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回归

2015-06-18 20:29周丽娟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烟圈时空

周丽娟

从未见过雪,心中不自觉地奉之为世上最纯洁的东西。从有形的降落到无形的消失,它始终维持着柔柔的、坚贞的、固执的雪白。但是,在不是单单为它而设的天地里,它必然要变成水,再成为蒸气升上天空,融进自然循环的一部分,但它已再不是它本身……

我和阿雪是同一个星座的,这是小学六年级时我们从相同感兴趣的话题中发现的,事实上,我们多年来的感情也很好,仿佛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想干什么,会怎么想。我们谈到对将来的渴求,对异性的观感,对老师的意见……奇异地吻合,因此我们高兴热衷而且理所当然地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在中学三年级时,我们已互相认定对方是和自己不可分割的了。

但是事物往往以美妙得不可言状的姿势开始,而又以平凡得不可置信的形态发展。到了中学三年级最后一个学期,雪退学了,我隐约知道是金钱的问题。

“我要开始追求我人生的另一朵云彩了。”

我清楚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那时有暖冬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自觉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了,和心灵相通的人坐在暖和的阳光中,看着她眼中透亮的梦,我恍惚感到自己是被遗弃了,但又立即责备自己的这种想法,转为对她的嫣然一笑。从她圆大的乌黑眼珠里我清楚看到自己那脸装出来的勇敢和可笑的嘴角的怯弱。而她,只是抓住我的手,骄傲而自信地翘上两边嘴角。她比我大三天,但无论体形上、思想上,她都远比我大。尽管我们曾对将来各抒己见,她也倾心听我的话,但她只限于听,从不表示支持,当然也不表示反对或讥笑,而我,在她面前总会成为一只稚嫩的小鸟,一只既没有鲜艳羽毛,也没有撩人歌声的小鸟,无论成因是什么。而这些却也都是事实。

对于她的离校我渐渐地羡慕起来,那种被抛弃的落寞与悲哀在十四岁少女心中已是世界末日的前夕了。幸而她走后不久,班中一个男孩子的出现替我把世界末日推迟了许多时候。

一个初中生是做不了什么好的差事的,但是雪却轻易地找到一份优薪的文员工作。

她离开学校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茶馆。雪的打扮使我自觉是个令她蒙羞的乡村姑娘。但是在雪的眼睛里我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关于对我的不满,甚至旁人投来古怪的眼神雪也视而不见。那一次雪热情地谈着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从只见到背影的经理到洗手间里递抹手布的阿姨,一切人物都从雪的口中活生生地搬到我面前来,雪最擅长于模仿别人可笑而独特的动作,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种语气……我开始不去讨厌雪那身过分引人注意的装扮和夸张的口红了。

说她公司里的人足足说了一个小时,雪的眼睛和穿白色校裙时的眼睛一样明亮透澈,我感到无比幸福,对她说出了学校里那个似乎能够代替她把世界末日拨后的男孩,我看得出她明亮眼睛中的火焰闪了一下,仅仅是两秒钟,又重新摇晃起来。她急切地问那个男孩样貌如

何,品性如何,家庭背景如何,至于成绩,雪只说“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自茶馆见面后,每到星期六晚上雪都会和我外出,我们有时候搭巴士到南湾坐着,有时候也到茶馆聊天,我会尽量打扮得得体一些,避免和雪相差太远。就是说避免再出现她穿高跟鞋贴身长裙而我穿着牛仔裤配一双上学穿的平底黑皮鞋,中间露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袜子。除了第一次,雪也再没有穿高跟鞋出来。大概她也注意到了这其中无可奈何的衣物造成的隔膜。消费都是雪出的。这点我并不抗拒。我们到底是那样亲密的朋友呀。

除了衣饰发式的改变(雪烫了一个棕色的头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的改变。我们的话题也从不刻意制造,有时候我谈到学校里一些她认识的人,她会显得特别高兴并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某种东西的向往,然而她从不主动问起,也从不会表现得落寞无聊,只是谈到我们的将来时她眼睛中那种火焰依然烧得旺盛。

到了我们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一辆电单车,我也快高中毕业了,我们在小学时就已经说好十八岁生日那天要去看一出最最三级的三级片,然而,我们相约出来那天,仿佛都已失去这个兴趣。

那天我觉得有必要穿得成熟一点,毕竟从此我就已是成年人,但一想到自己是否成人的标准是由一张身份证来定便觉得难过。我问雪感觉如何,她张着透亮的眼睛,像穿过数十个时空在看以外的世界,我想她大概听不见我的话,便静下来想我升大学的去向,过了好久好久,大概天上有十数颗星星熄灭了吧,她才自言自语似的问:“你有怀疑过你的存在吗?”

