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2015-06-18 21:27唐春燕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唐春燕

小喇叭又在闪动,不会又是那个什么一元两元吧。

马小萌把正在编辑的内容点了下保存,点开了QQ,果然,又是那个网名“一元”的家伙,简直阴魂不散,愈挫愈勇啊。她正在气头上,由于前天晚上例会迟到,她被扣了五十元;同事们都说她冤,这可是新制度执行后被罚的第一人。

哼,五十元都丢了还要你一元?她没好气地敲下一句话“这世界铜臭味已够重。”正准备再加一句“我讨厌任何圆角分”,还没发送过去,对方已经加了句说明“老乡,一定加我!”

老乡?马小萌点开了一元的个人说明。

“浙江,杭州”,呵呵,这是哪里跟哪里的老乡呢?

好在那人的空间也不遮遮掩掩的,它向所有人开放,不需要繁琐地验明正身,她便径直进入了空间。

马小萌和大多数人不同,她逛空间会先看文字的东西。假如那个空间的文字足够吸引她,她才有继续逛下去的欲望,或许还会打开相册一并看看。若是相册里还有很多生活照或风景照,那便有了一种“买一送一”的窃喜。但如果,对方的文字部分是空白,她就再不会去翻看相册———哪怕空间主人是绝世帅哥或者倾城美女,她也觉得没有任何遗憾。

可是,对自己的空间,她却自私得不肯放一张自己的照片,只把那当成女儿的成长记录。从满月开始,一张又一张,空间里一千多张都是女儿的喜怒哀乐。

马小萌很快地点开了他的日志,置顶的是一篇原创,《清明情思》。

清明的源起是感恩与不忘,我们这些曾经随着父辈在湘西三线军工厂所处的偏僻大山里成长并度过青少年时光、最后又随着三线调整搬迁出去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那些历历在目的历史,那些至今还会让我们向我们的后代谈起并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因为那里不仅留下了我们的足迹,也留下了永生的记忆,更有一些曾经的三线职工、亲属甚至三线建设的烈士永远地埋在了那里,在那些荒蛮的、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之中,继续守望着那些他们曾经为之奉献的、已成为历史遗迹的断壁残垣和沉寂无声的大山。在这感恩与怀念的清明时节,在这油菜花开、万物复苏的春天,带着这种情感,去看看那些沉寂的大山、那些荒废的建筑、那些孤独的献身者,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

那被称为第二故乡的地方,就在湘西沅陵麻溪铺的一片被山沟隔开但有内部公路连接的、由坳门头、团结、老屋和坳头等地组成的五三厂,其它的兄弟厂也沿三一九国道线散布于不远的区域内,分工协作。想当年在那荒蛮的深山里,却建设出了一座现代化的工厂,生活着一群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三线职工与家属,很多人都是一家家地从大城市及老工业基地抽调而来,还有各地的大学毕业生。生产与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既有自己的医院、也有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的子弟学校;有巨大的带发电设备的悬崖下的防空洞,也有包括消防队、救护车、工程车在内的汽车运输队;既有与沅江相连的、带输油管道的柴油机组电厂和自来水系统,更有俱乐部、灯光球场和影剧院等娱乐设施,以及远比地方丰富的生活物资供应。而这个工厂却独立于地方管理,对外仅以XX基地和XX厂以及XX信箱XX分箱等代号表示,神秘兮兮,只有一条专门的水泥公路直通山下的三一九国道与外界联系。当然这样的工厂也摆脱不了被国家政策调整的命运,从计划经济和战备需要再转入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经济大调整,被一纸搬迁命令将诺大个工厂连同那些将青春和生命留在三线的人永远地抛弃在了这个注定继续荒凉而陌生的湘西大山之中。

麻溪铺,坳门头、团结、老屋,这些地名让马小萌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她的大脑好像一下子被鼠标激活了———那些机器的轰鸣声,那小溪里花花绿绿的泳圈,那食堂里香喷喷的大馒头,以不同的方式争着要让她兴奋。可是,她不敢确定。三线,到底是什么?她马上百度。

马小萌已经有了阅读的强烈欲望,并且放下了对一元的戒备。可是一串省略号结束了这篇日志,后面还写着“未完待续”四个字。

她无奈地继续翻看他的空间。她发现,一元有一个胖胖的妻子和一个更胖的儿子。

一元显然不是帅哥。照片上的他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仿佛这一家子每天生活在蜜罐子里,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早就走在了无忧而幸福的康庄大道上。

这个微胖并且模糊的头像旁边的签名是“三线建设的子弟们,世界遗忘了我们。”

这句与照片不和谐的话让马小萌的心微微一颤。

一九八六年,马小萌八岁。八岁的马小萌是镇中心完小三年级的学生。

那是荔溪边的一个小镇。长长的荔溪水生生地把小镇分作两边,两岸的人都把对面叫“河对门”。小河不宽,足以快乐地洗涤着两岸乡亲一天的疲惫和汗水;小镇不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经常在晚饭后的小河边散步、闲聊。

河那边的村子多一些,连名字也个个好听———东风组,快乐组,幸福组。河这边是团结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快乐幸福和团结,但是晚饭后的溪边是喧闹的。那是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娱乐活动当然也单调许多,晚饭后去河边泡泡身子,再去凉水塘享受天然空调,天黑了就躺在屋外坪里的凉床上做个美梦,或者在晒谷坪里唠唠家常,这就是很多农人的夜生活了。

小孩子自然是要洗澡到天黑的,其实白天至少在河里洗过了一次。白天好玩些,可以屏住一口气潜入河底摸那亮晶晶的小石子;也可以仰泳,头朝上,仰面睡在水面上,全身放松,并不会沉下去。很多年后的马小萌都还没弄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浮力原理。

那时课本不多,作业也不多,每天放学后,有的是时间耍。虽然是农家孩子,可马小萌似乎也没有多少事可做,除了好好念书。谁叫她有一个能干的老妈和一个总不喜欢读书却调皮捣蛋喜欢到处疯玩的哥哥呢。所以她的任务要么是当通讯员通知哥哥马帅回家吃饭,要么就是负责做饭。做饭的要诀之一,就是等锅里的米饭滚开了时,要用瓢把米汤水舀出来,舀出来的米汤水倒入事先盛好了糠的木桶内,端去喂猪。用米汤水搅和着米糠喂出来的猪,皮薄肉香,特别好吃。

做饭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在还没有高压锅和电饭煲的时代,做饭也需要艺术。在煮了两次夹生饭和一次糊饭后,听话的马小萌基本上每次都能做出香喷喷的锅巴饭了。每次等到饭熟了,她就把饭盛入饭篮里,只剩下一块完整的锅巴,再细心地铲起来,然后掰开对折,夹一些酸菜,味道好极了!

