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市政府办主任给吴丛打电话,请他赶回市区,当晚六点到市宾馆参加接待客人。
吴丛问:“哪里的客人?”
“是水利部专家组。这一组客人到本市工作已经数日,明日返回。”
“我在下边县里调研呢。”吴丛说。
“是朱市长定的,请您参加。”
吴丛没再吭声,回头就给市长朱以强打电话,核实当晚接待是怎么回事。朱以强听了哈哈一笑,问吴丛疑心啥呢?是正常接待,不是鸿门宴。
“水利我不管啊,怎么叫上我了?”吴丛问。
“这个好办,我说了算,今天归你管。”朱以强笑答。
本市政府里,分管水利的是另一位副市长,不是吴丛。只不过那天该同志去北京办事,不能出场,因此朱以强点名要吴丛参加。问题是市长亲自出面接待专家组,规格已经够高了,并不需要非得再找个人来陪同,特别是眼下接待规定有陪客人数限制,少了更好。因此难怪吴丛有疑问。
“今晚是不是另外有些什么事?”他向朱以强打听。
“有啊。”朱以强回答,“省里有人来,专案组的,听说没有?”
“听到一些传闻了。”
“不是传闻,是真的,他们来了。”
“干嘛呢?”
“有可能接待完了就把人带走。他们要带的是你吗?”朱以强打趣。
吴丛嘿嘿:“市长开玩笑。”
“也许人家爱你没商量,像女朋友一样?”
“市长,我还真没那个资格。”
朱以强大笑:“那还怕什么?快回来,吃一顿赚一顿,又不收你钱。”
通完电话,吴丛草草结束在下边县里的调研项目,匆匆往回赶。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六点零四分才走进包厢门,超过四分钟。他到达时,朱以强和贵宾们均已落座,一张大餐桌只留下一个位子,就是主位朱以强正对面,背朝包厢门的副主位空着,虚位以待,等候吴丛驾到。吴丛进门后自然先得道歉,表示迟到了不好意思,因为下边县里还有个会,会后赶回来,进市区的路口遇到了一点状况等等。
当时朱以强就出来说话,表面是替吴丛解释,实则调侃。他说近日吴副确实有一点状况,跟女朋友闹别扭,心情不太好。建议大家给予同情,不要计较。
于是众人皆笑,有人跟着调侃,打听吴丛的女朋友是婚内还是婚外,漂亮如何?吴丛也开玩笑,称该女朋友的婚姻状况和长相他本人不知道,朱市长才清楚。朱以强便把吴丛的名字拿来开玩笑:“现在不能为难吴副,因为他‘有鬼暗藏,无从说起。”
吴丛举手回应:“请求朱市长帮助捉鬼。”
朱以强称没有问题,今晚他可以充当钟馗替吴丛抓鬼。这是有偿服务,吴丛得准备付一笔巨额捉鬼费。
朱以强喜欢开玩笑,除了性格原因,也由于地位。他是市长,在政府班子里排第一,这才有资格把常务副市长吴丛拿来调侃。如果倒过来是吴丛当市长,朱以强屈居之后,那么哪怕朱以强有天大的幽默感,他也不会去扯什么“女朋友爱你没商量”,该是倒过来由吴丛自号钟馗替他捉鬼了。
当晚客人除了水利部专家组人员,还有陪同的省水利厅总工程师等若干人,他们来本市考察桂溪引水项目,工作日程已基本完成。吴丛跟其中多数客人是初次见面,他绕桌子跟客人握手,寒暄两句,而后落座,随手脱下外衣搭在靠背椅上。
朱以强从对面主位对他挤了下眼睛。
“有点热。”吴丛干咳一声,“这鬼天气。”
“果然有鬼。”朱以强笑:“诸位动手吧。”
当晚接待是自助式。根据有关规定,时下本市各相关接待不再像早先那般隆重宴请,基本都在宾馆吃自助,具体吃法略有区别。今天市长接待的客人比较重要,自助餐用围桌吃法,就是安排在包厢里,主客围着桌子坐如正式宴请,但是不上菜,大家到外头取食区自己拿,想吃什么拿什么,然后回到这里一起用餐,边吃边谈。朱以强让大家动手,意即大家去拿吃的吧。这种场合当然还得讲究先后,不宜一哄而去。大家坐在位子上,等主人和主客先离桌。朱以强拉着专家组长往包厢门外走,经过吴丛身边时,忽然俯下身子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吴丛说:“没事。”
“真没事吗?”