对她的疑问我并不感到奇怪,我相信这些年来我们心灵依然相通,只是沟通少了。像两条相通的隧道虽然没有太多车辆往来,但依然是相通的。

“有呀。”我看见雪浅紫色的指甲在衣袋的位置上捏着,我知道她想抽烟,但她知道我不喜欢。

“我也抽一根,庆祝成人!”

我们相视而笑,各自为对方点燃了一根烟。看着雪用细长的手指以优美的姿势夹着香烟,看着她把手放在交叠着的腿上,看着烟雾里她朦胧的侧脸,我像忽然认识了字典上一个生字:原来她长大了,而且不是由身份证来证实的。我不知道她眼中的我又是如何,我只是笨拙地,专心一意地吸烟、吐烟,用另一只手去挥快要掉下来的燃尽的烟灰,我们这样子静默着,直到手上的烟吸完。我发现雪脸上现出前所未有过的迷茫,像一个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孩子站在无垠的沙地上那样无助,我这才气愤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她眼里那堆旺旺的火焰早已熄灭了,现在就仿佛莽莽草原历经了大火后只剩下那灰茫茫的一片白烟。看着那片灰烟,我仿佛在那一刹那空洞成一缕雪口里吐出的那白烟。或许雪对我的影响从未消失,或许注定我们的感情是一致的,她感到的消亡,一传达到我心里,我马上也消亡了,然而我为我能感受到她感受的而高兴。我们都没有变,我们的心灵也依然相通。

雪把眼光收回来,里面依然清澈地照着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我相信将来也会如此。

“我想转工。你认为怎样?”

她以平常的语气问我,和刚才那句“你怀疑过你的存在吗”的语气截然不同,我不晓得为什么她要突然把话题拉到现实上来,就像在述说童话时突然冷冷地抛出一句“假的”那样的神气。但我想我是了解她的,因此我也认真地考虑回答了,她曾对我谈及她在公司里的薪金、职位、福利,对一个仅有初中履历的女孩来说是无复可求的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工作上实际遇到的,处理的问题,但我马上了解她的心情了。

“如果你觉得在那里确实感觉不到你的存在的话,我赞成你转工。”

雪又以那种超越数十个时空的眼神望向远方了。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真正存在着距离,这距离不是由衣物造成的,而是她口里吐出的那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造成的。我觉得有一种仅仅属于我的悲哀从心底升起,有一点激动,对于这难解释的感觉我多么希望雪能察

觉得到。但她依然在吐她的烟圈,在看数十个时空之外的她的世界,我开始有点不自控地怪起她来。

“昨天我打掉了一个孩子。”

雪的话好像从古井里升起来似的,冷冰冰的。我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她的意思是她昨天打掉了自己的孩子。我没来得及回应,古井里又升起了雪悠悠荡荡的冷冰语气。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别人口里那么严重的事其实轻易得很。也不难过,要是留着才难过呢。只觉得肚子里突然空了一大个洞,你知道吗,我现在的胃口大得吓死人。”

雪的语气开始温暖起来,南湾上空的星星又悄悄隐去了几颗,湛蓝的天幕是巨大的罩子,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孩子的事雪不再提起,我也不问,仿佛那只是一件芝麻般小的事,而事实上我相信雪也这么认为。我一直认为,我们对对方的事不必太清楚,只是相约聊聊天,说说最普通的话题,初中阶段那段纯真的友谊不必说明它的坚固性,它自始至终都存在着,有什么比存于心里的更坚固的呢?

