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雨霖铃》,作为宋金十大名曲之一,婉约词的代表之作,中国古典名篇,以其愁肠百结,哀婉情思,感人肺腑的离愁别绪深深沁入每一位读者之心。在古往今来诸多离别诗词中,《雨霖铃》传颂至今,艺术魅力经久不衰,堪称离别诗词中经典之作。笔者认为其艺术魅力源自三点:一曰情深,二曰景浓,三曰词丽。
关键词:《雨霖铃》 柳永 艺术魅力 离愁别绪
多情自古伤离别。从《诗经·邶风·燕燕》“子之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难舍,到南朝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的惆怅;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勉励,到高适《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洒脱;从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的愁苦,到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悲凄,离别从古至今都是诗人笔下恸彻心扉的抒怀主题,千秋一曲离别情,刻意伤春复伤别。在这多少离别之情中,柳永的《雨霖铃》以婉约悲戚的哀怨情深,在离别诗词中独树一帜,深深触动古今阅者之心,传诵千古,经久不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何以《雨霖铃》带给人们诸多感受,诵之而情哀,哀之而情悲,悲之而同泣?究其原因,笔者认为其缘莫不有三:一曰情深,二曰景浓,三曰词丽。
一、情深:真情流露,引人共鸣
《雨霖铃》所包含的深情有爱情、离情、仕情。爱情令相爱之人同鸣同泣,离情令“离人”哀婉同悲,“仕情”令“仕人”感同深受。这种得到不同人群的广泛共鸣的真挚情感,正是《雨霖铃》感动后人的灵魂所在。
(一)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雨霖铃》讲述的是柳永将要离开汴京与情人的长亭分别。在清冷的暮秋时分,在这送别的长亭中,诗人因仕途坎坷,不得不离开居地,与恋人分别,离开那曾给予诗人温暖与心灵慰藉的爱人,那曾承载才子词人几多情愁的红粉知己。情真处,不自出,情浓处,不自已。“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得不分别之时,两人泪眼婆娑,却难舍难分说不出一句话来,谁道今生是否再相见。
柳永虽因仕途失意流连烟花之地,但这些歌妓,她们欣赏他的才华,爱慕他的人品,在她们的鼓舞与钦仰中,这位精通音律的才子词人,创作出许多新曲,广受欢迎。可以说,正是这些被当时世俗所不屑的烟花女子,真正成就了柳永。
风流才子柳三变,冲破世俗偏见,与歌女相依相恋。这种冲破世俗礼教的爱情自古以来不在少数:梁祝的化蝶恋歌、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凤凰忠贞、张生崔莺莺的西厢恋曲、秦淮花魁李香君与才子侯方域的桃花扇情……柳永与深处社会底层的青楼女子的真心相爱,正是这种没有阶层观念的爱情限制,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真情流露,更加深刻地激荡着世代普通人的离愁别绪。“柳永能够率先在声色享受中唱出真挚的情歌,正是对内心深处‘负心者的唾弃,也正是对回归‘痴情者地位的张扬。在人与情的平等追求中,男子不再只是封建礼规的驯服工具,女子也不再只是封建礼规和男子的双重玩物,这是‘人的意识的初步觉醒,是柳永作感情的‘负心者所唱出的最‘痴情的诗篇。”[1]
正是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曲《雨霖铃》写出爱人间的难分难舍,写出世间多少痴情人儿的悲欢离合。这种真情实感的抒发,无不让每个人想起自己所经历或感动过的爱情。也正是这种来自心灵深处不加雕饰的真情,深深沁入人们的灵魂,令相爱之人同鸣同泣。
(二)别情——刻意伤春复伤别
南朝江淹《别赋》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元代刘廷信《折桂令·忆别》亦云:“人生最苦离别。”别离,作为一种普遍的生命现象,一个永恒的文学题材,古往今来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相比唐人离别的乐观明朗豪放激扬,在宋代绝大部分词作中,诸如聚散匆匆、岁月如梭、青春易逝、好景不再的感慨时有流露。纵观宋词,从开宗立派的词坛巨擎,至独树一帜的词苑名家,无不“刻意伤春复伤别”。“落魄江湖、坎坷终生的南宋词人姜夔多次抒写过‘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的深刻感触,即便是以‘太平宰相著称于史,志得意满、优游岁月的北宋词人晏殊也再三倾诉过‘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浣溪沙》)的痛苦心声,令人读之心旌摇曳,黯然神伤”[2]。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宋代词人都与伤别主题有着不解之缘,尤其是婉约词人更把伤别文学视为骋才竞技和抒情写意的理想畛域。