马小萌每次都这样一边很有成就感地吃着香锅巴,一边走下坡穿过一条小马路,去桥下面洗澡。那里总有村里的小伙伴三三两两,也都是在晚饭后来到桥下洗澡。

说是河,其实是溪。而这座据说是解放军官兵花了近半年修起来的桥,亲密地连接起两岸的人们,也让这条国道畅通无阻。

可是有一天,马小萌就在桥下出事了。

她是被一个大哥哥救起来的。那个大哥哥和他的爸爸一起把马小萌背回了家。这时马小萌的老爸马茂盛也刚回家。这个一天在外卖冰棍的男人看着湿漉漉的三个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马茂盛的冰棍卖得特好。每次他都会特意留下几根即将融化的,下午带回家。看着兄妹俩剥开冰棍纸时的小心,吃到嘴里时的欢喜,马茂盛觉得一天走村串户的劳累都是值得的!

等他反应过来。那父子俩要告辞了。马小萌的老爸是读过一些书的,他知道“知恩图报”这个词,于是他抠出一个皱巴巴的“银象”烟盒,要写下那两个救命恩人的大名。父子俩不肯。那位父亲说,这没什么,我们就是附近五三厂的,我儿子今年刚刚高考完,天气热,厂里机器多,更热。我们父子每天来这溪里洗澡。今天刚好撞见小妹妹被淹,大概是抽筋了,刚好我儿子水性还好。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应该做的。

那个儿子不说话,只是蹲下去看着路边的一排排的春兰。这花长得像葱和韭菜,但花色洁白,一丛春兰可以开出好多小朵的花,更主要的是它耐旱,好活。马小萌经常问母亲,这花是不是叫错名字了,明明在夏天开,为什么要叫春兰?母亲总是答不上。

马茂盛硬是要记,那父亲便说了,儿子叫李发,发财的发。马小萌本来游泳出事后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散架,歇息了会精神稍有复原,听到“发财的发”,有点想笑,比咱农村孩子的名字还俗气呢。岂料那儿子说话了,发现的发,爸爸又乱组词。叔叔,不用记不用记。

那年秋天收割后,马茂盛叫老婆把刚晒好的的糯谷背到碾米机脱粒,把圆圆的的糯米分别做成甜酒一小钵,糖散十几块,然后马小萌和马茂盛就带着甜酒和糖散去五三厂答谢李发。

其实这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去过五三厂。骑单车只要几分钟,走路也只要十几分钟。虽然相距如此之近,但五三厂对于小镇人来说是一个繁华的梦。去那里购物是一种奢侈,去那里玩也会非常开心,但开心之后会有一点失落。常常的,那些农家少年们把牛放养在厂矿附近的山上,对着那一栋栋画着五角星的红砖瓦房心驰神往,可他们知道,那是工人们住的地方。

所幸那个大部分由知识分子组成的五三厂,经常组织丰富多彩的文娱休闲活动,隔三差五赛场篮球,或放场电影,引得小镇上的小伙姑娘们,把去厂里看电影看球赛当作时尚,谈起恋爱都显得格调高雅些。

大山深处的一座小小兵工厂,让厂内厂外的男男女女们都感到了某种惬意和快乐。

农家女儿马小萌就在那个秋天真正走进了工人们住的地方,并且在那以后的好几个秋天和春天里,都会去到那些侧面画有五角星的红砖房里,秋天是去送东西,春天是去拜年。

不送东西不拜年的时候,马小萌偶尔也会跟村里的伙伴们去那里看个球赛,看场电影什么的。不像在自己镇上的电影院,查票查得那么严格。看球赛,挤进去,看电影,混进去,并不觉得羞耻。

那个秋天马小萌第一次叫了声“李发哥哥”。后来因为用家乡话叫这四个字,又长又难听,尤其是“哥哥”在她嘴里变成了“蝈蝈”,她就很少叫出口了。要知道她在家里呼唤马帅就一个“哥”字,干净利落,清脆响亮,那是相处正常时候的称呼;要是两兄妹拌嘴了,生气了,马小萌就把哥哥改名叫作“马不帅”,同样叫得响亮,父母也从不纠正,像没听见似的。他们才懒得成天盯着子女呢。

在马小萌同意了好友请求后的十分钟内,一元就丢过来了一个对话框。

“你好,佳木,我知道你是沅陵的。只要在网上看到沅陵的人或事,我都感觉很亲切。”

马小萌觉得对方太性急了,又猜想着这么快就回话,一定是时刻守着网络的网虫一个,她不想急吼吼地应答这枚网虫。

可是想到一元就是五三厂的人,想着这些年对小镇往事的淡忘,想着早已失去消息的李发哥和李伯伯一家,她又迫切想要回应。

一元似乎等不及,又发来了一句:“我那天无意中看到你写家乡沅陵的感性文字,觉得写这东西的人应该是个有情怀的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要加你。”

情怀?这两个字让马小萌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这年代,有谁还愿意放慢脚步去聆听“情怀”这个费解的词?

一元好像找到了情绪的出口,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反感,继续喋喋不休。

“另外,嘿嘿,我还从你空间探知到,我们的佳木是才女一个。不介意吧,你贵姓?怎么称呼?”

老乡一攀,话如此一说,距离似乎拉近了些,两人便聊了起来。看来所有的女性都是喜欢溢美之词的。

马小萌回话,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了假话,“呵呵,我姓刘。刘老师吧。我好像没写自己是哪里人,你怎的如此眼尖?在这里生活过几年?”

“三岁随父母支援三线到沅陵麻溪铺,二十三岁才离开。虽然只是过客,但整个青少年时代的回忆留在了那里。麻溪铺,你知道吗?五三厂,你知道吗?”

“难得啊,二十年的光阴,那么美好的青春。”马小萌避开了问题,轻描淡写地敲出一行字。她可不想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一个刚认识的网友,至少现在不会。

她一边聊天一边百度着“三线”;她一边百度着“三线”,一边追忆着滚滚的流年。

马小萌想起了当年的红红火火的厂矿,想起了那个以生产耐磨球而闻名的工厂带给一个小镇的荣光。可是后来工厂搬走了,只留下了一些无声的建筑守护着沉默的大山。邻县的一个兵工厂,曾经生产过白云冰箱,当年没有搬走,现在,依然在寂寞的山乡里。只是据说厂里的效益每况愈下,早已不再有当年的雄风。唉,谁来为历史留一段让人信服的注解呢?