十八岁当天晚上,我和雪静默着踏进另一个境界。从一片土地进入另一片土地,仿佛也是朦胧的,仿佛也是相同的,仿佛也是早注定了是这里。除了名正言顺地当成大人,什么都好像没变,我对将来依然是迷茫的,虽然在学业上我认真学习获得相当收益,日常生活中我正规地、正经地学着成功人士的步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我学习,我吸收,我进食,我排泄,我服从于这社会规律里的一切正常规条,我成为社会上一个最正统最正面的角色,学校里最乖巧最勤奋的一个学生,但是我只有在雪面前才突然像饿了十年的动物般感到心灵空虚,而这空虚又连带着仿佛有形态的充实填满我心上那一个大坑。

由于我害怕那空虚的感觉,因此我害怕看见那双失去火焰的眼睛,也正好我要准备上大学的事,我和雪足足两个月没见。两个月里她只来了一通电话,是在周末的下午,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有暖和阳光的下午,她的声音使我联想到恐怖片里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不愿死去的人,即使阳光照在身上我也打了冷颤,她用鼓励的语气叫我好好考试,仅此而已,对于什么时候再见她没谈到。

不和雪见面的日子里,我认真地走着人人认为好的正确的路,认真地学习,也考取了几所大学,最后我选择了在辽宁的东北大学,读它唯一的文科生可读的外语系。家人对于我的这一选择极力反对,我也确确实实有想过在附近读大学,然而,我就像认定了某处生命里不可不到的地方,我必须到那冰天雪地的另一个世界中去,我必须从现在脱离出来,我必须彻彻底底抹去那一大堆困缚我多年的死灰,雪眼中那堆死灰,雪眼中那堆再看不见火焰的死灰堆。我必须证实我的存在,而且单单由我自己来证实。

就像追寻雪眼中数十个时空以外的世界那样坚定,我得到那里去,真正的雪在那边等我。

于是我在双亲的闪闪泪光和略带埋怨的千叮万嘱中去到了东北,临走也没有找雪出来,当飞机爬上空中时,我像全身脱了血般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失去了身体四肢,我感到无比的空虚,又是无比的实在。我对母亲许了假诺,我这四年大学生涯,不会回来。想到这里,我不仅怀疑起我的人性,对于母亲那痛楚的眼神,老迈的颜容,我没有一点疼借,只觉得自然并且应当,就像看着街边拾纸皮的老妪,有点无奈,但这是她的存在方式,我的一切感觉于她都是多余的,或许我应当表现得更温情一些,然而,一切“应当”而不是出于第一感觉的思想感情,多多少少有点自欺欺人。

东北的雪比我心目中的更世俗,更鄙贱。尤其走在人多的街上,发现不能自己独占这纯洁的,飘自天上的物体时,心口隐隐发痛。雪被糟蹋了,雪被这世界攫获了,它也变得世俗而规矩了,失去它自己的生命后它就不存在了,它存在于树上,是树的;它存在于人的衣服上,是衣服的;它落到地上,就属于地上。它都是以别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它也为我存在,然而,我好像儿时发现自己的玩具被人分享了,被人分享了,它就不完整了。

东北的雪比澳门的雪更令我失望。

雪的来信不多,从文字上读她的思想使我很平静,她说她辞了那份工,转了在夜总会做公关,她说她开始沉醉于在男人空浮的眼睛里索求死去的灵魂,她说她得先到地狱里见见鬼的样子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天堂里的天使……站在雪地里读雪的信,仿佛跟她的灵魂马上相遇似的,只是,她在隧道的那一头,我在隧道的这一头。相视一笑,只得惨然。

那个地方,既不是东北也不是澳门。

但是抬眼能见白茫茫的雪于我是很幸福的事,我也不再苛求雪必须专一于我了。既然雪也放弃了孤独的数十个时空之外的她自己的世界,我也该接受雪的世俗。

一晃两年,在这两年内,我没有回过澳门,一有假期便独自在内地旅行。我会把雪的信带在身边。旅途上的孤单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我想做的,想我所想的,我完全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有几次在毫无人迹的山谷溪涧中,我像初生婴儿般赤裸着身体,倾听着大自然那美

妙高深的声音,在那一刹,我自觉我完整了,我有了真正存在的凭据了,而雪的信也会被我展开在那里,我确信这就是雪眼中数十个时空以外的世界。我把这些都装在淡蓝色的信封里寄回去给雪,但她没有回信。

对于家人的怪责,我再三以不可信的借口寄回去,照片是不能寄的,因为学习上的紧张和旅程的艰苦令我瘦了六公斤,善感多愁的母亲见了必定要流泪的。

第三年的春节,我正准备动身到陕西去登华山时,收到父亲和雪的信。我先看了父亲的,信中的字潦草有力,偶尔有几笔现出故意的庄重和严厉,和父亲一样,然而,尽管我不想这么认为,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开始写错字了。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多年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来说,这么多错字是从未在父亲笔下出现过的。信中怪责我不回去过年,说都把我的红包保存了起来,并注上了是由谁送的,好让我回去知道。问及学业又嘱我注意身体,都是些父母对子女的训话。父亲是极不愿流露感情的人,只说母亲很惦念着我,此外就没有了。

