莠子

2015-06-18 21:32尹守国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向阳蚂蚁男孩

尹守国

早上,男孩是带着满肚子怨气上山的。他的这股火来自他的母亲。也可以说,来自他的父亲。本来是父母之间的事,与他无关,是他自己引火上身的。

刚吃过饭,母亲便吩咐父亲去把谷地里的莠子薅了,说再不薅,就耽误谷子出穗了。当时,父亲正仰面躺在炕上。他先“嗯”一声,翻个身,这才说他的腰疼,改天再说吧。这并不是借口,父亲确实有腰疼的毛病,是当年打石头时落下的,都疼十多年了,腰上被狗皮膏药贴得像长着癞斑的狗皮。

见父亲迟迟没动弹,母亲便在当院边喂猪边用铁勺子敲打着水桶骂起来。她说你们这帮没用的废物,光知道吃闲饭,吃饱了就上窝里趴着……从母亲的嘴里和手上发出的声音由弱渐强,吓得圈内的三头猪都龟缩在墙角上,不知所措。母亲见它们不老老实实地吃食,多管闲事,似乎更加愤怒了,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头砸过去,说你们真是一群猪,一群笨猪!

男孩正坐在炕梢做暑假作业。他停下手中的笔,一边支棱起耳朵听着母亲走里走外地叫骂,一边隔着炕桌看着父亲。他真希望父亲能跳起来,窜到当院打母亲一个嘴巴;或者跳起来,对着窗外骂几句;哪怕是跳起来,摔个暖瓶茶杯什么的。但父亲没有,他就那么无动于衷地趴着,像是听着催眠曲睡着了。这就迫使男孩不得不跳起来,从炕上一下子弹到地下,趿拉起鞋,在转身时,狠狠地瞪父亲一眼,出去了。路过母亲身边,他同样瞪了母亲一眼。

因为是放暑假,当街的小孩子比以往多一些,都聚集在李二歪家门口的大榆树下。今天,刘忠家的二儿子娶媳妇。据说新娘子是个哑巴,他们都等着看热闹。男孩低着头穿过人群时,被一个同学拉住,让他也等着抢喜糖。男孩不屑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刚出村口,便一路飞奔起来。

在路上,男孩超越好几个上山的人。他没跟那些人说话,那些人中有跟他说话的,他也没搭理人家。那些人也并没在意,都以为他在练长跑,顾不得说话。男孩打小就善于长跑,在学校里,他是长跑队的主力。每次开运动会,不管是校内的还是全镇的,他都是长跑冠军。他跑步的样子,像只逃亡的梅花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滚动。他的头向后昂着,眼睛直视前上方。他不在乎脚下的路,遇到有坑凹的地方,感觉到了,便直接跳跃过去。他不论是去哪里,只要是这段距离能让他跑起来,便没有走着的时候。

男孩上山是去薅莠子的。

在没上学之前,男孩就跟着父亲上山薅过莠子。开始时,他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每拔掉一棵,男孩都凑上前去看一眼,问父亲什么是莠子?父亲曾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说谷子是人们种的苗,莠子是野生的草。他虽然听懂了,但在地里找了半天,还是无法识别这两种长相差不多的东西。他又问起识别的方法,父亲指着手里的几棵莠子说,如果整片地里的谷子根部都是绿的,那么根部是红的那种便是莠子;如果谷子都没出穗,那么先出穗的便是莠子。他听完后便跑到父亲前边,按着父亲所说的原则,发现疑似莠子的,就招呼父亲,经父亲确认后,便拔下来。那天,整个地里的莠子基本上都是他清除的,到中午回家时,他已经能完全识别了。

来到地头,男孩似乎并没停顿,而是直接冲进谷地,只是速度减缓些,像是竞走。他没像以往那样每个单程薅两条垅,左右兼顾,而是只盯着左边的这条垅。他觉得身体被一种气流推动着,有用不完的力量,只有跑,才让自己舒服一些。

