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信恩,1982年生,现为台湾某医院住院医师。著有小说集《高架桥》、散文集《游牧医师》等。
大厦一楼有间中古早餐店,价目表字迹磨损不清,岁月写在油腻成垢的墙上。数个清晨因为赶时间,我总向老板娘简短说着:“蛋饼加豆浆。”拎起塑胶袋便赶去医院。有次,因为已连续七天重复同样的购买动作,我竟不好意思起来,决定到巷口便利商店买大亨堡。
后来在通勤途中,仔细剖析自己的行径后,我发现其实我是逃避一种窘境。每天我走向早餐店,看见老板娘左顾右盼,她的眼神与我交会几秒,便迅速转移。她应该知道我要去店内消费,却以眼神与头的转向,告诉我她不知情。
我来到店前,向老板娘点了餐食,互瞄一眼后,便不发一语,共同对着黑亮的平底锅,目睹蛋饼的诞生、肉片的透熟,很陌生人的互动。然而我们彼此知道彼此,她一定记得我的脸孔,甚至熟悉我的作息动静,记忆我特定的食物组合。或许是我拙于言词,吝于表达,但事实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了是搭讪,不说是冷淡,生命交集局限在一只平底锅上。这是一种明明相识,却又佯装一片空白的关系。然而,有时这种关系,可省去生活许多繁琐、勉强的礼节。
就像我身处的大医院。
一位医师其实要面对很多关系,医病、医护、医药以外,更多时候是“医医”关系。常常一条走廊上,会遇到和我交织各样关系的医生——师者、学长姐、同学、学弟妹,或外院观摩、毫无关系的。情义深浅不一,交集宽窄不一,互动冷热不一,有时我陷入是否打招呼或寒暄的两难处境,特别是那种一面之缘的医师。我们或许是一个交会的眼神、一记礼貌的点头、一道平静的微笑,然而更多时候,是快步地擦身而过,不释出任何暗号。
蜘蛛猴是一位谐趣的总医师,我见习时认识的。他对学弟妹相当友善,安排饭局,耐心解答临床疑惑,很容易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后来我离开蜘蛛猴的专科,一科换过一科见习,日子久了,不知不觉也将这段关系疏远了。我与蜘蛛猴见面时的话题逐次减少,往后几次在电梯内碰面,话题甚至仅剩:“学长辛苦了,专科考试准备怎样?”而他对我也仅剩:“现在run到哪一科啦?”然后那台电梯很冷,很不安,等着最后唯一的默契:再见!
一年半过后,有天蜘蛛猴从大厅迎面走来,我向他挥手,但他没有回应,满脸疑惑,似乎是忘记我了。我能理解,每两周他就得认识新一批见习医师,建立新关系的同时,也放掉旧关系。那一刻过后,我与蜘蛛猴成为陌生人。
在医院待久了,随着电梯升降,我往往能归纳出各楼层进出的医疗人员,和那些专属的脚步与身影。记住也好,遗忘也好。认识也好,陌生也好。似乎这里藏着整座城市大厦生活的影子,以及一则则早餐店老板娘与楼上住户的关系。
(选自台湾宝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游牧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