,不小心就能碰到头,马书记小心地躲避着耷拉下来的椽子。

见到麻子,他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当年他为麻子的事没少跑过,利用村里仅有的一点提留款为麻子看病,又让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拉着麻子到处看病。可是仍然没有起作用,麻子多少年来还是用轮子当腿走路。

麻子见到他说了个“赛俩目”,可看起来麻子的精神很好,似乎并没有因为腿的事而抱怨什么。马书记也从来没有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麻子对他的埋怨,这点就让马书记感慨万端。

尽管房子很破旧,可是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坐在炕头上,马书记还在被子上发现了一条横搭的拜毡,马书记就开始想象轮椅上的麻子怎样做礼拜。左想右想,他怎么想也想象不出一个坐轮椅的人洗小净、做礼拜的样子。

从麻子家出来,马书记更加坚定了把麻子的名字写到榜上的决心。他马上到清真寺找人商量,一定要把他的受天课人麻子的名字也写上去。一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书记曾经当过村书记;二来这几年马书记的儿子给清真寺很多资助。想了想,清真寺寺管会的人就答应写上去。

斋月到了,这里的习惯是清晨吃点饭封完斋,一天不吃不饮,一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吃饭开斋。

每到开斋时间,村里人都会让娃娃们拿着葡萄、用红糖水泡过的枣、自家树上的李子什么的到清真寺里来。娃娃们手里捧着一小盆红枣,守候在寺门口,来礼拜的人们就依次取着枣,大家都在等待开斋的邦克念起来。娃娃们也饿了一天,饥饿从他们的口中伸出手来,盆里的枣红得有点可怕,葡萄绿得快滴出水来。他们忍着不看,看着盆里渐渐少下去的红枣,就抓了几颗塞在口袋里,红糖水渗出了裤子。

天课的榜单是在昏礼开斋前贴上去的,大家手里拿着红枣,都围着榜看。

马书记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天课三百元,排在第一位。上面有的人出了五十,有的人出了一百,还有出十元的,但都没写受天课人的名字。马书记想别人出的钱少,可能不好意思写上受天课人的名字吧。

左看右看,马书记还是看出了点小毛病。马书记觉得他的名字写得小了点,同时他的钱数小得像蚂蚁爬过一样,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他对寺管会主任有了小小的意见,可是榜单已贴上去了,再撕下来又麻烦,就只能这样委屈地贴在清真寺的墙上。

这天课钱本来是由清真寺统一收起来后再交到受天课的人手里的,可是马书记觉得这样不合理。他马上给寺管会的人说,一来这钱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交到受天课的人手里,二来也是对出天课人的一个交代。

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在村子里做过,而且周围十几个回族村庄也没做过,寺管委也觉得不好办。可是这几年清真寺里的大部分费用都是马书记儿子出的,对于马书记的话,寺管会也得掂量掂量,另外把天课明明白白地交到应该接受天课的人的手中也符合教门。经过大家的讨论,他们决定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当面把大家的天课交给受天课的人。

受天课的仪式也是在昏礼和开斋前的一段时间里举行的。阿訇简短地讲了些关于天课贵重的卧尔兹,然后就开始念长长的名单。

晚霞一层一层地染红了寺里所有的人,大家都红光满面。自然马书记是第一个上台去的,写着他名字的三百块钞票装在他的白衬衣口袋里。那粉红色透过白色若隐若现,在晚霞中似乎更红了,马书记想起了修梯田时插的红旗。多年来他走路的姿势没有变,还是当村书记时的样子。马书记走过人群,走向简易讲台,又习惯性地咳了几声。可惜桌子上没有扩音喇叭,如有,他一定得讲些什么。

马书记拿出写着他名字的三百元钱,可台下迟迟不见麻子的踪影。

等了好一会儿,麻子才被人推到前面。此时的麻子满脸通红,在晚霞中麻子的脸像西红柿,红得快要烂了。麻子的手紧紧地攥着车轮,似乎这车轮不听他的话了。

看着麻子的样子,马书记突然想起了一个电视里说过的官话,激动!对,用激动来形容此时的麻子是再恰当不过的。马书记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官话而激动。

