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珍,1967年生,台湾清华大学中语系毕业,东华大学创作与英美文学研究所硕士。曾任台湾中华电视公司新闻部记者、夜间新闻主播,现主持汉声电台“周末随身听”节目。著有《中央社区》、《三天》、《夜夜要喝长岛冰茶的女人》等作品集多种。
“肏你妈的屄!”
暗夜里的公园深处传来这样一句骂声。这是个正在变嗓音的男孩在嘶吼,失控的声带仿若立志宣战的甲状软骨遇到好脾气的黏膜组织,没有共鸣,却集体附身在一座很久没有保养的老旧钢琴里,随时会发生按压琴键之后失去弹性而卡在不上不下的尴尬片刻,让升A大调摔落,让降B小调疲软,小夜曲静止了它的旋律,而变奏尚未扬起。
“我妈已经九十岁了,还是别肏吧。”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男孩的背后幽幽响起,在农历七月的深夜里,这种闲情逸致反而让人有点焦虑。
刚刚还义薄云天一鼓作气要与别人的妈妈乱伦而粗狂嘶吼的男孩,这下子也突然凉了半颗心,他回想起不久前冲进公园时虽然很生气,从直肠到头颅都塞满了熊熊的大便与愤怒,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人心怀鬼胎跟着他一起走进来。他的想法很简单,就算要自杀也要符合美学原则,万一上了报纸社会版也要博得“青年屈原”的美名,为了抵抗这个世界的平庸,他选择在公园里投湖自尽,而不是被变态剥光衣服千刀万剐陈尸在阴暗湖底。
然而今晚月黑,风高,公园里的树丛婆娑磨擦仿佛无影人儿举枪磨刀隐喻着肃飒杀意,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发现,入夜之后的公园不再是童颜欢乐的游戏场,它是乱葬岗,半夜十二点还有活死人出现在你背后要你别肏他妈。
男孩转过身,背靠着湖边的护栏,他的眼光在暗夜里逡巡,这些被主管单位不断移植的树木永远来不及长大,个个都约略一个人的高度,树影仿佛人影,千万大军压境,简直是动漫世界里“进击的巨人”对抗天敌的迷你杀戮场。
直到不远处,打火机的火星乍然亮起,有人点燃一根烟,配合着缓慢的肺呼吸,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你是谁?”男孩鼓起勇气问。
“小朋友,这么晚来公园骂人做什么。”男人回答。
“不要你管。”男孩回答。
那男人慢慢走近,男孩这才看清楚,从他的穿着打扮判断,他是一个工人,而且是个上了年纪的工人。他的两鬓银花斑白,破旧的牛仔裤上有好几个补钉,短袖尼龙衬衫已经重复洗到颜色掉落,蓝不如灰,紫不如青,零星漂染着不知是酱油还是沥青的黑色污垢,交织在蓝灰紫青的格子中形成另一种落败的花色。
“小朋友,很晚了,你应该回家睡觉了。”男人的腔调有点奇怪,不像是台湾普通话,有点像电视上,经常被模仿的原住民讲国语。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腔调,产生了某种喜感,稍稍松懈了男孩的心防,他不再那么愤怒,语气变得平淡,回到了十四岁少年应该保留的天
真,回应着:“我离家出走了。而且,我很生气,今天晚上本来要来跳湖自尽的。”
男人“喔”了一声,慢慢走近男孩,说:“你有没有看清楚,这个湖里面没有水了。”
“什么?”男孩露出惊异的脸色,转身扶着栏杆,探头往湖里看。
果然!没有粼粼湖面映照着月光或灯光,没有水波浮纹,栏杆之外是一片接近干涸的湖底,只剩泥淖盘桓,东堆西陷,水与泥巴胶着黏稠如烧焦的紫米粥,这绝对不是个适合青年屈原终结生命的场域,这是男孩家中菲佣经常忘记处理的厨余大集合之地。
男孩扶着栏杆,低下头,他竟然哭了。
男人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伸到男孩面前,示意他可以抽根烟解闷。男孩抬头看了一眼,晶莹的眼里有着朦胧的湿意,他不说话,又低下头,不理会男人的善意。
“回家吧!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男人一边抽烟一边说。
“不要。你不懂,我已经离家出走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天到晚离家出走。你瞧,我的‘汽车旅馆就在那里。”男人气定神闲地说。
“什么?”男孩抬起头,顺着男人手臂指着的方向,远远望去,靠山的那一边完全没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辆小货车,小货车的后车厢门向上开启,左右两侧的车门也全部打开,露出车厢内繁复零乱堆置的各种物品,一颗只有二十瓦的钨丝灯泡照耀着车内局部的明亮,
在幽黯无人的公园里,透露出一丝丝昏黄温暖的光。
“那什么鬼啊?”
