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铁匠传奇

2015-06-18 21:37刘春来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镇政府铁匠所长

刘春来

七铁匠是一九九六年进的劳教所,那一年他好像是十六岁。

其实七铁匠并不会打铁,而且众所周知,我们那个村子自古至今都没有铁匠铺,哪里有什么鬼铁打呵?他就是爱打架而已,打起架来铁汉一条顽强无比,在他们家族堂兄弟中间又排行第七,所以村里人就叫他七铁匠了。七铁匠大号邹承包,一九八〇年生人。那一年中国农村不搞人民公社了,田土都分到各家实行责任承包。他父亲分得了小河边上十几亩上好的稻田好不高兴,正好又喜得贵子,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以资纪念。

七铁匠的父亲我要喊叔叔,我们那地方叔叔不叫叔叔叫满爷,于是我就叫他父亲邹满爷了。说起来也真是稀奇。邹满爷只有比武大郎稍高一点的身材,应当说下种时是有些先天不足的,且他老婆一生下七铁匠就大出血抢救不及死去了,凭他一个光棍汉,后天也不可能将儿子喂养得十分周到。可七铁匠却是望风就长,刚刚长到十多岁,就长出了一个猛张飞的模样。那手,那脚,那骨骼,无一个零件不粗壮劲鼓,都是打架的好本钱。其时中国的农民已经都有饭吃了,都在往发家致富的路上赤脚狂奔,邹满爷当然也不肯落后。他农忙时节要到田里翻泥巴,农闲时节要到镇上办的企业去做小工,对儿子就真的是管顾不过来。后来又搭上了山背后的一个寡妇,日夜都只记得去讨寡妇的欢心,对七铁匠就干脆是放敞牛了。邹满爷放敞牛开始时还有些不放心,怕他不在家时同龄的孩子们欺负他的没娘崽。后来就放得心了,他发现儿子自学成才,和同龄的孩子们打架从来都是只赢不输。这家伙可能是打架上了瘾,开裆裤刚缝拢就敢指名道姓,要和半大不大的堂哥哥们搞单挑。堂哥哥们有的高他一个脑壳,一起商量要扭转他。他们将七铁匠的脑袋都按到了地上,只问他投不投降。七铁匠刘胡兰一样从来不投降,啃了一嘴的泥巴还在骂娘。

这样崩天石硬的铁匠师傅,你拿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不搭理他。

我父亲就经常教导我说:“路上要是碰见七铁匠,他走路这边你就走路那边,尽量隔他远一点。”我其时已在市里上保安学校了,每到星期日就回家背米搞菜。对父亲这样的教导我不回应,只在心里暗暗地笑:我可是正儿八经学了擒拿格斗的呵,会怕他那样一个土鳖么?况且那土鳖还比我小两岁。

父亲还预测说:“你看罢,狗日的迟早会吃国家粮!”

我们那地方把坐牢说成是吃“国家粮”,比较幽默。

父亲是神仙。他这话说出来没多久,七铁匠果然就吃“国家粮”了。

一九九六年风调雨顺,各家各户都多收了那么三五斗。秋收后要收农业税收“上缴”收“提留”了,村委会就请了县里放映队来在打谷场上放电影。当时的村支书还是长清先生,放电影就是他发明的工作方法。不讲白猫黑猫了,基层干部没有过去那样的权威了,只有放电影才喊得拢人。我记得那次放的是一个日本片子叫《望乡》,听说电影里有日本女人全裸体的镜头,外村来看电影的后生子就特别多。他们骑着自行车来,来了将车子倒在场子边上,倒成了一条长龙。村里脑壳灵泛一些的人,比喻说最先开代销店的桂海水,还在进场子的路口摆上了一个水果摊,看了电影还想赚些钱。当然是长清先生先讲话,那一段最时髦讲三个代表,他当然就讲三个代表了。讲了三个代表再讲爱国家爱集体,而爱国家爱集体要拿出具体行动来。具体行动是什么呢?长清先生说,具体的行动就是各家各户都努把力,把农业税和“上缴”、“提留”都交了。横竖是要交的嘛———长清先生说,赖是赖不脱的,我看迟交不如早交,省得我们村干部来费力!长清先生所讲的,正好是村民们最不喜欢听的,所以黑暗中就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喝倒彩。长清先生没办法了,只好叹口气跳下土台子不讲了。跳下来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告子告孙都不当村干部!

月光下,放映机嗡嗡转起来了。

开始时秩序还是很好的,但放到一大队日本兵脱得溜光卵子吊吊,排着队等他们的慰安妇来慰安的时候,秩序就有些不好了。后生子们受了日本兵的感染,尽往妹子堆里挤。先听见妹子堆里有咯咯咯咯的浪笑声,后来就听见有妹子气急败坏的骂人了,骂人的声音很尖锐。七铁匠最爱的就是凑热闹,他顺着尖锐的声音挤过去,挤进去就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和去脉。原来,狗尾村来的两个后生子挤挤挨挨,想吃我们村云妹子的嫩豆腐!云妹子昂起脑壳一边剥瓜子一边看电影,突然就觉得胸脯上一热,全身像触了电似的猛然一麻。她鬼叫一声低下头看,就看见了一只手从她胸脯上缩到后面去了。云妹子是一个好惹的角色么?长清先生就是她亲满爷!云妹子长得就点像刘晓庆,村里的后生子好多都暗恋着她。很不好意思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她根本就看我不起,我就只好将暗恋埋在心里了。话说她当时怒眼圆睁,卟的一口瓜子壳壳吐在狗尾村两个后生子身上,然后高声大气骂人,而且下定了决心,要骂得全世界人民都听见。云妹子骂道:“哪个狗爪子发痒了呵?———说!你们有妈妈吗?回去摸你们妈妈呵!你妈妈的胖奶子比牛婆子的还要大一些!”一个狗尾村的后生嬉皮笑脸:“哟,妹妹一发火,就越加招人心疼了!”又装模做样问他的同伴道:“是你摸了她么?你是有这个毛病的。”后者装出个很无辜的样子说:“看呵看呵,我一双手插在裤袋里伸都没有伸出来呢,我难道有三只手么?”云妹子还骂,越骂声气越高,狗尾村的后生子就义正辞严了:“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呵,你今后还想不想嫁人?这么恶!你要是个男人,我就一巴掌扫过来了。”“你扫呀,你扫,不扫你就是我的亲生崽!”在自已的地盘子上,云妹子还怕把事情闹个天大么?七铁匠一挤过来,云妹子有了靠山越发张牙舞爪了。她这时候不是美女了,是一个泼妇。她一只手插在她的柳枝腰上,一只手指到了人家的脸上,还抬起腿来朝那两个后生子的裆里踢,说是要把那两个后生子都踢成太监。

旁边的人怕惹火烧身,都往远处缩,云妹子站的地方就腾出了一小片空地。也该是那一晚合当要出事。放电影之前七铁匠和人打麻将,先和了一个七小对,又和了一个门前清,赢了大约几十块钱。牌友们喊他请客,他就和牌友们在桂海水的小铺子里就着一斤猫耳朵,喝完了整整一箱子啤酒。当时他的脑壳正热着,月光下云妹子的两个奶子颤颤波波的又那么动人,他就觉得男子汉应当见义勇为了。他醉眼朦胧摇摇摆摆,挤到两个狗尾村后生的面前叉开腿站定。月光下认出了其中一个曾经和他打过架,人称二郎神。好呵,二郎神你采花,采到我们村来了,不晓得这朵花太美丽,我们自已都舍不得采么?七铁匠这么一想就真的生了气。他一生气手就有些痒了,觉得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若不打一架,就真的对不起皎皎月光也太浪费青春了。

七铁匠双手抱了肩,很江湖的对二郎神这么说:“是老二呵,幸会幸会!今日带来了多少弟兄?”