马书记把三张钱捏在手中,小心地搓成扇形,这样每张钞票上的名字都清楚地显露出来了。马书记把递钱的过程放慢,好让麻子注意到他的名字。马书记觉得他的名字还是小了,其中的“书”字中间的一竖写得短了点,怎么看都不像个“书”,给马书记留下了一点遗憾。

麻子接过钱,红着脸低着头,给马书记说了声“赛俩目”就匆匆摇进人群。摇轮椅时他还不小心把一张钞票掉落在地上,马书记又拾起来追到人群里。

其他出天课的人依次上来交付了钱。其中出了十块钱天课的人没有来,只托小孩捎来了钱。

开斋的邦克终于念起来了,马书记觉得嘴里的红枣味甜滋滋的,一下就甜到了心里。

等宵礼结束后,马书记回到了家。他对麻子今天的表现还不太满意,他觉得麻子接钱时的样子太随便了点,对,做贼似的快快地接过去了,好像马书记的钱是个烫手的洋芋。这样麻子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名字,还把他的钱掉在地上了。

马书记一遍遍地回想当时的场面,他觉得麻子的表情也不大对劲,像个腼腆的大姑娘,带那么一点羞愧。马书记觉得特别不理解。

不过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麻子尕家尕日子,没遇过这么大的场面,怯场也是难免的。想当年,马书记他可是曾坐在几千人面前发过言的。

一想起尕家尕日子,马书记没有了睡意。穷日子富打算,麻子家不同于其他人,来钱少,出钱多,计划不到穷一世,他给他的这三百元钱,应该有个周全的计划,不至于抓芝麻丢西瓜,办不成事。

第二天,马书记就转到了麻子家。从大门望进去,麻子家的院子不知做了什么,坑坑洼洼的。麻子从院子看见他,就摇出轮椅向大门过来。不小心一个轮子陷进了一个小坑,麻子憋红了脸都没能弄上来,又回头喊媳妇。

马书记迟疑地迈出了左腿,只迈了一小步,把左脚放在麻子家的门槛上,看着麻子两口子到门口接他。

马书记一把握住了麻子的手,用力地摇了三下。左手托着麻子的手,右手还轻轻地拍着麻子的手背,拍得让麻子都不好意思抽出手来。

进门后,马书记左看看,右看看,觉得麻子需要办好多事情。比如说先要修下大门,否则会给人带来危险;花园墙也开了一个豁口,鸡从这个豁口里自由进出;自来水皮管子上开了一个小洞,一股细流向空中喷射;园中的果树枝条向四周散开,像个披头散发的邋遢婆娘不好看。马书记认为果树需要修剪,要不明年果子结不结还是个问题。

让马书记最不舒服的就是麻子家耷拉

下来的椽子,像马书记这样的个子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碰到头。马书记仔细地观察着房顶,他担心房子会在他进房后轰然倒塌。马书记一时没忍住,说,还是得盖盖房子。别看房子现在没事,可是万一下一场大猛雨,这房子说不定就变成一堆泥土。麻子只淡淡地笑一笑。

马书记边走边指点,麻子摇着轮椅跟在后面点头。

马书记被让到了炕上,他径直在炕中间坐下。这里的习惯是贵客一般让到最中间,叫十二点。马书记坐在炕中间,麻子在炕下轮椅上陪着。

时间不长,麻子媳妇炒来了一碟子菜瓜。尝一尝,味道不错,比他老婆炒得香多了。但马书记觉得盐有点淡了,酱油倒少了。打人不打脸,这话马书记还是硬咽到肚子里去了。另外,饭菜是真主的恩赐,对着饭菜弹嫌好坏使不得。