“我的汽车旅馆。”男人得意地说,“要不要吃泡面?我有瓦斯炉,可以煮给你吃。”
男孩仔细端详男人的脸,他的皮肤黝黑,有着原住民深刻的轮廓,大眼高鼻,薄薄的嘴唇,要不是年纪大了,眼角尽是皱纹,说实话这模样还挺俊俏的,不输给外国男明星。只是他衣衫如此褴褛,总教人忍不住产生提防之心,但是他说话又好好玩,完全超乎正常人的想
象,每次都让男孩忍不住在心里窃笑,因为窃笑的次数多了,竟然也忘记了寻死的念头,只剩下意气用事的离家出走,想给父母亲一点颜色瞧瞧。
这时候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男孩问:“你有什么口味的泡面?”
“什么是什么口味?就是最便宜的那种,有吃饱就可以。”
男人的名字叫做马路,太鲁阁族的正确发音更接近“妈噜”,但是他喜欢用“马路”这两个字,他说这就像他的人生。
十三岁离开家乡,到台北当洗衣工,受不了老板的虐待,不到一年就跟着同伴逃到了彰化,遇到好心的老板愿意收容,便跟着学习驾驶挖土机。这一开怪手就开了一辈子,天天摸着怪手,调度着所有方向,前进后退心有灵犀,怪手俨然成为他的人生连体婴,什么样的机
型、地形、气候、高度、深度都难不倒他。
台北这个公园的湖水每隔几年总是淤积,一定要放干之后把淤泥挖掉,再重新灌水维护生态。在软绵黏稠又不平衡的淤泥上开怪手,借着厚重的气垫浮在污泥表面,难免上下左右摇晃得厉害,驾驶一不小心施错了力道,整辆怪手会立即栽在烂泥巴里。早些年刚刚包下工
程的老板就这样摔掉了三辆怪手,经人介绍找到了经验丰富的马路,从此以后才一路顺风。
“我开了一辈子怪手,本来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到老死,没想到时代变了,现在什么工作都要执照。老板找工人,第一个就问‘有没有执照?我小学没毕业,很会开怪手但是不会考笔试。要我考试有点难,但是如果你给我一台怪手,我可以立刻表演各种特技给你
看。”马路得意地说。
正在吃泡面的男孩真的饿了,他喝光了最后一口汤,递出空碗,问马路:“还有没有?我想再吃一碗。”
马路打开小瓦斯炉,煮着开水,一边打开第二包泡面,帮男孩准备。
“你有没有家人?”男孩问。
“当然有!要不然我这么奋斗干什么。”马路笑:“我都做阿公了呢!”
“那你干嘛还要这么辛苦出来工作。”男孩又问。
马路正在煮泡面,似乎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孩子还是要吃饭,我老婆也要吃饭。他们都在跟我要钱,我当然要出来继续工作赚钱。”
男孩一口气吃完了第二碗泡面。
“小朋友,吃饱了就回家吧。”马路说。
“不要!我,离,家,出,走,了。听清楚了吗?”