他的话鬼都听得出,明显的是挑衅。

二郎神也是场面上混着的人物,最敬仰武侠小说里那些站着死竖着埋的侠客们,哪里会有不接招的道理?况且他身后还有他们村的弟兄们盯着呢,不接招面子上是任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他当然知晓七铁匠的威名,但还是强撑着说:“你,你是想仗你的主场优势呵?”

七铁匠不喜欢看足球,认为足球队员用那么好的身手去抢一个破皮球,纯粹是浪费了身手。但主场优势还是懂得的,他知道仗主场优势就是打赢了人家,人家也还是有话讲。他稍微默了一下神,马上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丢了一支烟给二郎神,又点燃了一支烟自已吸上,七铁匠吐出一个好大的烟圈才慢悠悠地说:“这么晚了,你要我到哪里再找一个训练场?这样好不好?主场不主场就不说了,小河边上空阔地怎么样?我呢,就是一个人,你们要是不怕丑的话,不管好多人一齐上就是的。我一条牛是看,两条牛也是看!”

“七哥英雄!”

二郎神不怕丑,马上恭维他,同意了自已就是一条牛。

这样一来,七铁匠就只能立足于一对二了。

一对二的场合,七铁匠经历过好多次了,怕个卵!他看一眼二郎神的帮手,估计那小子过秤称也不会超过一百斤,就决定了第一拳就揍得他趴下起不来,然后一对一,定胜无疑。和二郎神相跟着走向小河边的时候,七铁匠回了一下头,他这一回头才知道自已刚才的想法错了,错得一塌糊涂:狗尾村哪里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后生刚才没露面呢,现在走在自已后面的一共是一二三四———四个人!七铁匠后悔自已不该讲大话,用指头抵一抵二郎神的胳膊轻声问:“那两位弟兄……”

二郎神雄纠纠气昂昂,脑壳抬得好高,一双眼睛望了天上的星星说:“你讲的是不管好多人一齐上,是的不?七哥你是不是想收回自已讲过的话?要收回去现在还来得及,只是———”二郎神阴笑子笑,“江湖上我可以为你保密,但那三个人的嘴巴我就管不住了。”

“你讲笑话了!”七铁匠心里紧张,但鸭子死了嘴巴还是无比坚硬:“我要你保个什么鬼密?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顺便交代一句,我们的七铁匠文化程度是小学本科———留过四次级,人家读小学只读六年,他读了整整十年,所以我们村里人都笑他读的是小学本科。小学本科的七铁匠人却很聪明,平时不认得的字他跳过去不读,他不认得“驷马”的“驷”字,所以“驷马难追”就成“马难追”了,倒也是同样通顺。七铁匠嘴里说着“马难追”,心里也在紧张地思考。他知道今日里硬拼怕是不行了,就想留个首尾。他们一行人走出打谷场,要经过桂海水摆的水果摊。经过水果摊的时候,他装做问桂海水苹果什么价钱,顺手摸起摊子上的水果刀,不露声色藏进了自已的裤袋里。

凭良心讲,七铁匠那一天并没有动杀机,全因为喝多了酒。他不该摸那把水果刀。

那一天晚上在小河边上空阔地展开的那场龙虎斗,后来有许多叙述的版本。有说是七铁匠一开始就动了刀的,这家伙不讲武德。有说是七铁匠被逼不过,二郎神一伙人勒住了他的喉咙,最后的关头他奋力求生,不得已才只好动刀子的———反正现在已经是说不清了。说不清我这里就不说了,那天是星期日,我正好回家也看了电影。我当然就比较懂事了,看到七铁匠和狗尾村那帮后生走向小河边,我就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长清先生,告诉他小河边上马上就会上演一场恶战,交战双方力量悬殊,要赶快找人去扯开了才好!长清先生自然是大吃一惊,也来不及找治安主任少贤胡子了,他骂了一声“娘希屁”,就“你,你,还有你”就近点了几个看电影的男人,带了我们一帮人气急败坏往小河边上跑。

我们跑到开阔地时,狗尾村有一个人已经躺在草地上不会动了。

水果刀插在那个人的肚子上,流出来的血却并不多。

月光下,我们的七铁匠刚刚从草地上爬起来,身上这里那里流出来的血,比狗尾村那个人流出来的可能还要多得多。长清先生气得牙齿打颤,再骂一声“娘希屁”,伸手一个耳光再一老拳,就重新又将七铁匠打得睡到了草地上。打倒了七铁匠,长清先生就像自已死了娘老子一样拉着哭腔大声喊“:担架!担架!”喊了担架又点将:“你,还有你,快去公路上拦汽车,江泽民的汽车过身也给我拦住!哪个带了手机?快和卫生院打电话!”我带了手机,但我不晓得卫生院的号码,长清先生就叫我打到镇政府的值班室,让镇政府转卫生院,请卫生院做好抢救伤员的准备。有一个人说找不到担架,几个人轮流背伤员行不行?长清先生抬腿就踢了那个人一脚:“你屋里有没有门板?蠢得猪一样,你这是想搞死他!”

那个晚上要不是长清先生指挥得当,七铁匠就不是进劳教所的问题了。

搭帮狗尾村那个后生还是抢救过来了。

七铁匠是被镇上派出所一个叫李乐安的警察带走的。

七铁匠被带走时蛮温顺,基本上像一个好孩子了。

李乐安一进门七铁匠就起身,起身时对他父亲说:“老驾,我还欠桂海水两包白沙烟的烟钱,你要给我去还了。”他已经做好了坐牢的准备,伸出一双手等李乐安拿手铐子来铐他。

李乐安没有铐他,还细声细气对邹满爷说:“老三你放心,不得坐牢的。”

李乐安是个好警察。

李乐安将七铁匠带走十多天后,顶着黄火大太阳又来了一趟我们村。他这回是送劳教决定书来的,送来要当事人亲属邹满爷签一个字。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但最终却只是判一个劳教,而且还只有半年,邹满爷对政府真的是感激不尽。他感激不尽就又一根又一根拼命装李乐安的烟,装了李乐安的烟又装众人的烟。李乐安一手端茶一手夹烟,很和气地和众人说话,和邹满爷说话。李乐安说:“姓邹的,你儿子真的很聪明,犯法也晓得选个好时候。他这个法要是犯在一九八三年严打时期你看看?不讲说吃炮子,劳改,肯定是劳改十年以上!”

三满爷搓着手一迭声地说:“那是那是,感谢领导。”

村里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搞不清劳改和劳教有什么区别,治安主任少贤胡子就趁机买弄学问,给大家上了一堂很扎实的法制课。他告诉大家被劳改的人是犯了罪,被劳教的人只是犯了错。劳改处理的是敌我矛盾,劳教处理的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性质不同。他上法制课时,总忘不了向众人表白自已的功劳,说七铁匠的事能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这个治安主任是出了大力气的。别的就不讲了,光是跑县公安局就腿都快要跑断了。他说他县里镇上讲好话,见人就装烟,都是他自已买的精品白沙。晓得横竖报不销,“提留”收不上村里没有钱呵,所以就发票都没有开一张。少贤胡子这样一讲,邹满爷就要谢他一包烟,他不要,邹满爷就霸蛮装到他的衣袋子里。