这一天马书记给麻子提出了许多有价值、建设性的计划,包括修大门、修水龙头、修房屋、换玻璃、漆房门、院子里垫土,等等。

马书记觉得院子里还是缺了点什么,他左看右看又看不出什么,直到他进了堂屋后看到墙上的画,才想起来。于是又引着麻子走到院中,说还要栽点芍药、牡丹和丁香树,说花是人的精神,人的精神好了,花就开得旺盛。马书记对种花有点研究,又顺势讲了半天花的栽培。

麻子只一味地笑着,听着,不时喊媳妇给马书记添点水。

讲着讲着马书记觉得又回到了过去。他周围是簇拥而来的群众,他似乎又听到久违的鼓掌声。

这样马书记一有空就到麻子家转转。如果哪一天不去麻子家,就浑身不自在,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

斋月还没有结束,清真寺的天课榜单上没增加什么内容。但马书记每天总要去看一眼,他的名字排在最前面,“3”后面的那两个“0”那么显眼,让马书记觉得很受用。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只有两位数的榜单名字显得那么瘦弱,似乎风一吹都能从榜单上吹得无影无踪。

斋月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人们对斋月的时间观念竟然不一样:教门上细点的、岁数大点的人们总觉得斋月太快了,只眨眼的工夫就过了十几天,而人该做的事情还似乎没有做完。一些刚结过婚的年轻人,还有些不良习惯的人们总觉得都快盼不到盖德尔夜了。过了盖德尔夜,斋月的步子就越来越快,就像一匹马,嗒嗒嗒只几步,就到了尔德节了。

这里的习惯是非常看重盖德尔夜。据说这一夜所有的天仙都从天界纷纷飘下来,密密地站满了整个阿兰(世界),甚至连细细的针尖上都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天仙。据老人们说,这一夜也是真主安排所有事情的一夜,有些人要走了,有些人要留下,有些人顺顺当当,有些人会困难重重。所以老人们都有做礼拜、念《古兰经》的习惯。

盖德尔夜到了。与往常一样,马书记早早地来到了清真寺,洗完小净,又习惯性地凑到榜单跟前。盖德尔夜很特殊,一些人抱着发大财的心理会出天课,榜单上增加了许多人的名字。不过妇女们为多,大多也都是几十块钱,最多的也就是一百多,还是没有人超过马书记。

马书记还是仔细地看下去。突然就在榜单的最下面,他竟然看到了四位数,再仔细一看有人竟然出了三千元!

马书记的心跳加快,他赶紧看了下出天课人的名字,可是上面只写着“穆斯林”三个字。马书记又看了看受天课人,是“马家庄小学”。

马书记不相信,又使劲擦了擦眼睛,再看还是那个样子,还是四位数。

马书记坐不住了,他在马家庄活了大半

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出天课的人,而且一出手就是三千元。按理说天课是一年收入的百分之二点五,这样算下来,这个人的收入应该是万元以上,可是这样的人村里也没有几个。

马书记心里慌得不行,让他慌张的不仅是钱数,更是那个不写名字的“穆斯林”。阿訇说过,出天课、舍散应该是隐秘的。隐秘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右手舍散也绝不让左手知道。马书记觉得心里的不安增加起来,说不定那些长嘴的人会借这个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甚至他似乎看到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他了。他仔细地观察着人们的表情,可是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嘴皮比往常更干了。

马书记就去找寺管会的人。可是寺管会的会计有事出去了,马书记只好坐在清真寺的木板凳上,细细地把村庄里有钱的人过了一遍:马尔个,不可能!这个人抠得都想在苍蝇腿上割几斤肉,在针尖上削几两铁;马三三,也不可能!他最近刚盖完房,家里估计也没有多少钱可出;马油个,更不可能。他对村里的电费最有意见,每当电费一公布,一个月里也就几十块的电费,他喊得最厉害,似乎几十块的电费到了马油个手里就变成了几百几千。电工总是最后才去收他家的电费,而且照例他的电费总要拖上好一阵子,有好几次还是电工垫付的。

