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语堂短篇小说选集《中国传奇》

2015-06-28 15:05林雅玲
闽台文化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林语堂传奇

林雅玲

(高雄师范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高雄市)

论林语堂短篇小说选集《中国传奇》

林雅玲

(高雄师范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高雄市)

林语堂(1895~1976),为中国近代重要散文小说作家,一生创作、编纂无数作品。以其《中国传奇》为研究材料,以新批评精神细读《中国传奇》各篇和原作,主要讨论林语堂在该书所呈现之选文标准、修改内容及其意涵。研究显示:《中国传奇》选材多文言传奇,诸篇选文多聚焦于“钟情”及“对生命的自觉”此二议题,林语堂跳出传统志怪、爱情故事藩篱,标举人性的自由与自主,把受命天人的婚姻,改写成自我实践的新时代爱情。这不仅是林语堂对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编选之贡献与成果,更足以证知他是位跨中西文化,现实的理想家、人文主义的拥抱者。

林语堂;《中国传奇》;自主自觉;钟情

林语堂与故事相关的写作,主要可分传记及小说两部分:前者有《苏东坡传》、《武则天传》等两部传记文学,后者有《京华烟云》、《风声鹤唳》、《赖柏英》、《朱门》、《啼笑皆非》、《唐人街家庭》、《逃向自由城》、《红牡丹》、《远景》、《奇岛》等。除了现代小说创作外,林语堂在1952年以英文编成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一书,该书选编中国唐宋到清短篇小说。林语堂在《导言》中提到:此书主要的阅读对象是洋人。因为读者的针对性,因此举凡主题、材料或社会、时代观点与西方不同者,都舍弃。但由于中国传统短篇小说卷帙浩繁,林语堂从无数小说作品中披沙拣金,选出篇章并翻译改写成英文的标准为何?他又改写了文本中哪些情节?这些改写呈现出他对小说本质的什么思考?本文从选材及改编手法入手分析《中国传奇》,同时参照林语堂自传及小说,期能对该书之改编意涵及价值有进一步理解。

一、选材标准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作品汗牛充栋,作为一精通中、英文的学者,林语堂《中国传奇》选了哪些作品介绍给西方读者,其中蕴藏作者对中国短篇小说的美学观。本节试图从其选文的文类、题材切入,为此解题。《中国传奇》英文本书名为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封面有中文书名,题为《英译重编传奇小说》。相较于中文,Short Stories如实地呈现林语堂选录的内容,它包括了传奇、笑话轶闻、寓言、笔记等不同类型的20则短篇故事。不过,林语堂的中译本书名——《英译重编传奇小说》,则透露出他对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拣择美学。

(一)以“传奇”体为主

《中国传奇》全书每篇均有小序一则,说明原著作者、溯源、演变、相关史料及其改编构思等,令西方读者读之即可知该文本的来龙去脉。原著名为“短篇小说”,但全书以“传奇小说”为主,全书唐人之作有杜光庭《虬髯客传》,元稹《莺莺传》,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段成式《叶限》,陈玄佑《离魂记》,李复言《龙宫一夜宿》、《人变鱼》、《人变虎》、《定婚店》及无名氏《白猿传》10篇。此外《诗社》是宋王洙(997~1057)仿牛僧孺《元无有》所作,虽是宋人手笔,仍属传奇体。而蒲松龄《小谢》、《书痴》、《促织》3篇,亦为唐传奇后裔。至于《狄氏》选自宋人廉布所著《清尊录》,《中山狼传》乃宋人谢良(一说明人马中锡)所作。此2篇或为宋人笔记,或为明人寓言,亦近传奇体。《中国传奇》除了《贞节坊》出于民间笑闻轶事,原叙事文本不可考;话本体故事只有《无名信》、《碾玉观音》、《嫉妒》3则。其中《无名信》即《清平山堂话本》的《简帖和尚》;《碾玉观音》及《嫉妒》改编自《京本通俗小说》,后者则为《西山一窟鬼》。全书20篇选文只有3篇话本小说,可见林语堂在选材上,偏好文言体的传奇小说。至于选录作品朝代,唐人之作居多,宋及清人次之。整体而言,本书少有明人话本。关于此点,林语堂在英文导言中也提及为什么没有选入类似《今古奇观》的明代短篇小说。他认为:

《今古奇观》最为人所熟知者,实则此书系选自另一短篇小说总集《警世通言》。其病在各篇皆为叙述体,界于唐代传奇及现代短篇小说之间;主题皆陈陈相因,叙述亦平庸呆板,其中趣味浓厚之故事虽亦不少,惟不能显示人类个性,意义亦不深刻。而唐及宋代古典短篇小说篇幅虽短,但在人生及人之行为方面,皆能予读者以惊奇美妙之感。

此处林语堂批评《今古奇观》语言叙述平庸、主题陈陈相因,以此来解释《中国传奇》少选录话本故事之事实,但笔者以为此说恐是托辞。一来林语堂所选《简帖和尚》、《碾玉观音》及《西山一窟鬼》,虽有可能是宋元间较早的话本小说,然而《清平山堂话本》及《京本通俗小说》二书为洪楩、缪荃孙所编,非宋人之作。尤其后者所选之文实如《今古奇观》一般,多出自《警世通言》。抱瓮老人编修他人之作成《今古奇观》,价值固然不如三言、二拍,但是追本溯源,该书作品出自冯梦龙及凌蒙初之手,其中爱情故事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侠义友谊故事如《羊角哀舍命全交》、《吴保安弃家赎友》等,善恶果报故事如《老门生三世报恩》、《滕大尹鬼断家私》等诸篇,均有其精彩优秀的表现。而《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更是奇幻幽默,具时代意义。故《中国传奇》少选明人话本的原因,并非小说主题及角色有所缺陷,而是林语堂对传奇体小说情有独钟。林语堂所以喜欢改编传奇体,恐是基于“叙事语言”之故。如众所知,三言、二拍是用较通俗的“话本”体来书写,其叙事语境拟仿说书人口语的说话。而传奇体,则是唐代文人于古文运动后所淬炼出来,一种宜于叙事、说理、抒情的极为典雅的书面语。鲁迅就指出传奇体的特色在于叙述婉转,文辞华艳,相较于粗陈梗概的六朝志怪,更易以藻绘之笔,来写波澜之事。若云传奇兼具在“文采”与“意想”二者,上文已述冯梦龙及凌蒙初之作也颇多设幻意想,故二者主要差别在于“文采”。而林语堂在序中也指出话本小说之病,在“界于唐代传奇及现代短篇小说之间”的叙述体。简单地说,就是叙事直白,不如传奇来得富丽典雅。林语堂爱读小说,写小说,对已经接近口语的话本小说而言,传奇体小说语言较为浓缩、精炼,其中有较多编者可填充发挥的创作空间。穿梭在传奇体中,其字里行间的用典及藻饰的辞句,比起近乎白话文的话本,身为一名读者(改编者),更容易驰骋想象,横生枝节,见缝插针地扩写、翻译、改编。

(二)类型故事后的概念

《中国传奇》以传奇体占多数,题材上则分别选录 “爱情”(love)、“幻想与幽默”(tales of fancy and humor)、“神秘与冒险”(adventure and mystery)、“讽刺”(satire)、“鬼怪”(ghosts)及“童话”(juvenile)6类。前两类各5篇,“神秘与冒险”、“讽刺”各3篇,“鬼怪”及“童话”2篇。林语堂选这些类型故事,有何特殊意义?