“没事。”
“别紧张。”朱以强笑笑,压低声音变为耳语:“鸟门关好。”
说毕他即直起身走开。吴丛坐着没吭声,一动不动。待朱以强和几位客人离开后才悄悄伸手,在桌面下摸了摸裤裆处,然后骂了句:“妈的。”
声音很低,只有他自己知道。按照他刚刚做过的紧急摸查,此间一切正常,外裤开裆口拉链拉到皮带边,鸟门并未敞开。
朱以强是忽然心血来潮搞恶作剧吗?似乎不像。市长大人的调侃和恶作剧通常不会无厘头。曾经有一次,朱以强在市长办公会上向吴丛挤眼睛,给吴丛传了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四个字“探头探鸟”。吴丛纳闷半天,最后才发现刚才自己去洗手间,急着回会议室,没把裤裆口的拉链拉好。难得朱市长在忙于主持议题讨论之际依然目光如炬,而且还能抓住机会适时调侃,该调侃尚能掌握分寸,以不对外为原则,免得当事人尴尬,只要“你知我知”,互相自娱自乐。
此刻朱以强拿鸟门说事,其中必有缘故。
吴丛很快找到了答案。他做起身取食状,快步走出门,却没去拿东西,拐个弯直接上了洗手间,在那里迅速换了换身上的衣服:那天他穿件薄毛衣,该毛衣穿反了,把里面翻到了外头。毛衣反穿,衣服上的缝路图案有异,穿着外衣时别人看不见,脱下外衣就暴露无遗。
而后在餐厅取食区,吴丛与朱以强又碰了面。两人交谈了几句。
吴丛说:“市长,谢谢提醒。”
朱以强看看吴丛身上的毛衣,又看看他手中的盘子:“你在减肥?”
还是调侃。吴丛是瘦子,无须减肥。吴丛告诉他自己近日胃有不适,没胃口,医嘱少吃为好。朱以强即摇头,说胃的毛病多半与精神紧张有关,这么紧张可不是好事。刚才他注意到了,吴丛进包厢时脸色不对。反穿毛衣是小事,额头发黑可不好,像是马上要给带走似的。难道吴丛有事,而且事情很大?
吴丛还说自己没事。
“未必吧?”
吴丛笑笑:“市长有什么新消息可以分享吗?”
“还是那个。他们来了。”
“谁?”
“女朋友。”
“市长又开玩笑。”
朱以强也笑,转口问吴丛这两天都干些什么?难道没赶紧去了解些情况?吴丛摇头,称自己一时也没辙。省里这是怎么搞的?没事找事?这还让人怎么办?