“我一般也不随便加网友的,大多数是媒体的朋友。看到你是怀化的,我就猜想是沅陵,果然不出所料,呵呵。我以前是五三厂的子弟,你是城里人吧。你们县城南岸就是五一厂,是我们的兄弟厂。”

“哦,知道。”

“你知道麻溪铺吗?去过吗?那时每逢一六赶集的热闹,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啊,那是个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的地方。马小萌很想说,有啊有啊,每逢一六人流拥挤,桥头的农贸市场虽然破旧了,依然是叫卖声此起彼伏,花花绿绿绿的衣服铺满了摊位。但她害怕这么一说会让一元觉得自己太了解麻溪铺,要知道,一元把自己当成了沅陵县城里长大的城里妹。

于是回复过去的是淡淡的一行———“路过几次,不太清楚。”

“那里有佤乡的人,真的,包着些绣得红红绿绿的头巾,讲着听不懂的乡话。那里盛产琼菌还有板粟,是不是沅陵都盛产这些啊。后来厂里有个同事娶媳妇,我们曾经从这个小镇坐车进到更里面的一个叫‘池坪的地方去接亲,呵呵,那个哭嫁场面,那个泥巴路,现在想起来还很有意思的!”

马小萌嘴角一扬,谁不说俺家乡好。还“池坪”呢,都早已几乡合并更名为“荔溪”啦!她想,如果,如果一元能知道李发哥该多好,或者,一元就是李发哥那就更好,那么此刻,她会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怎么样,李发哥,麻溪铺不错吧?

可是,她知道,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儿。

“去年有朋友出于怀念,专程去沅陵拍了些照片回来,结果都说县城已经没有湘西风味了,很可惜的事。以前沅陵是湘西最大的县城。”

马小萌打字慢,还在沉吟中,一元又发来一句“好怀念那个时候沅陵县城里一层层一片片的湘西瓦屋和石板街道,一直延伸到溪子口,还有江边的吊脚楼,可惜现在都没有了。现在只能在凤凰才能看得到了。”

“前不久清明前夕约人回去了一趟。这是一种别人都不懂的情愫。真的,我和我们的父辈都有这种情结。”

马小萌一字一字地敲着:“其实,不止你们,有些感情是双向的。你们走时,我也只是小镇上的一个小姑娘,可是,我也怀念……那时厂里过年时漫天的烟花,怀念食堂里好吃的大馒头,怀念童年时最亲密的玩伴,可是……所以……”

可是什么呢?

所以什么呢?

那段有情怀有意思的岁月,我们遗失在哪里了?

一元的空间日志有了更新,是在续写《清明情思》。

这次回去,带着怀念和探寻,在这清明细雨和春暖花开的时节。令人欣慰的是,过去的三一九国道,现在被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所替代,这条高速公路居然正好从进厂的山坡上,劈开过去埋葬死亡职工和家属的坟山以及烈士墓下经过。被迁移到更高山坡的坟茔及烈士墓则不再孤寂,可以每天看着下面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上来往穿梭的车流,这一点,当然给我们以欣慰。只是遗憾的是我夫人的双胞胎姐姐的坟茔再也找不到了,初中时学校秋游溺水于溪中,葬于此山也没有了标记,夫人一路哭泣在山坡上寻找,最终也只能大致对着坟山放了带来的鞭炮,一车的同事也黯然伤心陪着流泪;也有人就找到了自己爷爷奶奶的墓地。人们也会想起路边的那位名叫李军的解放军烈士墓,那位来自福建的渔民子弟兵,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建设防空洞时,为保护民工,被山上滚下的圆木砸死而牺牲。我们这些已步入中年的人,当年都是在这个烈士墓前,也是在清明节扫墓时一批批宣誓加入少先队,这种仪式,一直坚持到一九九一年他为之牺牲的这个工厂搬迁前,从来没有间断过。今年的清明前夕,在他的墓前,又响起了鞭炮声,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阵阵回荡,伴随着蒙蒙细雨。怀念这些消逝在三线的生命,其实更是为了不忘记那段属于我们自己的历史记忆,不忘记那些曾经为国家奉献的父辈的一种精神。

一行有着回家感觉的中年人,一路沿着已经坑坑洼洼、布满泞泥的破败水泥路,经过制氧站、运输队旧址,有人中途下车,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小区旧房;之后就是职工医院、粮店、贸易商店、灯光球场、影剧院,以及围绕在山坡上的一排排老旧的居民房———有的已经早被当地农民推倒只剩下长满野草的地基,有的却还耸立在山坡上甚至住进了当地农民,有的房屋上备战备荒等旧标语仍然清晰可见;那座能容纳两千多人的影剧院已经荡然无存,仅剩下了一排残破的海报宣传墙以及食堂的门柱;倒是灯光球场上的几排照明吊灯奇迹一般地仍悬挂于空中。昔日繁华的工厂中心,如今早已成了断壁残垣,孤零零地守望着这历史的记忆。

马小萌看得有些感动,又有些失落,记忆中,厂矿子弟是骄傲的,是高高在上的,是有些逆反的。可是当岁月磨去他们的棱角后,他们和当年的农村娃一样,有了对生活的感恩和缅怀。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工人在县城里的地位是很高的,他们一个月能够领到几十百来块钱的工资,足以让一般的家庭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五三厂的职工每到赶集的时候,去小镇上买鸡买鱼,附近村民觉得五三厂就是一个聚集财富的地方。那里的工人都很有优越感,工人子弟更有优越感,接父母的班做个工人,进工厂就端上了铁饭碗,有福利,有劳保。个别素养不够不思进取的子弟也会滋生一些恶习,校园打架事件时有发生。有些厂里工人害怕子弟学校的坏风气带坏孩子,就把子女转学到这边小镇上来。李红姐妹就是其中的一对。

李红和李慧是五年级时候转到镇小学的,她们老家在山东,李爸爸是典型的山东大汉,李妈妈相对来说秀气温婉,两个女儿却是遗传了爸爸的壮实和山东人的淳朴,姐姐李红一转到小镇上的中心完小就当了副班长。

马小萌当时是正班长,回想童年,别无长处,就是成绩好。刚开始连书包都没有,用一个纸夹板夹着几本书去上学,后来考了个第一,班主任在路上遇见马茂盛就直夸奖,“你那个女啊,是读书的料,你要舍得智力投资呢!”