少贤胡子说的是一派假话。

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那几天我正在镇上找关系,在镇政府串来串去。我读保安学校马上就要毕业了,饭碗却还不知道在哪里。我的主要关系就是派出所的李乐安,李乐安是我读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爷老子。那个女同学也对我有一点小意思,我们偷偷接过吻,就是她出主意要我来缠李乐安的。李乐安做了一世的警察了,全县哪个企业他不熟悉?抓嫖娼都把好多老板抓熟悉了。也就是在镇政府的办公室,我撞见了张镇长交代少贤胡子,说总之邹承包只能判劳教,不能判劳改。要他抓紧时间也去县里活动活动。我亲耳听见张镇长对他讲,用几个小钱没有问题,回来找我报销就是的。张镇长并不是特别喜欢七铁匠,他恨不得剐了七铁匠的皮才好呢,只因为上面有规定:他的任期内辖下乡民如果有人犯法判了刑,他的工作业绩就要减点分,他不想因为邹承包减去他的分,他还指望着升迁呢。少贤胡子这个吝啬鬼,会为七铁匠的事贴自已的钱么?邹满爷就不晓得这个奥秘,所以他说了“那是那是,感谢领导”后,硬要谢他一包烟。谢了少贤胡子一包烟后,邹满爷又清出一套旧行李,托李乐安带给儿子用,还要带一句话,说桂海水的烟钱他已经还清了,要儿子“放心学习”。

七铁匠进了劳教所后,我父亲再教育我就有了一部乡土教材。

我毕业后经李乐安介绍,在县城里一个企业做保安,但父亲仍然要求我每个公休日都回来帮他插田挖园,我当然做不到。有时候回来了,吃饭时掉了一粒饭在饭桌上,他又要求我捡起来吃掉,我更加做不到。我做不到他就骂我:“你是要像七铁匠看齐么?我们村出了一个七铁匠不够,还要出一个八铁匠?”我父亲以为他这样讲很幽默,我却认为他讲的基本上是狗屁。

他根本就想不到,半年后七铁匠从劳教所放出来,就成了我们村的一个人才。

七铁匠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才,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国家不像现在,还没有这么强大的财力,还来不及反哺农民,建设农村。当时的农民不但要向国家交农业税,还要向镇政府交“上缴”,向村上交“提留”。“上缴”的名目就多哪:乡村公路建设费、义务教育附加费、义务兵优抚费、五保户优抚费……这费那费后,还有临时集资:卫生院添部急救车要农民集资,水管会修堤坝要农民集资,村小学的窗玻璃烂了也要农民集资才换得好。村委会也要活命,也不能示弱,顺便搭车各项“提留”也就少不了。“提”出来的钱“留”在村里,村干部才有工资村委会才有办公费,当然也包括了农民最恨的各方面的接待费。农民天天喊负担重,中央也天天喊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但就是减不下来。一般来说,村民们对国家征收的农业税没有蛮大的意见,皇粮国税嘛,自古来就是民向土要官向民要。对“上缴”和“提留”意见就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大到长先生开会都召集不起人了,想召集人就必须放电影。

当时我们村有三个人,按长清先生的说法是三根“煮不烂蒸不熟的秋丝瓜”。根据我的观察所得,资格最老的秋丝瓜叫何放才,能量最大的的秋丝瓜是李佑军,最不要脸的秋丝瓜就数三寡妇了。何放才三年没交“上缴”和“提留”了,不交的理由很充分,他说三年前他爷老子咽气时给他留下了一张收条,大跃进办公共食堂,当时的公社和大队都搞共产风,征用过他爷老子的一个谷仓,撤消食堂时并没有归还。据他计算,那个谷仓当时就值现金一百多元,放到现在至少是一千多元了。那时的公社就是现在的镇政府,大队呢就是现在的村上,所以他有理由再有五年也用不着交什么钱给镇上和村上了。农业税不是不交,你谷仓不归还我就暂欠着。李佑军这条秋丝瓜情况又有些不同。他当过民办老师,家里订得有好几种报刊。他经常把报刊上中央和国务院关于三农问题的文件剪下来走东家串西家走,说中央还是体恤我们农民的,反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就是下面这些歪崽子一顿乱搞,腰河里发水顺便搭车,搞得牛卵子比牛正身还大好多。他比何放才还是讲道理一些,农业税交,“上缴”和“提留”他认为合理的一部分也交,他认为不合理的就坚决不交了。三寡妇不识字,不交就是不交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理论,只有干干脆脆三个字:没有钱!她干脆是无赖的搞法:镇上来干部来也好,村上来干部来也好,只要是来问她要钱的,她就要洗澡了。她提个木脚盆摆到你面前,热天倒一桶冷水,冬天倒一桶热水,管你走不走开呢,她反正开始脱衣服了。

长清先生就经常说,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得,只要求不当村干部。

七铁匠蹲劳教所的那半年,正是上面要求下面搞村务公开的重要时期,广播喇叭里天天喊,要减轻农民负担要减轻农民负担,村务要公开村务要公开。这样一搞,干部们的工作就更加难做了。我们村开始还只有几条秋丝瓜,他们不交钱,村里还垫得起。后来思想一解放,交钱时话就多了。人们一定要问个清清白白:这个钱做什么了?那个钱做什么了?你讲清了这个钱那个钱的用途,有人还要鸡蛋里面挑骨头:收这个钱有什么政策依据?收那个钱有什么政策依据?尤其是公款招待有什么政策依据?在村干部们看来,大大小小的秋丝瓜是越来越多了。多到后来全体村民都向后进看齐,村干部去收上缴时,他们一个个都瘟猪崽不吃食,今天推明天,张三攀李四,就是一个不想交。任务完不成,长清先生每次到镇政府开会,好多次被张镇长骂得狗血淋头。张镇长威胁长清先生说:“你要是觉得自已真的老了,你就给我写辞职报告,我立马就批!”长清先生没有写辞职报告。为了调动村干部的积极性,乡政府向农民收的“上缴”中,有一笔钱就是为村干部交养老金的。村干部不犯错误干满了十五年就可以享受。长清先生已经干了十三年村干部了,再过两年就安全进港,他不晓得混也混了这两年么?

长清先生不蠢,混两年还不容易?

他开始考虑少贤胡子提出的一个方案了。

其实,这个办法也不是少贤胡子发明的。秋丝瓜们天天喊负担重,长清先生站在他那个角度上不好评价,但任务又要完成,你看好伤脑筋!面对那些秋丝瓜,村干部一打不得二骂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宣讲政策。而宣讲政策其实是对牛弹琴。基层的工作不好做呵,长清先生和少贤胡子被秋丝瓜们搞得灰溜溜的,村民们还偷偷的掩着口笑。山背后那个村的支书就硬一些,他组织了一支治安队上门收。虽然搞出了一些麻纱,搞得好多村民镇里县里市里到处上访,但“上缴”和“提留”还是基本上都收上来了。少贤胡子也想学一学山背后那个村的好经验,就向长清先生提出来,要请了七铁匠来帮忙收,让秋丝瓜们也有个怕惧。长清先生开始不同意,说七铁匠被公安局处理过,夹在村干部中间晃来晃去象个什么样子?少贤胡子讲的次数多了,张镇长骂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他就不得不考虑起用七铁匠了。

就在长清先生考虑的日子里,村里出了一件事。

这件事帮长清先生解了围。

我后来打趣七铁匠说:“老七你是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呵。”

这件事是这样的:县公安局追逃犯,围追堵截将一个外地逃犯追到了我们村。警车鸣鸣的叫,几十个警察荷枪实弹守住路口,要长清先生组织村民也来协助一下。那逃犯藏在一个小山头上,据说手里握得有一支枪,吓得我们村没有一个人敢出门。少贤胡子还是现任的治安主任呢,打了广播通知就向长清先生请假,一拐一拐装出个样子说他拐了脚,要到镇上卫生院去看急诊。全村人都躲起,只有七铁匠这个脑膜炎高兴得不得了。当时他正在吃饭,听了广播就饭碗一丢,门背后拖出一根茶木棒棒,口里嚼着一口的老白菜,一冲就冲在了一个警察的前面。不想那个警察正是李乐安,这回穿了防弹衣还是让七铁匠认出来了。李乐安一见是七铁匠就笑了,调侃他说“不错呀,在里面又学了几手是不是?”然后一把拖住正色道:“狗日的你怕这是上山打野猪么?隐蔽,给我隐蔽!”七铁匠不隐蔽,返过脑壳来还嘲笑李乐安说:“你抓我那么威武,我讲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还威武。这回怎么了?怎么碰到了真正的坏人就恋到了地上去了呢?”他朝李乐安手一扬,“来呀,是共产党员就跟我上!”