《雨霖铃》感人肺腑,恸人心扉,其情深之处也是因为所抒写的离别之意。“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雨停了,酒还未饮完,船家催促着启程,我们就要分别了,“我”是多么不想和你分开……你牵着“我”的手,只能无言哭泣,“我”拉着你的手,多想就这样永远不要说别离。所谓“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诗人和恋人的别离之情就这样无声息地将我们的思绪拉回千年前那个长亭外的长河边。这种悲痛、眷恋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在作者的笔下,写得淋漓尽致,一对恋人伤心失魄之情境,跃然纸上,令“离人”如临其境,不觉哀婉同悲。
(三)仕情——“白衣卿相”宦途失意,坎坷人生
我们知道诗人柳永一生仕途坎坷,其因考场落第负气所作《鹤冲天》中“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作了浅斟低唱”的词句触怒宋仁宗,被“奉旨填词”。于是他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然而柳永更是深受儒家思想中“学而优则仕”的影响,其仕途的不顺及对现实的失望让其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压抑并抑郁。于是,其词作中充满着对仕途人生的悲哀及对抑郁情怀的排遣。
《雨霖铃》将宦途的失意和与恋人的离别两种痛苦交织在一起,使读者更为之触动和悲悯。在中国封建社会,受儒学思想的影响,“读书-入仕-扬名”是许多知识分子自我追求的人生三部曲。而现实中入仕扬名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仕途失意,或即使中第得道因官场排挤遭遇坎坷人生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唐鬼才诗人李贺一生愁苦,纵是文豪东坡也一生几经颠簸。这种饱经忧患的人生沧桑之感,自是很容易赢得仕途文人的同慨,令“仕人”感同深受。
二、景浓:字字写景,字字含情
(一)情景交融,层层递进
《雨霖铃》整首词情景兼融,结构如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时间的层次和感情的层次交叠着循序渐进,一步步将读者带入作者感情世界的深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词以境界为最上”。这首词之词境堪称绝妙,柳永以景抒情,以情衬景,写活了景物,也鲜活了画卷。
上阕写分别之时,如电影画面般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寒蝉、秋雨、暮色、兰舟、长亭,镜头近处是一对不忍分别哭泣凝噎的恋人,而后画面拉远,雾色茫芒的大海无边无际,一如离别之人即将面临遥遥无期的思念和无尽的忧愁与不舍。下阕写别后之思,时空转换至分别后的畅想。这种空间上大跨度的转换手法也正是这首词艺术结构的绝妙之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是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不用说在这萧瑟的秋季,真是自古悲秋多寂寥。
全词围绕“伤离别”,用哀景写哀情,反复点染,从意境渲染到想象转移,画面层层递进,感情层层深入。从起首的离别之境,到分别时的难舍之情;从苦痛的心里描写,到想象分别后的孤寂;从今宵到经年,从都门、长亭到晓风残月,可谓处处写景,景景含情,情随景生,景随情移,情景交融,感人至深,深刻表现了词人与恋人真挚的恋情和刻骨铭心的离别,以及由此带来的漂泊四海、前途渺茫的精神苦闷。
(二)反差对比,更伤其别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相期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3]该词除了反复点染的哀景哀情,还通过情境以乐景哀情的反衬使得别离之情更加缠绵悱恻,凄婉动人。
“今宵酒醒何处?”曾几何时,“绮罗丛中依红偎翠, 笙歌筵上浅酌低吟”,而今夜后,一个人孤单地在清秋的早晨醒来,却不知在哪里?凉风徐徐,残月冷照,一切美好的东西均已不再。这杨柳已没有了“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生机,这风也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得意,这月更不是天涯共此时的团圆之月,美好的景物如今却也变得萧瑟愁苦,只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从今往后,纵是“良辰好景”,却也只能“虚设”,“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再也没有人同我谈心唱词,把酒言欢。此种情景反差的想象,使人身同其悲,不禁泪流。