马茂盛一高兴,就到当时的合作社去给女儿买书包。当时合作社里刚好有个比较贵的黑色牛皮书包,不知是颜色不亮还是价格偏贵,没人问过。售货员认识马茂盛,一吹一捧一游说,马茂盛就忘记了家里还要添置电视,先给女儿添置了这个书包。这个黑色的牛皮书包在马小萌肩头一背,似乎连李家姐妹也都喜欢上了。

事实证明老爸的眼光还不错,这个黑皮书包带给了马小萌系一列好运:当了六年班长,无人替代,哪怕是李红姐妹的到来也没有威胁到她的班长地位,甚至由此沾了当班长的光,班上的跳棋,军棋,象棋,皮筋,跳绳,这些公共财产当时都是班长管着,即便买不起,马小萌也可以每天使用;小伙伴们因为要玩这些,所以和班长关系都好,尤其是李红姐妹,每天上学来都在公路下面等她,有时来家里吃几块锅巴,李红说,那是美食,李慧说,都怪自己家不用灶台煮饭,吃不了香锅巴。

李红李慧家和李发家相隔不远,就一个山洞的距离。每次过年去李发家拜年后,马小萌就穿过近半里路的山洞,到另一端的李红家。去李发家只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情。李发家很忙碌,父母都上班,姐姐李继红忙着恋爱,弟弟李发正是十八九岁的小年轻,他高中毕业就在本厂上班,闲时看书、写诗,哪有时间陪小朋友玩?哪怕这个小朋友是专门为感谢他去的,他也只是打开电视让她看,茶几上放点花生瓜子。所以,马小萌去他家一年最多两次,除了第一次父女同去,场面较为隆重,其他几次,马小萌都是坐不到半小时就要去李红姐妹家。

李红爸爸一开始也只是表面上的客气接待,后来看马小萌斯斯文文的,成绩很好,谈吐也不俗,很是喜欢,就经常留她吃饭,三个女孩还挤着睡过一晚。那是车间举行联欢晚会,李红姐妹邀她去看表演,那天晚上,马小萌在现场工人的热情鼓舞下,以一个“特邀小嘉宾”的身份也糊里糊涂地上台朗诵了一首诗。

原本良性发展的友谊最终因为一件小事有了裂痕。

冬天,农家孩子上学都要带个火笼,甚至一路会甩着圈儿让火笼里的木炭或者茶枯燃得更旺。可是有一次,一小坨茶枯飞出来,刚好落在李慧的鞋上。

李慧穿的鞋子,是那种翻毛皮鞋,毛茸茸的,又温暖又漂亮。马小萌曾经羡慕地用妈妈做的灯草绒棉鞋和李慧换穿过,结论是,翻毛皮鞋更温暖。听说是她们大人发的劳保用品,想要也可以,我妈妈说你们一篮子鸡蛋可以换一双。当时李慧骄傲地说。

马小萌舍不得提着一篮子鸡蛋去换,所以也没和父母要求。

可是现在李慧认为马小萌是嫉妒她们的鞋子了。她又哭又闹,姐姐李红劝说也没用。

最后马小萌还是要提着一篮子鸡蛋去换,不过换回的是一双有洞的毛皮鞋。倔强的马小萌从此和李慧有了别扭。

有了别扭之后,马小萌去五三厂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偶尔也去李发家,但坐在那里,年少的她能感受到一种热情中的应付,一种客气中的距离,

初中时,两姐妹转回五三厂;再过两年,听说她们跟随“大部队”迁往株洲。马小萌很后悔,没有去送她们。可是即使去送了又如何,在那样乐观的年纪里,别离并不是一件伤感的事情。

不明白,年少的时候为什么不懂珍惜,在通讯不够发达的九十年代,在这个较偏僻的小镇,农村孩子最奢侈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那种情况下的聚聚散散,有时根本由不得自己,有时一错过就是经年。

如果,和李家姐妹和好如初,也许就不会丢了很多记忆。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其实,所有的记忆也不过几个瞬间。

记得还有一次,是麻溪铺赶集的日子,好像是在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

桥头两边各有五六棵槐树,虽然不成规模,但每一棵都开满了一串串的花朵,芬芳了整个小镇。桥头停了几个长排的单车队伍,不用问,都是五三厂的职工来赶集了。趁中午下班做饭的时间骑单车来赶趟集,时间是足够的。和农村人选择不同,他们一般只买蔬菜和蛋类,或者是九月的琼菌,五月的杨梅,要么就是农村人自磨的豆腐、现做的糍粑。就拿白菜来说吧,他们喜欢挑那些有点虫眼的白菜,说是没有喷过农药,才算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赶集的日子,不光是工人,镇上的小孩也是欢欣雀跃的———卖糖的摊前,一堆堆麻花糖、花生糖、兰花根、雪枣,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卖衣的摊前,灯草绒衣服、碎花的绒裤、鼓鼓的棉衣,都似乎还带着棉花的温暖;卖背篓卖筐的,卖豆腐卖肉的,卖猪卖鸡的,卖米卖糠的,卖糖葫芦的,照相的,剃头的,染布的,算命的,相亲的,似乎应有尽有,集市上一派最底层但也最实在的乡村气息。

有一天,李发哥母子来赶场。李妈妈顺便把家里老李的几件旧衣带给马茂盛。李妈妈要赶上班,买了点排骨和莲藕就回厂里了。马茂盛热情地招呼李发留下了,吃了饭再走。李发是来送树苗的,厂里要植树,每户人家发放了点树苗,李爸爸说,这桂花树栽到荒山上有点可惜,不如送去给老马家。李发本来是不愿留下的,但既然来了,那就干脆好事做到底。他开始挖坑,挖在马茂盛指定的门外上坡处的路边。然后他和同学约好了等到散场后去县城。

李发起初拿了个凳子在门口的坪场里晒太阳。太阳正好,旁边的指甲花也开得正好,还有一丛黄色的花儿,分外显眼。奇怪这些厂里面很平常的花,他也见过,但就是没留心,印象中也就是家属楼路边有几丛,似乎还灰蒙蒙的。刚好马小萌抱了一捆柴火从旁边闪过,他问她,这黄花也叫美人蕉吗?“是啊,我们这也叫绸子花。哎,今天你栽的树也会开花吧。”她朝他看了一眼问。

“当然,丹桂啊,开桔红色的花。”他并不看她,只是拿起外面水池边的木瓢给刚栽的桂花树浇了几瓢水。

煮饭了。马小萌开始烧火。家里就剩下马小萌和李发二人。马茂盛因为女儿的救命恩人大驾光临,已经乐呵地去集市上买肉去了,马小帅通常情况下从早饭后到晚饭前是不会呆在家里的,而马小萌的妈妈也刚好回娘家喝喜酒去了。

李发被太阳晒得有点疲倦,他想吃点什么。对,锅巴。

锅巴熟了吗,马妹妹?他厚着脸皮走到厨房问。

这锅巴是想要就有的吗,真是城里人家的相公呢。马小萌心里想着没回答。

厨房里,马小萌噗呲噗呲的正鼓起腮帮用一段粗竹筒在吹火。李发看着那截竹筒。

马小萌知道他好奇。吹火筒啊,来,你试试。她把吹火筒递过去,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李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马小萌赶紧用衣袖擦了擦吹火筒的上端。没办法,李发蹲了下了,也鼓起腮帮吹,吹得灶膛里灰飞烟起。