1、温暖的人性

全书选录5则“爱情”故事,林语堂曾说“无论犯罪小说、冒险小说,或神怪小说,不涉及爱情者甚少。由此可见,古今中西,最令读者心动神往者,厥为男女爱情故事。”至于“幻想与幽默”故事,改写自唐人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及李复言的4篇传奇《李卫公靖》、《薛伟》、《张逢》、《定婚店》。林语堂将此5篇归为“幻想幽默”类,除了保留传奇原有之“志怪”玄想成分,主要在强调这些故事引人发噱的效果。林语堂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十分幽默,受父亲影响,他生性乐观,对人生抱着顽皮的看法。林语堂把英文的humor翻译成“幽默”,后来被尊称为“幽默大师”,他并自云“在缺乏幽默的假复古世界里,我是头一个鼓吹幽默重要的人”。较之西方人,中国古代作家受到儒家、理学思想影响,书写不免相对严肃些。基于对幽默的重视,林语堂创办《论语》半月刊,写幽默散文,后来还发展出闲适、冲淡的小品文,故在改写古代传奇时,另立“幻想与幽默”一类故事。上述5则故事,《南柯太守传》、《薛伟》及《定婚店》,读者看完主角入梦、化鱼等奇特经历后,除了会心一笑外,产生一种对人生宿命哲思的理解。这正与林语堂主张“幽默”要能“亦庄亦谐”和“悲天悯人”相契合。至于“童话”中的《促织》虽以小孩为主角,其中也暗藏寓意。民间故事《叶限》其实就是中国版的Cinderella,此一母题在世界各地,如斯拉夫及日耳曼民族都有故事流传。它叙述永州土著酋长幼女叶限被后母加害,但最后成为驼环国王后。林语堂在小序中说明《叶限》出自9世纪中叶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强调它是世上最早写定的Cinderella故事,这应是林语堂选编意义所在。

林语堂在《中国传奇》的前言中提及他改编短篇小说的主旨,他说是为了“描写人性,一针见血,或加深读者对人生之了解,或唤起人类之恻隐心、爱、同情心,而予读者以愉快之感。”因为重视阅读的愉悦感,选入《定婚店》、《薛伟》;因为爱与悲悯,改编《贞节坊》、《离魂记》、《小谢》、《促织》、《叶限》等,虽然20则故事数量非常有限,但也因为有限,更可以看出林语堂透过改编小说所传达爱与悲悯——人性温暖的价值。

2、奇幻的冒险

而“神秘与冒险”故事中,《虬髯客传》为唐代侠义传奇,《白猿传》是志怪,《无名信》则是公案故事。林语堂用“神秘与冒险”统括其类型。《虬髯客传》杜光庭原作旨在透过道士观太原天象、望气,强调李世民是真命天子,预示天命不可违的观念。林语堂的改编除依循杜光庭原作意旨外,强化叙述红拂女与李靖私奔后,陪他寻访天下忠勇之士,展开神奇的冒险旅程。至于《白猿传》中的欧阳将军与夫人驻扎在长乐时,不期然地到了南方神秘之境,历经一段奇特的经验,也改变原有的人生格局。林语堂在原有的志怪基础下,为何深化冒险的书写?西洋文学中向有以奇幻冒险为主题的书写,姑不提古希腊史诗之一的《奥德赛》(Odyssey’s Journey),近世亦有《唐吉诃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艾丽斯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等小说。对于未知的世界,人类本有探险的欲望,奇幻文学的描写,满足人类对陌生国境好奇的需求。林语堂钻研比较文学,学贯中西,他添加历险情节在《虬髯客传》及《补江总白猿传》中,使主角冒险犯难的精神更明确立体,也使原故事只表现侠义与志怪意涵的基调,有所改变。

表一:林语堂《中国传奇》文本资料

类型 篇名 原著作者 备注《碾玉观音》 宋·佚名爱情话本《贞节坊》 佚名 笑谭《莺莺传》 唐·元稹 传奇《离魂记》 唐·陈玄佑 传奇《太平广记》《狄氏》 宋·廉布 《清尊录》鬼怪 《嫉妒》 宋·佚名 《京本通俗小说》 话本《小谢》 清·蒲松龄 《聊斋志异》 传奇笔记《诗社》 宋·王洙 《太平广记》 传奇《书痴》 清·蒲松龄 《聊斋志异》 传奇《中山狼传》 宋·谢良 寓言讽刺幻想与幽默《龙宫一夜宿》 唐·李复言 《太平广记》 传奇《人变鱼》 唐·李复言 《太平广记》 传奇《人变虎》 唐·李复言 《太平广记》 传奇《定婚店》 唐·李复言 《太平广记》 传奇《南柯太守传》 唐·李公佐 《太平广记》 传奇童话 《叶限》 唐·段成式 《酉阳杂俎》 传奇《促织》 清·蒲松龄 《聊斋志异》 传奇出处《京本通俗小说》笑闻稗史

二、改编手法

林语堂从古代小说作品中披沙拣金,选20则故事,其中如《中山狼传》、《龙宫一夜宿》等,几乎依循既有文本格局,照本宣科。但也有若干作品在主题、情节及人物上都有改弦易辙、异于原作的新创,这些作品蕴藏改编者的思维。下文将针对主题、情节及人物差异性较大者分项说明,以深究其选编之意涵。

(一)翻新主题

《补江总白猿传》乃猿猴掳人故事。汉焦延寿《易林》卷一《坤变剥》有“南山大貜,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而独宿。”故知其来源甚早。从汉以降,如六朝《博物志》之《异兽》、《搜神记》之《猳国马化》、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宋《稽神录》之《老猿窃妇》、周去非《岭外代答》之《桂林妖猴》以及明人《剪灯新话》之《申阳洞记》,皆同为猴窃妇故事。而《补江总白猿传》据王梦鸥之考证,疑为江溢用来诋諆欧阳纥,打击、嘲讽欧阳涧之作。本来该篇志怪,创作的目的即鲁迅所谓的“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然而林语堂重编时做了不少改变。首先关于欧阳纥失妻,林语堂把它改编成“因果论”——因为欧阳纥曾把番人羁困在山洞,所以白猿来报复。其次,小说中更大的改编是透过白猿的眼批判中国传统婚姻的不自主。文中提及:中国人男、女,都是由父母做主缔结婚姻;相对于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白猿则经由抢婚,亲自掳获自己喜欢的女人。同样地,女性也可以透过择偶舞和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而不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语堂在故事中,详细描绘既浪漫又自主的择偶舞过程:

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地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根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着一圈观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整个求偶舞中,女孩子们自由奔放地向男孩释放爱意,男孩对心仪的女子,也大方地追求着。这一幕舞蹈,使欧阳夫人看得“如痴如梦”,究其因,一则是它完全摆脱父母的束缚,二来其中求偶舞洋溢的热情,也与传统汉人的礼教大相径庭。

故事的结局,《补江总白猿传》原著。白猿与欧阳纥经由射箭比赛,决定谁能迎回美娇娘。而离奇的是,当败北的欧阳纥第二年再回去探望夫人时,欧阳夫人已为白猿生下一子,而且打扮像土人,不再回中原。小说以欧阳纥返乡后性格大变羞愤而死作结。林语堂的重编,一改《补江总白猿传》失妻——寻妻——杀猿的主轴,透过欧阳夫人从被捉,面对不同的文化、环境,从陌生到泯除隔阂,肯定爱情的本质,以致于认同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白猿传》之主题意旨已异于《补江总白猿传》。

另一则大幅翻新主题的是《无名信》,此篇即是《清平山堂话本》中的《简帖和尚》。原著中的和尚在东京墦台寺剃度出家后,犯戒偷其本师银器,后来在枣槊巷口茶坊中见到皇甫小娘子生得好,因动了邪念,生出诈术,拐骗小娘子。原作中皇甫官人在开封府尹查无实证下,仍坚持休妻,小娘子在走投无路下,一意寻死,也因此才有牙婆拉线,成全了和尚的诡计。然而话本主要仍不离善善恶恶的因果观,文中一方面透过墦台寺行者师兄弟来出首,二来简帖和尚也自行向皇甫夫人招认其行,天理昭昭,简帖和尚最终难逃被杖死之命。

