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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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荫携妻带妾背着儿子回来时,天色已晚,遥远的阳光拉出了几道细长的影子,缓缓地移向村里。王家大院外粗壮的白杨树,肃穆得一片萧条,所剩无几的黄褐叶片,有气无力地垂在枝头,在初冬的风里,忽左忽右,茫然无措地摇晃。风一阵紧过一阵,几片枯叶再也挂不住了,飘飘摇摇地降落,跌在王培荫的脚下。
风也是急追直下,在高大的门楼里探寻了几圈儿,戏谑起了干褐的树叶,让树叶蛤蟆一般跳动,直至躲进门外石狮子的缝隙,才肯扬长而去。漆黑的大门被尘染黄了,失去了原有的庄重,两个曾经光亮的门环,被雨淋得黑红,箍满了铁锈。显然,院子空寂了好一段日子,没有人推门而入,更没人敲打门环。
王培荫停顿在自家门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直至儿子小人种王伯仲着急了,从他背上滑下来,抓住他花白的山羊胡子,他才肯在儿子的牵领下,推开大门,迈进院里。从大门到前堂,青砖甬道铺满了灰尘,印下了八只大小不一的痕迹。王培荫干净惯了,边走边拂着手,他的手如同刚剥开的葱白,干净得一尘不染,沾染上如此多的灰垢,他是真的难以忍受。
可是,他更难以忍受的是,空空荡荡的家。
三个多月前,小日本宣布了投降,一伙八路穿过长城,沿着辽西走廊,一路接收过来,边没收日伪财产,边打土豪分田地。那个姓孙的八路,带着武工队,从县城一头扎入村子,活生生地把他的家分了。
幸亏有人提前跑来报信儿,一家人及时地躲了出去,王培荫才免了一场劫难。
王培荫回来的消息,长了翅膀,在塔山村传开了。那些在王家当过丫鬟、婆子、长工、短佣的人,听说大老爷回来了,一溜儿小跑地返回王家大院,洒水、擦屋、烧炕、扫院子,整理大老爷一家人带回来的衣物。也有人跑回自己家搬米搬菜搬被褥,搬来油盐酱醋,搬柴搬桶搬饭桌,搬来锅碗瓢盆。他们做饭做菜烧水洗涮,为主人家接风洗尘,忙成了一团。
王家大院虽然还是从前的大院,一抔土一块砖都是原来的样子,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空寂与凋敝。院子里那些热热闹闹的农具和工具,全没了,甚至回廊里晾着的紫皮蒜、红辣椒都被拿走了。三套院子,所有的屋子全都空徒四壁,空得炕席都没剩。偏厦的粮仓,也是净得很,一粒粮食都没有,耗子进来都哭了。
凡是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碾坊、磨坊、油坊,成了蜘蛛的天堂,原来的痕迹,只留下一圈儿勤劳的驴蹄印。东门外的侧院,猪圈、羊栏、马棚、牛舍,空得牲畜毛都被风吹走了,浓烈的牲畜气息荡然无存。
有村以来,五百多年,塔山村始终静如止水,从来没有如今这样,一百天内,翻了三回天。明清之间血雨腥风的交替,郭军反奉连天的炮火,都没影响塔山村人按部就班地活着。乡绅与族长,名仕与村儒,始终用不同的方式,条理有序地支配着村子。犯了家规祖训,自有族长惩戒,拎进祠堂,或长跪,或鞭挞,直至醒悟悔过。乡绅一般不会责罚别人,哪怕是族人,顶多和族长讲清利害,让族长规劝一番。乡绅支配着村里的大事小情,逢庆典、祭天、求雨等,人吃马喂的费用,都由乡绅承担,花了多少银子,也不能烦,否则就没了颜面。村里婚丧嫁娶、祭祀等礼仪,还有书写祈祷文、诉讼状等,则需要名仕与村儒出面,村里百年难出一个名仕,村儒便取而代之了。
小日本来之前,村里的大事小情,大体由族长王老本、乡绅王培荫、私塾朱希儒组成的村董会来定。张大帅财大气粗,田亩沃野千里,产业四通八达,养得起精兵强将,供得够官吏与教员,懒得征粮催税,管村里的小屁事儿,让妈了个巴的乡下人过几天好日子。日本人来了,找个当保长的干部,村里的老习惯才开始变味,保长拿着本本,家家抽壮丁,户户交出荷粮,弄得人心惶惶,好在有王培荫与日本人巧妙周旋,村里人才没有人被抓入牢,更没有人服苦役,死在外边。从表面看,保长张牙舞爪,实际上日本人是让着王培荫三分,依然让塔山村保留着宗族与士绅的管理模式,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王培荫有个别号,叫王大善人,他们也需要这样的“模范”。
用朱希儒的话来说,王培荫是好狗护三邻,虽然是貌似调侃贬义,言外之意也没排除下句话,好汉护三屯。
日本人走了,八路来了,打碎了村里所有的规矩,搞了个底朝天的革命。
现在,国军杀过来了,撵跑了八路,村里人咬着耳朵,议论着,王家大老爷的大闺女墨荷当了县党部的执委,这回非要反攻倒算不可。
族长王老本把村里的几个长辈找过来,商量着该咋办?毕竟,王培荫跑反的这一阵子,他们全分到了东西,没法向这位被称王大善人的王培荫交代。有人出主意,分东西是八路的主张,把八路带进村的是后村甜水河子的秃耳朵,只要把罪魁祸首秃耳朵揪过来,全村人都能脱了干系。
八路在时,秃耳朵上蹿下跳,确实闹得挺欢,谁家分啥东西,大多是他的主张,又不是本村人,不拿他来顶罪,还能找谁?