马路抽完最后一根烟,说:“好吧,我也管不了你,我要睡觉了。”说完,他侧身躺卧在一个用花色棉被铺成的长方形空间里,双手怀抱着胸口,准备闭眼睡觉。
“等等,我睡哪里?”男孩问。
“你去前面车厢好了,驾驶座那里是沙发椅,你可能比较习惯。”
男孩走出后车厢,打开小货车前方车门,钻进了前座中。这哪是沙发椅?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塑胶泡棉包裹铁架的模组,跟他过往生命经验中所认知的“沙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座位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汽油味,还有说不出来的各种酱味。刚刚走进车厢时,脚底还喀嚓了一声,男孩以为踩到蟑螂,吓得缩回双腿,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低头探看,借着后车厢传来的隐晦灯光,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免洗塑胶杯,变形的杯里挤摔出干掉的槟榔渣,一丛丛开枝散叶,像不知名的干燥花朵。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打消男孩离家出走的决心。他横着念头,今晚就是不回家了。所谓的母亲,是个只会要求他考试第一名的家庭老师,总是为着成绩零点几分的差距,对男孩说尽她一生中知道的所有恶毒熟语;她连泡面都不会煮,却很会挑剔菲佣的厨艺;她帮男孩报
名一堆才艺补习班,自己却流连在电视机前与咖啡厅里聊名人的是非。所谓的父亲,是个只认识成绩单数字的高阶主管,随着他的年资与岁数越来越大,就越希望孩子在成绩单上出现的阿拉伯数字名次越来越小。即使教育局已经规定不排名次,这些年长的社会菁英还是会
用尽各种方法拉近与班导师的距离或一博与教务主任的感情暗中打听着孩子的实际排名,数字越少越开心,他们总是擅长在其他家长面前不经意地透露孩子的天赋异禀。
“我只是一个物品。”男孩心想。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滴落了几滴眼泪。他就在这伤心与昏寐之中睡着了,直到他的双腿痒到受不了而惊醒。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双腿,已经被小黑蚊咬得到处都起了红疹,有些地方可能是因为睡着时不自主地重复搔抓,并留下了血痕。
男孩忍不住骂了一声:“这蚊子是揪团来打群架的吗!”
他打开车门,翻爬到后车厢,摇醒了马路,问他有没有防蚊液?
睡得正熟的马路,半寐半醒之间打开了一个塑胶收纳盒,掏出一罐绿色的塑胶瓶,在自己的手臂上喷了几下,像是示范着使用指南,又像是确认里面还有防蚊液,接着递给男孩,寤寐中自己倒头睡去。
男孩仿佛得到了救星,急忙打开盖子,将喷头对着自己的双腿猛烈喷洒防蚊液,却感到一阵烧灼刺痛,他好奇地阅读瓶上说明,发现这罐防蚊液只能喷在衣服上,不适合接触皮肤。他不耐烦地摇醒了马路,说:“唉!这个不是用来喷在皮肤上的,你还有没有其他的防蚊液?”
“我只有这种,因为它最便宜。”马路说完之后又继续睡觉。
男孩无言地回到车厢前座,卯起来喷了全身的防蚊液,也顺便把身体周围的空间狠狠地乱喷一番,形成防护罩似的。也不知是防蚊液真的有效,还是香茅的味道太浓烈而熏昏了男孩,深夜三点,疲累的男孩终于彻底放弃与小黑蚊的战斗,在一阵搔痒与拍打的动作之中,
他渐渐沉沉地睡去,那只原本紧握防蚊液的右手也浑然松脱了,一瓶干涸见底的防蚊液空罐缓缓滚落到槟榔渣的旁边静卧。
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无论是不是离乡背井的工作,或是离家出走的愤慨。
男孩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树荫下偶有微风徐徐吹来,“汽车旅馆”的后车厢依旧门户大开,前面车厢的窗户全部被摇下,一只黑色镶缀白纹的蝴蝶停留在挡风玻璃前,一只蜻蜓优游自在地从左边车窗穿越到右边车窗扬长离去。
公园里不断有人经过,或是运动或是无所事事的人们。儿童游戏区里的溜滑梯与小吊桥,单杠与木马,展现了应有的样貌,与昨夜大不相同,它们都是彩色的。耳边响起稚龄孩童尖声嬉闹的喊叫,伴随着童言童语之间的旋律是一连串隆隆作响刚强自负的怪手引擎声。