雪的信,我总要拿到一处没人的地方看,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确实证明这是单单属于我的,即使是喜悦我也不愿被别人分享,况且我不相信会有人如我明白雪般明白她,正如没人能如雪明白我般知道我。

雪在信中说,她正在谈恋爱。她说他的出现就像鬼魅一样,或许他一直存在着,只是现在以实体出现在她跟前。雪的文字是跳动着的,文句是优美富人情味的,这必然因为她的心情,使我怀疑心中那个冷冷地吐出烟圈,眼中火焰燃尽的女子是否还存在?她说很遗憾我见不到他,又说到他的种种琐事,西装扣子掉了也不知道呀,袜子总会无缘无故地缺掉一只呀,连自己生日也忘了呀……我相信雪眼中的火焰必定重燃了起来,只是抑压不了的沮丧,仿佛从此雪就不存在了。她会从此从属于他吗?或许会,当一个人从属于另一个人时,往往都是不自觉而甜蜜的。或许我该提醒她?我发觉我在害怕,我害怕失去她?或许我早已认定她和我是一体的?难道不是吗?我们有共同的星座共同的问题,共同的对人世的不解,共同的对个性的独立的追求……难道我竟也不自觉地已在精神上从属于她?我懊恼了,对这个假设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然后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思索,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她所牵制的,结果我发现是在我们十八岁那晚,她吐出的烟圈静悄悄地一个一个把我重重套住了。想到这里,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醒来时发现在地狱里行走多年,不禁拿出镜子左照右照,除了清瘦了一些,面容显得有点寂寞,我并没有变。像不知为何而开的花朵,我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仿佛照得见世间一切物事的本身面目,有点可怕的坦白,看得我自己心里发毛,连忙走开。结果我取消了旅程,决定回来澳门。或许我的存在该由家人来证实。或许雪仍守着她那个神秘而圣洁的世界,那个我们曾共同神往的地方?

我的归来使母亲又流了好几串泪珠,在那些晶莹的东西里面,我并没有发现我想要的。我约了雪出来。

这次我们相约在酒吧,地点是她决定的。我先到。那种几近死亡的气氛在我好像是第一次接触。在过分的音乐和色彩之中我奇怪我没有丝毫反感抗拒。雪曾在信中多次提及她爱到酒吧去,也曾详细地描述她的心情,现在身临其境,我想或许我是以雪的心情来感受的吧,确实有说不出的令人不能抗拒的东西在诱惑着我。我坐在角落里,心平静得跟画里的湖水一般,我惊骇地发现酒吧里的人神情一模一样,仿佛是某个教派的会员聚集在此地,疑惧地等待他们的教主出现,尽管每人服饰有异,但那双探索的、空洞得泛青的眼睛都像缺乏营养而濒临死亡的孩童那样,嘴边却挂着笑。我开始感到疲惫,极度疲惫,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一大包血,然而又极度轻松,仿佛身子成了纸张,飘飘摇摇。

我实在想不到雪会和她的他一起来。

一切在我意料之外。

我想象中的再见是静默的,就像秋风要卷走枯叶了,不必言明而一切自然,深有默契。

但是雪开怀地裂开了淡玫瑰色嘴唇“好想念你哦”。

这句话在当时于我无异于向我客套地伸出手掌,我知道,我心中的雪不存在了,那个用烟圈套住我的女子已经死在某个不知名国度里了。

他是一个普通的男子,脸上丝毫没有生动的地方,眼睛是迟滞而暗淡的,举止有礼,衣着过于时尚,手里拿着晶莹的绿色手提电话。我发现雪的眼睛里有了另一种火焰,不是以前那种专心一意的红,而是明灭不定,时而激烈地需要立即付诸行动,时而温温吞吞像缺少木炭似的。她没有花时间在一些以前她热衷谈论的事上,例如存在的问题,例如生命的问题,我想,或许是她不想在第三者面前提及,那毕竟是属于我们两个的,因此我还有一些奢望,一些期盼。

那晚他始终没有离开,我们就像任何一对别了几年的朋友那样谈到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微小的变化,看来雪对她当时的生活相当满意。我当晚在床上失望地想起我赤裸地躺在山谷溪涧里的情景,或许根本不需要带上她的信。

对于家里喜洋洋的布置我毫无感觉,只是忽然非常想念东北的白雪,后来见了一些也从别处回来过年的高中同学,谈及前程时都好像努力装着信心十足、目标明确的样子。一转身发现自己像流着泪大叫“我好快乐”的傻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擦掉眼泪再叫,还是先叫了再擦掉眼泪,或许两者都是为了对方的出现而出现?或许雪现在就是在她所说的地狱里?