但是有别于原作,林语堂新改之《无名信》,皇甫夫人春梅在被休妻之后,透过胡婆子介绍认识珠宝买卖人洪某,虽然她心中隐约怀疑洪某就是写无名信的人,但因尚无法把他和传信小孩所描述的神秘怪人比较连结,故心中一直犹豫不决。写至此,林语堂笔锋一转: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

人,对前夫也没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林语堂笔下的春梅在与洪某结婚前,尽管对整个事件仍觉得疑云重重,但在洪某的爱情攻势以及自己意图报复前夫的心理影响之下,从昔日的桎梏中解脱。于是,本来柔顺、服从的皇甫夫人,变成为一心要为自己而活。“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春梅后来确实喜欢洪某,加上对前夫的恨意未消,因此她放弃对无名信真象的追根究底,选择结婚并沉浸在被爱、被疼惜的情境中。

而相对于春梅的自我肯定,皇甫官人在事情的矛盾蹊跷中,始终查不出写信者,愈来愈觉察到春梅的贞洁无罪,这样的发现使他更加思念妻子的美好。他因失去春梅的照顾,而沮丧挫折,面黄肌瘦。后来皇甫官人在相国寺与春梅相遇,虽然他恳求春梅回家,但春梅厉声说:“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面对她毅然、绝决离去,皇甫官人也只能失魂落魄地呆立街头。

透过改编情节,林语堂完全中国女性嫁鸡随鸡、命运掌握在丈夫手中的传统观念。《无名信》强化洪某与春梅的爱情,让原是充满侦探悬疑氛围、旨在惩恶扬善、宣扬传统果报观的《简帖和尚》,变成一则鼓励女性接受呵护、享受甜蜜滋味的爱情故事。

《碾玉观音》的主题,也有别于《京本通俗小说》之作。原作或题为《崔待诏生死冤家》,既是“生死冤家”,主要就是在赞扬养娘璩秀秀与碾玉工匠崔宁阴阳两隔但却不离不弃的爱情。原著故事焦点在于小夫妻因相惜相爱,进而私奔他乡,一意相守。即便因东窗事发,秀秀被处死,但她魂魄仍一路相随夫婿南下建康。遗憾的是,俩夫妻的恩爱生活仍被王府知晓,再度面临被拆散之厄运。至此,身为鬼的秀秀,为守护自己的爱情,遂向仇人展开报复。最后,虽然俩人皆化为鬼魂,但到阴间,终也完成他们的幸福。但是改编的《碾玉观音》则别开新境,林语堂在小序中自云:“本文后部自行发展,以艺术创作与作者生活为主题,申述大艺术家是否应为掩藏其真的自我而毁灭其作品?抑或使作品显示其真的自我?”全本故事固然对美兰与张白之爱情有所着墨,但更多的事件,皆以艺术创造与现实生活的冲突为主轴铺陈,与原作透过秀秀与崔宁的阴阳两隔、千里相随,以歌诵爱情的坚贞,有天壤之别。

从《白猿传》、《无名信》、《碾玉观音》三则故事的原著、改编文本比较中,可知林语堂将旧小说改写,赋予新意,完全翻转旧规模。

(二)变更情节情景

林语堂《中国传奇》改编传统小说,为别有立意,往往在情节、情景上添枝加叶,另铺新梗。如前所述之《白猿传》,为使白猿捉欧阳夫人及后来欧阳将军与白猿的射箭求偶对决情节能合理发展,林语堂参考唐段公陆《背葫芦》、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及朱复之《七蛮丛夏》三书,增加许多为呈现白猿国的异域文化。

作者描写欧阳将军带着士兵跋山涉水,经过只有灌莽斑斑点缀的干枯山石,前往一个从没到过的国度:“地平在线,危岩耸峙,矗立如柱,怵目惊心,……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林语堂层层堆栈,建构诡异、危险的异域风光。到了立有蛮字石碑“苍天保佑之地”,将军一行人走出灌莽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壮如山城堡垒,形势天成。但等他们到石头台阶上,才发现那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地,正可从上面射下枪箭,是个恐怖的陷人牢。然而等众人进去之后,举目所见,却是:

一带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叶,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们在阳光嬉笑玩耍。

原来一个藏在榛莽石灰林中、森罗棋布、滴水不漏的白猿城堡,其实是个世外桃源。这个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净土,所缺乏的,主要就是女人。林语堂在小说中同时也增加关于白猿国人口的描写:

我的国家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收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我们就乏盐、女人,还缺乏刀。

……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

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中国女人。林语堂对情节、情景的改编,使原来单纯的欧阳纥寻妻故事,充满一股迷离惑人的南国异域情调,更合于奇幻冒险故事本质。

林语堂在《碾玉观音》中,为了探讨艺术创作与生活如何两全其美的难题,大幅修改原著情节。故事中女主角美兰为尚书之女,但她却爱上从乡下来投靠父亲的表哥张白。因为身份的悬殊,俩人于是私奔到江南。由于在私奔过程中,张白失手,以致家中老仆误撞岩石身亡。俩夫妻到江西吉安之后,张白虽然一度因为害怕大展手艺后被识破身份,但他还是坚持以雕玉为生。正因如此,夫妻俩在行踪为美兰父亲衙役发现后,不得不再远走赣县。这次他选择向命运妥协,以胶泥雕像雕塑营生。但衙役似乎如影随形,终于仍旧找上门。张白跳窗而逃,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其后他一度应人之请,雕出神情似美兰身影的观音像,但还是无法与妻子相聚。而数年后美兰也因为儿子瘟疫死亡后削发为尼,独留那尊观音像伴她到病故。

林语堂在上述两则故事中,别出新意大幅地添增情节。不过《中国传奇》中也有基于原作,只在情节进行微调的,如《莺莺传》即是。由于林语堂主张张生即是元稹本人,在改编中,为深化张生对莺莺的负心,林语堂根据元稹诗文增补若干情节。例如故事之始,透过晚年元稹视角,回溯年轻时赴京赶考夜宿普救寺一事,在回忆中流露元稹的伤逝、痛苦情怀。当年因心在功名,未把握与莺莺的爱情。时光流逝,而今他不过只是个浮沉宦海、通俗的诗人而已。其次,为凸显莺莺之美,林语堂添加元稹对莺莺似笑非笑及其浓郁香味形象的回忆,增补这桥段,让元稹因为自己错过生命中可能的美好,更加感伤、懊恼不已。在元稹与莺莺恋爱的过程中,加入元稹给莺莺的示爱诗:“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莺藏柳岸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此二诗原作本无,诗中嵌入“莺”字,以灵动的小莺与婉转的莺语,暗喻莺莺的娇羞柔媚。故增补之后,凸显恋爱伊始元稹的主动撩拨与之后始乱终弃的矛盾性。关于两人的约会,向来有莺莺先严斥张生违礼在先之后却自荐于席的表里不一突兀之讥。林语堂增入“莺莺果然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乱,……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地说:……”,“莺莺很不安地说完,好像背诵台词一样”,添加莺莺身体语言的叙事,这样的微调,使莺莺表面的矜持更具说服力。基于礼教,莺莺不得不先拒绝元稹的求爱,但她对元稹的爱却是坚定不疑,明断而实际。修改之后,莺莺徘徊于礼教与情欲之间,其内心的挣扎显得较合情理。关于张生文战不胜,留止于京,到最后情变的结局,原著只有莺莺的花签,林语堂增补元稹给莺莺的决绝信:“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桃花春天盛放,谁能禁止爱花的人攀折呢?……与其苦苦无尽期地等待,还莫如就此分别的好呢!”莺莺的痴心,换来元稹怀疑,两人对感情的落差,因这封绝交信的加入,显得更有力道。信中对莺莺变心与否荒谬的质问,其实隐藏了元稹为自己情变铺路的心机。为使此一情节更有逻辑,林语堂为原文中新增一员杨巨源,并为他添加许多戏分。另安排杨巨源替莺莺到长安传信发现元稹移情别恋勾搭上富家女事实的支线。这桥段的插入,与绝交信前后呼应,使元稹的情变更合理。林语堂改写的《莺莺传》与原作结局并无太大的差异,然情节经过微调后,故事立意及人物形象都有所不同。这样的改写,当然有其批判与中心思想。