一行人趁着夜幕降临,拿起镰刀和谷权,直扑甜水河子村,围住了秃耳朵的家。
那是座矮得快要塌了的房子,光棍汉秃耳朵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早早地钻进了被窝,也省下了买灯油的几枚铜钱。
秃耳朵是光着屁股被揪出来的,还做着半截子春梦呢,明晃晃的火把下,显得挺不雅观。王老本不可能把这副样子的秃耳朵押回塔山村,那样的话,会玷污了村里妇孺的眼睛。他找来秃耳朵的破衣破裤,给秃耳朵套上,五花大绑地押着秃耳朵回了村,关进了王家的祠堂,还派了四五个人轮流看管。
上弦月落下了,大地一片漆黑,王家大门外“乒乒乓乓”响声不断,显然,有人把八路分的东西送了回来。姨太太穿上鞋,想走出堂屋,穿过门廊,趴到大门缝,瞅一瞅究竟是谁。王培荫一把将她拽回来了,勒令她钻进被窝,只管睡觉。
王家的后堂,死一般沉寂,只剩下王培荫的烟袋锅,在黑暗的屋里一红一灭地闪烁,他在不动声色地倾听。牲畜的叫声由远及近,不用看,王培荫也能听得出,“咴咴”叫着的是他们家的枣红马,“希溜溜”叫着的是他们家的大青骡子,“哞哞”叫着的自然是老黄牛了。最不靠谱的是座钟的声音,“当当当”地敲错了时辰。分到钟的人家,只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懂得怎样摆弄时钟,拨乱了时针。
修羊栏,垒猪圈,补牛棚,安马槽子,一群人趁着夜色,努力恢复王家东院外的原状,各种劳作声,不绝于耳,显而易见,有人条理有序地安顿着这一切。不着猜,王培荫心里很清楚,张罗这些事儿的,只有本家族长王老本。
早晨醒来,打开大门,已经无法出入了,被人搬走的东西又回来了,塞满了大门与影壁墙之间的过道。幸好下人们勤快,搬的搬,挪的挪,洗的洗,擦的擦,没等日上中天,全都复归原位了。
整个白天,王培荫守在屋里,寸步未出。八路武工队闹出的这场打土豪分田地,让他与村里人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隔膜。从前每逢黄昏,他习惯性地溜到村旁的山包,看到哪一家的烟囱不冒烟,吩咐管家送上几升米。在街头与村人相见他总是礼貌地嘘寒问暖,村里人对他也是尊崇有加,教育孩子,都学王大善人。现在呢,这些都不翼而飞了,在街头谁见面,双方都免不了尴尬。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王氏家族的姑爷朱希儒,居然一个草刺都没碰他家的,这样有骨气,不肯随波逐流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决定到朱家拜访。
晚霞把天上的云染成了锦鲤的鳞片,满村子和高粱一样红,人们的眼睛藏在门缝里,瞅着王家大院的动静,观察着王培荫会不会秋后算账。瞅了一天,终于把王培荫瞅了出来。王培荫面无表情,拄着文明棍,拎着两盒馃子,缓缓地走出家门,走向了朱希儒的柴门。他的身后,跟着管家,管家的肩上扛着一个米袋子。
街路不很长,王培荫却走了很久,这是招摇过市地去送礼。东西被分了,王大善人并不心痛,东西就是东西,不是你的就是他的,屯里乡亲的,摆在谁家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人心。平时待大家不错,干吗八路一来,就疯了一般,抢光分净。八路一走,就丢了卵子一样,一只水瓢都不敢留,如数奉还。
一村人,一群没有骨气的东西,不如一个穷书生。
朱希儒挡在柴门,不让王培荫进来,除非管家把课子和米袋子扛回去,他说,他不想当经济犯。
王培荫愣了下,小日本投降了,吃大米不犯法了,怎么冒出了这句话?随后,他便释然,朱先生这个老古董,绵里藏针呀,讽刺他和日本人的关系呢。书生就是书生,哪里知道世事的艰辛,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不和日本人打交道,怎么做生意?怎么能保护好村里人?他想解释几句,又不是几句话说清楚的事儿,于是,他只能干咳了几声。
朱希儒指了指满院晒着的草蘑、榛子、葫芦片,还有鱼干、蟹籽、蚶子肉,挺着胸脯说,回去吧,我们家有山珍,有海味,啥也不缺。
妻子王秀英在一旁补充着,不缺。
王培荫苦笑,朱家缺粮少油,这些“山珍海味”只是对山羊和鸭子而言,家里没有几斗粮,怎能算过日子?他谦恭地点了几下头,说道,姐姐、姐夫,没有别的意思,八路来了,你们闭门不出,没被蛊惑动,小弟我万分敬佩,这点课子和大米,只是略表心意。
朱希儒冷笑,怎么的?日本走了,还不许我开私塾,挣个三五斗米吗?