“算了吧,还是我来。”马小萌一把拿过吹火筒,也不擦擦上面的口水,使劲吹了起来。李发看着这个勤快的小女孩,想到自己姐姐对他的指手画脚,嗯,要是真有个妹妹也不错的,他想。

“要么我教你做饭吧?”火燃了起来,马小萌说,“李发哥,我知道你会用煤火做饭,我教你用柴火煮锅巴饭,香喷喷的锅巴饭!”她特意强调了香喷喷这三字。

“告诉你,做饭有三个步骤。本来有第一步的,把米倒入簸箕团好,筛好,去掉里面的黑米或者小石粒和未脱净的谷粒,这一步,我娘已经弄好了。然后把‘升子里的米转入盆子里淘洗一下,等水将开的时候倒入米,盖上锅盖。

“这个我知道。”李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歹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那十年的光阴是白过的吗?

“那第二步,等到水再次烧开花时,用瓢舀出多余的米汤水,米汤水不能浪费的,拌米糠喂猪最有营养了。”水开后,米粒滚成了饭粒,马小萌踮起脚尖,开始舀米汤,边示范边说。李发说,算了,我帮你,可是看马小萌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也没有行动。

马小萌搅拌着米糠,将桶子移开。李发帮忙盖上了盖子。

“这时最关键的是火。灶膛里火大了,饭就会糊,不仅饭有糊味,锅巴也会黑乎乎的不好吃;可若是火太小了,不仅锅巴形不成,饭也会夹生。”马小萌边烧火边说,像个小老师。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

很可爱,很多年后的李发偶尔想起灶膛前吹火吹得满脸通红的的马小萌时,会这样想。

彼时的她十岁,自己二十岁,正狂热地爱着海子爱着诗歌。

在厂里,有王副厂长的支持,他们几个没考上大学刚上班的文学爱好者组建了一个叫“沅梦”的诗社,李发是副社长。

读诗,写诗,评诗是他的业余生活三部曲。不过这些东西,在父母眼中就未必是好东西,诗歌在这个农家是天方夜谭,永远不可能有共鸣。所以,他在马家看着那些美人蕉之类的花草突然就有了写诗的冲动,但他不会告诉这丫头,没有共鸣就不必诉说,这是他的交流理念。

后来有一天,李发在桥头下单车时看见了马小萌,抱着一根比她自己还高出来半头的甘蔗。他说,马妹妹,你怎么不把甘蔗砍成两截,那样不好拿些吗?他就着桥上的水泥护栏把甘蔗分成了两半。“那你吃一根吧。”马小萌说。“谢谢,不用,我妈买了。”等马小萌走了几步,李发又说,马妹妹,我们可能要搬走了。

“搬去哪里?”马小萌问。彼时的她还不明白大时代的背景。

“全厂都搬走,具体情况等通知。”他说完就和同伴走远了。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白色的衬衫衣袂飘飘,还有满树的槐花,晃得马小萌恍恍惚惚。

“早上好,这些天,我总会想起沅陵。其实,我时常都会回想很多年前的湘西三线生活,回想嬉戏玩耍的山野树林,也想起了离开湘西的那段往事。我所处的三线军工基地,三个厂分别迁往长沙、株洲和岳阳,说起来是一句话可以了结的,其实,千家万户的故事发生着,千丝万缕的情感牵引着。”

刚打开QQ,一元的留言就冒了出来。

因为刚刚下课,马小萌并不准备聊天,她回了两个字“理解”。

“沅陵的酒席很有意思吧?”

“你空间里有张办酒席吃流水席的照片勾起了我的一点记忆。”一元没等回答又继续自说自话。

“哦?说说看。”马小萌不忍扫了对方的兴致。

“我也曾去当地镇上一户姓马的家里走过人家,吃过流水席。”

姓马?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消失。

“婚嫁的喜事吧,看见新娘子没?”

“哪里啊,是丧事,那户姓马人家的爷爷去世,我家跟他家有点认识,所以……”语气中有点沮丧。

马小萌的心里咚咚地敲起了小鼓,继而狂跳起来,是的,一定是的,是李发哥!感谢网络,感谢QQ,让我找到了你!

可是何时又真正“找”过呢?

小萌四年级时,爷爷去世了。爷爷开始是在食堂里做事,后来食堂解散了,爷爷就成了扫街员。爷爷生前极爱卫生,将镇上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纤尘不染,但夏天里是绝对看不到一张冰棍纸的,后来爷爷老了,退了下来,爸爸接着干了两年,捧回了一张省里发的劳模大奖状和一把当时比较时髦的自动钩把伞。那黑色的自动伞只要一摁按钮,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伞面就悠悠地张开了,马小萌可喜欢这伞了,可这把伞后来被健忘的马小帅弄丢了。马小萌总觉得丢掉的不仅是伞,还有爷爷和父亲那几年的故事。

爷爷的去世有点戏剧性。原本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已经大有好转,父亲便放心地去村子里打牌了。后来爷爷说想吃荷包蛋,母亲就起床煮了两个,可是爷爷只咽到喉咙就卡住了,他猛烈地敲着木壁板,等母亲赶到时已经回不了气。马小萌清楚地记得母亲叫醒了哥哥和自己,然后她去村里叫父亲。兄妹俩都不敢做声,也不敢哭,就呆呆地坐在另一间房里,难过着,害怕着。

按村里风俗,马茂盛要置办酒席,由于来往了一次,这次去厂里购物时,马茂盛又去了李发家。爷爷上山前那天是大葬夜,李发和他爸爸来这磕了几个头。

当时心中只有北岛只有舒婷的李发,成为了那次酒席中的关注点。他被父亲逼着在灵堂里跪了一会,转了一圈,很快地回到了厂里,却把记忆深深地留在了一个女孩心里。

再后来李发哥全家何时搬走的呢?却怎么也记不起具体时间。

马小萌开始搜索,打开县志办的网站,感谢资料的保管者,详细的记载还原了一段马小萌不知道的历史。

一九六六年。

……

十一月,国营五一机械厂在县城南岸建成投产。一九八六年更名为中南传动机械厂。

……

是年,国营五二机械厂在苦藤铺公社长冲坳建成。一九八六年更名为长江动力机械厂。

国营五三机械厂在麻溪铺公社坳门头建成。

找不到搬迁的时间。

也许,很多故事原本没有结尾。

《清明情思》之三。

要看的地方太多了,毕竟随着自己的父辈在此生活了二十年,而且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尽管这是一个偏远而贫穷的地方,尽管这地方一文不名、默默无闻,但它留下了一群人的记忆,这群人有的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甚至没有力气再回去看一眼,但我们这些随父辈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人,仍然会持续着这种执着的怀念。这里的一山一水,我们百看不厌。我们会对任何一件残破的物件泛起时间的回忆,历史无情地试图消磨岁月的痕迹,但心中的怀念是抹不去的。