林语堂在改写时,也深化情节,使原作之旨更加突出。如《书痴》一则,由于蒲松龄旨在讽刺官场奉承阿谀之风,于是塑造一除了读书诸事不闻的书痴。书痴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及颜如玉,但日日苦读,不谙人事,终不能显达。于是透过从书中走出之颜如玉,教之以琴棋术,使有倜傥之名。为深化书痴之变化,一步一步书写颜如玉所教之术,先让书痴读《成功秘诀》、再让他从不说心里话,到说一半自己的心里话,到说出对方心里的话,以此获取功名:

最后一步是必须要娴于辞令,巧于应对,需要有长期的实习磨炼才成。但颜小姐深信书呆子至少可以学到说对方心里的话,也就可以做到七品,做到县令。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记住说“尊见甚是”就行了。

林语堂增加入这些情节,使书痴转变过程更为立体。

无论是新添情景描绘、翻转全部情节,或只是部分情节的微调,在林语堂的改写之下,文本均呈现与昔日不同的样貌。

(三)重塑角色形象

角色是小说中主要元素之一,角色既被作者创造出来,代代流传,耳熟能详的主角人物,读者即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要重塑一既有人物的个性、声腔,并且令人印象深刻,实非易事。然而林语堂在《中国传奇》中,努力对人物进行改造,使故事在中西不同的文化对照下,显示出其创新的立意。

《简帖和尚》原著中“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和尚,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但林语堂的改编显然站在女性立场,同情春梅这位柔弱女性的处境,故大大翻转简帖和尚形象。虽然《无名信》中洪某还是“生得粗眉毛,低洼黑眼睛”,但他“身材高大”,“脸和耳垂长得有福气”,是个:

为人又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的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的一种魅力。他对别人也很关怀。他叫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地听着,只有表示厌恶春梅前夫的凶暴的时候,他才插嘴,暂时打断她话。

林语堂笔下的洪某,不再只是那个因自己的私欲而拐骗良家妇女扁平的恶和尚。外在形象上,洪某高大、多金、体面;内在上,他具有风趣、慷慨、殷勤、体贴等好品格。最重要的是他因不忍心柔弱的春梅,在丈夫一意孤行、粗暴专断下委屈地生活,于是出下策,离间皇甫氏夫妻二人的情感。洪某成功追求春梅之后,他的大方、细心及丰富的人际网络,让春梅重新体会到前所未有幸福、快乐感。

《促织》是另一篇,林语堂调整角色形象以符合其旨之作。蒲松龄之《促织》原为讥刺封建黑暗政治下,民命如蝼蚁、草芥之悲哀。文中怯懦迂腐的成名,其子离魂化身促织,轻捷善斗,孝报父母,终以富贵裘马,圆满落幕。林语堂的改编聚焦于成名之子吉弟之孝行,从外表、语言等面向深化吉弟形象:

吉弟长得矮小,……他长得本来就单薄,配上个特别大的脑袋,一双又大又黑淘气的眼睛,两个丰满的腮颊,越显生得软弱。平常,他总是不一步一步好好儿地走,老是跳跳蹦蹦的,完全是个孩子。

原作并未对成名之子形象有所着墨,但林语堂则具体描绘吉弟的身躯及嗜好寄托,形容这个小孩:

是那么喜爱促织,…他发现在促织秀美灵敏中,有完美、高尚、矫健等特性。他爱慕促织复杂巧妙的嘴,他相信普天之下,再大的动物里,也没在身上、腿上会披着那么漆黑油亮的盔甲。……根本不会有什么别的动物能和促织相比。

他虽然身形瘦小,但他钟爱促织,也乐于和父亲同去捉促织,因而博得父亲欢喜。原作透过巫术指引而捉到促织的魔幻情节,因吉弟的懂促织,变成吉弟父子二人亲力亲为,捕获而得。为强化吉弟促织迷的形象,林语堂更添一事件:

吉弟六岁那年,……他把促织带到私塾里去,老师发现之后,就把那个促织用脚踩烂。

吉弟大怒,趁老师一转身,从椅子上一跳,骑到老师的背上,使足了劲往老师身上捶。

这一幕,与后来吉弟离魂变成促织与大公鸡交战时不时跳到公鸡鸡冠上,一是小孩跨骑老师,一是小促织勇斗公鸡,二者如出一辙。此事件的描写,不止勾绘出吉弟调皮模样,也为后来吉弟离魂化为促织一节,先行铺叙预示。虽然原著与林语堂之改写,其旨均在阐明“孝道”,但林语堂略去酷吏剥削、杖击百姓的描写,少了批判时政的烟硝味,把笔力集中于吉弟热爱促织的一面,写形写神,使吉弟一角的塑造较原作更加鲜明。

除了上述因立意不同而重塑角色形象之外,也有文本是编者因文化差异而重新改写故事人物,如《诗社》一则即是。对于外国读者而言,汉诗中的隐喻意象,碍于语言的隔阂,无法具体理解诗意,改编者需以西方观点就其神髓加以重写。《诗社》一文原本于宋人王洙(997~1057)的《东阳夜怪录》。王洙之作本事取材自牛僧孺的《元无有》,但王洙小说之旨主要针对唐诗末流衰弊之病,假动物口,藉动物诗,点出一、二。藏在诗中的隐喻,其间的巧妙,碍于文化背景,不易传达给西方读者。例如原作橐驼所咏之诗:“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老双峰。为有阎浮珍重因,远离西国赴咸秦。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头陀不系身。”形容骆驼伴随传道僧东来,并兼述一心传法的辛劳。原作汉诗中骆驼的意象、弘法的艰辛,对西方读者而言,较为晦涩不易了解,因此林语堂将之重塑。新改之《诗社》中骆奇峰、卢子、老朱、老苟、黎毛、龚基等角色形象,与原作差异颇大。如将《东阳夜怪录》原作中个性急切激烈不受敬去文批评的苗介立(笔者按:即是猫),改写成:

最古怪得令人难忘的是黎毛,他的声音细而高,像女孩子的声音,态度神情也简直像女子,一举一动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气,有时候手交插着,露着很长的手指甲,说话时把歪着的腮颊放在双手上。

改写后,不必透过汉诗,还是可以捉摸出苗介立的形象。虽然《诗社》仍归在“讽刺”一类,动物们还是赏奇析疑的风雅诗人,全篇也环绕着诗友群聚品评诗词辞藻、情调、用典行文。但因删去王洙原作寄寓针砭的汉诗,随着动物形象的简单明朗化,原作角色的射覆性趣味荡然消失;同时诗中角色深层的隐寓及讥诮,也随之锐减。林语堂在《诗社》小序中亦云:“原作中禽兽之诗无译之价值,故此篇无异完全重编。”但东西文化的隔阂,也造成故事立意及人物寓意在改动中流失原有的文化韵味。这恐怕是改编者之一大挑战,也是最不乐见发生之事。