朱以强说:“有事没事别人不知道,你自己明白,看起来上边也有点数。你得想清楚,省里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个。能办什么你赶紧去办,争取时间。”
吴丛依然不松口:“这个真是无从说起。不过还要感谢市长关心。”
朱以强用取食勺在吴丛的盘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笑笑道:“我要收费。”
旁边有人过来,两人停嘴。话题挺敏感,不供旁听。
他们说的这个事情眼下正在遭受热议,此刻本市上下流言四起。事情起于省里的一个通知:吴丛原拟于下周带一个团组到香港,代表本市参加当地同乡会的一个大会并招商推介项目,全部日程大约一星期。这个项目早先已经获得省上批准,团长吴丛的出境手续也已办完。不料前天省主管部门突然通知,“因工作需要”,决定吴丛不去香港,由市里另定一位副市长前往。该通知未行文,只是口头告知本市市委书记,由书记亲自通知吴丛并安排更换。这种事当然得悄悄进行,不事声张,但是哪有可能保密,特别是临阵换将,外界立刻就有动静,而后便沸沸扬扬。把负责官员从出境团组中撤下来,这种事时下并不少见,限制出境的理由通常不具体说出,事后却都清楚,十有八九是涉嫌某案。吴丛这个情况一传出,难免人们做相关联想:一个月前,本省省委常委周文生被宣布“涉嫌严重违纪接受调查”,成为中纪委在打的一“虎”,据传案情主要涉及受贿和用人腐败。周文生升任省级高官前,在本市任过多年书记,他落马前后,相关办案人员频繁于本市活动,显然其案主要发生于本市。周文生在本市任职时很欣赏吴丛,一再提拔重用,直到推为常务副市长。周文生出事后,外界即风传本市有若干重要官员受到牵连,可能很快将随之出事。吴丛被撤下出境团组的消息几乎是在一夜间传遍全市,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更多情况,谁都认为是周文生案的进一步发展,接下来该是“请君入瓮”,让吴丛“进去”了。吴丛被甩上风头浪尖,焦虑可想而知,这两天他跑到县里,明说是“调研”,实因流言四起,没心思在办公室待着,跑到下边找地方暂时栖身,同时设法了解情况。刚才朱以强说吴丛“有鬼暗藏”,一再问他“你没事吧?”指的就是这件事。虽然吴丛还嘴硬,抱怨上头“怎么搞的?”“没事找事”,心境其实很困难,在只等一声“请进”的这个当口上,胃口没有了,额头发黑了,毛衣穿反了,都不算奇怪,说来也属靠谱。
当晚吴丛如其所言,确实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事情却不少,席间不时起身出去接电话。专家组客人们不知底细,有人打趣,问吴丛是不是碰上女朋友查岗?要不要大家一起提供在场证明?吴丛表示感谢,称自己暂时还能对付,不行了再搬救兵。朱以强又开玩笑进行表扬,说吴副市长的女朋友非常强势,很较真,抓住把柄会穷追不舍,很难应付。还好吴这个人总是以事业为重,今晚不惜把女朋友“放鸽子”,亲自拨冗赶来接待诸位贵宾,因为桂溪引水项目牵动全局,事关未来,于本市非常重要。
吴丛也调侃,保证把市长的重要指示原原本本传达给半空中那只鸽子。
“我不是开玩笑。”朱以强强调,“这个项目接下来要吴副多用心,所以才请吴副今晚来跟专家们见见面。”
吴丛说:“我明白。”
吴丛觉得朱以强这些话是说给客人听的,以示对该事项的重视。桂溪引水项目是本省水利一大重点项目,已经报送国家水利部。项目一旦建成,本市南境水量充沛的桂溪水引到市区,近数十年来发展造成的城区规模成倍扩展、人口迅速膨胀以及工业开发区建设后出现的市区及周边供水紧张问题将得到根本解决。该项目朱以强亲自抓,在市长办公会上多次讨论过,吴丛知道其分量。至于所谓让吴丛“多用心”,那应当是朱临场发挥,因为项目自有人管,吴丛以往够不着,日后更不好说。即便吴副市长没像外界传言那样涉案出事,市长们的分工也不会因为参加一次接待说变就变,因此无从“多用心”。朱市长有时喜欢把正经事玩笑说,把玩笑事正经说,此刻当是后者。
