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鱼听到我的忧伤

2015-06-18 21:32李子胜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三院子爸爸

李子胜

不一样的声音就是王小军内心不同心情的开关。

他和伙伴们玩得满头大汗时,妈妈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就是他烦躁心情的开关。妈妈扯着嗓子一喊,吧嗒,一道开关打开,他心里顿时烦恼无比,他舍不得就这样结束游戏;而躲在屋顶很薄的屋子里听到刺破墙壁和门窗的风声雨声时,王小军喜欢静静地躺着不动,觉得自己的身子正在被这些奇异的声响洞穿,一些声音涌进身体里来,风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不停地吹,雨在不断地敲打,他喜欢胡思乱想的开关就被打开了,整个人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夜半时候爸爸那如雷的鼾声,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挣扎在爸爸讲过的厉鬼与侠客的恐怖故事里,他不得不努力把自己想成拿着一根铁棍的神奇猴子,与侠客合伙驱赶黑暗里那些让他心惊胆战的厉鬼;每个周末的清晨,他还在睡意朦胧中徘徊,爸爸起床弄出的开灯声穿鞋声,以及妈妈为爸爸炒鸡蛋时蛋液滑进铁锅立即被热油包围后迸溅起来的嗞啦声,则好像开启了他嗅觉和味觉的开关,让他对一顿鲜美的熬鱼充满了甜蜜的期盼。

夜里,雨水把屋顶当成一面大鼓,敲打了整整一夜,鼓声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如同除夕夜才有的鞭炮齐鸣,小的时候很像妈妈在屋檐下簸陈米的沙沙声。

这天早上的声音是他甜蜜期盼的开关。只是在这开关开启之前,响起了一句低沉的喊声。二哥,起了。爸爸被窗外的喊声电击了一下似的,腾地坐了起来,马上和外面的喊声应答,白老弟,这就起,你们几个门口等我一会儿。随着爸爸的语声落地,紧接着响起了王小军熟悉的开灯声穿鞋声炒鸡蛋的嗞啦声。

炒鸡蛋的香味除了让他不停地吞咽口水,就是把他从睡梦里干净彻底地拉出来了。他闭着眼,闭着眼他就看到了盖着木锅盖的铁锅锅沿儿四周欢腾的白雾,然后就是端上饭桌的盘子里颤巍巍香喷喷的鱼肉,还有就是不停伸向鱼肉的一双双筷子头儿。

天大亮时,秃老三站在院门口喊他时,王小军正趴在铁锅上寻找残留的炒鸡蛋的碎屑呢。

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正在仰着脖子悠闲地喝着地上的雨水,母鸡仰脖子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生病吃药时,脖子也需要这样一仰,药片才能咽得下去。

他和秃老三各自举着根长竹竿走到院门口,竹竿先从门口探出身子,他俩才斜着身子挨出院门,竖起竹竿架在肩头继续走,他俩看起来就像拿着长矛枪的童子军。秃老三手里还团弄着不停地钻出他手指缝隙的嫩红的蚯蚓,他们的目的地是驳盐沟。路过小臭家门时,小臭正拿着根破竹片,对着几只飞来飞去的土蚂蚱喊,杀,杀,杀杀。看到他俩,小臭就跑进院子,出来时,他的肩头也扛了根细竹子做的鱼竿。

到了堤埝上,他们的凉鞋已经黏上了厚厚的泥巴,走路就像穿了巨大的泥鞋。三个人干脆把鞋都脱了,扔在一边。他把鱼线绑在竹竿梢子上,取一条蚯蚓在掌心拍了拍,把蚯蚓肚子里的稀泥都拍出来了,然后用黏糊糊的手指掐断蚯蚓,给鱼钩上鱼饵。等把鱼钩下好了,丢下鱼竿,他们仨就没事干了。

雨后天气很好,天透亮得像他们班教室刚擦完的玻璃,水面油一样粘稠、安静,远处几只鱼鹰在水面上飞。驳盐沟本来就没多少鱼,夜里的雨水让驳盐沟的水蓄得满满的,这样一来,鱼儿更难上钩了。