地里的莠子并不像母亲说的那么多,有时候跑几十米才遇上一棵,就算是不薅,也不会影响到谷子生长。男孩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每天都撵着父亲上山?好像父亲就是地里的莠子似的,不拔出来,就会影响庄稼生长。他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赖在家里头不乐意上山,虽然他的腰疼是真的,可干这种活计,还是应该没问题的。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谷地里年年都会出莠子,要是没有这种东西,人们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没用五分钟,男孩便跑到谷地的北头。他没做停歇,就像长跑时在弯道处一样,很自然地转向下一条垅。谷地总计十九条垅,他第八次返回来时,是兼顾着两条垅的。他确实有些跑不动了,尽管还在坚持着,脚步却十分地凌乱。在快到地头时,向前踢了一脚,左脚上的布鞋飞出去,落在一片树荫下。他又把右脚的鞋也同样甩出去,两只鞋落在一起,只是一只鞋尖朝南,另一只鞋尖朝西。

“飞鞋”这种功夫,是男孩刻苦训练出来的。他打小就穿母亲做的敞口布鞋,鞋穿的时间过长,鞋面松驰后,便有些不跟脚了。有一次,他跟葛向阳打起来,想踢人家,却把鞋甩出去,而那只鞋又恰好打在葛向阳的鼻子上,且打得很重,把葛向阳的鼻子打出血了。本来是件很丢人现眼的事,却因为误打误中而事半功倍。过后同学们都说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却矢口否认,说这是他的独门暗器,只是不轻易使用罢了。同学们还是不信,他便跟人家夸下海口,说你们等着,哪天我们再打起来,我表演给你们看。

从这天开始,男孩只要有时间,便到西树林子里做专门的练习。他选择一棵比较粗大的树,在树干上用小刀刻上葛向阳的名字,做为攻击的目标。还制订一套很科学的训练方法:每天在原来的距离上往后退半步,每次练到弹无虚发为止。

一个月后,男孩再次跟葛向阳较量时,果然又用上了。这次他把两只鞋全都甩出去,一只击中对方的脸部,另一只打在对方的后脑勺上。他们是在操场上交手的,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见证了这一过程。这之后,包括葛向阳在内,校园里没人敢惹他了,他从此便失去施展的机会。不过,他并没让这项技能因此而荒废,每天都要练习几遍。在上炕之前,他都是先退到炕对面的箱子边上,把鞋甩向炕沿下边的鞋洞里,基本保持着百发百中的记录。他把这个看成他的一项本事,为此自豪着。在他的内心里,“飞鞋”与长跑是不一样的。他拒绝承认长跑是一种本事,认为跑有逃的意思。一个男人,能跑应该是一种不光彩的表现。

男孩光着脚来到树荫下,一股清凉从脚底下涌上来,弥漫至全身,似乎把他的疲惫赶走一大半。他靠着树干坐下,放眼望去,风吹动着谷苗子微微荡漾,一浪一浪的,让他联想到了大海。尽管他没见过大海,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大海的渴望与想象。他想如果在波涛上游泳,应该是一件很美妙很惬意的事情。正当他的思绪刚到中流击水的时候,感觉到脊背上痒痒的。他把右手抬起来,顺着脖子后掏过去,捏出一只蚂蚁来。

“你他妈的找死来了。”男孩对着蚂蚁愤恨地骂道。又对着手指吹了两下,便把蚂蚁放到嘴里。一股酸酸的滋味涌上舌尖,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并咽着口水。他打小就喜欢蚂蚁的这股味道,平时虽然不特意去抓蚂蚁吃,但一经遇见,总要消灭几只。在放入嘴之前,他习惯性地对着它吹一下。他也知道这样做吹不走蚂蚁身上的脏东西,但吹过了,给他的感觉就干净了,吃起来也放心了。

男孩挪了挪屁股,发现屁股下边有个蚂蚁窝。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树枝,随手折下筷子长短的一段。把棍子横在地面上,把蚁穴上边的那堆浮土扒拉走,便顺着那个洞,往下挖去。那些被他挖出来的蚂蚁四散奔逃着,有的竟然慌不择路,爬到他的树棍和手上。他把嘴里的这只蚂蚁用舌头舔到嘴唇上,突然喷出一口气来,像吐瓜籽皮一样,射出老远。又从手背上捏起一只活着的,放入嘴里。他感觉到那个小东西在嘴里挣扎着,甚至是在攻击着他的舌头。他用舌头在嘴里来回搅动着,把蚂蚁夹在舌头与上牙膛之间,用力地去挤压着。嘴里的酸味越发浓重起来,蚂蚁也渐渐失去了反抗能力。