三、改编意涵

《中国传奇》中有将近一半的选文,如《离魂记》、《嫉妒》、《书痴》、《中山狼传》、《龙宫一夜宿》、《人变鱼》、《人变虎》、《定婚店》、《南柯太守传》等,皆未更动原有故事情节。尤其“幻想与幽默”类的五则故事,均保留原貌,显示林语堂对文本中所呈现志怪、幽默质素的肯定,这与前文所论林语堂重视“温暖人性”及”奇幻冒险”的选文标准是一致的。除未改动者之外,检视微调或大幅改编的作品,更可知林语堂隐藏在《中国传奇》中的小说美学思维。

(一)生命的自主自觉性

经由改编手法的比较,发现“对生命的自主自觉”,乃是林语堂所欲表达的重要概念。人之有别于动物,主要在于独立自主思考的能力。在《中国传奇》中,尤其是女性对生命“自主自觉性”的挖掘,更具重要意涵。如前所述,在《白猿传》中,林语堂透过小说的改编,除歌颂婚姻自主权之外,也赋予欧阳夫人自动追求幸褔的权力。除了这则爱情故事之外,《莺莺传》、《无名信》、《贞节妨》都可观察出林语堂赋予小说女性生命高度自主自觉力的意图。

就《莺莺传》而言,林语堂在序文中,言语犀利的批判元稹,认为莺莺就是元稹的初恋情人,“而元稹对莺莺念念不忘,仍有其它原因。”这个原因即是元稹并未忠于自己,也未忠于莺莺。他移情别恋,怀疑莺莺的痴心等候,正是此一无法真实面对自己的态度,才以未登黄榜为借口,拒绝莺莺,掩饰其变心。林语堂认为:“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他改编时取其《古决绝词》,试图揭露元稹的真面貌。对原著中莺莺被视为红颜祸水,张生则因克己忍情成就其善补过的美誉,林语堂也颇不认同:

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绝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林语堂所以如此激烈地批判元稹,还是因为他认为元稹情变屈从功名,未忠于自己,也未忠于爱情,己丧失人之主体性,故大作翻案文。在维护生命的自主自觉性此一前题下,林语堂的改编使张生从一名众人赞叹的忍情者,变成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元稹。

《简帖和尚》原是一则公案小说,故事原本有惩恶扬善之旨。但林语堂淡化因果论,解放女主角春梅,使她在爱情中有高度的自由、自主权。在林语堂的改写下,故事从神秘侦探话本转变成女性追求自主的爱情小说。原作中祸从天降的皇甫夫人,虽毫无过错,但仍难逃被休妻的命运。对古代中国女子而言,遵守三从四德的女性在无端被休妻后,因顿失所倚,多半寻死,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三巧儿。但林语堂《无名信》把《简帖和尚》中原本顺从命运的皇甫夫人改造成追寻爱情、享受爱情的春梅。小说透过写无名信的洪某口中说出,春梅是个被妖魔锁起来的仙女。这样一位无辜可爱的女子,应当有良人来疼惜。开始时,春梅还自认为与皇甫官人过日子也很快乐,但林语堂则透过洪某的眼睛说道:

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问问你菜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地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是要见你一面,没想到那个卖斑鸡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叫胡姨妈天天留神案子的变化。我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称心如意呀!

此处洪某已泄漏自己破坏皇甫夫妇姻缘的原委,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洪某点出春梅在这桩婚姻中早已失去尊严,没有了自我。相对于昔日的婚姻,春梅和洪某再婚后,从之前卑微、拘谨、顺从的牢笼解放出来:

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她也很高兴同去,洪某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宽裕,用钱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简帖和尚》原作在真相大白之后,皇甫夫人又被皇甫松领回,再续夫妻缘。这样的结局对于喜欢团圆剧的读者而言,也许合其味口。但林语堂在《无名信》小序中自云:

重编本篇之时,对原文细节有所增减,并力求读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

回归前夫,尤使中国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他一方面把小娘子从皇甫氏的压抑中释放出来,不再是一味委屈求全的妇人。另一方面,更传统恶有恶报的必然律,强调洪某对春梅的真情,令人读之不忍苛责,甚至让春梅觉醒,接纳洪某,掌握爱情的自主权。

摆脱旧礼教的枷锁,追求生命的自由自主,此一要旨亦见于《贞节坊》中。《贞节坊》把来自民间轶闻中守节但为仆人所诱得不到贞节牌坊而自杀的寡妇,改编成拥抱爱情追求幸福的结局。这更是对女性能聆听内在欲求冲破礼教樊篱的一大肯定。

《贞节坊》中的文家,家道中落,两代男人婚后先后夭折。文太太成熟娴雅,饱经忧患,年方三十五,却因为长年守寡而冷若冰霜。平日教小孩和姑娘们读《女儿经》、《女诫》、司马光《治家格言》。她认为“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行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么样做妻子,怎么样做姐妹,做儿媳妇,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道理。”文太太教养女儿,伺候婆婆,是位传统而谨守妇道的女性。文家园艺粗活,全靠四十来岁、有紫膛色闪亮腱子、老实忠厚的长工老张帮忙。文太太的女儿美华漂亮出奇,个性率真自然,因近水楼台,与寄居家中的北洋武备学堂青年军官李松展开热情浪漫的恋爱。在文太太自以为将成为地方守节模范时,因为美华无所避讳的恋情,街头巷尾众人的非议,引发母女二人冲突。美华不认为孀居特别了不起,她反对守节的假道学。女儿尖锐的质疑,毫不留情地击中文太太空洞的内心,但同时也打醒了文太太。不过,与文太太心理需求背道而驰的是礼教,是街坊邻居的悠悠众口。相对于文太太内心的挣扎,宗族长老因为她的长年守寡,正热衷御赐银一千两并为文太太修贞节牌坊之事,“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一门二贞”,就像紧箍咒一般,紧紧地圈住了文太太的心房。可悲的是,一旦被赐贞节坊,就得永远抱着它,孤独、凄凉地度过后半生。

林语堂改编后的小说,传统礼教。孀居已久的文太太,一方面贞节牌坊给她荣光,另一方面他内心又歆羡、渴望幸褔,她身陷这二者的矛盾中,但贞节坊究竟不如生命真实。婆婆过世的悲、小孙女出生的喜、女儿一家三口的美满幸福,终于使文太太自我觉醒,散发出热情。她乔装有野猫进园子偷鸡,自动接近老张,借口捉野猫,制造两人一起守夜的机会,然后在夜色下,娓娓道出心事,勇敢向老张示爱。文太太最终战胜了礼教,更可贵的是她打破阶级,直视情欲,自主地追求属于她的爱情。

孙良好赞美林语堂的中篇小说为 “个人性灵的充分显示”。而乐蘅军以为唐人爱情传奇之所以浓烈大胆,肇因于角色人物在情感与意志上有着双重的自觉,因而对其人生造成巨大冲击力量。她在讨论文学的浪漫之爱与古典之情时,曾云:

无论浪漫与古典,它们的基本精神,都是相当趋近于理想主义的,它们的特性都在彻底横决现实,而自为主张的;由于这种凌驾现实的姿态,所以虽然保持本身绝对的精神,却因此而拒斥了现实对人类情感的侵染。现实世界种种复杂因素经过理想精神的过滤,都自动消失掉,于是这些理想主义的情感模式,也不能不化繁为简,它所含容的人生情境,更无疑的必然是显得单纯。

《贞节坊》中的文太太不是没有考虑过现实,但她个人对爱情的向往,终于使她摆脱世俗的枷锁,追求一种单纯、纯争的两人世界。林语堂在改编传统小说时,翻转原作角色人物性格,使他们具有些许理想性格,能勇敢地思考生命,自主自觉地抛开旧有的命运,把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