我怀念着那黑夜的烟圈,怀念着雪眼中数十个时空以外的世界,怀念着山谷里空荡荡的大自然的胸膛……我发现这时侯我已经二十一岁,却未正式谈过令我投入的恋爱,而雪,早在十八岁之前就打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酒吧那晚之后,我和雪再见了一次,是她约我的,相比起第一次,她这次的神情较接近我心中三年前的她,也才较接近真正的雪吧。

那次我们坐在南湾足足三个钟头,微弱的阳光透过稀稀的树叶射到我们身上,我们坐在十八岁当时坐的地方,我很高兴她也记得那晚,也记得那场景。

“如果我没记错,他是我第……八个男朋友……

她又开始吐烟圈了。

“好像只有在男人面前,我才可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你懂吗?就好像戏子需要观众一样。”

雪说得极慢,像在雕刻某种无形的艺术。

“你喜欢做戏子?”我问。然后她深刻地望着我,好像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一个人,我们在对方眼里看见渺小的自己,然后各自在心里叹气。我懂,我也做过戏子,在人前披红戴绿地上演前人演过的戏,投入得连自己也怀疑这是否就是真正的自己,然后在深夜里对着黑暗

发呆,发现自己赤裸得毫无保障,于是渴望明晨到来,于是又穿上历尽千百世的戏服……

那晚上我也学会了吐烟圈,从烟圈里我看得见自己和雪赤裸的躯体,和夜空一样美妙。雪和我同时到了数十个时空以外的世界。

春节过后我回到东北,仿佛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许多,阳光明朗地照着,风是冰凉而有质感的,我用母亲硬塞进行李袋的大元贝煮了一锅粥吃,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梦,现在我才刚来到人世,才第一天上学,才第一次吃元贝……我渐渐不去想存在不存在的问题。

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快得像飞梭,我自觉体内有股力量在小声地叫,长大了,长大了。这是必然的,但我明显地不喜欢这个词,因为它使我联想规矩地服从社会规律,规矩地工作,规矩地结婚。这一切一切,又使我想到死亡。

学生生涯终于完结,我对将来依然抱着巨大的恐惧,我恐惧死亡,恐惧被套在任何人的脚印里,恐惧抬头看见的全是面目一样的人。

我渐热衷于吐烟圈了,它仿佛是隔开我和这充满圈套的世界的唯一一道烟幕了,而且是由我制造的。

我毕业后三年,也就是雪和那拿绿色手提电话的男人婚后一年,我也结婚了,丈夫是专业的滑浪风帆手。我爱他身上的风浪味,后来我也成了业余滑浪风帆玩家,他不爱说话,但是在他眼里我可以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不像雪眼中的那般虚幻、飘渺、神秘。

我依然和雪保持联络,大家都不太愿意多说话,害怕太世俗的话题会破坏我们以前建立的原始的感情。我们都认为时间真不可思议,转眼就都成了妇人,这一路上仿佛没有太多起伏,略嫌平淡,却又好像有过好几次生命的消亡与再生。而南湾的夜空好像从来没有消逝过,或许这只是我们意念之间的事?

我吐出的烟圈已经有雪的那般大了,我也不再去想这烟圈将会套住什么人,而雪的眼睛,早已不去望数十个时空以外那么远了。安稳的日子像大阴谋家般从我们身上一点一滴地抽走某种我们不太在意的东西,或许那是青春的激情。

我也不再寻找生存的凭据了,因为我驾着风帆出海之时确实和自然在搏斗在比赛,我确实听见了自然对我的确认:“你是真实存在的。

在我第二个孩子七岁生日之后,我和雪去了东北,我想,在冰天雪地里,我们或许可以再到十几年前雪眼里的那块土地,那块我们年轻时共同神往的圣洁之地。

哪怕只是闭上眼睛嗅嗅味儿。

(选自澳门基金会《澳门文学奖十届得奖文集(1993~2013)》。本文系第三届澳门文学奖小说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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