大人们去打河鱼了,王小军说。他说这话时,还往四外望了望,好像他已经看到大人们在河边抡着渔网。

嗯呐,他们打鲫瓜子黑鱼棒子鲤鱼拐子去了,秃老三也随着王小军说话,也向远处望着。

小臭吞下一大口口水,也随着他们把目光投向远处。

不是去桃园、辛庄,就是去东坨子了,肯定没去海边,王小军说。

嗯,没去桃园,也没去辛庄,是去了东坨子,早晨我听我爸说的,他喝完了热面汤,说去东坨子西边大沟打鱼,那里下完雨会开闸放水,有流,鱼厚,秃老三说。

他们住的地方,东面靠近渤海,海边这些渔村的名字,自然和对海鱼的记忆有关。西面是几个种大庄稼的农村,那里密布淡水沟渠,可以捕获淡水鱼。在王小军的记忆里,地名不同,那里所产出的鱼也不一样。

小军和秃老三对视了一眼,目光交错而过,他们不约而同地龇着牙乐起来了。他俩知道,每次大人们一起打渔归来,两家的院子就会无比热闹。他们的院墙就是一些破砖头码起来的,到处都是缝隙,阳光与风可以在墙面上随便穿行;墙头很矮,只能遮住多半个身子,母鸡们高兴了,都可以蹿上墙头,跳到邻家院子里刨食。所以,他们彼此能看到邻家的热闹,更能听到欢快的笑声。

王小军喜欢在鱼香和酒香缭绕中听大人们说话。秃老三的爸爸亮着嗓子喊王小军爸爸二哥,他爸爸回喊对方老弟时,王小军的心会暖洋洋地颤悠一下,好像两个大人真的成了亲兄弟。大人们不是在这个院子吃鱼喝酒,就是在那个院子喝酒吃鱼。他们喝酒,每次会喝很久,他们快活的样子像节日里亲人的聚会。这种氛围里,大人们基本不会瞪眼睛呵斥孩子们,王小军和秃老三便会在桌子边肆无忌惮地盯着桌上的熬鱼吞口水。这时,王小军的爸爸会夹一筷子鱼肉,招呼秃老三吃;秃老三的爸爸,则会往王小军嘴里喂几块鱼肉。秃老三喊王小军的爸爸二爹,王小军喊秃老三的爸爸白叔。一次,白叔家腌鸭蛋,放在当院的鸭蛋坛子进了雨水,咸鸭蛋变臭鸭蛋了,白婶把舍不得扔掉的臭鸭蛋煮熟了,先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没剥壳时,鸭蛋热乎乎地诱人,可敲开蛋壳,臭味就像半路的劫匪一样跳出来,赶跑了所有的好心情。他俩努力几次,屏住呼吸把鸭蛋举到嘴边,可是狡猾的鼻子还是遭遇了强烈的恶臭,他俩谁也吃不下。比臭豆腐还臭呢,他对秃老三扮着鬼脸说。当晚,大人们一起喝酒吃臭鸭蛋时,他看到大人们毫不在意臭鸭蛋的恶心气味,他就有些幸灾乐祸,觉得大人们好笨,那么臭的味道居然闻不到,是喝醉了的缘故呢,还是大人的嗅觉要比孩子们迟钝?反正他和秃老三看得捂着鼻子乐出了明晃晃的鼻涕泡。

太阳渐渐高起来了,炉火一样的烫,三个人的脸上,汗珠子小虫子一样钻出额头,在脸上蜿蜒着向下爬,王小军挥手把它们崴开,甩在阳光里。鱼漂像睡在了水面上,小臭不耐烦地把自己的鱼竿举起,又砸进水里,鱼线锋利地劈开柔软的风,发出嗖的一声。

就在他们把几条小鱼拉出水面后,王小军听到了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是弟弟。弟弟的人还隔着老远,声音已经凄惨地跑过来了。王小军远远看到弟弟的脸被阳光包围了,明晃晃的阳光在那张小小的脸上一闪一闪,就在这闪烁中,他还看到弟弟屋檐滴水似的光闪闪的眼泪。

王小军,快回家,爸爸他们打渔,淹死了,妈妈———说到这里,弟弟用手指着家里的方向,哽咽着说不出话了,肩头因为猛烈的抽泣不停地耸动着。

王小军提起扔在地上的鞋子,抓起弟弟的手跑了起来,弟弟没几步就慢下来了,王小军低头看,弟弟光着脚丫子,他的鞋不知道被哪块泥地粘去了。

家门口聚了很多人,穿着各色的衣服,王小军立刻泪眼模糊了,只觉得很多不同色彩的身影———男的、女的,大人、小孩在晃动。然后是哭声,女人的哭声,在人群遮挡着的院子里,这哭声不屈不挠地响着。