王培荫本来满怀感激之情来到朱家,谁料到朱老学究不但不领情,反倒奚落他,他真闹不清朱希儒到底是偏向八路还是拥护国军?情急之下,他便顺嘴问了出来,你到底是哪一头的?
朱希儒恼了,哪一头我都不是,我是天理那一头的,我不会要你一粒粮,一块铜板,只要你一句实话,九年前,我的小舅子王长贵是怎么死的?那么棒的小伙子,赶车送你进了一趟城,就暴病身亡了?我想不通,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一句戳到了王培荫的痛处,他一辈子善事不断,唯有这件事儿,是他心底的疮,只能掩盖,不能揭开。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眼里含着泪,拎着馃子,带着管家,慢吞吞地离开了朱家的柴门。他知道,这份礼若是送不出去,就会在村里人面前矮三分。可他没有能力说服朱希儒,毕竟欠过人家一条人命。
幸好天已黑,没人看得见王培荫王大善人的窘态。
掌灯时分,王老本敲响了挂在王家祠堂的大铁钟。钟声洪亮,悠长,绵延不休地在村里回荡。祠堂的钟不是随便敲的,若不是祭天祭祖的日子,钟响了,就是族中出了丑事儿,不是惩戒养汉做贼的,就是惩罚不肖子孙。否则,宁肯闲生锈了,也没人敢敲。
现在,钟声敲得这么久,就是告诉村中的王姓族人,晚上的祠堂会,谁敢不来,就是蔑视族规,对祖宗的不恭。王老本每敲一下钟,都击打着他们的心窝,让他们心里一阵发紧,一阵阵发悸,分东西时的兴高采烈荡然无存。
王培荫来到祠堂时,祖宗的牌位前,已经跪倒了一大片人。他们用眼角瞥着王培荫,躲闪着王培荫的脚步,羞愧得恨不得钻进耗子洞里。
王老本左手拿着个小本子,右手拿着一根木板,一边念着拿了啥东西,一边打屁股,边打边骂,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善人没少给你们好处,你们却跳着脚地分他的东西。
一个年轻人被打疼了,见王培荫走到附近,突然蹦了起来,捂着屁股反驳王老本,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还拿了大善人家的翡翠烟嘴呢,不信去问秃耳朵。
顺着年轻人的手指,王培荫看到祠堂角落的一根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正是后村甜水河子的秃耳朵,便走了过去。
王老本以为大善人前去求证,脸白了,“扑通”一声,也跪在了祖宗牌前,承认自己生了贪心,按家法,该罚,把木板递给了跳起来的那个晚辈,让晚辈打他的屁股。
王培荫折回了身,接过了木板,扶起了族长。族长的屁股是不能打的,更不许晚辈动手,否则怎能让他管束族人?族长只是王家辈分高、有威望的长者,替整个家族执掌家规,并不是富裕人家,老操心族里的事儿,难免要耽搁田里的庄稼,更没工夫出门做生意,日子肯定不太宽裕。王培荫替族长解释道,老族长怕翡翠掉地下摔碎了,替我保管呢。
王老本保住了面子,很感激大善人,他重新拿起那个小本子,殷勤地念着,那里面清晰地记录着谁谁谁分了啥东西,有主持吃大户的秃耳朵作证,连一块布条也不会记错。
王培荫打断了族长的声音,他让族长给秃耳朵松绑,人家又不是你王家的人,没理由捆在咱们家的祠堂里。
王老本辩解道,秃耳朵引狼入室,不是他,八路不会进咱村,更不会吃你的大户。
没人会同意给秃耳朵松绑,即使秃耳朵连根猪毛都没拿,这个罪过也得扛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吃本族人的大户,传出去难听,更没法让他们面对王大善人。
王培荫向着秃耳朵走过去,经过谁的脑袋,谁就赶紧把眼睛闭上,尤其是嘴馋的人家,猪羊鸡鸭鹅分到手就杀了,吃到肚里,没法吐出来,恨不得让王大善人踢几下他们的屁股,只要不记恨他们就行。
秃耳朵瞪着血红的眼睛,充满仇恨地盯着和他没仇没恨的王培荫,哪怕是解开了绳索,也是一脸的冷若冰霜。
王培荫接过王老本递过来的小本子,并没有看谁谁谁分了他啥东西,走到供在祖宗牌位前的豆油灯前,一把火烧得个干净。他很平淡地说,是八路乱了章程,八路走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就当啥也没发生过,散了吧,各回各家。
王老本却执意不肯,他已经派人喊朱希儒了,让朱先生领着大伙一块儿背《道德经》。传道授业解惑,是朱希儒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怎能拒绝?