男孩走出“汽车旅馆”,穿上他的夹脚拖鞋,顺便整理仪容,他身上是一件印有名牌标志的白T恤,一条棉质运动裤,唯一的有价物品是悠游卡,正安妥地放在裤子口袋里。昨天晚上如果不是这张悠游卡,他也到不了这座台北市东南方边陲的公园。本来想往西边方向直奔到华江桥上去跳河,没想到搞错公车专用道的路径,竟然一路向东来到了这座大公园。他记得小时候曾经来这里踏青,老师还介绍这里曾经是湿地,因此兴建公园时,规划了两个大小不同的湖泊,维持着原本的生态景观。
投湖自尽也可以,传说中的李白不就是这样奔上青天。可是这个湖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挖光到剩下烂泥巴。
男孩想到了汽车旅馆的主人马路,没有别的理由,因为他身无分文,而且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走到昨晚的栏杆旁边,马路的挖土机果然置放在一个面积比怪手大不了多少的气垫上方,正在浮沉地运作着。Oh my God!男孩心想,这可真需要点真功夫。那坨大片湖底烂淤简直像噬人不眨眼的流沙,或是伪装成水泥的地心熔岩,谁要是掉下去还能爬起来可得先练上二十年轻功才有机会逃命。这种烂淤泥,若是沾到了不淹死也会呛死。而坐在怪手驾驶舱的马路,动作潇洒意气风发地使用双手左右驾驭控制栓,这时,即使是波音客机的驾驶员在前舱中扭旋开关的姿势也不会比他神气。男孩终于体会到昨晚马路说的孪生兄弟是什么意思,坐在怪手驾驶舱的马路简直与这个机器天人合一,完美搭配,这样的身影要拍一部台湾版《环太平洋》也绰绰有余。
男孩专心地看着一台痕迹斑驳又掉漆的黄色挖土机演出泥上芭蕾。马路的工作就是将左边的淤泥挖起,堆到右边,再让起重机将这些淤泥载入卡车中,分批运送出去。有好几次在马路快速旋转时,怪手下方的气垫仿佛头重脚轻,斜斜地向一侧歪倾,似乎就要演出灭顶的戏码,然而马路接着若有似无轻轻推着遥控栓,仿若一代宗师叶问飞身跳跃后空翻转扬起一个回旋踢,又让气垫回归了正统,均衡展演到位的绝技。
直到怪手的引擎声暂停,马路步履轻盈地跳下驾驶座,在泥淖上气垫与气垫之间跳跃,逐渐接近陆地,踏过湖边新长出嫩叶的青草地,朝栏杆处走来。
“要不要开开看?”马路一边嚼着槟榔一边问。
“我?我连怎么爬到怪手那边可能都没办法。”男孩回答。
马路笑:“中午不吃泡面,我帮你订了便当。”
男孩心里有点别扭,想着:“怎么这人就自作主张地认为我永远不回家?”虽然这么想,他还是挺愿意留下来继续吃午餐。离家出走的怨气,经过一夜被蚊子狂咬与泡面的胀气已经消弭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善后。这就像写作文,破题容易洋洋洒洒吊了半天古圣先贤的书袋,“起承转合”光靠吹牛就能够一路畅通直到“转”处,但是“转”了之后呢?转了之后想不出个别出心裁的创意,只会让评审老师讪笑又遇见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家伙。自从“解救大陆苦难同胞”的结尾不再适用于二十一世纪之后,还真难想象有什么梗最适合作为故事的结局。
凡事结局最难。就像十四岁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昨晚被他英勇抛弃的原生家庭,而宁愿停留在汽车旅馆的庇护下,过一餐算一餐。
“咕咕!”吃便当吃到一半的马路,突然对着路边叫了起来。
一只汤碗大的巴西乌龟,正缓步朝着马路的方向走来,跟在乌龟身后的是另一个穿着打扮与马路非常类似的老男人,岁月像刀在他的脸上雕刻着粗粝的光阴,破旧洗刷到几乎薄如宣纸的Polo衫,一条沾满各种非丹宁布料色泽的牛仔裤,边嚼槟榔边抽烟,嘴角带着笑意,
朝着吃便当的马路与男孩走来。
“你吃啥?便当好吃吗?”那男人问。
“难吃到要死!你有带什么好吃的吗?”马路说。
“‘咕咕给你吃好吧。”
“你不要哭喔。”马路笑着回答。随后转头对男孩说:“咕咕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是一只巴西乌龟。三年前我们在淡水河边工作的时候挖到一堆乌龟,那时候咕咕还太小,不能吃。先养着,养着养着就舍不得吃了。这只乌龟也真奇怪,给他取名字也听得懂,叫一叫还会走过来,这样就变成宠物。”
“咕咕!”男孩也试着呼唤乌龟的名字,这乌龟真听懂了,不但抬起头,还渐渐朝男孩走近。倒是男孩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双腿搁在椅子上,问:“他会不会咬我?”