在挖到木棍一半的深度时,男孩终于找到那只蚁后了。他把蚁后的两只翅膀扯去,替换嘴里的那只工蚁。他对蚂蚁世界还算有一点了解,知道蚁后是这些小工蚁的母亲,在这个家里有着绝对的统治地位。他每次挖蚂蚁窝,都是找到蚁后为止。在他的感觉里,吃了蚁后,就等于吃光了这个蚂蚁家族。

男孩本来是不急于回家的,他不愿意看父母那两张紧绷的脸。当他把蚁后放入嘴里时,突然惦记起那个哑巴新娘来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新娘子下车后,是要经受考验的。当街那么多人围着她拉拉扯扯,她又不会说话,一定很难堪。男孩想赶回去,把二胖和狗子这些能折磨人的同学约出去打鸟,好让新娘子少受点委屈。

男孩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葛三的。他们本来距离很远,但男孩跑得飞快,两人之间就越来越近了。当他从背影上确定前边是葛三时,竟然慢下来。他不愿意接近这个人,觉得他有点像自家谷地里的莠子。

可葛三走得实在是太慢了。在男孩的眼中,他根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爬行,像一只蜗牛甚至是一只蚂蚁。男孩实在等不及才决定超越过去。就在他离葛三距离几米的时候,他左脚上的鞋竟然飞出去,击在葛三的屁股上。

葛三被这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立即停住,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

男孩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缓冲两步,也停住了。

两人对峙一会儿,男孩有恃无恐地向他的鞋走去。

“操你个妈的,这么大个小子了,还没个正形。”葛三忿忿地骂一句,转身走了。

男孩刚把鞋勾到脚上,正蹲下去提鞋跟,听到葛三骂他,突然窜过去,从背后冷不丁地踹了葛三一脚。他的腿抬得很高,是照着葛三的屁股去的,可葛三往前走了半步,脚落在了葛三的小腿上。葛三被蹬了个趔趄,向前跑出两步,才停下来。

看到葛三那副狼狈样,男孩竟然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笑着。尽管他被葛三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住脖领子,被当成毽子踢了两脚,但他脸上的笑意始终在肆无忌惮地蔓延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的蔑视,像锲子一样锲入葛三的眼睛里,疼得葛三抖抖手,甩鼻涕般地把他丢到地上。

这次交锋,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但男孩觉得自己在这个瞬间突然长大了,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把头往后昂了昂,带动着胸脯挺拔起来,以一个胜利者应有而特有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着。

片刻的开心过后,男孩的愤恨又袭上心头。他并不在乎葛三踢他的那两脚,那两脚踢得并不疼,他知道葛三是没用力气的。但他在意葛三骂他的话,特别是跟他母亲有关的那句。这样的话虽然别人也不止一次地骂过他,但别人骂的时候,他并不敏感,知道那只是在骂他,说说而已。合庄人在骂人时,基本都用这句话开头,他都听习惯了。可这句话从葛三的嘴里吐出来,就像针一样,直接扎在他的心上。

其实,男孩也是在近两年内才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他是从猪牛羊狗这些动物的身上感悟出来的。每次看到那些动物交配的场景,他就想起六岁时做的一个梦来。

那年,男孩远在黑龙江的姑父死了,父亲去发送他姑父。父亲走后的当天晚上,男孩就梦见葛三睡在他家的炕头上,在跟他母亲小声地说着话,母亲还不断地提醒他小声点。这是男孩在第二天早上醒后想起来的,他认为那只是个梦。他几乎天天做梦,也没当回事。可是,这样的梦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了。这次他梦到的不是葛三与母亲说话,而是在与母亲打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还发出啪啪的声音。那时男孩的胆子很小,特别害怕打架的场面,每次看到别人打架,他都跑得远远的。就连父母吵嘴,他都吓得直哭。他听到葛三在打他母亲,吓得紧紧地闭着眼睛,甚至是屏住呼吸。

第二天早上醒来,男孩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把母亲的被子撩开,他想看看葛三打母亲哪儿了,打红了没有。母亲被他弄醒,问他干啥?他便把梦到的事情与母亲说了。让他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非常生气,把他推个跟头并高声地训斥他,说梦是假的,梦到的事不许乱说,再乱说是要被老风婆子刮走的。那时候,男孩除了害怕打架,就是害怕刮大风。特别是看到旋风后,总吓得大哭。他听姥姥说过,每个旋风里面都有个老风婆子,哪个孩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刮到天上去。所以有关这两次梦的事情,他一直也没跟人说起过。