妈妈坐在院子里,她身上像刚发生了一场龙卷风,乱糟糟的,沾满了泥水,头发像刚从爆米花锅里钻出来,蓬松凌乱地披在肩头。几个大娘大婶在一旁站着,她们都是束手无措的样子。王小军的出现让妈妈再次大放悲声,妈妈一把搂住他,闷雷一样的哭声从他耳边源源不断滚过。王小军低着脑袋,各种声音在响,争先恐后地响,交错着,冲撞着,乱哄哄的。王小军茫然地望着大家,他感觉自己的大脑里正落着一场雪,好大一场雪啊,白茫茫的,一片铺天盖地的白,一片空茫,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听不清大家具体在说什么,争吵什么,议论什么。妈妈继续哭,他就呆立着被妈妈搂在胸前。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聚集了好多人,他们拥挤在一起,组成了一道高大的堤埝,把风与阳光都挡在了门外。

马路那边有群人推着排子车来啦。人群里谁喊了一声,人群就像洪水冲垮的大堤一样哗啦啦溃退,都被无形的洪水推向了马路那边。这一瞬间,王小军感到妈妈突然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瞬时变成了棉花垛,软塌塌的,瘫在了地上。

王小军和妈妈一样,在原地呆愣着,母子俩像无路可走束手就擒的罪犯,等待噩耗将他们击中,蹂躏,打垮。

王小军听到乱纷纷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他全身颤抖,恐惧得闭上了眼睛。可是这声音像水流遇到堤岸阻拦一样突然转向,涌到了白婶家院子,紧跟着响起了白婶被酷刑折磨一样的惨烈哭声。王小军和妈妈都哆嗦了一下,这时候弟弟满脸通红跑进来了,边踉踉跄跄跑着边高喊,爸爸回来了,是白叔淹死啦。弟弟的声音还没有落地,王小军已经箭一般窜出院子,他看见全身湿漉漉的爸爸已经扶着门框站在院门口了,爸爸目光呆滞,眼神恍惚,身子显得摇摇欲坠。

妈妈痴痴地看着爸爸,望了好一会儿。她的样子像过年时候的村戏演员,从台上的戏情里走出来,走到了后台。一从剧情里走出来,就立刻把悲伤表情换掉了,她忽然欢快地低叫一声,惊喜地挥舞着双手冲向爸爸,举起双手又放下,然后又举了起来。爸爸的表情却一点都不激动,他甚至显得出奇地冷静,拖着双腿走过妈妈身边时说,给我找身干衣服。妈妈的手才有了着落,妈妈随爸爸进了屋,双手伸向屋子里的柜子,王小军也跟了进去。

妈妈边翻找衣服,边颤声说,有人捎信儿来,说是你淹死了。

爸爸愣了一下,自言自语说,哦,是我让东坨子的人赶紧来送信,我报的是自己的名字,让给咱家送信,传话传错了吧。

爸爸没淹死,王小军心里的快乐突然炸开了花,淹死的不是爸爸。

王小军又走出屋子,外面都是悲伤的声音。他隔着墙头往白婶家院子里看,白婶被刚才的几个大娘正往屋里抬,人影闪过的缝隙间,一辆两轮的木排子车摆在院中,车上露出一个脑袋和两只泥脚,那分明就是淹死的白叔。

王小军蹲在墙根下,不敢再看墙头那边,他把耳朵里多余的声音驱赶干净,用力聆听邻家院子,就在这驳杂凌乱的声响中,他觉得心头在一阵一阵地恍惚,悲伤的声响像一小块儿乌云,刚才还笼罩在自己家上空,这会儿已经飘到秃老三家屋顶上去了。

两个大人从他身边走过,进了他家屋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都是爸爸的渔友:周叔和王叔。紧跟着,屋里传来了说话声。王小军走进屋,刚进屋的大人们站在里屋床边,爸爸靠在床头的被褥垛上,眼睛红红的,头发还没干透,打着绺。王小军静静站在大人身后,听他们说话。