当晚自助接待气氛不错,虽然按规定很遗憾未敢上酒,宾主们端着果汁碰来碰去,跟这个干杯跟那个干杯,场面也还热闹。席间,吴丛发现朱以强消失了,他赶紧端起杯子,做打果汁状离开包厢,跑到一旁休息室,推开门看看:朱以强果然独自待在里边,坐在一张沙发上吞云吐雾。
吴丛说:“找市长要支烟抽。”
朱以强取笑:“毛衣穿反了,粮草也忘了带。”
吴丛自嘲:“真像快完蛋了。”
本届政府班子里,烟民只有他们俩,其他几位副市长通常只是配合抽二手烟。抽烟让他俩有不少共同话题,例如自命为虽然“吸毒”,却是“最佳纳税人”,对国家财政贡献最大等等。抽烟或许还让他俩有更多的默契与合作。早几年对烟民容忍度相对大些,尽管市政府会议室桌上也摆着“请勿抽烟”标牌,开会时两人还是公然互相丢“粮草”,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因为朱以强是市长,本会议室他说了算。当时吴丛积极配合行动,用一支水笔开玩笑地在禁烟标牌上画了两道,将那个“勿”字改为“多”字,这就成了“请多抽烟”,于是心安理得。后来上边有文件,禁烟规定越来越严,“吸毒”活动不好再那么公然,市政府会议室正式实行禁烟,只在一旁另辟“吸烟室”以满足特殊需求,该室基本上是他俩专用,被他们自嘲为“朱吴大烟馆”。这项同好让两人多出了一条沟通与交流渠道,彼此间打趣调侃,工作合作也有所得益。
当晚吴丛身上其实带着烟,并未如朱以强取笑那样忘带粮草,但是他没拿出来,反而找朱以强讨要,叫做“五指山上种烟”,这有助于拉近彼此,调节气氛,因为吴丛有事要问,有话要说。
“我老琢磨刚才市长提到的桂溪引水这件事,不是开我玩笑吧?”他问朱以强。
朱以强回答:“不是。我考虑这个项目重要,让你参与好。”
“看来市长对我有把握?”吴丛打探。
朱以强笑:“你不是没事吗?你自己没把握?”
“我想请求市长帮助一下。”
吴丛求助事项就是带团赴港这件事。朱以强能不能通过哪条合适渠道,帮助了解一下省里突然通知不让他带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最好能向上级建议再做考虑,不要这样临时更换。不是吴丛喜欢到香港,是节骨眼上忽然变动让外界议论纷纷,影响太大了,对工作很不利,对他而言很严重。
“这个事你应当直接跟书记要求。”朱以强道。
吴丛已经当面向市委书记提了这个要求,书记没有明确表态。书记到本市时间不长,彼此不熟悉,很难为他出这个面。市长不一样,共事多年,互相了解。
“这个事我比较为难。”朱以强明确道。
吴丛说:“市长可以相信我,情况不像外边传的那样。”
他提到外界把他与周文生案紧扯一块,实为捕风捉影。周文生重用他,他在周手下干得非常卖力,这都是事实。一个人主政一方,哪怕再贪,都得用几个能踏实做事的。周文生用他就属于这种情况。
“我自认为还有底线,钱的事我很注意,不会乱拿,也不乱送。”他说。
朱以强笑笑:“东西呢?”
“市长什么意思?”
“比如你抽的烟,都是自己买的吗?有发票吗?”
吴丛说:“这个事市长最清楚。”
朱以强点头,说他自己喜欢抽软包中华,这些年倒真是基本没有买烟,全是人家送的。如果以一天一包计,乘上若干年,也有几万十几万。妈的,这就足够了。因此吴丛不要一味咬定没事,此时此刻,还是应当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状况。
吴丛说:“干了这么多年,确实不是每件事都做好做对,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准。如果重新再来,确实有一些事不会再那么做,有些人不会再那么跟。不过外边传的情况跟几瓶酒几条烟不是一回事,是巨额腐败受贿,那确实是没有。”
朱以强问:“省里不让你去香港,难道会是无缘无故?”
吴丛苦笑:“妈的,我也问自己呢。”
“你一个接一个打电话,问出什么没有?”
吴丛摇头:“到现在没有确切消息。”
“什么都没打听到?”