但男孩每次看到葛三,都会自然地想起那个梦来。看到葛三的儿子葛向阳,便想起母亲被打时发出的声音。他就是从打葛向阳开始迷恋上打架的。他第一次打了葛向阳,竟然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跟母亲请功,以为母亲能表扬他两句,没想到遭遇一顿痛骂。要不是父亲用身子挡着,母亲伸过来的巴掌差点就打在他的头上。过后父亲问过他为啥要打葛向阳,他害怕老风婆子而没敢说实话,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撒谎。当他一点点地长大,不再害怕老风婆子的同时,也明白那样的梦是不能说出来的。特别是对于他的父亲,只能一次次地将谎言进行到底。

村里响起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男孩知道迎亲的车已经回来了。他有些失落地环视着路的两边,全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根本没有可以绕过去的路。他想坐下来等一会儿,等葛三到家后,他再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如果葛三发现他在路上坐着,会认为他因为害怕而不敢走了。

男孩盯着葛三的屁股,走走停停。估摸着葛三离开他的有效射程,便把鞋飞出去,落在葛三的身后,再跑过去,穿起来,像自顾自玩似的。他的鞋每一次落地,葛三都回头看一眼,他们就这样一直折腾到村口。在路过刘忠家门口时,地上除了鞭炮炸响的碎屑还有些花花绿绿的糖纸,门前早已经没有人了。男孩向院子里望去,很多人走里走外地忙碌着,他的母亲也在其中。

男孩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合庄人。庄上的每户人家,都跟她沾亲带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总是不请自到,而且是自始至终地帮人家忙完。男孩知道母亲不愿意待在家里,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躲避父亲,也是为阻止父亲参加这样的活动。在她甚至合庄人的眼中,父亲只是个外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父亲的老家是石匠沟的,离合庄三十多里,交通十分闭塞。用母亲的话说,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男孩曾跟着父亲回过两次老家,满山除了石头,几乎连树木都没有。那里的男人,全部是石匠。父亲从十六岁时,就跟着人们上山打石头。男孩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起过,母亲是他花六千块钱买来的,这钱是他用八年的时间攒下的。这句话是父亲在跟母亲打架时用的回马枪或杀手锏,就像男孩在打架时的“飞鞋”一样。父亲每次说完这句话,母亲不管是吵得多欢,闹得多凶,都会立即蔫下来。男孩也曾听邻居女人半头半尾地说起过,说母亲本来有自己的心上人,是姥爷为了给大舅和二舅说媳妇,才把她卖给父亲的。据说母亲当初是情愿的,但结婚后就反悔了,说是被家里人逼的。为此,她还跑到法院要求过离婚,可父亲坚持说离婚可以,但得把钱还给他。当然,这些事是在男孩没出生前发生的,自打有了男孩,母亲就没再提起过离婚这两个字。

母亲不在家,男孩的心情自然是放松一些。他走到院子当中时,就把两只鞋甩到井台边上。他拿过一只水桶来,压了满满的一桶水,先蹲下去,趴在水桶边上,喝个饱,顺便把头扎进水桶里,把头发、脸和脖子一次性洗了。跟前没有毛巾,他就猛烈地摇着头,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并抬脚把水桶蹬翻,让水漫过自己的脚下,顺便把脚上的泥土涮去。男孩是个爱干净的人,从春天到秋天,每天都这样洗两次。就连冬天,也用凉水洗头洗脚,只是在屋里罢了。

水桶翻倒的响动惊动了父亲。他坐起来,趴着窗台骂道,操你妈的,那么大个小子了,不老实地在家学习,就知道跑出去野。人家娶媳妇,跟你啥关系?看把你们娘俩忙得都找不到北了。

父亲骂完后,又把头缩回去。

男孩没去理会父亲的话,知道父亲误解他了,以为他和母亲一样,是去刘忠家了。他在井台上来回地走动两圈,让滚烫的石头把脚煲干,穿上鞋,从厢房的窗台上拿起弹弓,并随手抓了把提前晒干的泥球塞在裤兜里,出门打鸟去了。本来在回来的路上,他还惦记着完成今天的作业,是父亲的那几句话,让他放弃了。