他仔细听每一个字,就像在地上寻找口袋里漏掉的钢镚儿一样仔细,他认真地把每一个字捕捉到,捡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心里。

闸门放水,老白把网撒出去,人就被网拽进水里,被水流卷走了。这是爸爸在说话。

嗯,水流太猛了,水性再好也不行,我当时离得远,听你喊了,才知道他掉水里了,周叔说。

是啊,他人掉水里后,马上被水卷没了,我离他最近,有十几米远,爸爸说。

唉,捞上来时,旋网的网绳还套在手腕上,肚子里没喝水,就控出点儿没消化的面汤。这是王叔的声音。接着就是大人们的叹息声,还有他们吸烟的吞吐声。

咱们几个人拿网扣他,打了十几网也没捞到,就去东坨子喊人了,停了水泵,老白才漂上来。爸爸有点像自言自语的话让王小军有点茫然,他期待的情节没有出现,他没有捡拾到令他惊喜的东西。为什么爸爸没有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立刻飞身下水,伸出大手把白叔拉上岸呢。露天电影和小人书里,不都是这样的情节吗。

他退回到院子里,发现爸爸的破自行车不知被谁推进了院子,走不动路的老人一样斜靠在墙上。车子后面还挎着鱼筐,鱼兜子、渔网都在鱼筐里面。走近了,他听到鱼兜子里有微弱的声音。他把鱼兜子拎出来,扒开看,里面有些大小不一的鲫鱼,几条嘎鱼,还有像被刀切过的没有了下半身的多半条小草鱼。鱼的鳞片粘在鱼兜子上,有的鲫鱼还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刚才的声音,就是这些鱼垂死的呼喊吧。

墙缝里,秃老三家哭声水浪一样此起彼伏,排子车没了,白叔已经头朝南躺在了木板上,身上蒙了一个床单子,脸也被盖上了,隆起的鼻子在床单下轮廓清晰。王小军突然想起自己蒙着被子睡觉的感觉,一阵憋闷,他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床单也把他蒙住了。

他隔墙望着躺在床单下的白叔发呆,等待着白叔能突然坐起来,他好马上高喊一声向大家报喜讯。

都别哭了,白叔复活了!他会攒足了劲高喊,把一切悲伤的开关都关闭。这句话就在他嗓子眼里憋着,随时会喷出嘴边。

他用力想着白叔平时的样子,希望这样能够让白叔加速复活。他想起白叔和爸爸在炉火边融化铅块儿的情景。一口破铁锅里,冒着烟的铅块从锅底开始冰块一样融化,毫无光泽的铅块的身下流出了银光闪闪的液体。等锅里完全是一片晃动的银光,他们就一个端锅,一个摆好铅坠模子。铅水像小孩子鼻孔里淌下的鼻涕一样慢慢滴下来,钻进了模具上的小孔。一会儿,把两块扣在一起的模具掰开,亮晶晶的铅坠就滑落在了地上。然后铅液继续钻进模具,一下午,就做出来好多铅坠。这些铅坠,就是大人们做新旋网网脚子用的。他们每人都有好几货旋网,什么一指眼的,二指眼的。网眼大的打河鱼,网眼小的打海鱼。铅坠做好了,他们又在各自的屋檐下织渔网,渔网开始时在手里织,网身长了,就挂在屋檐下织了,织好的渔网还要用不知什么油浸了,帐篷一样支在院子里晒干。白叔家和自己家就像两面互相映照的镜子,这家干啥,那家也基本差不多。

有时候白叔白婶来家里串门,白婶帮妈妈纳鞋底,俩人小声笑着说话;白叔就和爸爸下象棋,为一步棋大声吵。他俩抽烟很凶,屋子里就像下了雾一样。王小军呢,在大人的说话声中和缭绕的烟雾里给秃老三补习功课,他俩是同班同学,秃老三很笨,已经蹲过两班了,白叔总数落他,你个小笨蛋,就敞开了蹲吧,你要把学校蹲坍啦。