“只听到你讲的那个。省里已经派人下来,可能有组织措施要采取。”
“这个消息确切。”朱以强再次确认,“我看你得有足够思想准备。”
“难道准备‘进去?”
“不可能吗?”
“市长也许还准备给我点建议?”
朱以强的建议是:事到如今,与其徒劳无益瞎忙,不如赶紧多备几条烟。到时候想必很费脑子,经常需要抽一支。
“市长,不开玩笑。”
“别那么紧张。”
朱以强坚持开玩笑。他告诉吴丛一个“三多三少”:一旦非得说点什么,首先是自己的事多说,别人的事少说。如果别人的事不能不说,那么就下属的事多说,上级的事少说。如果少说还不行,那么就上面的事多说,下面的事少说。
吴丛不解:“自相矛盾嘛。”
朱以强解释,最后那一句的“上面”与“下面”不是以职务,而是以腰带为准,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下面的事少说,就是不要总是下半身裤裆里那些事,也就是以前所谓的“与他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现在叫做“与他人通奸”。无论怎么叫,都涉及到对方。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人家也有一个家庭,老公啊孩子啊什么的,说出一个就毁了一家,所以还宜慎重。
不由得吴丛哈哈:“市长我服你了。”
朱以强这才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偷偷抽支烟,不要搞得太沉重。”
此刻朱以强反对沉重,所以他半真半假,像说真的,又似玩笑。类似话题很敏感,虽然彼此共事相熟,却也没有太深私交,涉及这种事最多点到为止,不宜深谈。此时郑重其事不如略加调侃,能够扯开些,多交流一些情况与看法,可以当那回事,也可以不当真。借那支烟的工夫,朱以强除了拿“三多三少”开玩笑,还建议吴丛既来之则安之,听其自然。他比吴丛年长几岁,任职时间长一点,职位高一点,听的看的也会多一些。以他的经验,世界上的事无不有其道理,没有无缘无故。一个人遇到些什么,一定是他以前做过些什么。哪怕他是被弄错了,冤枉了,一定也有其内在原因。官员腐败有不同情况,有的胆大妄为,有的偷偷摸摸,有的积极主动,有的身不由己。不管什么情况,到了出事的时候,权力利益被剥夺,声名毁于一旦,个个都会悔不当初。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认了呗。有错认错,有罪悔罪,该忏悔就忏悔,不要死活咬定“没事”,那没有用。
吴丛并不认同:“市长重要讲话很深刻。只是没事也不该变成有事。”
朱以强说:“事情开始时都会嘴硬,我理解。干了几十年,威风凛凛,感觉飘飘,说没就没了,哪里会甘心呢。不甘心还怎么样?难道都去跳楼?碰上了确实得想开点。掌握了那些个权力,腐败了多少东西?‘与他人通奸了几个?没有腐败通奸也占了多少便宜得了多少好处?怎么说都是活该。”
吴丛反对:“也不是都这样。”
朱以强打趣:“天底下仅吴副例外。”
他把烟头摁灭,指了指隔壁,示意客人还在那边,他俩不能在外头待太久。吴丛有所不甘道:“跟市长说几句话不容易啊。”
“你的事我想想,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帮你。”朱以强终于表态,“我觉得不可能改变了,不敢开空头支票,你绝对不要抱什么希望。”
吴丛表示感谢:“无论如何,聊胜于无。”
朱以强说:“今天这件事确实也要请吴副多用心,本届政府得留下一点东西让后边人表扬,桂溪引水最排得上。”
吴丛问:“市长真不是开玩笑?”
朱以强笑:“还不信?你走着瞧。”
朱以强称自己很重视这个项目,所以要吴丛进来加强。吴丛可以抓住机会多努力,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也好让人表扬这个吴副虽然有点腐败,还是做过些好事。
吴丛嘿嘿:“给我盖棺定论了?”