李乐安又好气又好笑。他一把没抓住七铁匠,七铁匠提了他那根茶木棒棒,一冲就冲得没有影子了。

七铁匠不是共产党员,但他确实很勇敢。他学了警匪电影里看来的警察动作,一会儿跃起一会儿卧倒,大喊大叫缴枪不杀,慢慢就接近了逃犯藏身的地方。警察们都大惊,都说哪里拱出来一条蠢卵?这小子肯定会没有命了的!现场指挥的公安局长更是脸都吓白了,搞清情况后不得不修改活捉逃犯的命令,临时调来几个特等射手,重下命令说只要逃犯一探身就开枪,将逃犯打死算了,总不能看着他打死我们那条蠢卵吧?人们屏声静息等了好久,却没听见枪声响起。原来,那逃犯早就没有子弹了,不过是虚装声势演空城计,想和警察胶到天黑再想办法脱身。他见七铁匠扑上来,空城计就演不成了,只好丢掉枪抽出来一把杀猪刀。我们的七铁匠会怕一把杀猪刀么?他嘿嘿干笑几声表扬那逃犯道:“好,热兵器不对冷兵器,你还是懂得江湖上规矩的。”又说道,“论年纪只怕你大我一辈,我呢敬老尊贤,你看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那逃犯死里要逃生还会谦虚么?牙一咬挺着刀就上来了。我们的七铁匠很生气,心想你要先来也不是不可以,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上了?看来还是不懂规矩!三个回合后七铁匠看出了那逃犯的破绽,他虚晃一棒后腾空跃起,跃起时一闪身躲过杀猪刀,落地时茶木棒棒就雷霆万钧扫过去了。两人龙虎斗时,警察们早围上来检死鱼的来了,搞得七铁匠还没过足打架的瘾,那逃犯就杀猪刀一丢大喊大叫了:“政府呀政府,我投降我投降!”

七铁匠那一茶木棒棒扫出个名利双收。他得了县公安局两千块钱奖金,还成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典型。

典型是长清先生树起的。

树起的目的是好启用他。

没有人没见过长清先生辅导七铁匠学法律,教导他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站起来,但长清先生写出来的材料上却说,七铁匠劳教还没有回来,村里就成立了帮教小组。七铁匠一回来,大家就怎样怎样地帮助他浪子回头。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指引下,在镇党委的正确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帮教小组主要做了一、二、三、四共四个方面的工作,才终于在七铁匠身上收到甲、乙、丙、丁共四个方面的成效,而七铁匠这一次见义勇为,只是这诸多成效中的一个而已。长清先生这家伙喜欢喝酒,书其实读得并不多,但写起材料来却硬是一把好手,而且是一边抿酒一边写,写得死人都会唱山歌。他的材料写得好,于是不但又赚了镇政府一张奖状不说,还得了镇上司法办颁发的五百块钱“帮教奖”。

七铁匠的身份不同了,长清先生的考虑也就成熟了。

某一次村干部开会,长清先生正式发牢骚。镇政府那帮国家干部大懒使小懒,布置的中心工作这么多,我们才几个村干部?跑断了腿也是忙不过来的!少贤胡子心领神会,就再一次提出来,请了浪子回头的典型来帮忙,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大家都心照不宣,于是都同意了。我们村再收“上缴”和“提留”时,七铁匠就跟在村干部们的屁股后面神采飞扬了。他当然不算村干部,只是村上请的一个临时工。长清先生还特别向张镇长讲明白了,七铁匠是那种招之就来挥之就去的临时工。

意思很清楚:出了麻纱辞退就是的。

长清先生请了这个临时工,我们村很快又跃入了先进村的行列。镇政府发下来的锦旗又基本上都有我们村的份了。

再遇到秋丝瓜之类的户主,村干部也还是先做工作。左讲右讲,讲得喉干舌苦看看是讲不进油盐了,村干部就烟蒂巴一吐说:“我们还要到下一户去,几个人陪了你斗嘴巴皮做无用功,也真的是划不来!———七铁匠,七铁匠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做工作!”村干部出门时总要交代七铁匠:“脾气要放好一点呵,要文明礼貌,要五讲四美,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装得个真的一样。

我们的七铁匠也仿佛是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村干部交代他时,他脑壳捣大蒜一样答应得上好,但村干部一走,他就是另外一种工作方法了。这个家伙,你就是借他一个脑袋,他也从来就不晓得宣讲政策,从来不晓得以理服人。村干部一走他就狠抓落实。他抓落实抓到点子上:你有猪他就赶猪,你有鱼他就打鱼,你有谷他就担谷,你不喂猪不养鱼谷仓里也没有谷么,他就搬你的电视机。

电视机那是家家都有的,搬走了不怕你不拿钱来赎。

如果哪条秋丝瓜敢拦阻,七铁匠先是眯起眼睛笑,一个和和气气同你打商量的样子:“我是在执行公务呢,你要和我打架么?我自从浪子回头就从不打架了,现在骨头都痒得疼了呵。来来来,你先打我三拳让我舒服一下,我若不是第四拳才还手,我就是猪日的!”笑过了你若还不识相,七铁匠不笑了。他黑起一个脸,一掌就把你推起好远。

秀才碰到兵,只好不和他说理了,告状。

李佑军就把七铁匠的所作所为写成洋洋万言书告到镇政府。张镇长很重视,说要严厉处理七铁匠。至于怎样处理,张镇长提笔批示说:鉴于邹承包同志并不是村干部,不属镇政府处理层次。拟请村委会研究做出适当处理,务必要使李佑军同志基本满意。村委会于是就研究,但研究来研究去,除了批评教育还是没有其他办法。教育当然要从严,于是村委会决定:把批评教育邹承包同志的现场会开到李佑军同志家里去,看李佑军同志还有什么屁放?于是当作李佑军的面,长清先生将七铁匠狠狠批评了一顿,再让他写个检讨书,自已贴,贴到李佑军家的大门上。长清先生同时又表扬了李佑军,表扬他今年终于懂得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了,希望他把以前历欠村里的“提留”都交清。你李佑军硬是有困难的话,“上缴”可以先放放,“上缴”到底是镇政府的。最后长清先生和他开玩笑,话里有话地说:“老李呀,不生崽不晓得肚子疼,我们当村干部的也有难处呢。大家都积极一点交,我们还会请什么临时工?你知道,我也没有万贯家财,请临时工的工钱也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佑军不蠢,他懂得长清先生的意思。

长清先生一出门,李佑军就将七铁匠的检讨书撕掉了。“这样的检讨书有个屁用?”他骂长清先生道,“老狐狸,真的是一条老狐狸!”

七铁匠后来还写过无数次检讨,但这并不影响村干部一收“上缴”和“提留”就请了他来帮忙。也有人告状告到邹满爷面前,邹满爷回答得气死人:“你们这么多人,还搞他一个不赢?你们也太没有用了!”