临走时是下午,前面的汽车快活地鸣叫了几声,几个围着看热闹的小孩拿着糖果兴味阑珊地散去,转眼间空空荡荡的地面上,静悄悄地摔碎了一捧阳光。旁人的生活,从此并不会有什么减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增加。

一群怀旧的人走了,大山归于平静,伴着清明的脚步,春天的裙裾踩着如水的月光,心中的情感会泛起记忆的长河,历史的火光会点亮了一张张怀念的脸。我们祭奠远去的日子,当那份蕴藏在心底的激情成为一支歌时,我能够感觉到这迎面而来的四月,成为一种纷纭的思绪,犹如纷飞的雨丝纷纷扬扬,穿行于千年的守候。而今,所有穿越情感的岁月,都在时间的琴弦上变得脆弱。没有人告诉我,是谁眼角漾动的泪花,或许正是因为离不开这深情仰望的风景。

……

现在,马小萌看文章的心情不同了。不再是走马观花,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带着复杂的心情认真读文,有时也带着挑刺的心态反复咀嚼。

“做我的QR吧。”看见她在线,对方很快发来一行字,用两个字母代替了两个汉字。

马小萌没看清,想问问,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脸先热了。她敲出字来:“你没有亲人吗?你的妻子和儿女难道不亲吗?”

“换个词,不是亲人……当然,有点像。”

马小萌想了想,敲下两个字“不懂”。她其实又有什么不懂呢?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了,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了,一个看了不少书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的的人,一个专门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文字让她陌生呢?但她不愿意说破,就像她常常配合女儿玩那些捉迷藏的幼稚游戏一样。尤其是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救命恩人,哪怕还没有见过一面。她感觉,这次自己依然是个高明的能捉住游戏对手的人,她故意诱惑对方“我看见你的鞋子啦,你快出来!”往往这时,女儿会把脚往里一缩,就会发出动静,顺着这动静,马小萌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女儿。

“我头发很短。”她莫名地打下几个字,发送出去。

“哦?怕别人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么?”

“没有,只是喜欢理发。”只差一点,“理发”就变成了“李发”。

“哦?是吗?理发对女性有好处?更干练?或者只是调整心情?”对方善解人意地发了一长串。

马小萌不再回答。她不太喜欢对方哦哦地港台式腔调,

“人到中年的你,变了,知道吗?我不喜欢。”她飞快地敲出这行字,犹豫了一下,又删除了。

十九岁之前的她极少上理发店。记忆中也就是李家姐妹走的那一年理了一次发,再就是高三那年为了节省时间剪了个男式女发,准确地说,应该是女式男发,反正很短。起初是在集市上剪的,小镇上赶集时很热闹,到处乱哄哄的。有个专门收头发的大婶早就瞅上了小萌那把黑黑油油的头发,等马小萌从卖衣服的那端绕过来时,大婶就想好了台词,说妹子你的头发分叉多,缺营养,对身体影响大呢,到时你吸收的营养都被头发吸收了,影响记忆力影响身体,还会影响到你以后结婚生育。马小萌的母亲就在旁边,她一听到还会影响到结婚生育,就动摇了。本来,她觉得女儿头发挺好的,马家男女一直是用农村的茶枯洗头的,用今天的话说,头发也是原生态的,不烫不染不焗油,可是,一听问题挺严重,就劝女儿剪掉,一来不再影响身体,二来还能卖点钱。马小萌自己呢,正羡慕那些短头发姑娘们,每天起床后用手往头上拨弄几下,就可以上教室去了,得省下多少工夫!

“趁着头发价格刚涨,我现在还可以给你出个高价。下一次赶场来,就没有这个好价格了。下一场正赶上农忙割稻,我还不见得到这里赶场来。”那位大婶趁热打铁。

于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马小萌的茶枯洗出来的原生态头发就变成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

“你上次说去过当地一个农户家吃流水席,后来那家怎样了?那女孩呢?你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听说那个小姑娘后来得了一种怪病,大概……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她家里嘛,就普通的农民。”他在后面加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马小萌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他矫情。但她还是发过去一句,“哦,什么病?治不了的吗?”

“听我妈说,就是女孩子每月不来那个,你懂的。”

“你妈知道了也不帮帮她?”她有意刺激他。

“那时我们已经搬到株洲这边的新厂了,大家都在忙着适应新环境新工作。是他爸爸托人带信才知道的。不是刚开始那几年很多人爱回原厂怀旧吗?她老爸托了个熟人,叫我父母帮忙找到原来厂里那个医术很好的皮医生看看,可人家皮医生退休了,搬去海南和她女儿住了。反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反正,是没帮成。我妈说女孩得了那种病是很严重的,也许,我那年救她也只是延长了她几年生命而已。”

接下来是一串省略号。再过两分钟,对方头像灰掉了。

马小萌对着电脑发了呆。她想起了那一年的体检。

那一年是初三,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春天的时候,学校说要体检。对小镇上的初中生来说,全方位的体检还是第一次。大家很兴奋。她一路上像是被风吹着去的。同学们都说,萌萌,你太瘦了,不会查出什么病吧。马小萌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生怕查出什么问题来,影响升学,还会受歧视,更让父母平白地多出一笔医疗开支。

体检结果出来了,除了体重七十斤,医生说太瘦,必须加强营养之外,其他各项指标正常。可是她心里知道,有一项内容体检查不出来,除非自己说,那就是,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可是,她不敢对任何人说。

直到第四个月身体还没有任何动静,有天做晚饭时,她终于把这事说了出来。她那文化水平不高的母亲一开始没注意听,马小萌往火坑里添了干柴,然后又用乡话说了一遍“阿娘,我下面不来那个了。”这次,母亲听懂了,手里正打着的葱花蛋偏了,从碗边泼了些出去。“啊?你做什么蠢事了?你爹晓得要打死你的!”

