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杜牧的军事诗文创作

2015-06-23 05:11王笑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6期
关键词:思想内容艺术特征

摘  要:杜牧军事诗文创作在内容上反映了他对军事领域的高度关注,对现实军事问题的深入思考,及其深厚的兵学修养,其诗文具有突出的实践品格;在形式上通过对杜甫和韩愈特定文体及风格的接受,在总体理性化的取向下一定程度上兼顾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其艺术表现力是兵学修养和文学才能相互作用的结果。杜牧军事诗文创作具有突出的现实指向性,这与杜牧对自身士大夫的社会角色定位相关。

关键词:军事诗文创作  思想内容  艺术特征

杜牧是晚唐著名诗人、古文家,也是一位兵学研究者,其军事诗文创作非常引人注意。对这部分创作,此前论者多着眼于对其中军事思想的阐发,启人深思。但客观地说,杜牧并非有实际带兵经验的军事家,其兵战论述在中国军事理论史上并不具有原创价值。鉴于此,笔者立足晚唐时代文化背景,拟对杜牧军事诗文创作的内容和形式特征进行深入分析,以期推进杜牧研究的进程。

一、思想内容:现实关注与兵学素养

杜牧“敢论列大事”[1],“慨然最喜论兵”[2](P633),除了注释《孙子》这一兵学实践外,还创作有相当数量谈兵论战的诗文,这些作品内容丰富,思想深刻,广泛涉及当代军事领域的诸多问题,也反映出杜牧对军事问题的深入思考,以下略作阐述。

藩镇问题是晚唐政治痼疾,也是唐代中期以后所面临的主要矛盾。《樊川文集》中有几篇最重要的军事论文是就这一问题而发,其中《战论》(卷五)重点总结朝廷在对藩镇用兵方面的五种失误;《守论》指出了朝廷姑息之弊,以致造成藩镇跋扈的局面;《原十六卫》(卷五)主张恢复府兵制,加强中央对军队的控制权;《罪言》(卷五)则提出解决藩镇问题的具体建议,即“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集中两篇书启《上昭义刘司徒书》(卷十一)、《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卷十一)则聚焦泽潞昭义军的历史与现状,为泽潞兵事建言;两篇人物传记《燕将录》(卷六)、《窦列女传》(卷六)歌颂策士谭忠和烈女窦桂娘在与藩镇斗争中表现出的节义和智慧;《感怀诗》(卷一)、《东兵长句十韵》(卷二)亦为征讨藩镇而鸣。杜牧对藩镇问题的认识和思考在当时即收到了现实的功效,据《资治通鉴》说:“时德裕制置泽潞,亦颇采牧言。”[3]同样也得到后世的重视,“《罪言》一篇,宋祁作《新唐书·藩镇传论》,实全录之”[4](P1296),成为后世认识藩镇问题的一把钥匙。

除此之外,杜牧对边境战事也颇为关注。其中河湟(河西陇右之地)安史乱后为吐蕃所占领,武宗会昌年间吐蕃内乱,朝廷上下颇有一举收复河湟之意,这自然成为杜牧关注的热点。集中有《河湟》(卷二)、《皇风》(卷一)、《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降臣获睹圣功辄献歌咏》(卷二)三首七律围绕河湟问题纵横议论,抒发感慨和热望。武宗会昌初,回鹘乌介可汗南渡大漠,屯兵北境,驱掠人畜,造成严重的边患。杜牧针对此问题写下一首著名的咏物七律《早雁》,以离散哀鸣的早雁类比流离失所的边地百姓,对其寄以深切的同情,也流露出对统治者无视人民苦难的不满。同时还写下了《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卷十六)以知己知彼的兵家作风分析回鹘现状,剖析唐庭出师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以及出兵的具体策略。

除了对当世军事事务保持密切的关注外,杜牧军事诗文创作还借由对兵机要略的阐述,表现出作为兵家学者的理论素养。杜牧曾注有《孙子》十三篇,集中现有《上周相公书》(卷十二)、《注孙子序》(卷十)两篇文章集中阐述其注孙子的理由和原则,体现其兵战理念,综合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

第一,以儒家圣人周公、孔子“大圣兼该,文武并用”相号召,强调兵学修养在士大夫知识构成中的重要性。在《上周相公书》(卷十二)中,杜牧明确指出:“安有谋人之国,有暴乱横起,戎狄乘其边,坐于庙堂之上曰:我儒者也,不能知兵。”[5](P843)指出士大夫要履行其富国活人的社会责任,能知兵、善用兵是他们必备的素养。

第二,鉴于安史之乱后成长起来的藩镇多属“壮健击刺不学之徒”,缺乏儒家伦理道德的约束,因此强调士大夫对朝廷军事活动的参与意识与主导话语权利,避免国之利器落在不学之徒手中,以保证王朝政治的长治久安。

第三,将《孙子》一书的精神内核归纳为“用仁义,使机权”(《注孙子序》)[5](P784),在尊重儒家伦理原则的前提下,突出兵家 “能机权,识变通”[6](P7)的诡道智慧。