(二)钟情

除了生命自主自觉力的反思外,《中国传奇》中若干文本如《离魂记》、《南柯太守传》、《碾玉观音》等,在改编中透显林语堂对“情”、“钟情”的诠释。离魂故事早在六朝刘义庆《幽明录·庞阿》中即有之,故事中石女对庞阿一见钟情,苦苦相恋,甚而形变为气,所谓“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著,灭者盖其魂神也。”而唐代陈玄佑的《离魂记》,主要在叙述倩娘钟情于表兄王宙,虽然父亲轻然诺,别选快婿,但倩娘仍钟情于王宙,因而以离魂方式完成自己对爱的追求与坚贞。林语堂的《离魂记》情节大体依循陈玄佑之作,他在小序中也简述另一篇离魂作品——《金凤钗记》的情节,显示他对离魂主题故事的兴趣。《金凤钗记》及《拍案惊奇》中的《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情节雷同,描述一对姊妹,姊姊订婚盟之后,苦等婚婿不至,相思成疾而亡,姊姊因与夫婿前缘未了,遂假借妹妹身体,完成婚恋。林语堂在小序中提到《金凤钗记》虽更曲折,但他“尤喜陈玄佑《离魂记》的简单。”林语堂赞赏《离魂记》中女主角倩娘一分为二,不必假他人之身,魂魄千里相随。故事虽简单,却散发感人的深情。至于离魂故事感人至深之因,还是潜藏在“离魂——返魂”之下的“情种/钟情”概念。

如《离魂记》一般,《小谢》也寓有“情种/钟情”之旨。《小谢》出自《聊斋》,写陶望三寄宿友人宅而与二女鬼相识的故事。宅内女鬼原对陶生示爱,后来以师礼事之,没想到陶生为人构陷,二女鬼因陶生入狱,四处奔波,受尽伤害。因此感动陶生,转而对她俩心生爱意。不过二女此时反倒克己制欲,不忍心害陶生丧命,导致在陶生获救之后,三人始终处于阴阳两隔的师生关系。此一关系经由道士协助,在二女鬼都投胎复活后,才幸福圆满。《小谢》写陶望三与二女鬼互动,原从三人亦师亦友极纯真的师生情谊出发。但如何将三人所钟之情,传达给西方读者?毕竟陶生与女鬼间一开始高道德的纯真之爱,对西方人而言,似乎与现实脱节。但也正因为真正的钟情,才能使阴阳两隔的男女,从身体的情欲提升到精神上的相互倚靠。在处理关键事件——如何让女鬼对陶生的态度,从情欲中提升时,为使西方读者较易于接受,林语堂将之改成:

我不是不觉得你们美,我的确很爱你俩。不过,与阴冥的女人相交,男人必死。……你们若不喜欢,干什么要跟我同床共枕呢?若是真爱我,干什么要害我呢?你们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待下去,像朋友一样?

“爱之欲其生”,因为事关陶生生死,二女鬼当然不愿伤害陶生。此说当然较合乎逻辑,但林语堂的改编,还是奠定在三人所钟之情的基础上。这样处理与蒲松龄原著篇末所揭示的要义,吻合无二。原作中蒲松龄假异史氏之口:“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不私奔女”指出其中情感所以感人,并非在于陶生享齐人之福一事,而是小说一般人对男女相处理所当然之情欲想象,另外创造出一种精神上的情感。女鬼与陶生皆为至性钟情之人,陶生先有思无邪之情为基础,二女鬼为之感动,才会义无反顾赴冥界城隍为他奔走。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情之所钟才有为人歆羡之圆满结局。

《南柯太守传》是另一个改成以情钟为主题的故事。《南柯太守传》原为唐李公佐之作,原作中透过淳于棼蚁国梦境,把中唐乱世之象,寄托于起落幻化无常的仕宦之途中,篇末赞语“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寄托讽谏之意。而林语堂之改作,则在篇末增加公主死亡,淳于棼伤心欲绝,日日买醉酗酒,导致迷茫失志一节。梦醒的淳于棼回到槐树下,透过开挖蚁穴忆往,“那个朽坏的根的底挖有一条条的沟壕,在一边有一片绿苔。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和公主度过无限快乐时光的森林。”淳于棼陷入现实与梦境交织的魔幻时空:

他又勘测通往中心那个洞的通道,那条道他曾和公主乘马车走了三天呢。最后,他发现了另一个小洞,……中心有个三寸高的小丘,正门面有一个巉岩耸峙的小石子,一看那个形状,立刻想起公主的陵寝来。他知道那原是一梦,但是对公主的恩爱仍然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感叹人生的虚无空幻,真似云烟过眼一样。

林语堂的改写,删掉原作对中唐政治、现实的讽刺,把主题从仕宦之途的虚幻性,转移到存在在淳于棼与公主之间的爱情。把淳于棼塑造成为钟情之人,而他对人生的了悟,是建立在爱情不在,对镜花水月虚空的觉悟,而不是功名利禄的幻灭。

除了男女情爱有所钟之外,“钟情”的描写,也发生在人对艺术创作无悔的坚持与追寻上。林语堂在改编的《碾玉观音》中,透过张白内心独白反思:“究竟是要按照千万个平庸的玉器匠那样雕刻,隐姓埋名、苟安偷生呢?还是由自己毁灭艺术?或是让艺术毁灭自己?”张白无法压抑内心对艺术的爱与渴望,“他现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对完美的追求,对自己作品的自负,以及对玉石的热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缉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在反复自我质疑后,张白还是选择忠于生命底层的自己。虽然因此而暴露行藏,必须再牵徙,但他不后悔。张白在衙门秘书再度登门后,选择跳窗逃逸隐遁,忍受终其一生无法与妻儿相聚的痛苦,把所有热情、精力寄托在观音像的雕刻上:

他工作起来,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五个月的工夫,他不许我看雕像一眼。又过了三个月,他才把成品拿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创作,脸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神情。

“大人!”他说,“我谢谢大人,这个雕像就是我的传记。”

张白所刻那座飞天观音,右臂高举,头向后,左臂微微向前伸出,脸上神情是一个女人和爱人被拆散时的样子。造形特殊的飞天观音,是夫妻离散苦痛与不舍的缩影,它交织着张白一生的爱与苦,是他的真实人生,他的传记。《碾玉观音》原作主要在书写秀秀对崔宁死生不渝的追随,而林语堂的改写则将女性对爱情的坚持,转换成玉石匠对艺术永恒的追求。张白固然爱其妻小,但更无法割舍对玉雕的钟情,故终其一生在艺术与生活两相冲突的折磨下生活。

“生命自觉”与“对爱钟情”是林语堂改编文本中两大重要意涵。《狄氏》则是巧妙地把此二思想结合在一起的作品。本篇故事选自宋人廉布的《清尊录》,以宋室南渡,金人威逼南宋的史实为背景。狄夫人出身爱国激进的家庭,与主和的御史在婚后显出二人对国家安危立场的歧异。由于政治思想的差异,外表看似神仙美眷的夫妻,却是貌合神离。时在正月十五灯节,狄夫人同亲眷逛灯市,遇到太学生抗议,要求宰相辞官,以对诏回骁勇善战的岳飞一事负责。当夜领导游行示威,反对主和的太学生滕生无意间见到狄夫人,此后对她一见钟情:

自从灯节那天晚上看见了夫人,您的形影在我心里昼夜不离。我做梦也梦见夫人,心里想念着夫人。……我只要能亲近夫人,看见夫人一会儿,……我即使为乞丐,沿街儿讨,我也觉得是天下最富的人,因为我心里有夫人宝贵的影子,还有这短短的一霎时的记忆。

滕生为解相思之情,透过与狄夫人有交情的慧澄师父引荐,见面之后,双方因主战立场的一致,显得脾味相投,惺惺相惜:

