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华,1961年生,美国哈佛医学院博士后研究员,现为台北荣民总医院眼科主治医师,著有诗集、小说集、散文集、摄影集等四十多部。
朋友老爸今年九十三了,除了老年痴呆,双腿虚弱无力坐轮椅,进食喝水会呛,大小便失禁,以及经常性支气管发炎住院之外,其他按照我朋友的说法:皆与一般人无异。
朋友平时事业忙,无太多余暇照顾老爹,和也年近九十的妈妈商量考虑雇请外佣,谁知妈一口回绝了。
上个月他老爹再次因为积痰堵塞气管引起发烧住院,不得已得请一位看护照料,谁知这回是父亲先有意见了。
“得有力气,先过来抱抱我,抱得起来再说……”父亲在一天仅有的两小时头脑正常清醒时说。
果然他挑中的,是一位双峰伟岸、腰粗臀紧实的大妞,说起话来声震屋瓦的正港北地胭脂。
“这样照顾老爸上下床洗澡,抱上抱下的绝对没问题……”朋友心里想着,还是老人家设想得周全。
一个月很快过去,老人家身体奇迹似地恢复了,而且是神速,当医生说他老爸可以出院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去病房看望他老人家。
踏进病房一看,乖乖,这老爸亲自挑选的看护可不是盖的,只见他老爸早已穿戴整齐精神奕奕地坐在轮椅上,肤色红润油亮,体重怕不比住院时还多了几斤,丝毫看不出才刚拔掉胃管,一头纯色银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头脸清爽地像刚从理容院理发修面兼马了三节出来,完全一副当年还是空军总指挥官,那股万中挑一的帅劲。
招呼完了我们,他便忙着向同病房三床一共三位看护依依告别。
“来,亲亲我一下。”他老爹张开双手,指了指他脸颊。
唔,我吃了一惊,心想老人家还时兴西洋这一套礼节。
先是大妞,依序再是左边床的菲佣,再来右床的印佣。三人居然一一都送上了吻。
原来这两位看护的两床病人,全是已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大脑无甚反应的奄奄一息老人——也难怪他老爹在病房里立刻就占了上风,可以就地称霸,左右逢源,吃香喝辣。
道别完,更惊人的场面出现了……他老爹趁抱住大妞时便伸手朝她奶子上捏了一把。大妞也毫不含糊,在众人(包括身为儿子的朋友和我)面前立刻还击,两手把朋友老爹的禄山之爪挡开便隔着衣服掐住老爹的奶头,用力捏挤,老爹立刻不知是哭是笑地鸡猫子鬼叫起来,大妞见他示弱也仍不放手,还转头号召其他两位看护加入战局,一时间六只手齐攻向老爹两只乳头,病房顿时溢满一片欢乐生机的金戈斥喝,战斗笑语。
“看来,”当我和朋友一起走出病房,不禁向他恭贺起来,“你老爸再活个一、二十年没有问题。”
“?”朋友不解。
“只要他乳头常被看护抓几把……”我大笑说。
“你饶了我罢!”朋友嘴里抗议,眼中却堆满诡谲的笑意。
想起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踰矩。突然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体会。
可惜孔子未对八十及九十岁的生命进程做过评论,这对如今老年化的社会无宁是一大缺失——活到那样的岁数,如何“从心”所“欲”,又如何能“不踰矩”?——说穿了,哪个老男人不想牡丹花下死呢?
“还是我妈高明,”朋友突然低头若有所思地说,“绝对不请外佣,报上不明白写着吗,九旬老翁,中风加失智,外佣照料半年竟然怀孕……”
我在一旁同意得无以复加。这是报纸社会版上的智慧结晶——就那句老话,还是老人家设想得周全。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该丢弃哪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