村子并不大,只几百户人家。从东头算到西头,再从西头算到东头,还真没有能出三千的人来。大家的老底,谁多谁少,马书记心里一本账。

不光是钱数,而且这受天课的竟然是学校,这更让马书记想不通。

不过说实话,这几年,马书记从来没进过学校门一步,他只从孙女那儿偶尔听到一两句关于学校的事。也是一听而过,从未想过为学校做点什么。

最近他听孙女说要办一个图书室,让大家捐书。孙女缠着让马书记买几本书捐,可马书记听过后就忘了,孙女为此还噘了好几天嘴呢。

坐在木板凳上,马书记浑身难受,左挪一点难受,右挪一点还是难受,清真寺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那些捧着红枣的娃娃们依次站在寺门口,大家一边取红枣一边念经文。往常马书记总会多取上几颗,除了自己吃颗开斋外,其余的都用小塑料袋细细地包起来,拿回家让孙子们吃。看到孙子把红枣嚼得吧唧吧唧响,他都觉得甜到了心里。

可今天他只拿了一颗,再也不想去多拿。后面进来的人们向他说“赛俩目”问好,他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人们就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之类,感冒了要喝点柴胡茶之类的话。

马书记实在想不出这个给学校出三千元的人,觉得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这个“穆斯林”。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居天课榜首的机会,他的那三百元也不是说拿就一下子拿出来的。看看下面出十元、五元的人数就知道了,可是没想到还有比马书记更厉害的,一下子拿出了三千元,要知道这三千元能买几条轮胎。

阿訇开始念经。可是马书记耳朵里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心里只有委屈和不平。至于委屈什么、不平什么,又说不上来。他想发火,可是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那种悬空的感觉让马书记浑身都不自在。

第二天正是六一儿童节,马书记浑身不自在,正躺在炕上迷糊,一会儿孙女进来了。孙女拿着一本新书蹦蹦跳跳地进来了,两条羊角辫一上一下,在她身后撒下了一路的欢笑。她一来就凑到马书记身边,给他说起了学校里的事。

不听倒罢,一听马书记又惊讶又生气。

在孙女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马书记知道了那个给学校出了三千元的人就是麻子。马书记似乎看到了麻子坐在轮椅上,脖子上

系着一条红领巾,阳光正照着黑酱酱的脸,脸上的麻子一抖一抖的。马书记似乎看到了麻子把一本本新书送给学生后那得意的笑容,在众人面前挣够了面子。

马书记觉得他被麻子骗了,他辛辛苦苦地给麻子出了三百元的天课,可是被麻子轻而易举地当成转手的赛代格(乜帖,舍散)。这三百元全贴在麻子的脸面上了,成了他装大的资本,真是癞蛤蟆过门槛又蹾尻子又蹾脸,哈巴狗戴笼头装的是大牲口,学大牛屙粪小心胀烂尻子……一连串的骂词在马书记心里翻腾着。

看到孙女还在看新书,马书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来,把书扔在地上,孙女哭起来。

马书记听着更烦了,就走出了家。走出家门,他又不知道去哪儿。巷子里倒是有几个老人在那里晒太阳聊天,可是他不想过去。他们可能都知道麻子举了三千元天课的事了,也都知道给学校买了书,甚至也知道这三千元中就有写着他马书记名字的三百元。想到这儿,马书记更生气了。

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走到了麻子家,还是那堵破土墙,马书记的火气一下旺起来。这么多年怪不得麻子连个门都修不起来,更别说房子了。马书记想找麻子狠狠骂一顿,甚至有了想拾块石头砸门的想法。

可是一想骂什么呢,骂他吃里爬外?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想麻子也没有什么错呀,也真骂不出什么。他径直出了村子,他身边的麦田多了起来,绿油油地渗进了他的眼睛,还不时有一两只鸟儿冒冒失失地从田里飞起来。远处是一抹青山,再往前走,马书记吃惊地发现他到了村子的坟地。既然来了,就该掌个手给那些沉睡在地下的人们道个平安的都哇。