马路和咕咕的主人都笑了。
男孩有点尴尬,随便想个话题转移焦点,问:“为什么叫‘咕咕?”
“就是闽南语的乌龟啊!乌龟的龟念起来像‘咕,就叫他‘咕咕啰。”马路解释。
那男人问:“马路,这是你儿子吗?”
“我儿子都生儿子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儿子。”马路回答。
“那么他是谁?”
马路转过头来问男孩:“对了,你是谁啊?有没有名字?”
男孩说他的名字是程凯霖。
“你来学开怪手喔?”男人又问。
“不是。我离家出走。”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离家出走,没关系。”男人笑笑,坐在马路身旁,掏出一包烟,又开了两罐啤酒,两人并肩坐着,闲聊对饮。
中午休息时间,其他开起重机的、开洒水车的、开卡车与另一台怪手的人们都暂停了工作,或是默默吃着便当,或是躺在树荫下乘凉。虽是农历七月,但立秋已过,风的温度已不若盛夏时溽热,偶尔飘来一阵凉意,阳光穿透公园里弥漫枝叶的大树点点滴滴洒向人间。
凯霖眯起了眼睛探望着,从小到大活动在“一线两地”,只在学校和家这两个地方摆荡,超越一线两地的距离就是海外:巴黎、纽约、伦敦、维也纳。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见识自己生长的土地,原来家的附近有公园,还有一群人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存着。这景象,让凯霖努力譬喻都还是脱离不了世袭舶来品的况味,仿佛台版雷诺瓦的印象派画风结合了梵高的社会边缘人观察,这—切好不真实,又这么真实。
“那个人又来了。”马路望向公园外真正的大马路这么说。
那是一个穿着连身帽运动衣的年轻人,这种大热天穿长袖外套也就算了,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把帽子的部分套住头部,还戴着口罩,就差一副墨镜,他简直可以去抢银行。这人鬼鬼祟祟地在工地外围徘徊,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仿佛那儿随时可以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喊
出“不要动!”之类的通关密码。
“他怎样?”凯霖好奇地问。
“赏金猎人。”马路说,“这种人常常出现在工地周围,随时逮到马路上的脏污就拍照存证,向环保局告发我们,再领取奖金。”
咕咕的主人说:“他们光靠拍照检举,一个月赚得比我们还多呢。”
“现在政府规定工地工人一定要穿反光的工作背心,确保安全。我有一次忘记穿,也被拍照举发,那一天的工钱都没了。”马路说。
“怎么有这么恶劣的人?”凯霖忍不住回应。
“都是大学生呢。”咕咕的主人说。
“现在很多大学生很会考试,什么执照都有,也来应征开怪手的工作。但是他们常常左右边都搞不清楚,遇到怪手故障也不会修。可是他们有执照,老板还是会雇用他们。”马路说。
“我就是这样没工作啦!还好还有咕咕陪我。”咕咕的主人笑。
马路对凯霖说:“小朋友,你们比较聪明才会想出这么聪明的方法赚钱;我们比较笨只能听老板的话每天领薪水。你瞧,那边停着的就是洒水车,每次烂泥巴运到卡车,装满了以后要开走,多多少少都会掉一些泥巴出来,这时候洒水车就要赶紧去喷水,维持路面的干净。我们每天要做的事很简单,也都很专心把它做好,只是不一定那么完美而已。”
远处那行动神秘诡异的年轻人探头东张西望了半天,终于悻悻然地离去。
“这里做到什么时候?”咕咕的主人问。
“两个湖的泥巴都挖干净了,就结束了。”
“先回去花莲吗?”
“王董那里好像还有工作可以做。”
“过年的时候,新店溪那边也是王董的工程吧。”
“是啊!我跟我的汽车旅馆在华江桥下住了快一个月。”
“你的汽车旅馆真是应有尽有,什么都有,全部都有。”
“就算什么都有也会吃光光。华江桥那次最恐怖,半夜还会有人敲门,跟我要东西吃。”
“是人还是鬼啊!”