(三)以物寓情,离别意象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雨霖铃》动人的艺术魅力还在于其托物抒情的离别意象。其中,作者以景染情的离别之意象有:寒蝉、长亭、兰舟、酒、泪、杨柳、风、残月。
寒蝉,秋后的蝉是活不了多久的,寒蝉即为悲凉的代名词。词起寒蝉,未见人愁,愁已先声。
长亭,李叔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们在长亭外设宴饯别,自古以来,长亭都是重要的离别象征意象。
兰舟,即船,其漂泊流连之意不言自喻,也是古今别离的象征。
酒,“和折柳赠别相比,饮酒饯行是一种起源更早且具有更大的普遍性和覆盖面的习俗”[4]。词中“都门帐饮”恋人设酒宴为词人送别,此景此情,伤别之悲,自从中来。
泪,宋代无名氏《玉楼春》词云:“柔情胜似岭头云,别泪多于花上雨。”在词人笔下,“泪”的描写即是情浓深处的自然流露,也使得伤别的气氛更加浓郁,伤别词的情调更为哀婉。“执手相看泪眼”两双含泪之目,道不尽诗人别离之痛。
杨柳,《诗经·小雅·采薇》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古人喜欢折柳送别,折柳的寓意是惜别怀远。盛唐灞桥折柳,长亭送别更成为一种风俗。
晓风,“晓是拂晓之意,风自然也就是拂晓的风。风本是一种自然现象,但风一旦和秋天有了关系,‘风便不再是自然界之风,便有了‘萧瑟凄凉之感”[5]。
残月,“从南朝谢庄‘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开借月咏别先河后,月亮,尤其在唐宋诗词中成为抒发离愁的重要意象”[5]。“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杨柳岸,晓风残月”,残缺不全的悲伤,更是如同离别的恋人,再也不能圆月相守。
三、词丽:雅俗共赏,语俊曲婉
北宋时候“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柳词盛行于市井巷陌,同他这种明白晓畅、情事俱显的词风不无关系。
《雨霖铃》全词语言自然流畅,雅俗兼备,这样的特点使得柳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都能理解和欣赏。“‘执手相看泪眼等语浅近俚俗,当和民间俗曲同调;而‘今宵酒醒何处二句,清雅俊逸,堪与文人雅词比肩,因此被称为‘古今俊语”。[6]柳词俗不伤雅,雅不避俗,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正是《雨霖铃》脍炙人口的原因之一。
全词佳句不胜枚举,古今典藏。不管是“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怅然愁思,还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无声胜有声,不论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伤别意境,还是“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的悲痛哀怨,《雨霖铃》留给我们的是字字珠玑,句句真言。
四、结语
《雨霖铃》,多情一曲伤千秋。其情深之意痛彻心扉,其景浓之处情境交融,其词丽之间百转愁肠,正是这种真挚不假雕琢的情感流露以及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及雅俗相容的语言魅力,使得“自古多情伤离别”的《雨霖铃》成为柳词的经典之作,也成为宋词中一颗熠熠生辉明珠。
注释:
[1]戚光宇:《问情哪得真如许——探究<雨霖铃>的感人之由》,语文教学通讯,2010年,第5期。
[2]龙杰:《一曲<雨霖铃>千古离别情》,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3]赵建刚:《试论柳永对词体与词境的贡献》,内蒙古电大学刊,2007年,第3期。
[4]王迎春:《缠绵悱恻话别离——浅论古典诗词别离主体及其艺术表现手法》,临清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0期。
[5]李慧芳:《“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文化解析》,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2期。
[6]徐定辉:《论柳永对词境的开拓》,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田亚娟 西北大学文学院 71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