狄夫人也忘了自己官爵的骄矜,就和女人对情人说话一样了。她向来没有尝过这种陶醉的滋味,也向来没有和丈夫的朋友这样畅谈过。现在好像一条堤堰决开了,她的青春的天真,原已抑制了很久,淡忘了很久,在这短促的一段时光,都一齐去而复返了。

故事中太学生滕生被描写成一情种,因为他的钟情,狄夫人偷偷与他幽会,甚而怀孕。狄夫人有身孕,而太学生提议罢黜宰相的政潮也愈演愈烈,朝廷于是下令逮捕滋事分子。滕生在失踪数日之后,乔装以见狄夫人,临行之前,夫人对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为你祷告,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孩子就能活下去。我爱孩子就跟爱你一样。”因为爱情的力量,使原本美丽高雅、像艺术品的狄夫人,变得更勇敢自主而有生命力。狄夫人在与滕生分别后,产下一男婴。三年后皇帝驾崩,新主登基,学潮之事获得平反,御史死于流放边疆途中。而滕生后来也任职于礼部,最终娶了守寡的狄夫人。数年后,她又成为御史夫人,一样在上元灯节的灯会中:

时代变了,她长得更丰润,……她跟丈夫和孩子(男的已经十岁了)坐在以前坐的地方,她的脸上增加了一种成熟的丰韵。她不那么爱笑,也不那么轻松愉快,脸上却显着一种恬淡中和的幸褔。

《狄氏》一事是廉布在太学时亲身经历的事件,但原文与林语堂之改编本差异极大。据廉布所撰,滕生贪慕狄氏美色,于是以价值二万缗珍珠借失官为借口,以亲近狄氏。然而滕生本质为一阴险小人,伺狄氏到手后,又遣仆人向狄氏夫婿告发。狄氏虽恚怒,但对滕生无法忘怀。最后为夫婿所禁锢,死于相思。林语堂除了对学运事件略加调整,以太学生学潮事件为蓝本,加入学生运动收复失地一节外,整篇故事主要以滕生与狄夫人的爱情为叙事主线。狄夫人对滕生,因思想观念的接近,召唤出她结婚生子后日渐萎缩的自我。而滕生的对狄夫人的钟情,让他有冒死相见以自表白的力量,同时也为狄夫人干涸的心灵开启另一段生机勃然的爱情。其改编旨趣与原作相去千里,《狄氏》是彰显林语堂《中国传奇》思想底蕴的一篇佳作。

四、结 语

1922年鲁迅开始创作《故事新编》时并不清楚该书日后在他人生所代表的历史意涵。但就像李欧梵所云:鲁迅“抓住了这段精神压抑的时间,从不断累的文化资源中建立某种工资参考的框架,在其中寄托他生存的意义。”诚如鲁迅一般,《中国传奇》出版于1952年,当时《朱门》、《红牡丹》、《赖柏英》、《逃向自由城》四本小说尚未出版,林语堂也许也未曾思考到这本英文版小说集在他个人著作中的意义。但从他日后创作的小说回溯,许多理念都根植在《中国传奇》中。《中国传奇》是民国以来少数针对西洋读者所改编的小说读本,颇有东西文化交流的意义在其中。如何在中国传统的框架中,宣扬人类普世的情感与理念,应也是林语堂心之所系。在改编中,林语堂以传奇体为主要文类,多选爱情、幽默及奇幻、冒险故事,以这些题材来表现他对人性的肯定。而在比对原文与《中国传奇》的主题、情节及角色后,不难发现林语堂透过改写传达他个人对“钟情”与“自主觉醒”此二概念的宣扬。关于爱情,林语堂的小说创作,无论是《京华烟云》、《风声鹤唳》、《朱门》、《唐人街》、《红牡丹》,即便是《奇岛》也都具有爱情的元素。他曾说:

青春、浪漫、爱情,这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基本相同。不同的只是由于社会传统的不同引起的心理反映。将妇女幽禁起来,灌输以传统的道德教育,并不能扼制她们的爱情。恋爱的一般内容与其它表象可能会被改变,因为恋爱尽管是一种自然迸发,压倒一切的感情,它仍可能变成人们心中一个微小的呼声。文明可以改变爱情的方式。却永远不能扼杀爱情。爱情客观存在,只不过由于偶然的社会文化前景引起趋向与表现不同罢了。

林语堂对爱情的看法,真实地反映在他的小说书写中。在歌颂爱情之外,《中国传奇》也充满对生命的自我觉照与自主负责的精神。“追求自由,不要别人打扰”,正是林语堂性格的主调。生性酷爱追求自由、自主,有其家传渊源。表现在他儿时生活,是善辩;表现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上,则是“高地人生观”哲学的展现。善辩,有其对人事的批判;高地的人生观,则见其耸立不屈的精神,这些都展现他重视自我觉照的一面。

而把对爱的执念与自我的觉醒巧妙融合,正是《中国传奇》改写得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书中如《白猿传》的将军夫人、《无名信》的皇甫夫人、《碾玉观音》的张白、《莺莺传》的莺莺等,均有一共同特质,即在追求爱情中,同时也实践了自我。透过爱情的追求而实践自我,在小说书写传统中其来有自,如《李娃传》中的荥阳生以及《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锺与莘瑶琴等。不过由于《中国传奇》对象是西方读者,林语堂努力把西方世界的民主、自由真谛,经由翻转经典,使向来尊重父母之命大传统的爱情故事,摇身一变,成为兼具自由、自主浪漫的新时代恋情。林语堂此种改写精神,同样也可见于其小说创作中。而充分把浪漫的情怀与对坚持追求自主理想结合的,就是《贞节坊》与《狄氏》。文太太与狄夫人,正如同《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与《朱门》中的杜柔安,都是追求独立自主的女性;也像自传小说《赖伯英》中的杏乐一般,冲撞传统门户观,不顾社会眼光,一心追求所爱,在爱中失落,也在爱中找到自我。

林语堂曾自云因进了教会大学,故中文知识半生不熟。在任教于清华时,为了钻研中国学问,常到琉璃厂的旧书铺和书商交谈,以弥补对中文的生疏。后来在德国研究语言学时,也读了许多汉学名著,如《汉学师承记》、《皇清经解》、《皇清经解续编》,但这些书籍多属经学领域。他虽形容自己“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但笔者以为林语堂的文学创作,一如英文写成的《京华烟云》、《风声鹤唳》,多跨文化现象。而关于文学主张,林语堂受西方影响也多过传统的中国文学。他自云其文学见解是属于浪漫的、表现主义的,这与他自诩为“现实的理想家”与“热心肠的讽世者”,二者是一致的。因熟谙东西文化差异,故重视中西文化调和。文化调和具体展现在人物性格上,如《京华烟云》、《赖伯英》等小说,主角个性绝不扭曲,他们在任何环境中,传统的自我都得到张显,但同时又对异于自己的他者和新观念采取包容、开放的态度。文化调和也呈现在小说思想上,如他后来以《贞节坊》为本扩写成《红牡丹》一般,表现女性传统守贞与追寻爱情的矛盾与挣扎,然主角最后仍在理性自觉中找到自我,这是中西文化融合的展现。跨越文化隔阂,兼容并蓄,这是林语堂多数的小说创作持续在实践的理念。

林语堂透过改编古代小说,成为一热心肠的理想主义者,《白猿传》、《无名信》、《碾玉观音》、《贞节坊》、《莺莺传》、《小谢》、《促织》等文,经其重新翻译改写,已摆脱原著传统的志怪、爱情小说格局,呈现出新时代、新潮流下讴歌自由、自主精神的文本新面貌,也实践了林语堂的思想。诚如阿瑟·詹姆斯·安德森所云:林语堂拥有一个受理性指引的亲切心灵——一个安详、谦恭、容忍、旷达、友善、热情而充满智慧的心灵。他的语调和心性就像古代的大人文主义者,提笔谈论人生的每一面,都机智、文雅、精明而悠哉游哉。他具有柔美宽厚的均衡感,能用整体的眼光来观察各部分。有一个形容词最适于用在他身上,就是 “有涵养”;他是美丽而稀有的现象——一个有涵养人物的最佳典型。