其时邹满爷已经将山背后的那个寡妇的肚子搞大了,那寡妇无疼手术后过小月子,他必须留在那里日夜照顾,很难得回来一次了。

七铁匠搞得事,很快就名声在外了。

某一天,镇办公路管理所的何所长提一个黑提包,颠儿颠儿跑到我们村来了。他听说七铁匠搞得事,就来和长清先生打商量,想把七铁匠借用到他们路管所去。

我一直认为,张镇长应当算办实事的领导。别的不说,群众不懂得“要得富,先修路”的大道理,镇政府就懂。因为懂,镇政府尽管穷得滴血,还是不等不靠国家投入,勒紧裤带自已发狠修公路,终于让全镇各个村除山背后四个村外都连接上了县道。修路之前,本是召集乡人民代表开了会的,讲好了贷款修路,收费还贷。但公路修好了,镇政府就是收不到钱。有读者会问,怎么会收不到钱呢?修一个收费站不就行了?不行。我们镇政府修的公路讲里程只有三十几公里,却因为是各个村连接县道的,就分成了无数条。最短的那条公路在狗尾巴村,只修得半公里长就连接上县道了。这样短的公路你如何设收费站?镇政府只能成立个路管所,让路管所的人找了全镇几百台拖拉机几十台中巴车,追着车主收年费。问题是人们也太不晓得好歹了,以前公路不通要肩膀压扁担,现在公路通了,去镇上看花鼓戏也可以坐手扶拖拉机了,他却认为这是应当的———总之是不想出钱。路管所的人去收年费,车主态度好些的说今日我没有钱,明日你再来吧。明日你去找他,明明他就在邻居家里打麻将,他老婆却说不好意思,我老公到岳老子屋里吃生日酒去了,钱的事呢我一个女人家又当不得家。态度差些的还横绊,说中央的政策是哪个受益哪个出钱,你那个公路晴天灰只扑雨天一洼水,我从来没有走过你的烂泥巴路!若问他,你的车是如何从县道上开回家的?他说他用人抬,或者说从来就是停在县道上,我从来不开回家。更有一班别有用心的家伙不交钱也就算了,还提出要清理修公路的账目。偏偏县里检察院也不体谅镇政府的苦衷,真的来凑热闹,还真的抓走了主管修公路的副镇长,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检察院反腐败,讲的是正理,车主们不交钱,讲的是歪理。大家都有理,何所长夹在中间就只能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的何所长已经三个月没有工资发给他的手下人了,手下人纷纷自谋生路。他来找长清先生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一个光杆司令了。他本来也是不想干了的,可他不干还不行。那时候什么都讲责任承包,他上任当所长就是责任承包,向镇政府押了几万块钱责任风险金。现在银行一逼张镇长,张镇长就逼他,要拿他的责任风险金去应付银行的贷款利息。望着几万块钱会打水飘飘,何所长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他已经想好了:只有下些猛药,找个好一些的收费员才有可能把年费收回来。

这样的收费员,全镇都只我们村有一个。

何所长坐进长清先生的堂屋里,喝了支书娘子筛上来的芝麻豆子茶,就直截了当的对长清先生说:“姐夫哥呀,我是来向你求援的。我当初不该找我岳老子借钱,现在钱拿不回来,你老弟媳妇天天喊要和我离婚,你不帮我哪个会帮我?”

何所长是支书娘子娘屋里那个村的人,所以他可以喊长清先生做姐夫哥。

搞清楚何所长是来挖墙脚的,长清先生很干脆的答复何所长一句话:“不行不行,那怎么行呢?”长清先生心里想:你路管所发不出工资关我的屁事?再说,你们那账目是有些不清白,不说贪污,光发包工程的正当回扣就胀死你们了。这就是俗话说的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长清先生不想探何所长的麻烦事,杀只鸡留何所长吃了中饭,就只打哈哈不接何所长关于七铁匠的话题了。后来又推说村委要开会出门走了,他将何所长晾起来反过来还客气,要他多坐一阵吃了晚饭再走。

“好,好,你忙,你忙。”何所长将长清先生送到大路上,返过来在长清先生家里真的又坐一阵。何所长晓得长清先生一个秘密:他特别怕老婆。在村里他是支书,在家里则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副支书。所以他并不急,他有把握做好支书娘子的工作。长清先生一走,何所长就拼命抬支书娘子的轿子,一口一声姐姐,喊得沁甜沁甜的。他眯起眼睛看支书娘子,看得支书娘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问他发哪一根神经他才说:“姐姐姐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你以后穿衣服要穿得老色一些才好。”支书娘子问为哪样,何所长就说:“你去年四十二,今年却好像只有四十一了。我的眼睛呢又有一些近视,刚才进门时猛一看,还以为是我外侄女今天逃学没有去读书呢。想了一阵才搞清楚,原来是她妈妈。”支书娘子最喜欢人家说她年轻,何所长点中了她的穴位,她就真的有点像逃学的中学生了。她口里说“你这个鬼呀嚼什么舌头”,脸上却笑得好灿烂,还伸出一个指头点在何所长的额头上笑吟吟地道:“你这个鬼呀!我晓得你是当过兵复员回来的,正面攻不上就侧面攻。”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所长就知道有希望了。他从他的黑提包里摸出一双正流行的女式皮鞋,说是他张家界一日游为老婆买的,不想他老婆脚太大了穿不得,于是就带了来,看支书娘子是不是可以帮他废物利用。

支书娘子就试皮鞋,那皮鞋当然很合脚。

试了皮鞋支书娘子就说话了。支书娘子先问何所长:“你们路管所收年费是不是也讲三个代表?”

“讲呀,怎么不讲?”何所长说。

“讲个屁!”支书娘子做出个生气的样子说:“我娘屋里老弟三毛砣你该晓得吧?是个残疾。他买了一部中巴车卵生意也没有,停在家里停得灰只扑,你们却也追了他一样要收年费,还三个代表呢,代表个鬼!”

何所长心里笑:三毛砣不过是背稍微驼一点而已,力气日得牛婆死,那样的人也算残疾人的话,全中国就没有几个好人了。但他晓得支书娘子的意思,就说“确实确实,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残疾人会照顾的,我们正在拿一个方案呢,要切切实实代表群众的利益。再还有,三毛砣的弟弟四毛砣,虽然也有一部拖拉机但并不跑运输,只打谷时拖一下自已田里的谷,这样的情况我认为也不应当收年费。”

“那还不是你一句话?”支书娘子笑。她原只想免去她三弟的年费,没想到何所长这样好讲话,主动提出来将她四弟的年费也免了。

“嘿嘿嘿嘿。”何所长也笑。

两个人笑过了,支书娘子就表态了。她表态的样子真的有点像领导。她说七铁匠的事就这样吧,我去做长清先生的工作,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屋里长清先生年龄就要过线了,最多还搞得年把两年,留了七铁匠做什么呢?还不是好了别个去得奖状!”支书娘子晓得长清先生要是退居二线了,接班人肯定是少贤胡子。她最不喜欢少贤胡子了,少贤胡子有一点搅权。

何所长离开我们村的时候,一路都唱着小调。

他晓得枕边风的威力。

果然,第二天上午长清先生就抽着纸烟,不急不缓走进了邹满爷的家里。邹满爷的家里其时已经没有邹满爷了,屋里只有七铁匠一个人还在睡懒觉。地上丢得有很多方便面盒子,还丢得有很多空啤酒瓶子。长清先生吐掉嘴里的烟蒂巴,一巴掌将七铁匠拍醒,说狗日的还不起来?老子为你找了一个好工作,明天就到镇政府上班去!七铁匠还以为自已在做梦呢———到镇政府去上班,那不是要和张镇长在一个食堂里吃饭么?这样高档次的好事情,七铁匠平时是想都不敢去想的。搞清楚了长清先生不是骗人,是讲真的,七铁匠嘴巴就笑得河马一样扯到了耳朵边,谢谢的话都讲不出来了。

“支书伯……支书伯伯,我……我真不晓得如何报……报答您。”七铁匠闷了半天,终于闷出来一句话。

“要报答也容易,”长清先生又摸出一根烟来,七铁匠赶紧帮他点上,“秋收了你还要回来帮我收‘上缴和‘提留,两头兼顾。我当一年支书呢,你就要兼顾一年。少贤胡子接着搞,你就不兼顾了。”