说来也怪,这都哇一做后马书记的气顺了不少。可是这心里的暗伤还是留在马书记的心里了。

今年的雨水足。人们刚拔过头遍草,麦地里的黑燕麦草就噌噌噌地钻出来了。有些人家没有拔草的人手,就图方便直接打杂草药。这药对麦子不伤害,只对其他植物起作用。

麻子家的麦地和马书记家的油菜地相连,麻子的在左边,马书记的在右边。

麻子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一家银行找到了工作,听说还当了个什么主任,一月只回来一次。女儿才上初中,家里没有人手拔草。媳妇去拔了两天草,回来后在家里躺了半天,麻子只好让媳妇喷杂草剂。

麻子媳妇喷药时分外小心,因为这药喷到油菜或洋芋上能直接让它们干枯变黄。

麻子媳妇拼命地压低喷头,但一阵轻风吹过,还是有一些药吹到了马书记的油菜地里。

第三天马书记到地里时,发现一小块油菜全干枯变黄了。尽管也就那么几个屁股大的地方,但让马书记心里的火一下子蹿起几十米,过去的事全张牙舞爪地拥过来。

但他一想自己出面不好,就对自己媳妇说了这事。马书记媳妇也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加上马书记给麻子举天课时没跟她商量,她早就窝着一股火。现在机会来了。

马书记站在自家院子里,远远望着他媳妇站在麻子家不远处骂大街,从麻子的爷爷一直骂到了麻子,骂了许多不该骂的话。麻子出来说好话,可是马书记媳妇不依不饶,直骂得麻子媳妇躲在家里哭。

小村里好久没有人骂大街了,这一骂全村人都出来了。大家又不好说什么,任凭马书记媳妇骂到底,最终还是有人看不惯,说了几句,马书记媳妇索性坐在地上哭诉起来。

有人找到马书记,让他把媳妇叫回去。马书记看到此时的麻子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在轮椅上发抖,心里也觉得过头了,就出

去把媳妇拉进家来。媳妇还没有撒完气,又带上马书记说了好半天。

当天下午,麻子找到了马书记,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三百块钱要赔偿损失。说实话,那几块屁股大的地方,一年下能打十斤油菜籽就不错,如按市价也就不过五六十块钱,马书记坚决没拿这钱。他知道如果他拿了这钱,他就会淹死在众人的唾沫里。

从此两家就不再来往了。

快放暑假了,马书记的孙女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来了。一进来就抱住马书记的脖子不下来,说,阿爷,这回我考了第一名,你给我奖点什么?

马书记非常高兴,孙女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老师说只要家里支持,她一定有出息。马书记也盼望着家里出一个大学生争争光。想到这儿,马书记说,我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不用了,这次老师给我奖了一百块钱!孙女边说边把一个信封送过来了!

马书记没想到学校奖金这么多,连忙把钱抽出来,果然是一百元。马书记觉得这钱有点熟悉,再仔细一看,在“毛主席”的下面写着“马书记”三个字,圆珠笔写的,没错,就是他给麻子的钱!

这钱上还写着你的名字呢!孙女指给他看。

姓马的当书记的人多了,难道就是我吗?马书记嘴里打了一个转。

不过仔细想想这事,马书记的笑容还是凝固了。马书记觉得这是麻子的一个阴谋,想用马书记的钱奖给马书记的孙女,把他羞一羞。

这钱是谁给的!他连忙问。

老师发的!孙女奇怪地看着他的表情。

只奖了你一个人吗?马书记又问。

没有,奖了十个人,老师把奖装在信封里,领一个奖,发一个信封!老师说,这是麻子大大(伯伯)捐的奖学金。只要好好学习,每年都有。

这么说,马书记的另外两张写着名字的钞票被送到了其他人的手中了,这会儿可能那两家人也正看着他写在钱上的名字。

  • 马书记觉得脸一下地红透了。他从孙女的书包里取出橡皮擦,使劲擦起他的名字。 (题字、题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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