注释:

[1]Yutang Lin,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New York,John Day,1952.林语堂原著封面题为 《英译重编传奇小说》,2007年张振玉译本改为《中国传奇》,见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本文为行文方便,中文文本据张振玉译本。

[2]《中国传奇·英文本导言》一文,收在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

[3](宋)廉布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清尊录》,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08~115页。

[4]《古今说海》作者署为宋人谢良,见(明)陆辑、严一萍选辑:《古今说海》说渊二十九,台北:艺文印书馆,百部业书集成原刻景印。然《东田文集》则署为明人马中锡。见(明)马中锡:《东田文集》卷三,收在《丛书集成新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98~100页。

[5]该篇中译本谓:“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查林语堂英文原著之序云:This is developed from a short anecdote in popular books of jokes and anecdotes.指来自民间的笑话轶闻,而非一专书,实则亦无《一笑闻稗史》此书。

[6]关于唐传奇文体兼包叙事、抒情及议论的特质,早有定论,如赵彦卫:“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参见(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2页。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台北:民文出版社,1977年,第75~76页。

[8]参见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英文本导言》一文。

[9]林语堂:《八十自叙》,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9年,第11页。

[10]林语堂:《八十自叙》,第32页。

[11]林语堂:《八十自叙》,第52页。

[12]参见《林语堂生平事迹》一文。林语堂:《金圣叹之生理学》,台北:喜美出版社,1980年,第6页。

[13]林语堂:《八十自叙》,第51页。

[14]邱凡芸:《媒介改变对民间童话传播影响初探:以台湾流传之灰姑娘为中心》,《人文社会科学研究 》第6卷第1期,2012年,第34页。赖育萱:《灰姑娘书写与文化研究》,《儿童文学学刊》第19期,2009年,第51~72页。

[15]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44页。

[16]见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英文本导言》一文。

[17]Ewert,A.Outdoor adventure pursuits:Foundations,models,and theories.Worthington.OH:Publishing Horizons. (1989).参见王俊杰:《冒险教育之探讨——中国古代冒险家的事迹与冒险精神》,《体验教育学报》第3期,2009年,第35~42页。

[18](汉)焦延寿:《易林》(上),《百子全书》第16册,台北:黎明文化出版社,1996年,第4813页。

[19]王梦鸥:《闲话补江总白猿传》,王梦鸥等著:《中国古典文学论丛》三:神话与小说之部,台北:中外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81~86页。

[2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77页。

[2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9页。

[2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31页。

[23]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33页。

[24][33][40][4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46页。

[25]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49页。

[26]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53页。

[27]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56页。

[28]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8页。

[29]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2页。

[30]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4页。

[3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5页。

[3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7页。

[34][35][47][48]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92页。

[36]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06页。

[37]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92页。

[38]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34页。

[39]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45页。

[4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32页。

[43]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32~233页。

[44]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33页。

[45]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81页。

[46]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76页。

[49]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62页。

[50]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50页。

[5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51页。

[5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49页。

[53]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76页。

[54]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84页。

[55]孙良好:《林语堂小说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1期,第149~166页。

[56]乐蘅军:《意志与命运—中国古典小说世界观综论》,台北:大安出版社,2003年,第59页。

[57]乐蘅军:《古典小说散论》,台北:大安出版社,2004年,第248页。

[58](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357页。

[59](明)瞿佑:《剪灯新话》卷一,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年,第7~12页。

[60](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台北:世界书局,1986年,第429页。

[6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10页。

[6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61页。

[63]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66页。

[64](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台北: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4年,第779页。

[65]王梦鸥:《唐人小说校释》,台北:正中书局,1988年,第178页。

[66][67]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229页。

[68][69]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64页。

[70]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70页。

[71]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30页。

[7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31页。

[73]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36页。

[74]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21页。

[75]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中国传奇》,第137页。

[76]廉布:“生小人也,阴计已得狄氏,不能弃重贿,伺其夫与客坐,遗仆入白曰……。逾年,夫觉,闲之严。狄氏以念生病死。余在太学时亲见。”《清尊录》,第111页。

[77]笔者以为林语堂之所以在《狄氏》中加入学生收复失地,主要与其个人经验有关。1926年段祺瑞军队枪杀请愿民众,林语堂列通缉名单中。此外,他任教厦大文学院时,也经历学潮事件。参见《林语堂生平事迹》一文,林语堂:《金圣叹之生理学》,第7页。

[78]参见李欧梵:《传统和“抗传统”》,收在鲁迅:《故事新编》,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2010年,第194页。

[79]《朱门》、《红牡丹》、《赖柏英》、《逃向自由城》分别于1953、1961、1963及1964出版,见林语堂:《八十自叙》,第129~134页。

[80]林语堂著,郝志东、沈益洪译:《中国人》,香港:三联书店,2002年,第143~144页。

[81]林语堂:《八十自叙》,第10页。

[82]林母曾在家中客厅贴上百日维新的光绪皇帝照片,而他担任牧师的父亲除了支持维新政策外,也支持革命的孙逸仙。参见林语堂:《八十自叙》,第17页。

[83]林语堂儿时以善辩知名,曾想过开“辩论店”。见林语堂:《八十自叙》,第20页。

[84]在《赖伯英》中,林语堂借着对山的描写,提出“高地人生观”,如:“人若在高山长大,山会改变他的观点,进入他的血液中……山能压服一切,……山使你谦卑”、“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变腰,不必让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头便是这样立起来的。”参见林语堂:《赖伯英》,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9年,第87、89页。

[85]杏乐完全不理会叔父为他安排的富贵姻缘,反倒爱上酒吧女侍的韩星。虽然这段恋情,未能开花结果,但过程中乐杏经由追求、同居、分居的过程,了解双方对爱情期待的落差。最后杏乐祝福韩星,而他自己也与青梅竹马及自己的小孩,一家三口在新加坡团圆重相聚。林语堂著:《赖伯英》,第48~87页。

[86]林语堂:《八十自叙》,第26页。

[87]林语堂:《八十自叙》,第48页。

[88]见《林语堂生平事迹》一文,林语堂著:《金圣叹之生理学》,第12页。

[89]林语堂:《八十自叙》,第1页。

[90]林语堂《中西文化对话录》谓:“西方主格物致知之理,东方主安心立身之道,互相调和,未尝无用。”见林语堂著:《鲁迅之死》,第89页。

[91]林语堂:《红牡丹》,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9年。

[92]参见阿瑟·詹姆斯·安德森:《林语堂英文著作及英译汉书目录表》,林语堂:《八十自叙》,第83页。

〔责任编辑 李 弢〕

A Study of Lin Yu tang's Retold Novel Fam 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

Lin Yaling

Lin Yutang(1895~1976)wrote and retold lots of works,he was an important writer of prose and novel. This study is discussed of his novel 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 to find out how he retold,meanwhile to revolve the meaning and adapted standard of these stories.After studying,we find that awareness and pure love of life were the two main issues of 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Lin Yutang dispensed with barriers ofmystery and love stories in old Chinese novels.He extoled freedom and autonomy of humanity instead of the feudal tradition.Actor and actress did not follow the fate as usual,but fulfilled themselves in the new love stories.Emphasizing of awareness and pure love are the remarkable accomplishments in 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Clearly Dr.Yutang is a superior across-culture scholar.The compromise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was showed in his adapted novel.He was a humanist idealist perspicuously.

Lin Yutang,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awareness,pure love

林雅玲(1961~),女,台湾台南人,文学博士,高雄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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