“要得要得。”七铁匠脑壳点得就像捣大蒜。

他就这样进了路管所。

七铁匠进了路管所,路管所立马就形势大好。

七铁匠做事真的踏实。

到路管所上班没几天,他就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搞来一辆烂摩托车,恨不得一天就把全镇都跑一个遍。他那辆摩托车一没喇叭二没大灯,要踩无数脚才发动得起来。他就骑了这么一部烂摩托,捧了何所长给他的一个花名册再加一本收据,挨村挨组找车主收钱。你到岳老子屋里做生日去了么?他就赶到你岳老子屋里去,你岳老子说你并没有来,他马上就杀回马枪。回马枪杀回来他就不客气了,把开好了的收据往你面前一递,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兄弟哪,钱呢是不多,你就只当是给我一个面子要得不?我长成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骗过我呢,就你胆子大,到岳老子屋里做生日去了———好!好!好!”夏天,他喜欢打赤膊,他讲“好好好”的时候咬牙切齿,胸脯上一撮黑毛威风凛凛。冬天,他喜欢空筒子穿一件旧军大衣,旧军大衣上有一些暗红色的痕迹,是他少年时和人打架留下的纪念。这样的人要你给他一个面子,你敢不给么?七铁匠在路管所上班的那段时间,我好几次回家看见他在公路上追中巴车。他的摩托车尽管烂,但乡里的中巴车都是招手停,所以他总是追得上。追上了中巴车,他总是把他的烂摩托往车前一横,然后请你交年费。你交了,好,他敬你一根烟,相安无事。不交,他也不多说话,只是将摩托车熄了火,再声明哪个动了他的摩托车会有人死,然后就地找个地方———或人家阶沿上,或一棵大树下眯起眼睛来养神。没有人敢动他的摩托车,又不能不做生意了是不是?那怎么办呢?只能交钱。

路管所一年就收清了欠账。

路管所收清了欠账,电管站水利会都眼红了,纷纷来打七铁匠的主意,搞得何所长只好不断地给七铁匠涨工资,发奖金,死命地留住他。

但七铁匠最后还是被李乐安挖走了。

李乐安来挖七铁匠,也是出于不得已。

我们那个镇地理环境有一些特殊,四个村隔在大山的另一面,离镇政府天远地远。路又不通,到山那边四个村去一次比出县出市还困难。有段时间那四个村打牌赌博成了风,有一个村长竟然在家里公开设赌,弄得丢掉了党藉。赌为万恶之源,这话是没有说错的,赌风一盛行,治安方面的问题也出来了,村民们就时常吵到镇政府来,不是丢了鸡就是失了狗,要求破案。张镇长伤透了脑筋,派出所的警察去一回只有一回,他就向县里公安局打报告,请求在山那面再设一个派出所。县公安局当然不会同意,说哪里有一个镇设两个派出所的道理呵?两方面交涉来交涉去,公安局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是特殊情况,那就特殊处理吧,可以在山那边设一个治安区。治安区没有级别,算是镇派出所下面的一个机构,而且经费也要派出所自理,办公设施则要镇政府负责建两间屋。

镇上派出所也只有几个警察,除了所长,就数李乐安是老同志了。年轻人不肯去,肯去也放不得心,所长就只好派李乐安去,口头上任命他为山那边治安区的负责人。搞清了所谓治安区其实就是自已一个人,李乐安就找所长发脾气了:“既然是负责人,就不能是光杆一个吧?再说,那个地方我晓得,民风刁蛮得很。我若在山那边光荣牺牲了,总还要有个人回来把讯是不是?你至少要给我一两个人,否则我是不得去的!”

所长安抚他叫他先去,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所长说,我马上就向县局打报告,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报到的。

大家都想不到吧?这个找他报到的人竟然就是我。

大家都还记得,我在保安学校读过书。我所就读的那个保安学校,其实是市公安局的培训中心。中心负责的警察想给大家搞一点福利,就挖空心思另外又挂了一块牌子出来:保安学校。每年从农村招一些考不起高中又不想打工的青少年来立正稍息,将这些人糊弄两年后,介绍到城里宾馆里去站大门,就算是安排了工作。至于你只做了三天保安就被解雇了,那就不关他中心的鸟事了。当然,这些情况我是进去了之后才知道的,否则毕业时就不会缠了李乐安,要进大一点的企业做保安了。企业比宾馆好,比较有人格,不要成天弯着腰向太太小姐们喊“欢迎光临”和“欢迎下次光临”。我在企业做保安做到第三年,有混进了县公安局做门卫的同学来问我,说我老屋的镇派出所要请联防队员,你去不去?去的话请我喝酒,包在我身上。派出所的联防队员比起企业的保安来,那不知要神气好多倍呢,我当然想去。请了他和他的领导一餐客,居然就成了。只是到镇上派出所报到时心里才冷了一截:原来不是在镇上上班,山那边成立了一个鸟鸡巴治安区,要我到那个治安区去报到。

去吧,心想好在有李乐安在那里负责,他会照顾我的。

再搭车,下了车走路,翻了半天山才找到李乐安。

治安区是新建的三间红砖屋,立在半山腰有点像一个庙。我汗流满面找到李乐安时,他正在最档头的那间红砖屋里生闷气。我喊他一声,他问我是不是来报案的,我说我是来报到的,他就围着我转了一个圈说:“你到我这里来报到?我看你到县剧团去报到比较合适,你可以演小生。”

李乐安问我:“学过擒拿格斗吗?”

我如实回答:“学过三天,学校请武警支队一个副班长来教的。”

“打没打过枪?”李乐安又问。

我仍然如实回答:“没有打过枪。招生时说有射击课,我们天天望,可望到毕业还没有开这门课。”

李乐安哈哈大笑着说:“干脆是骗学费!”笑过了才认真的讲,“那你到我这里来可以做什么呢?一出任务难道还要我来保护你老人家么?”

我哑言,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

我确实做不了什么,真的。

李乐安抓赌从不带我去,他宁愿出一个工钱随便喊一个村干部来配合他。他也想培养一下我的能力,有时候也让我讯问他抓回来的赌博佬。我呢,总是有负他的期望———撬不开赌博佬的嘴巴。那些赌博佬没有一个人怕我。我明明晓得他们是打了钱的,他们却硬说没有打钱。问他们不打钱桌子上为什么有钱呢?他们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在算账:张三捉过李四的猪崽,王五砍过赵六的猪肉,正好算账还钱时被你们撞见了。他们还反问我:有哪一条法律规定打牌时不准算账?我对付不了他们,总是搞得治安区二十四小时后只能放人,否则就违法。这样搞得几次,李乐安就开叫了:“按道理我是应把你辞退的,我不该收了你父亲一条烟。得了得了,懒得找老乡搭伙了,从明天起你煮饭算了,我再聘一个人!”

他再聘的一个人就是七铁匠。

联防队员的经费反正是治安区自筹。那时候基层的财经远没有现在这样规范,多抓几次赌多罚一点款就有钱聘人了,加个人他只须和所长说一声。

我听李乐安讲,他到路管所刚刚向何所长说明来意,何所长就断言七铁匠不得去。“到你那里搞一个月好多钱?在我这里搞一个月好多钱?七铁匠这个账都算不清白么?”李乐安挖墙脚挖到路管所来了,何所长很生气,但又不敢得罪派出所。他们路管所收年费不文明,经常闹出纠纷来,一闹出纠纷还要仰仗派出所暗中袒护一点才摆得平。他不敢明的说不同意,两个人就商定一起和七铁匠当面谈,都不做工作让七铁匠自已拿主意。

七铁匠一听说派出所看起了他,立刻就激动得差不多要哭了。问明了并不穿警服,只可以穿商店里买的那种迷彩服,他稍微有些遗憾但还是高兴得不得了。何所长没想到这个混蛋不会算账,一再喊醒他要想清白,我这里是没有回头草可吃的。七铁匠没想过要吃回头草,七铁匠很激动地说:“我想清白了,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

他以为到治安区当联防队员天天要和坏人搏斗,天天都有架打。

何所长恨他,恨得直咬牙。

李乐安却笑,笑得高深莫测。

七铁匠当天就随李乐安到治安区来了。

七铁匠刚刚在治安区露了一个面,四个村的妇女们就都开始教训自已的丈夫了。她们对她们的丈夫说:“看你们这些砍脑壳的还打不打牌!那个收年费的家伙认得不?他到治安区当上了二警察呢,看你们还打不打牌!”