马小萌一下脸红了,她知道母亲误会了自己,怎么可能呢?自己才十四岁。平日里马小萌受了委屈会马上申辩的,这次她不想,她不想在母亲这申辩,父亲有文化,跟他说他才懂。

父亲马茂盛进屋时,马小萌正在洗脚。在一个木盆里搓着两只骨节突出的脚。父亲说:“看着你瘦,我就急,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们当大人的重男轻女虐待你,只喜欢你哥哥。”

其实哥哥也不胖,只不过自己的瘦衬托出哥哥要比自己更健康。

马茂盛一直怀疑女儿有蛔虫,时不时逼她吃些宝塔糖。

所以当女儿告诉他自己身体有病时,他一点也不吃惊,但是当妻子转述说这个病就是四个月都不来例假时,他又很是吃惊。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他这件小棉袄有几斤几两他马茂盛是清楚的。不就是个爱看书爱幻想受了点委屈就掉眼泪的小丫头吗?要说大人间乱七八糟的那些事,他敢肯定女儿是想都没想过的,至少他觉得自己眼中品学兼优的乖乖女绝干不出出格的事来。

马茂盛第二天就跑去问老黄。老黄是小镇名医,也是唯一和马茂盛有过一点交往的医生。只不过他是管内科的,但马茂盛必须要把女儿的情况跟老黄说。

“你女儿多大?”

“十四。”

“谈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她才初三,敢谈朋友我就打断她脚!”

“她平时听话吗?”

“每年都三好学生呢,还不听话?”

马茂盛回答了几个试探性的问题后懒得再一问一答了,他说“那些,都不可能的,我屋女我了解。上次体检都正常得很。老黄你查下书,会不会有其他查不出的问题。”

老黄从书架最上面一排抽出一本书来,拍拍灰尘,又拿出眼镜戴上,翻了翻,没做声。一会儿,老黄问,“你屋女瘦不瘦?”

“瘦,好瘦,一米五几才七十斤。”

“噢,那还是要抽血检查,去县里面医院吧。“

那一年,马小萌去了四五次县城医院,但似乎都查不出病因。而她的例假也一直没来,身体也一直消瘦着。精神状态倒好,因为正值初三,在如火如荼的学习中,她都忘记了例假这回事。而父母大人,见女儿的肚子在六七个月后还一直保持着原样,没有任何的反应,也就不再担心。

这一年间,小萌吃了无数滴松树脂,吃了无数丛月季花,喝了很多杯蜂蜜,能知道的偏方都尝试了,就是不见效果,亏得还没有任何副作用。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刚从医专毕业的年轻人在小镇上新开了一个个体诊所。红砖瓦房,三层楼,在当时的小镇是一道风景。年轻人的父亲就是老黄。有了这个背景做铺垫,加上周围黄姓的人家多,小黄医生的诊所生意好到不行。事实也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黄有父亲耳提面命,又有科班出生的深厚理论,不到半年,名气就胜出了老子。

马茂盛把高一新生马小萌硬是带到了新诊所。小黄医生用眼神瞟了下她的肚子,然后把她带到了另一间房。他叫她脱下衣服。

马小萌不肯。没做声也不动。

小黄说,“莫怕莫怕,我也是这镇上长大的啊,你要喊我哥哥。你放心,只要检查胸部和肚子,不脱衣服怎么检查呢?”

还好,只解衣服,马小萌很难为情地脱着衣服。她想起了九岁去亲戚家拜年的事。因为床少人多,当时这家亲戚安排小萌和两个哥哥睡在一起,小孩子嘛,有什么关系。小萌是个乖孩子,她看实在没办法也不反对,但就是不肯脱掉衣服裤子,就躺在那里睁着眼睛度过了漫长的一晚。

体检之后,小黄医生很郑重地对她说,没大问题,缺铁型贫血,还有蛔虫引起的其他症状,反正你不懂,按我说的吃药就是。接着还注射了一管红色药水。

一个月后,十五岁的马小萌在经历了一年的停经后,终于见红了。

“沈从文专门写过一篇《沅陵的人》,不知你看过没有,描写三十年代的沅陵县城的事,很有意思。”

“呵呵,看过。”她想其实自己也算个爱看爱写的,哪能对沈先生没有了解呢?但她现在急切想了解的是网络中的一元先生,现实中的李发哥。

“你朋友是不是很多啊,经常和哪些朋友交往呢?”

“生意朋友为主,但也是曾经的同事,不过现在的人都以利益来衡量关系了……我辞职的事,他们都极力反对,因为他们看重的是与我长期合作建立的生意关系。现在都成了过去,人生如梦呵。”

“呵呵,辞职了?弃商从文?”

“五三厂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搬出沅陵后生产越来越萧条,后来破产了。我以前在一个央企当了八年生产处长,去年换了厂长,调到党委工作部当书记,闲职,权力斗争的产物,所以干脆辞职了。现在在杭州,有时也回湖南,哪里工作都一样的。”

“我比不了你,能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当老师很辛苦,但也不错的。”他补充到。

“女性嘛,也没啥大追求,稳定即好。呵呵,还没你的胆量,不敢变动。”马小萌说的是心里话。

“很多网站的编辑都以为我是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呵呵,其实只是好玩。在杭州与很多媒体人士来往较多,所以看起来还不错吧。”

“女人嘛,稳定最好。”一元又安慰道。

“我写不来新闻,偶尔写点小女子的心情文字或是人物访谈稿之类,有空还得向你学习。”

“呵呵,那才是闲情逸致,风花雪月,符合女性的心理;网络却需要更刺激的文字才能吸引读者,现在的人实在浮躁,我本来也喜欢写散文,但没有点击率。新闻评论更容易得到认同。”

“嗯,就是有时语言不要太犀利,因为担心会有人看了不太舒服。”

“没有办法,几乎所有的中国主流网站都担心写手改变风格,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做攻击性的抨击,他们甚至会经常发短信提出具体的目标和要求。这要靠自己掌握分寸,也就是自律。不过我知道把握底线和分寸。”

“嗯,就是注意不要得罪人为好,愿你做得更好更委婉。”

“现在主要是想在我们湖南的生态保护公益上协助做一些事,但也很难,我主要负责网络炒作。”

“天哪?还有这事?你要保护好自己,注意方式。”

一元传过来两张图片,是江豚的公益广告截图。马小萌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画面真美!”