王小军的爸爸是个机关干部,其他的渔友都是盐工。那时的机关小干部很不吃香,工资低,啥权力和福利也没有;而盐工工资高,还经常发劳保用品,线手套,翁子鞋,劳动布裤褂,雨衣啥的。这让王小军的妈妈羡慕不已。自从爸爸和他们成了渔友,王小军的线裤就是用劳保手套织的。爸爸打渔时穿的鞋,就是白叔给的翁子鞋。这种鞋结实,在泥水里怎么蹅都行。

院墙那头开始升起了烧纸的气息,一个破脸盆已经摆好,烧纸在里面热闹地吐着火苗,秃老大和秃老二蹲在盆边,用火钩子挑着纸烧。白叔那直挺挺躺着的身体,还是纹丝不动。王小军眼睛都累酸了。这时妈妈悄声喊他进屋,他就进屋了。妈妈塞给他两张钞票,是二十块钱。妈妈说,去给白婶送去,就说是咱家的礼钱。他捏着钱低下头,一动不动,说,让弟弟送去吧。妈妈搡了他肩膀一下说,你是哥哥,让你去你就去。

他慢吞吞走向白婶家,进了院子,没人搭理他,额头已经裹上白布的秃老三也没看他一眼。他在人群里钻进屋子,在里屋床上找到了白婶,把钱递上去,小声说,我妈说这是我家的礼钱。谁知白婶突然嗷的一声捂着脸大哭起来,他手一哆嗦,两张钞票就飞落在床上,他赶紧逃出来,回到自己家院子时,腿软得厉害,心还在怦怦跳。

王小军的心跳刚平复下来,吱嘎,门一响,一个大脑袋挤进门缝来,是秃老三。王小军忽然想到他来找自己玩的那些快乐日子,顿时心头一喜。但是热情欢迎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秃老三的脸上分明落着一层寒霜,一只脏乎乎的手里举着那两张钞票,把身子恶狠狠从门里挤进来,几步跨到王小军跟前,手里的钱忽然抖了抖,像扔擦屁股纸一样掼在王小军的脸上,气哼哼地喷出一句话,我妈说了,不要你家的钱,说完,转身就走。

王小军傻子一样站着,看着秃老三快速离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一切是不真实的,而是一个梦,白日梦。他站在地上打了个盹儿,这恶梦就乘机挤了进来,要侵占他一直无忧无虑的心,并且毁坏他和秃老三长久以来结下的友谊。可是,墙那边的哭声一直咿咿呀呀地响彻,分明在提醒他这一切不是梦,是真实的,已经发生了,不容改变。他苦恼地摇摇头,进屋把钱重新递给妈妈,说了刚才的事。他看见两个大人的脸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忽然红了脸,对着王小军吼了一句,笨,咋礼钱都送不出去!

王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懵了,他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妈妈,他真不明白这一切关自己什么事儿,怎么都冲着自己来了呢?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妈妈走出屋子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返回来,眼睛红红的,他看到妈妈右手攥着拳头,十元钞票露出了一角。爸爸盯着妈妈的手,再没问什么,长叹一声,点着了一支烟,烟雾很快冒起来,罩住了爸爸郁郁不乐的脸。

晚上,周叔和王叔又来了,他们说他们的礼钱也被拒收了,爸爸妈妈听了,一直紧紧绷着的脸色突然缓和了一些,好像他们夫妻俩从这话中找到了一种什么能够让内心稍微平衡一些的东西。

大人们开始说话,王小军躲在外屋侦察兵一样监听。

这事能怨谁,都有一家子人,谁也不愿意他那样。周叔在说话,王小军听出来,他在劝着别人,也在安慰自己。

就是啊。这是赞同的声音。然后是爸爸自责的声音,怨我,我当时离他最近,他上了闸口,我没喊他一声。

不怨咱们,早上我们都说去海边打渔,老白非说去东坨子大沟,王叔说。

大人们一直在说话,声音絮絮叨叨的,低沉,缓慢。天气很晚了,他们还在驴子拉磨一样说着类似的内容。王小军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其实都是些车轱辘话,滚来滚去的,听不出什么新意。他觉得心情索然,只好和弟弟躺在外屋入睡,直到很晚了,大人们还是不散,还是在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些话。他迷迷糊糊入睡了,睡梦里依稀听到有一些轻微的叹息在空气里慢慢地弥散,这叹息中充满了悔恨、失落和无奈,像夜晚潮乎乎的海风,在海堤上推着波浪轻轻地摇晃。