“当然是人。那里好多游民,可能冬天太冷,饿到半夜睡不着,看到我的汽车旅馆里有灯亮着,就跑来敲门,问:‘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东西吃?我看他这么可怜,只好把我剩下的最后一包饼干拿给他吃,结果他一下子就把整包饼干吃完了,一片都不留给我。接着,又
问我:‘可不可以给我一根烟?我拿了一根烟给他,他吸到最后一口,又问我:‘可以整包烟都给我吗?我只好把整包烟都给他。第二天,我不敢再一个人睡在华江桥下了。”
凯霖听完这段故事,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游民?说不定是跟你玩心理测验,或者是另一个工地的工人。”
“他是游民啊!看他的穿着打扮就知道。”马路回答。
“你是说穿得跟你一样吗?”凯霖开起了玩笑,但是马路与咕咕的主人并没有跟着笑。
这样的冷场让凯霖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善后”始终不是这个十四岁少年的强项,要不然他现在就不会留在这座公园里进退不得。这个时刻让他感觉到非常地愧疚,非常地抱歉,非常地尴尬,非常地窝囊,但是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喉咙里仿佛压着大石头让他就是无法
将“对不起”这三个非常简单的中文从口腔里正确无误地发音出来。
刚好那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又出现在工地外围的马路上,这次凯霖瞧见了那年轻人已经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数位相机,利用口罩作为掩护,想要偷拍照。
也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礼,也许是想以行动表达对马路两餐照顾的感恩,也许是因为血气方刚的青少年荷尔蒙,也许是伸张正义的动漫看太多,总之,凯霖丢下—句:“那王八蛋又来了,我去教训他。”之后,整个人起身快步走向工地外,朝着拿相机的人直奔而去。
已经做爷爷的马路,和退休的咕咕主人,两个人的年纪加起来早就超过一百岁,这时候哪有体力与凯霖角逐短跑冠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朋友,怒气冲冲地冲向马路上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大朋友,两人几句话交锋后一言不合顿时扭打在一起,慌乱之中也不知道究竟是
谁先出手!当这两个大男孩同时尖声爆出粗口时,凯霖已经将对方的帽T扯下,露出及肩乱发,用右手臂将他这颗头颅夹在腋下,左手握紧拳头机关枪似的猛敲对方的锐面小头。赏金猎人这辈子大概从未遇到这种事,仓促之中被痛殴脑袋的他只会以本能不断开阖大嘴想要咬
住敌人。
在一旁原本轻松聊天等待出车的洒水车、卡车司机,被这突然间的躁动惊觉,赶紧上前劝说解围,却也不幸被波及到这场打斗,郁闷地挨了几个拳打脚踢。还好人高马大的司机先生们,最后终于用力拉开了这两个与工地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关系人,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战
争已经平息的一瞬间,大家的耳边都清晰听见长发年轻人用一种高于怪手引擎分贝的声音暴烈嘶吼着:“我要告你们伤害罪!我立刻叫警察来,我要告死你们。”
马路第一次来到警察局,他心里默默地想:“今天的工钱大概又没了。”
就法律行为而言,这一切与马路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当警察要带走凯霖的一刹那,这孩子可怜兮兮又无辜的眼神,让马路忍不住说出“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去。”这样的话语,可想而知,也让他一天的工资泡了汤。
虽然如此,看到凯霖被打青了的眼窝,马路还是忍不住心疼,跟警察要了冰块,用自己擦过汗的手帕包裹着,做成简陋的冰袋,递给凯霖,教他自己先冰敷一下。
那个年轻人因为穿着厚重的连身帽外套与长裤,从头到尾预先做好了防护措施,完全没有任何的外伤与损失,只是到了警察局之后因为情绪激动流出了鼻血,顺便借这个理由在警察局里哀哀叫个不停。
警察从数位相机中,看到最后几张凯霖局部的特写照片,虽然那年轻人一直嚷嚷叫着要告伤害罪,但是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警察大人们私心希望能和解收场,早早处理完这件小事。马路也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小孩子闹一闹而已,等事情解决了,他还要回去
继续明天的工作,继续赚钱养家。
直到凯霖的父母亲来到警察局。
这对优雅的模范夫妻脸上看不到焦虑与忧心的神情,没有人注意到凯霖脸上的瘀青,他们忙着跟警察说明已经找好了律师,在律师出现之前不会对案情有任何陈述;其余的时间,他们不断诘问凯霖过去一天的行程,当凯霖又因为斗气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时,这对
模范夫妻更加认定了凯霖的失语症是因为遭受绑架的关系,而唯一的主嫌就是静静坐在长板凳上衣着陈旧的老人马路。
什么?