“这次我们的提案,‘帮我们救救它的微笑。”

“作为提案,太诗意了吧。”习惯了为人师,马小萌忍不住要提出自己的见解。

“其实目标是长江生态,因为江豚是最尖端的旗舰物种,处于洞庭湖和长江生物链的顶端,是全世界唯一的淡水豚类,淡水哺乳动物。”

“它们已经存在了两千五百多万年,大熊猫都只有两百多万年。假使不救的话,十年内会灭绝,真的,不夸张。现在我们天天组织渔民和志愿者在洞庭湖上义务巡逻,还好现在整个社会已经有了共识,执法部门也开始配合我们,对滥捕滥捞的人抓到就会进行严厉处罚。”

马小萌就像在大学里听了一堂生物课,有一种被灌溉被唤醒的感觉。想自己整天忙着教书带女,书本外的知识真是少得可怜,而今醍醐灌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最主要的是,这都是李发哥的生活啊,是他现在天天忙碌的事儿呀!她无比感慨,又有些激动。李发哥还是原来那个有理想的李发哥,他在做着一件多么光荣又多么有意义的事呀。夸张点说,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了整个地球,可是,千言万语,她也只打出一句———“真的需要你们,需要有识之士。”

“环境问题已经刻不容缓了,在北京,现在连呼吸都成了问题,雾霾、沙尘暴;江浙这边的河流污染,地下水都不能喝了。不知道沅江的水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清澈,以前我在沅陵的时候,每次过轮渡到中南门,靠岸边都能看到江底。”

“这边肯定也有问题,只是没人提出。现在挖沙的船也多。啊,夜深了,早点休息吧,人到中年,要养生啊。”

“就担心招商引资会破坏沅江环境。好,你早休息,我有空来沅陵找你!”

啊?不会吧,说说而已,网上,谁会当真呢。

可是,不能聊了,适可而止就好。马小萌知道,自己一直要的结果已经知道,再聊下去,只会是庸俗的滥情的故事。而这故事的主人公,不能是自己。马小萌叹了口气,世界真是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半生心愿,了结就好。余下的,除了女儿还是女儿,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哪里有时间精力去续写明天的故事呢?

“我知道你隐身了,别这样,潜水太久会憋出病的。”一元对着马小萌那个代号为佳木的灰色的QQ头像说。

他继续敲到,“最近很忙?”

马小萌在另一端不说话。

确实是隐身了。但对于高明的聊天者来说,她的隐身术比当年那个崂山道士的穿墙术还要蹩脚。她除了不想和一些人说话外,该收发的邮件她在收发,该看的新闻她在看,甚至无趣的电影她也会看,无聊的心情她也在更新,网购她也会凑凑热闹。

“已经一个月了,你不觉得这迷藏玩久了吗?”

是的,不能继续了,只是迷藏,只是孩子间的迷藏,可我们是大人。马小萌差点就要发出这段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其实又能有什么大谋呢?无非是想岁月静好,没有波澜罢了。

“两个月了。你还不现身?那好吧,等你放假,我们见个面。要不,去西藏?你应该很喜欢。”

别,别!马小萌想马上回话,但最终,她没有。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只是,想过一种干净一点清静一点的生活。

可是,你不是打乱了一元的生活了吗?你让他不断地想起他的第二故乡,你让他不断地想起年轻时代,你在他平静的湖面忽然刮过一阵貌似温柔的风。然后,你假装消失了,马小萌,你真是自私。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责备自己。

要不,我承认我是马小萌?可是,那会怎样?然后还等着他来找你,等着让自己在那个人面前原形毕露,以身相报?

或者,我否认我是马小萌?继续着一段网上的痴心或者暧昧,心安理得,像战国时那位宋国人,守株待兔?

算了,就当一切不曾发生。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她叹了口气安慰自己。

转眼间,暑假来了。

转眼间。夏天过了,秋天来了。

转眼间,中秋过了,国庆也过了。

这一天晚上,年级组开了个短会。短会开完,有人打来电话说已经传来了一个邮件,要她接收并修改一下,她就打开了手机QQ。先跳出的是QQ空间。

一元的空间刚刚更新。两秒钟前。是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清明时节才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此刻,再见面,又分别。

我一直以为,再见是一个名词;现在,我觉得,它更是一个动词。名词也好,动词也罢,这个词语,需要勇气才能面对。

当我重新回到西湖边的蜗居,敲下与湘西那片土地相关的文字时,我知道,我的心,隐隐作痛。

审视大山的时候,觉得那山是寂寞的。当真正走了进去,会发现,山是自得其乐的。

二十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厂房已被拆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当我看到那被拆得只剩下几个售票窗口的职工电影院时,我想起了清朝末年圆明园被“八国联军”毁灭殆尽的凄凉景象。可是,要我去恨这里的人,我似乎也恨不起。相反,我想起了那些年清早来厂里卖菜的人,想起了那个红红火火的农贸市场,想起了那些年吃到的绿豆粽子,糯米粑粑。

这山里,还有着一个小型的工厂。高高的烟囱里,依然冒着青烟。山道上不时会有车子经过,有拉货的,有载人的。这山上,似乎也不太凄凉,至少,不似清明时的凄凉。

爱一个地方,爱它的风华正茂,爱它的花褪残红,爱它的潇潇风雨,也爱着它的草木枯黄。一如此刻。

我来到了一户似曾相识的农家。那里,有一株桂花树,刚好花开的时节,橘红色的桂花开了满树。还有很多很多的春兰,没有了夏天时的的花。哎,我又何尝注意过这春兰何时开花何时落花呢?

那户主人家只剩下婶娘和年幼的孙女在家里。听说她家的女儿也在城里教书,我祝福她们全家都好。

我来到小镇的桥上。桥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桥面更宽阔了,路面更平整了。

无端地想起陆游的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至少还有属于他的沈园,还有曾深爱的唐婉,而我,其实什么也没有。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走在炒沙铺就的路上,我怀念以前的沥青路,虽然那路面一到夏天就滚烫,虽然那沥青曾毁了我几双球鞋。行走在小镇,它新旧交错的屋脊,给我一种流泪的冲动,那是只有久别重逢的人才会产生的心境,我甚至在寻找它的臂膀,我需要一个久违的拥抱。

我来到县里的一所学校,希望找到一位朋友。可是门卫拦住了。“找谁?”找谁?我也在心里问自己。

“喔,倒车。”在门卫怀疑的眼神中,我调转车头。

也罢,我来过。我知道有些事是不需要结果的。或许,于这个小镇,这座小城,我只是路人。

我知道人生要懂得接纳痛苦,懂得接纳伤痕,因为痛苦与伤痕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往往以另一种坚毅的美丽点缀了我们人生的风景。

爱,却无法停留无法寻找,世间有许多这样的无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其实,明天来了又怎样,红尘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令你遗憾。但是,明知道遗憾避免不了,我仍深深地期待。明年,我还会来吗?

人生是一场遗失中的寻找。那些流年里温暖的歌声,永远是我最熟悉的旋律。

再见,我的国营五三厂;再见,我的第二故乡。

马小萌看着看着,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他的李发哥来到了沅陵,去了麻溪铺,去了她家里,也来了这学校。聪明的他以这种方式和一段岁月说再见。这再见,是对他自己说,也是对马小萌说,甚至是对一段时光说。

好吧,再见。

就着月光,她在一个叫做“怀泽”的亭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