一口巨大的黑棺材被抬进了秃老三家的院子,几个人叮叮当当很快就把白叔钉在了里面。

厂子里派来的双排卡车停在秃老三家门口,准备抬起棺材时,王小军突然看到爸爸和周叔王叔出现在白叔家院子里,他们在棺材前齐刷刷跪下了,同时给棺材磕头。就在这时,王小军看到一旁的白婶突然甩开搀扶她的胳膊,一头撞向棺材,砰的一声,白婶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人们一阵骚动。这一幕把王小军吓坏了,那砰的一声,重锤一样捶打在他胸口,爸爸和周叔王叔也被吓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嘴唇上已经有了一层嫩嫩的胡须的秃老大跳了出来,高喊一声,你们都出去,害死我爸爸,还想把我妈妈逼死啊!这时候白婶醒转来了,像野兽一样哀嚎起来。这哭声像一把长剑,高高悬在头顶,在一道剑光的逼迫下,爸爸和周叔王叔赶忙低着头离开了。王小军怯生生地看着爸爸走回家里,他看到爸爸眼睛红红的,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羞愧地低下头。爸爸却毫无征兆地抬脚在他屁股上猛踢一脚,骂了一句,滚远远的,有啥好看的!

王小军挂着委屈的眼泪进了屋,他听到了棺材被抬上车时,蹭在车厢的铁皮上发出了巨大的摩擦声,同时还有人们的喊叫声,汽车发动的声音,还有追随着汽车慢慢远去的哭声。

白叔下葬后,墙两边的院子同时陷入了沉默。巨大的沉默像一道漫天撒开的网,将两家人罩在下面,伴随着安静的,是一种尴尬,两家人隔着墙头互相看见,谁也不理谁。王小军从屋里经过院子走到外面时,就怕墙头那边也有人出或者进,每次他都是用力低着脑袋走路,出了院门,没遇到白家的人,他才长舒一口气。像在水里扎了一个漫长的猛子,终于把头露出水面,可以畅快呼吸。

爸爸也不再与别人结伴打渔了,有时候爸爸只带上王小军一个人,来去的路上,爸爸枯燥地蹬着车子,王小军一声不吭地坐在后面。爸爸再没有去过东坨子的那条大沟。爸爸撒下渔网,然后把网兜里的鱼扔过来,王小军提着鱼兜子,把打了泥滚儿的鱼装进鱼兜子,每装一条,他都会仔细看一眼鱼,寻找鱼眼睛里绝望的眼泪,可是,鱼为什么没有眼泪呢。有的鱼会在他注视时,蹦棱一下身子,把泥点子甩在他的脸上手上。除了这个,它们只会在鱼兜子里拼命地撞击,发出一些微弱凌乱毫无意义的声响。王小军在心里倾听着这声音,很奇怪,这声音让他内心无比悲伤,他觉得鱼一定非常痛恨他爸爸。

回家了,他家不再在院子里收拾鱼了,爸爸妈妈会躲在屋子里,把满屋搞得又腥又臭;熬鱼时,也把烧煤核的炉子搬进堂屋,锅盖盖得严严实实。

王小军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以前的好多声音都成了跑得无影无踪的逃兵,没人在他家院子里喊他———小军,走啊,钓鱼去;或者,小军,下鸟套子去!或者,小军,走,大沟凫澡去。这些声音,把去字都读成“切”这个音。这些声音,都是他的快乐按钮,只要一听到,他就扑棱着翅膀,呼嗒呼嗒飞出屋外。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厂子里为了解决白家的困难,安排秃老大到厂子里接班了。有一天,秃老大喊来了几个工友,拉来了很多旧砖头,他们在院子里和泥,然后开始把院墙垒高。他们垒的时候,被砖头挤压出来的泥巴噼里啪啦掉在王小军家院子里。墙头长高一点,王小军家院子就暗淡一点。墙头和屋檐一样高时,他们收工了,然后他们把墙上所有的缝隙都用泥糊死了。忙完了,他们在院子里喝酒,秃老大像大人一样粗声招呼着工友们。王小军站在高高的墙下,侧耳聆听着墙那边的声音,这道墙尽管高,但是他们喝酒的气味,还是爬过墙头来了,直接钻进王小军的鼻孔里。墙虽然高,气味是隔不住的。