七铁匠还没有下村,好多爱打牌的瘾君子就都准备听老婆的话了,他们不到手痒得万分不行的时候决不会摸麻将。我和李乐安贴了那么多禁赌的标语,收不到好效果,想不到七铁匠一来,效果马上就出来了。

李乐安再去捉赌博佬,就有了一个好帮手。

七铁匠踢开门往赌桌前一站,当事人就没有一个人敢跑了,都晓得跑不得,还是老实一点好。你一跑,这个大爷必定会狗一样追,追到天亮追到地球那一面也会追上你。而追上了呢,有可能是一餐小死,打了你还说你是自已跌伤的。事后你当然可以去告,告到公安局的法制科,曾经就有不文明的警察受了处分的。但他不是真正的警察呵,你好不容易告状就是告准了,上面惩治违纪警察还是轮不上他。

七铁匠比我强,李乐安的日子就好过了。

捉了赌博佬带回治安区,他们两个人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李乐安惯用的伎俩是做讯问笔录时玩一副手铐子,但真正懂法的人都不怕。打牌只犯了卵大个法,李乐安是在吓白菜鬼,并不敢真的铐人。但李乐安还有更好的办法。碰到难剃的头,他总是抬起手腕子看一看表,说他要赶到派出所去开一个重要的会,然后就向外面喊:“邹承包邹承包你进来,这个案子你先处理着吧。”

一听要让七铁匠来处理,抓来的赌博佬就紧张了。

李乐安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七铁匠进来的时候,他装腔作势总还要先将七铁匠教训一顿:“邹承包你这个鬼,我晓得你的脾气有些不好。我就先警告你哪,搞公安工作就不能脾气不好哪!你要是不文明执法,敢动人家一个指头,我开了会回来剐掉你一张皮!”

我在治安区煮饭的那段日子里,七铁匠至少被李乐安剐过一百次皮,但到最后他那身皮还是好好生生长在他身上。

其实七铁匠处案也是很和气的。

他总是先装当事人一根烟,然后坐下来做推心置腹的谈话。比喻说,他刚来治安区时领了一根电棒,他就对他讯问的对象说:“兄弟呀,你也是来得不凑巧。我新领了一根电棒还不晓得是不是伪劣产品呢,你看上去是一个聪明人,不会给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吧?”

有谁又愿意让他试一试呢?或许他真的做得出来。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送开水,碰上他和一个讯问对象正谈话。他告诉那个讯问对象说:“县城里出了一个这样的新闻你知不知道?远洋公司唐老板欠华丰公司孟老板一笔钱,孟老板收不回,请了几个溜哥帮他收。账收回来了,唐老板告状,说孟老板私设刑堂,用手铐子铐了他秦王抽剑。秦王抽剑你晓得么?”七铁匠耐心耐烦向讯问对象现场演示,他将左手从背后尽量弯到右肩,又将右手尽量地从左肩弯过去,脸涨得通红,左手和右手还是接触不上。他告诉讯问对像说:“秦王背抽就是要把两只手背在背上铐起来,你看残酷不残酷?法庭要唐老板做法医鉴定,唐老板做不出。你说为什么?那几个溜哥发明了新办法,将唐老板两只手先用布包好,再铐,疼是疼死人,但事后一点伤也没有。”说完了,又装讯问对象一支烟,还帮他点上。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捆布条条,一副准备学习外地经验的认真样子。大家都知道,七铁匠这个杂种其实本质上就是溜哥,而且还是那种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傻蛋溜哥。跟他犟有什么意义呢?我看见那讯问对象当时脚尖就打颤了。脚尖一打颤,那就招吧,也不过是罚一点款,再写一份检讨书。

我当时就感叹:我确实不抵七铁匠一根毫毛。

治安区因为有了七铁匠,工作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打牌赌博的一少,偷鸡摸狗的自然也就少了,治安状况就上去了。治安状况一好,村民们就开始说治安区的好话了。他们搞不清治安区和派出所有什么区别,见李乐安是治安区为头的,就一律喊他为李所长。李所长开始还谦虚谨慎,一再向村民们解释说他不是所长,真正的所长姓刘住在镇街上,我只是刘所长下面一个打工的黑耳朵。后来见解释不清楚也就懒得去解释了。时间一长,人家老是喊他李所长,习惯成自然他半推半就也答应,再后来就答应得很干脆了。

我在治安区只搞得两年多一点时间。

我虽然工作能力很不行,但李乐安也并没有炒我的鱿鱼。

有些事真的想不清,有时候天上也会落金子———真的。

我就没有想到,长清先生的侄女———就是当年看电影引发一场战争,害得七铁匠劳教了半年的云妹子竟然会看上我!

这个云妹子真的不简单。

我不在村里的这几年,她居然混进了镇政府,先打扫卫生,只扫得两三年地就是镇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了!是不是吃了她叔叔的活力,凭借了长清先生的社会关系?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先后谈了至少两个以上男朋友,都没有开花结果,长清先生就急了,就跑到我们治安区来了。长清先生一个犁倒装起,来给他的侄女做介绍,大家看有味不有味?长清先生对我说,他一双老眼睛水里都看得三尺深,七看八看,还是我做他的侄女婿他才放得心。我当时感动得呀,差一点想哭了。他还告诉我说:少贤胡子不争气,接了他的班头脑就膨胀,竟敢搞贪污。国家搞“村村通工程”,下拨了一笔钱到我们村,是要我们修水泥村道的呵,他也敢伸手!长清先生讲的这个新闻已经是旧闻了,我早就晓得少贤胡子已经被张镇长拿掉了,长清先生又从“二线”站到了“一线”,以“村支部顾问”的名义临时负责。但我不晓得张镇长又要他培养接班人,所以他最后又对我说,你这个伢子人本真,若愿意回村的话,我考虑可以先当文书锻炼一下,以后一定会鹏程万里。

他的话我听得意思出:我要是答应了做他的侄女婿呢,他培养的接班人基本上就是我了。

哈哈,我的运气来了!

接不接班我不在乎,主要是我从少年时就暗恋着云妹子。说出来也不丑,我曾经多次梦见过她,醒来后就偷偷摸摸很不好意思地洗床单。

不过我对她也还是有一点想法的:你这几年至少谈过两次恋爱了,你怕我就不晓得?好高骛远,上了两次当才知道找对象要知根知底,才知道好男人还是要自已来培养?

不过这也没什么。现在什么时代了?我若是还检点这些事,那就是心胸太狭窄了,而且不现代。

我心里高兴却故意拿架子,不表态,长清先生就继续做我的工作了:“你可能不清楚,现在的村干部好当得很了。再不收‘上缴也再不收‘提留,得罪乡亲们的事都不搞了。工资也是上面发,拿了镇政府的工资一样的种田,一样的养鱼,做个生意还比一般村民信息要灵通些!”