第四,重视对“天时、地利、人事”的充分掌握和综合分析,在此基础上形成对战争形势的预先判断和谋划,坚持学用结合、虚实结合的兵学原则。

要之,杜牧军事诗文创作在内容上深切当世之务,多属经世之言,其中既有从历史层面对唐王朝军事历史的反思与总结,也有从现实层面对当代军事斗争形势的分析和筹划;既有在理性层面对军事原则和经验的认知,也有基于感性层面对王朝军事问题的批评以及对军事胜利的期待和歌颂。军事诗文创作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突出体现了杜牧对军事领域的高度关注、对军事问题的深入思考,以及深厚的兵学素养。

二、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

杜牧大多数军事题材创作以古文的面貌存在。与注重形式美感的骈文不同,古文的畅达作风和气势力量在表现以“学问识力”为主的理性内涵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李慈铭曾对杜牧的古文成就下过如此断语:“才学均胜,通达治体,原本经训,而下笔时复不肯一语犹人,故骨力与诗等,而气味醇厚较过之。……真韩柳外一勍敌也。”[7](P897)这段话大致有以下几层意思:(1)杜牧古文是中唐古文的余绪,其成就可与韩柳相侔;(2)杜牧古文的成就源自作品理性内涵的深度;(3)杜牧古文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为气势力量和语言的创新。结合杜牧的古文创作实绩,李慈铭的判断大体不差,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

第一,杜牧古文思致深刻,逻辑严密,闪耀着理性的光芒。如《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卷十一),文章先是回顾刘氏家族三代执掌昭义军的历史,以来希皓为例说明昭义军“人心忠赤”,在朝廷与河北强藩的战斗中屡立战功,之所以走上与朝廷对抗之路,主要原因在于朝廷措置不当,如“销兵”之议对职业军人的冲击;监军中使刘承锴“侵取不已”,大将张汶“因依承锴,谋欲杀悟自取,军人忌怒,遂至大乱”。接下来通过对战场环境和形势的分析提出具体的用兵策略:首先根据上党地区南部天井关的险要地理条件以及河阳军善守不善攻的特点,主张河阳一线取守势,以扼制昭义军南下的进攻;其次,由于“昭义军粮,尽在山东,泽潞两州,全居山内,土瘠地狭,积谷全无”,建议朝廷利用刘氏家族与东面强藩成德、魏博两家六十年来相与攻伐所形成的积怨,以政治的方式与其建立暂时的军事同盟,断绝昭义军的军粮供给,从根本上动摇其军心士气;最后,在东、南面形成合围之势后,再派一支劲旅“由绛州路直东迳入,不过数日,必覆其巢”。文章围绕敌我双方战争形势和作战条件条分缕析,并提出合理可行的用兵建议。文章立意精要新锐,论证过程缜密周全,语言透彻犀利,正可谓“奇正相生,……气息直逼两汉”[7](P897)。

第二,杜牧古文以充沛的气势和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建构起刚健有力的文体风格。一般而言,古文属自然语言,没有特别的形式规定性,因此,优秀的古文和古文家往往通过对文章气势的表现和强调作为古文区别于骈文最为核心的文体特征,杜牧也不例外,他在《答庄充书》(卷十三)中明确指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铺,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5](P884)在此,杜牧虽以文章立意为主导因素,并不偏废对辞采章句等艺术表现力的追求,尤其对“气”的重视直接承自韩愈的“气盛言宜”之说,即将“气”作为钩连“意”与“辞”的纽带,强调创作主体建立在思想和道德基础上的内在气格,借由外在语言结构的安排所形成的文章气势。限于篇幅,我们只举以下段落为例证:

……藩镇欲生事树功者,横激旁构,庙堂谋议,不知所出。相公殿一家僮,驰入万众,无不手垂目瞪,露刃弦弓,偶语腹非,或离或伍。相公气压其骄,文诱其顺,指示叛臣贼子覆灭之踪,铺陈忠臣义士荣显之效,皇威纷涌于言下,狼心顿革于目前。然后剔刮根节,销磨顽矿,日教月化,水顺雪释。吐饭饱之,解衣暖之,威驱恩收,礼训法束。一年人畏,二年人爱,三年化成,截成一邦,俗同三辅。当此之时,迟廻之间,有勇力者一唱而起,征兵数十万,大小且百战,然后传其垒,钩其垣,得其罪人,天下固已困矣。而天下议者必曰:某名将也,某善用兵也,虽疏爵上公,裂土千里,其酬尚薄。此必然之说也。故曰: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是相公手携暴虎贪狼,化为耕牛乘马,退数十万兵,解天下之缚,只于谈笑俯仰燕享笔砚之间耳。(《上门下崔相公启》,卷十一)[5](P832)