男孩踢葛三的事,母亲是第二天上午知道的。她从当街回来时,脸沉得像紫茄子皮似的。母亲平时脸上的颜色挺好看,除了略黑点,在合庄同龄人中,算是漂亮的,只是她一旦生气,脸色就变紫。合庄原来的赤脚医生说母亲有心脏病,早就建议她去检查一下。父亲也几次劝说她去,可母亲好像并不在乎,说她早死早省心。

母亲进屋后,直接冲到男孩面前,先扯过男孩手中的书扔向窗外,这才骂道,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连点人情大道理都没学会。葛三怎么惹着你了?你凭啥踢人家?他和你爹岁数差不多,是该你踢的吗?母亲越说越气,竟然举起手,照着男孩的头上扇去。

男孩并没躲闪,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脸上闪烁着淡淡的笑意,像是盼望已久的事终于如愿以偿的感觉,在低头的同时,还把脑袋往前探了探。

啪的一声过后,男孩并没感觉到疼痛。他抬起头来,看见父亲的手横在他的面前。

母亲愣一下神,紧接着又抬起手来,在父亲的肩膀上和后背上打了两下,这才停住手,冲着父亲嚷道,天下没有你这么护犊子的,孩子在外边惹这么大的事,你还惯着他,你想让他以后长大了杀人放火呀!

父亲显然是侧着身子扑过来的,他的两条腿,还在炕头上。他把腿抽过来,端坐在男孩面前,指着母亲说,我就护着了,你怎么着吧?葛三肯定是惹我儿子了,要不合庄这么多人,我儿子怎么没踢别人,单单踢他?就算是我儿子踢他不对,你问他想怎么着吧?踢坏了,我去给他看病;踢死了,我去替他偿命。父亲越说越激动,竟然抬起手来指着母亲的鼻子说,你要再敢动我儿子一指头,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父亲的声音洪亮,语速从容,每一个字出来,都像是扔向母亲的一块砖头。

母亲确实没再往前来,而是退到箱子边上去了。嘴里虽然还在骂着,但声音在渐渐地减小,最后只是反复地唠叨自己的命不好,不如死了省心。

男孩安详地躲在父亲的身后,觉得刚才的一幕就像是变戏法似的。母亲进屋时,父亲还在炕头趴着。他是啥时候坐起来的,男孩并没看到。母亲抬起手时,父亲又是怎么扑过来的,他也没看到。父亲平时总是两只手掐在腰上,连转身都慢腾腾的并伴随着龇牙咧嘴的表情。今天竟然跟换了个人似的,像风一样的迅速,像石头一样的坚硬,这让男孩感觉到很踏实。他把头轻轻地贴在父亲的后背上,静静地靠着。他嗅到父亲身上的那股汗水味和旱烟味,觉得现在的父亲,才是他心里真正的父亲。

母亲依靠着箱子边上磨叽一会儿,便拿起一只没纳完的鞋底,气呼呼地往当街走去并没好拉气地摔上大门。

母亲走后,父亲双手撑着炕,一点点地往炕沿处移动着。他下地后,穿好鞋,回头瞅着男孩嘿嘿地笑着说,“来,儿子,下地,和爸上山薅莠子去。”

“昨天上午我都薅过了,我就是在回来的路上跟葛三干起来的。”男孩说完后,立即意识到接下来父亲一定要问他为啥跟葛三打起来的事。他紧张得有点哆嗦,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的脸都涨红了,手不停地扯着背心的前襟。

可父亲并没有问,好像男孩为什么踢葛三并不重要,而踢了葛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仍旧嘿嘿地笑着说,“我儿子真是长大了,都会替爸干活了,往后我就省心了。”父亲说着,很艰难地弯下腰,把男孩的鞋拿起来,放到炕沿边上。

男孩只好跟着父亲上山去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见到路上的人,总是老远就打招呼,不等别人问他干啥去,首先跟人家说是去地里薅莠子。他又指着身后的男孩说,“我儿子昨天都薅过了,我不放心,再去检查一遍。”

父亲说话时,腰板挺得溜直。从神情上看,好像是去做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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