从那天开始,王小军家的早晨都没以前明亮了,好多阳光被拦截在了墙那边。

那堵高墙,让王小军觉得害怕,风很大时,他觉得高墙摇摇晃晃,忽忽悠悠,随时会倒塌。每天穿过高墙的影子走出家门,他都踩在开春的冰面上一样小心。

半夜睡不着时,只要院子里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他就会战战兢兢地把窗帘拉开一点点缝隙,向院子里看,他好像看到白叔站在院子里,那恍惚间闪过的白叔,总是一脸愁苦,全身精湿。

暑假结束,开学了,班主任号召大家给秃老三一家捐款。他迫不及待地向爸爸妈妈要了两毛钱。他捏着钱跑进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激动。他内心有一个念头,等这两毛钱转到了秃老三手里,秃老三一定会感觉到自己留在上面的余温。一定会的,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呢。班主任看见他了,说,王小军,因为一些复杂原因,你就免了吧,不用你捐款了。说完,班主任就忙着接收别的同学递上来的钱。王小军把钱捏进掌心里,慢慢地慢慢地退后,退出了老师办公室。他打了一个寒噤,抬头看天,天气晴朗,他觉得奇怪,明明是晴天嘛,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么冷呢?他的心里分明有一场冰雪正在落下,越落越厚。

捐款之后,班里组织了一次班会,秃老三被破格吸收为了少先队员,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戴着红领巾的秃老三激动得不行,控制不住了就干脆哭起来,哭得跟泪人似的。班主任老师拿着一张纸念了起来,纸上写的是同学们的捐款数和名字。老师的声音很高,好像他要通过这样一个高度来特意地凸显什么,强调什么。他每念出一个名字,王小军的心就跟着颤一下;在等待老师念出下一个名字的间隙里,他就像被鞭子抽打的人,屏住呼吸闭着眼等待空中的那把鞭子狠狠地落下来。王小军的爸爸是胆小鬼,见死不救!他感觉班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响彻着这句话,而且这句话已经被同学们传来传去,大家分享喜悦一样一起分享着这句话,就如同分享过年时的一块糕饼。

他耳边整天回荡的都是同学们的嘲笑声,这些声音都是他羞耻心情的开关,这些开关遍布在教室里,操场上,回家的路上。放学了,秃老三被簇拥着回家,王小军像条野狗一样,在后面远远地落魄地游荡。

开学后的第一次数学考试后,他拿到被老师批阅过的试卷,发现自己的分数无缘无故被扣掉了两分。他第一次没有考第一名,第一名是厂保卫科科长的女儿张永红。更奇怪的是,考试中从来没有及格过的秃老三,这次竟然及格了。

全校大会召开了,秃老二和秃老三站上了主席台。他俩的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巨大的红花,红花的颜色好鲜艳啊,王小军偷偷抬眼望,他感觉这颜色不光映红了那哥俩的脸,连远在台下的自己的脸都变得红彤彤的了。校长夸奖了秃老二和秃老三,说他们是坚强的孩子。

散会之后放学回家的路上,王小军急匆匆走在前面,当他走在驳盐沟的堤埝上时,后面传来一片欢笑。他忍不住回头看,是一群孩子簇拥着秃老二和秃老三。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发现自己那么渴望加入他们,就像一只孤雁等待雁群飞来。他们近了,终于近了,王小军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紧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王小军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他发现他们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再说笑,集体沉默了,等走过去之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王小军像钻进渔网后又从网眼里漏掉的小鱼。可是,他是多么渴望自己能留在那渔网里啊,留在渔网里,就留在了鱼群中,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游弋在空荡荡的冷水中。

王小军一直低着头走路,这时,忽然,后面的一个孩子紧赶几步,冲上来一把抓住了王小军的后背,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后那双手猛地用劲,狠狠一推,王小军立时被搡下驳盐沟,掉进了水里。王小军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孩子们早就围住了水面,望着水里的王小军哈哈大笑。王小军心疼自己的书包,他赶紧把书包从水里捞出来,用力扔到岸上。谁知,他刚爬出水面,他的书包又被王叔的儿子小臭远远地抛进水里来了。书包一下子就沉底了。王小军也被谁扬起的一把土迷了眼。孩子们的笑声像泥巴,被稀里哗啦地扔过来,狠狠地砸着王小军的心。他干脆不再挣扎,慢慢地沉入水底,在驳盐沟里摸索,终于摸到了书包。