朱以强也嘿嘿:“不急,时候未到。你不是还在这里吸毒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没有进去之前,你还得上班,还得接待,还得做重要讲话,躲都没处躲。碰上状况必须不停地打电话,上下跑动求救,同时还得坚守工作岗位,该干嘛干嘛,该说嘛说嘛。这是你的角色你的命,直到拉倒算数。”
吴丛感叹:“说得真丧气。不能加点勉励吗?”
朱以强笑:“事已至此,你还想要那个?”
“我感觉市长确实知道点情况。”吴丛点头,“稍微透露一点?”
“我知道他们来了。”
“他们目标是谁?提前跟市长通过气吧?”
朱以强摇摇头。显然他不能说这个事。
吴丛表示失望:“朱市长今天金口不开啊。”
朱以强把烟屁股往烟灰缸一丢,哈哈大笑。
“放松。这里说的都是玩笑。”他表明。
吴丛也哈哈,跟着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随朱以强起身离开。
回到包厢继续接待客人,随着杯中果汁渐渐见底,本次接待已近尾声。
吴丛没再打电话,也没再离开包厢,一直坐在背朝大门的副主位那张靠背椅上,分别与两旁客人攀谈,了解介绍情况,偶尔吃点东西,如朱以强所笑:“坚守工作岗位”,只是情绪比较沉闷。朱以强还拿他打趣,说他是因为“女朋友的事搞不明白”。当晚朱以强谈兴很足,玩笑格外多,刻意经营,搞得一桌气氛浓厚,让贵宾们非常尽兴。
晚餐结束后,吴丛尾随朱以强送客,客人住在本大楼六楼,离开餐厅上电梯就可到房间。两位主人送客人到电梯间外,把客人让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之前,主宾双方互相微笑、招手,本次重要接待任务圆满完成。
两人穿过大堂,到了大楼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开上来,停在大门边。这是朱以强的专车,守在外头等候。朱以强上车前与吴丛握手,忽然发了句感慨:“市长办公会开一半,一起溜进咱俩的大烟馆抽烟,回想起来真他妈好。”
吴丛拍拍上衣口袋:“要不要再来一支?”
“算了,后备厢备着几条呢。”
“有事急着走?”吴丛问。
朱以强没回答,手掌忽然用力:“吴副,拜托了。”
他松开手,拉开轿车车门,又回身向吴丛咧嘴笑笑。
那一瞬间吴丛感觉诧异:朱以强此时的表情显得古怪,有些僵,与其像笑,不如像哭,却似乎比此前不停地开玩笑要真实。不由得吴丛心有所动,意识到分手前朱以强说的几句话也显奇怪。他不禁抬头仔细再看,这才注意到朱以强的轿车上还有其他人:前排副驾驶位、后排靠左位置各坐着一个人。这两个人都只是侧影,看不清是什么人,却可以断定不是朱以强的随员。如果是,他们不会那么安静地坐在车上,必定要下车为市长拎包开门。朱以强上车后没像平常那样按下车窗招手告辞,他在车里转头看看身边的人,似乎是有些意外,随即身子一仰靠到座位上。
吴丛看着朱以强的车驶开,心里还在纳闷:怎么会有人提前进入市长专车,不吭不声在里边等候?这时又有一辆轿车迅速从吴丛面前驶过,跟上前边的市长专车,紧随着开往宾馆大门。吴丛注意到这辆车挂的是省直机关的车牌,非本市机动车辆。
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脑子里有若干碎片凑成了图形。
是“他们”,专案人员。“他们”真的来了,目标却不是吴丛,是朱以强。朱以强出事了!显然朱以强心里有数,当晚他所说所为貌似调侃吴丛,实则在说自己。他把吴丛叫来陪客,实因自知有事,只能“拜托了”,请吴丛“多用心”。相应的,吴丛自己的事情似乎也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市长要“进去”了,工作暂时要由常务副市长顶起来,所以不让他带团出境。在朱以强被带走之前,这一原因只能秘而不宣。
也许真是这样!
那两辆轿车在他眼中迅速远去,驶入夜色。其时宾馆大楼外华灯璀璨,树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