文章铺陈会昌时宰相崔珙“外齐武事,内治文教”的功业,重点叙述其消弥徐军兵乱的事实。此部分文字以生动形象笔带风霜的语言描写崔珙深入乱军中的从容与威严,并通过与“有勇力者”的对比,突出崔珙的仁爱德治,以此宣扬作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战理想。全文以简劲的四字句为主体,配合其他杂言句式组成灵活而稳定的排比,整段文字骈散相间,如战阵堂堂,气势凌人,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要之,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成就了杜牧古文的崇高地位,“其古文纵横奥衍,多切经世之务。……费袞《梁谿漫志》载,欧阳修使子棐读《新唐书》列传,至《藩镇传叙》,叹曰:‘若皆如此传笔力,亦不可及。”[4](P1296)这则故事从侧面反映出杜牧文章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三、诗歌:议论与抒情兼融

杜牧军事题材诗歌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如《感怀诗》《郡斋独酌》《雪中抒怀》等步武杜甫的长篇咏怀五言古体诗;另一类则是《早雁》《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长句》《河湟》《东兵长句十韵》等七言律诗,这两类作品虽然因为文体的规定性而表现出不同的审美特征,但也具有许多共同点。

首先,杜牧军事题材诗歌具有突出的理性化倾向,散文化、议论化的特点也非常明显。由于军事题材具有明确的现实指向性,因此创作中很少运用传统诗歌的意象烘托和意境营造方法来追求含蕴不尽的艺术效果,而是多处之以直接的叙事、议论和抒情等手法,以达成表意的明晰显豁。如《感怀诗》这样的五古长篇,诗人通过对唐王朝七十余年军事历史展开纵深梳理,在此基础上颂美讥失,并试图找出唐王朝军事成败的根本原因。全诗的结构安排和意脉勾连主要以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等逻辑因素构成,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七言律诗也是如此,如《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长句》:“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诗中对赵纵死节的敬仰,对权势者“笑捐躯”的谴责,对自我不得用的愤慨,全处之以直接的议论,“通篇只首二句叙题,馀俱以议论成诗,另出手眼”(<唐诗鼓吹笺注》)[8](P129),议论化的特点颇为突出。

其次,杜牧军事题材诗歌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这是使其诗歌在散文化的趋向下依然能够保持艺术感染力的根本原因。如《雪中书怀》,诗人有感于“北虏坏亭障,闻屯千里师”的现实,生发“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的请缨之语。然而诗人空有报国愿望却不为朝廷所用,不禁发出“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向来践等语,长作陷身机”的愤怒之声。诗中多以调侃语抒其孤愤与不满,充溢着“忧愠不能持”的悲慨之气,全诗感情充沛有力,语言质朴刚健,字字句句触动人心。

七律《河湟》也复如此:“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诗人对河湟沦陷极为关心,力主收复失地。故对元载、宪宗曾有意恢复失地颇为赞赏,为他们未能实现愿望而深致叹息。“牧羊”“白发”一联,对失陷地人民的爱国热忱及其被奴役深致褒扬与同情。最后以“凉州歌舞曲”的流行寓反讽之意。全诗在豪健中流露感慨,读来又觉抑扬顿挫,情思起伏,感人至深。

总的来说,由于内容的需要,议论化、散文化成为杜牧军事题材诗作的共同特征。作品以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取胜,理性化的创作取向非常明显。当然由于取法杜甫以及作为诗人所具有的文学素养,杜牧此类作品并不缺乏情感的投入与形象的塑造,理性元素与感性元素在诗歌的整体结构中保持了基本的平衡。

四、结语

综上所述,杜牧军事诗文创作在思想内容上反映了他对军事领域的高度关注,对现实军事问题的深入思考,以及深厚的兵学修养,体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在形式上通过对杜甫和韩愈特定文体及风格的接受,在总体理性化的趋向下兼顾了理性与感性的平衡,反映了杜牧努力统一文学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创作追求。恰如晚唐诗人崔道融《读紫微集》所说:“紫微才调复知兵,长觉风雷笔下生。”[9]杜牧军事诗文创作所体现出的这种笔生风雷的文章风概,正是其兵学修养和文学才能相互作用的结果。

还应强调的是,杜牧的军事诗文创作具有源于事而用于事的特点,具有突出的现实针对性和实践性。正如他在《上知己文章启》(卷十六)所说:“伏以元和功德,凡人尽当歌咏纪叙之,故作《燕将录》。往年弔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艰难来始,卒伍傭役辈,多据兵为天子诸侯,故作《原十六卫》。诸侯或恃功不识古道,以至于反侧叛乱,故作《与刘司徒书》。”[5](P998)每一篇文章都是辞不虚设,情不虚发,具有明确的创作目的和意图。这与杜牧本人对自身卿士大夫的社会角色定位相关。杜牧是晚唐最负使命意识的士人,具有强烈的济世情怀和治世热情。在“学而优则仕”的士人传统和“利官近贵”的家族传统双重作用下,其人生目标设定便不仅是学富五车的学者和挥洒才情的诗人,而是深具治世才略的政治家,这是杜牧军事诗文创作的根源所在。

注释:

[1]宋祁等:《新唐书·卷166》,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2]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3]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4》,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

[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5]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6]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

[7]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书局出版社,2000年版。

[8]吴在庆:《杜牧诗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9]彭定求等:《全唐诗·卷71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

(王笑梅  河南洛阳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47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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