“你不要怕。”凯霖的母亲坚定地说:“被绑架之后很容易出现‘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就是对绑匪的情感认同。现在我们都来了,有我们保护你,你不要怕,大胆说出真相。他要多少钱?”
这不是凯霖想要的结局,从一开始离家出走,就不是为了这样的动机。这对模范夫妻从来就没试图想要理解一个青少年的灵魂。他们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跟钱与数字有关吗?他们难道不明白深夜里的一碗泡面,或脸部肿痛时的一个冰块都不是数字可以取代的温
暖吗!
“你们不要再鬼扯了!我恨死你们了。”凯霖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背对着他的父母亲,把头埋进双臂里,弯曲双膝蹲坐在沙发里,肩膀微微颤动着。
“吼!”那年轻人看着这一幕《风水世家》的实境闹剧,加油添醋跟着杜撰台词,他悄悄走到马路的旁边,低声跟他说:“原来你是绑匪。”
警察忍不住说句话:“这两位家长,请你们先冷静一下。绑架是重罪,不能随便指控的。我们先来处理伤害罪的部分。”他转头看着提出告诉的年轻人,说:“这里是医院的验伤单,医师鉴定你完全没有任何外伤,至于鼻血,也是到了警察局之后才流出来的。你要不
要想一想,提告这个伤害罪有没有意义。”
“警察杯杯你不要吃案喔。”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说。
“你要多少钱和解?”凯霖的父亲说话了。
年轻人打量了眼前这位衣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从头到脚细细斟酌了半晌,说:“这位大哥你既然这么有诚意,我也不啰嗦了。我的数位相机是最新款,经过令郎的破坏已经不堪使用,再加上我受到伤害的精神状况,需要一段时间向心理医师咨商与复健。我想二十万应该
勉强可以治疗完成。”
“就这么决定。”中年男人抬头,刚好看见一群匆忙进入警察局,个个穿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高级领带的人们,便说:“我的律师来了,细节就让你们去讨论。”
年轻人看到对方使出这样的阵仗,着实吃了一惊,恍惚间还以为惹到了什么黑社会,他瞠目结舌,心里暗暗盘算着万—真惹到了帮派组织,在警察杯杯的见证下求饶,应该还会有一条活路。他心里这么想,却开始默默念着阿弥陀佛。
马路始终安静地坐在长条板凳上,这是一张与家乡故居很雷同的木制长椅,坐在这上面,总让他想起了爸爸还在世时,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的光景。
当所有与伤害罪有关的文件都在警察局里盖章画押双方保证达成协议不再翻案之后,凯霖的父母亲终于忘记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个名词,准备带离家出走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儿子返家。
凯霖默默无言任凭他的母亲挽着他的手臂,连拖带哄地要他跟着她走。这个十四岁的小朋友一直回头看着他的“新朋友”与“老朋友”,却屡屡被他的母亲半强迫扭转回头。
一辆光洁漆亮的进口大轿车已在警察局门外等候,凯霖的父亲早已经坐上车,黑色玻璃的车窗内看不到他的喜怒哀乐,只听见他母亲的频频催促。
就在凯霖快走到车旁时,他用力挣脱了母亲的胳膊,朝警察局里马路的方向跑来,马路依旧安静坐在长条板凳上。凯霖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个湿透的手帕,他将手帕递给马路,说:“谢谢你。”
马路微笑,收起了手帕,往衬衫口袋里塞。
“这还是湿的。”凯霖说。
“没关系,明天一定会干。”
典型的马路式幽默,让凯霖会心一笑:“你说你妈妈已经九十岁了,这是真的吗?”
马路点点头,回答:“是真的。”
“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这里的工作结束,我要回老家一趟,去看我妈妈。我也要孝顺我妈妈。”
凯霖的眼泪再度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低着头静默无语,半晌之后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我懂了,谢谢你。”
这一次,他不再回头,朝父母亲的汽车直直走去。
天空是一片橘红色的晚霞,夕阳余晖从对面的帷幕高楼反射进入警察局的地砖上,铺成了一束束浅浅的光,仿佛微妙的金色地毯,迎接着马路回家。
马路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心想:“我也该回去照顾我的汽车旅馆了。”
(选自台湾2013年12月1日发行《短篇小说》,总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