这些情况要你讲?我又不是不清楚。治安区管辖的这四个村,只是隔镇政府远一点,又不是在五洲外国,我看到的情况还不是一样的?二〇〇〇年取消的农业税,再以后农民种田反而有补贴。报纸上说这叫做“工业反哺农业”,是现代化国家财力强大的自然表现。开始时还只补贴种粮,后来栽树也补贴,喂猪也补贴,再后来农民购个打稻机也得补贴,购个洗衣机也得补贴。治安区管辖的这四个村,取消农业税不收“上缴”和“提留”后,官不向民要了,干群关系自然就好,拿了国家的钱发给农民,干部当然就好当了。甚至农民一富裕,打牌时输赢若不是很大,上面也明令不算赌博了,算娱乐,搞得我们治安区三个人快没有事情做了。“有和气有和气,先要‘有,然后才‘和气呀!”我们一闲下来,李乐安就这样感叹。李乐安早就想辞退我和七铁匠了,只是有点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我自已炒自已的鱿鱼算了。

回去就是养一塘鱼,也比这样混下去好。

那一天我故意没有向长清先生表硬态,等他走了后却向云妹子打电话。电话里我表达了受宠若惊后激动的心情,建议我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已解决,最好不要麻烦老一辈人来操心。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咯地笑,笑完了说她怕羞,怕碰壁,晓得你现在是不是名花有主?我说我这号人,除了你怜惜一下再没人怜惜了,她就问我下个星期日有没有时间?说是碧云峰的茶子花开了,开得像作家周立波在《山乡巨变》里描写的一样,普山普岭一片白。我们一起去赏茶子花好不好?那还有什么不好的?我正不敢开口呢!我想都不想马上就说,星期日我骑摩托车来接你!———该做的事我都做了,却因为先天没有向长清先生表硬态,弄得我父亲第二日就寻到治安区来了,来了就找起我吵架。

治安区搭了一个偏厦做厨屋用,厨屋不高,我当时正弯着腰子在炒辣椒,呛得眼泪横流。父亲跨进厨屋时额头碰到了门框上,碰了个包立时就火了。他二话不说,一只手捂额头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开口就骂人:“你这个狗日的,你也二十大几了,屙泡尿做镜子照一照自已看!七搞八搞,将自已搞成了一个伙头军,而且是只会烧两菜一汤的伙头军!再这样搞下去,会只打得单身成!现在是老婆自已寻上门来了,且是长清先生的侄女呢,在村里算是高干子女了,你还瘟猪子一样不吃食!”

我晓得是长清先生找他通气了。

我心里好笑:哪里是瘟猪子不吃食呵?下个星期日我就去吃食!但瘟猪子想吃食,一定要打出广告来么?我炒我的辣椒不和他吵,让他骂够了才问他道:“报告做完了没有?你是现在就回去呢?还是吃了饭再回去?你老人家若是现在就回去,我就不炒辣椒了。来,帮我去收拾一下行李再帮我担回去,省得你有力气却没有地方发出来。”

父亲一愣立时就不骂人了,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那我还是吃了饭再走,那我还是吃了饭再走。”

七铁匠知道我要回村里去了,立刻就伤感了起来。

那一天李乐安真的回镇上派出所开会去了。早就听说有人打他的小报告,说他天高皇帝远自称所长,派出所真正的所长就生气了。听说真正的所长要找他商量一下,是不是撤销我们这个治安区算了?治安区若撤销,到哪里去吃饭呢?七铁匠的心情那一向本来就不好。听人讲云妹子主动找起我谈恋爱,我回村里去大有内容,长清先生都打了包票“鹏程万里”,他的伤感就是真切的了。他硬要送我一份纪念品,我笑着说你想送就送吧,送什么?他闷闷不乐骑一辆摩托车跑了一趟县城,竟然是买回来一套金利来西装!不是因为他不会买衣服这套西装根本不合我的身,主要是这个纪念品也太威武了一点,那要花去他好多钱呵?我不好意思要。我不要,他就真的生气了,说我果然看他不起。我向他解释说:怎么还果然?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但目前还没有资格患这个毛病。他就说不怪你,还说他自已认得秤,这个世界上是人都看不起他,包括我。我问他,我为什么看你不起?他说因为他只读得小学本科,“人家会说驷马难追,我只会说‘马难追。除了爱打架会打架,再就做不得一样正经事了。”说到最后,他眼睛都有些要红了,唠唠叨叨地说长清先生看不起他,路管所的何所长看不起他,就连把他当做人才挖进治安区的李乐安伪所长,其实也同样看不起他。

我基本上同意他的观点:这些人其实都是在利用他,利用他来打违纪违法的擦边球,自已却躲在后头不出面。现在社会和谐了,擦边球不准打也无须打了,他就没有一点价值了。但这样的话题是不好和他深入下去的,我只得收下他并不合身的金利来,还表扬他“真的会买衣服”。

跑出去提了一箱啤酒,再跑回来炒几个菜,我请他喝酒。

一碗炸辣椒,一碟淡干鱼,再一盆丝瓜汤,开始时两个人都喝闷酒。喝到两个人的脸都泛出红光了,七铁匠才丢过来一句话:“你信么?我现在恨死了我父亲。他养崽不送书,等于喂头猪!”我大吃一惊,端着酒杯子半天放不下来。七铁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觉悟?他用我们那地方的这么一句俗语来表达他对他父亲的愤懑之情,用得还是蛮精辟的。可仔细一想,七铁匠还是只觉悟了一半。他的问题和我们这个社会的进程有关,并不完全是某个人读了书没读书的问题。我不打算和他谈这些,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研究不透,估价要中央党校的教授们才研究得透。我和他干了一杯啤酒试探着问:“李乐安这个伪所长只怕当不成了。治安区一撤销,你有什么好的打算?”

“什么打算?”七铁匠瓮声瓮气回答,“提个蛇皮袋,蛇皮袋子里装两套换洗服,一火车搭了到深圳打工去!”停顿了一下又说,“别个是爹死娘嫁人,我是娘死爹嫁人!”

他这话说得比较幽默,说得我差不多都要笑了。我忍住了笑劝他道:“七铁匠,其实你父亲也很不容易。你想想,你没娘时他还身强力壮……你要去深圳做什么?你又不是没看到,现在上面喊建设新农村,那才是真的在建设新农村哪!岂止不收‘上缴和‘提留了?国家把水泥路修到了各家的家门口,落雨天出门都穿得绣花鞋!小学生中餐免费,卫生院去看病只要意思意思付点费,听说再过得几年,乡里人和街上人一样,做不动了都可以吃低保!我看你哪,和我一起回村里算了。竖个新屋把父亲接回来,将后来娘也一起接回来。你想想看,后来娘都接回来,那会感动好多人呵?现在提倡道德建设,镇政府到处找道德模范呢,你有这个条件!”喝下一大口啤酒后我又调戏他,“七铁匠,你上次轻轻松松就做过一次典型了,再做一次典型吧,这个典型比那个典型强一百倍!听说你后来娘有一个女儿貌若天仙?一起接回来,两家合一家,老婆都不要到外面去找了!”

我本来是半真半假和七铁匠说笑话的,不想七铁匠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一半,关于“将后来娘也一起接回来”的那一半,不同意“老婆都不要到外面去找了”的那一半。他很认真的问我,按现在的物价,竖个新屋要好多钱?红砖要好多?水泥要好多?总体承包给人好,还是亲历亲为好?到这时候我才晓得,他这个浪子早就想回头了,只是没有人提及这个事。我及时表扬了他,不想才叫他一声七铁匠,他又有些不高兴了。他站起来,一口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尽,喷着满口的酒气对我说:“七铁匠七铁匠,你喊我一声邹承包会死人么?有一件事先和你说清楚,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喊我七铁匠了,我也有大名的,我叫邹承包!”

我马上改口叫他邹承包同志,心想七铁匠的传奇当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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