等他背着滴着泥水的书包狼狈地走进家门,这次,破天荒了,爸爸妈妈的责骂没有像过去一样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地降临。

晚上,秃老三家的院子里很热闹,厂领导来他家慰问了。站在墙根下聆听着那边的热闹,王小军觉得自己家的院子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冷。这些天,来他家串门子的人分明地少了。周叔和王叔家因为住的远些,他们也很少来串门了。王小军感觉自己家简直成了一座孤岛。有时家里粮票没有了,爸爸妈妈干着急,也不好意思出去借了;过去,可是隔着墙头喊一声就能马上得到援助的啊。

学校里的声音依旧让他紧张,聚在一起的同学们大声说笑,他就觉得那是在嘲笑他和他爸爸。他一直都搞不懂,为什么那么高大威猛的爸爸,不能伸手把落下水的白叔拉上岸?爸爸的水性可是很好的啊,每次带他去河沟里凫澡,不论他漂多远,爸爸一伸胳膊,他就到了爸爸怀里,就能听到爸爸的两个大鼻孔里喷射着让他感到安全的喘气声。

王小军突然有个愿望,他想看看东坨子的那条大沟,为什么这条沟把白叔变成死人的同时也把爸爸变成了胆小鬼。

爸爸又独自出去打渔的一个早上,王小军穿过那高大院墙的影子出了家门,他飞快地走着,呼进鼻孔的空气,味道也由咸腥味儿慢慢转化为青草香。路边那白色的盐坨从小山包一样高,到渐渐地矮下去,最后一点也看不见了。

大雁的叫声从天空里掉落下来时,他来到了东坨子的大沟边。这条沟的水面蜿蜒宽阔,岸边长满了高大的芦苇。芦苇从深深的河水里挺出腰身,露在水面的部分还有两米多高,每棵芦苇腰间的叶子都很宽阔舒展,它们在风中摇晃着身子,芦苇叶不断互相摩擦着,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他找到了闸门,在闸门边的水泥台子上立了很久,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好像要融化掉一样,在一直柔软地摇晃着。一群群白条鱼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他向水面吐一口唾沫,白条鱼们立刻围上来把唾沫吞掉,他就继续吐,直到嘴里干涩,实在没什么能吐出来了。那些小鱼们还在眼巴巴等着他,他笑了,他想告诉这些鱼,你们别傻等了,那不是吃的,是我的唾沫!鱼儿们听不到他说话,他有点着急了,于是,他从扬水站的水泥台上纵身一跃,像一只鱼鹰一样钻进了水里。随着他缓缓地一点一点沉入水下,耳朵里灌满了水,水还在不断地涌入,压力越来越大,外界所有的声音都被水阻挡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那些控制他心情的声音开关———快乐的、悲伤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一地关闭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变成一条鱼,他不再关心陆地上的事。他只想往水深处不断地潜入,往水底下那个神秘的世界里航行,只想在这个只有鱼儿的世界里待着,让所有的鱼都来倾听他的悲伤。他也想听听鱼儿们讲讲那天发生的故事,他想听到鱼儿们亲口告诉他,他爸爸不是胆小鬼,真的不是。

他在冷冷的水里鱼一样游着,他不停地扎猛子,他在水下张开眼睛,寻找着鱼。他努力想听到鱼的声音,不管它们是快乐还是忧伤,他都想仔细地听一听,可水里的鱼儿们因为他的到来不肯说话了,它们选择了继续沉默,水里的世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慢慢地,他失去了倾听的兴致,感到前所未有地累,一种巨大的疲累从身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弥散出来,慢慢地席卷了整个的身体。他疲倦地闭上了眼,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岸边有人在呼喊。

精疲力竭的王小军直到被一个力大无比的人拖上岸时,始终没有一条鱼肯游过来搭理他。他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着,湿淋淋软乎乎往水面上划去,这一过程里,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条被捕捉的大鱼。

自始至终,王小军都没有睁眼,只是伸手紧紧地搂住了这个人—————他怕睁开眼睛,看到这个拖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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