穿长衫的朱希儒,在王家一位晚辈的引领下,踱着方步,迈进了王家祠堂,目中无人地瞅了眼跳宕闪耀的灯,清了清嗓子。
于是,冥冥的夜色中,村旁原本孤单寂寞的王家祠堂,三扇纸窗户映射着摇曳的灯光。旷野里回旋着朱希儒清亮的声音:“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一群声音混浊地跟着。
王培荫没有放走秃耳朵,把秃耳朵领回家,吩咐下人炒几个小菜,炖一只小鸡,温几壶小烧。他实在想不明白,要和秃耳朵“煮酒论英雄”,掰扯一下谁是谁非。自古以来,不论谁当政,都会用惩治恶人的方式,收买人心。可他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善人,八路凭啥吃他的大户?分他的田产?如果秃耳朵把他驳倒了,他宁可家财散尽。
秃耳朵闭着眼睛,拒绝吃菜喝酒,只回答一句话,为富不仁,八路就是领着穷人消灭剥削阶级,消灭天下的不平,过上人人平等的日子。
王培荫不紧不慢地说,我为富不仁了吗?你种了一年的庄稼,天天累得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到了秋后收庄稼,粮食进了别人家的粮仓,你觉得合理吗?
秃耳朵睁开了眼睛,反驳道,不劳作者不得食,我种地吃粮,是劳动所得,凭啥给别人?你就不同了,你家千亩良田,种得过来吗?你靠的是剥削,榨取别人的劳动。
王培荫说,我地多不假,可打的粮食,南北二屯的穷人,闯关东的盲流乞丐,谁没吃过我家的粮食?是我剥削别人,还是别人剥削我?再说了,我的家当,都是我用勤劳和汗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分给大家,合理吗?
秃耳朵说,咱俩不一样,八路说,你是剥削阶级,每个铜板都是穷人的汗水。
王培荫一笑,我剥削的是骡子马,还有驴和牛,种地和做买卖,效力最多的都是畜生,我剥削了它们,难道还要让我把家当分给它们吗?
秃耳朵语塞了。
王培荫说,你带着八路,分了我的家,我没怨你,也没恨你,谁都知道,我乐善好施,就当你帮我做了一回善事。钱财本是身外物,我不在乎东西,我只想弄明白,分我家的道理。
秃耳朵说,道理就是两个阶级,杀富济贫永远是对的。
王培荫说,好了,咱俩不争了,八路的道理就是穷人永远是对的,今天就算你对了,我错了,我甘拜下风,不管哪个阶级,都得吃饭,我敬你一杯酒,给你赔罪。
绑在王家祠堂,一天一宿没吃了,秃耳朵又饥又渴,满桌的菜诱惑得他淌出了涎水。既然掩饰不住了,那就放开自己吧,秃耳朵拿起筷子,说了句,不吃白不吃,便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两个人不再争论谁对谁错,推杯换盏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间或拿两个村里的奇人轶事做谈资。
酒足饭饱之际,一阵喧哗由远及近。
甜水河子村里的人们,商量了一整天,终于壮足了胆子,拿着棒子,扛着谷权,拎着锹镐,闯到王家大院门外,让王家交出秃耳朵,否则,就把塔山村杀个片甲不留。
王培荫令人打开大门,把哄哄闹闹的甜水河子的人全放进院里,让他们仔细瞅瞅,他和秃耳朵在做什么?
涌进了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他们来解救的人正在喝酒作乐呢,喧哗声立刻消失了。
秃耳朵觉得很无趣,推开酒桌,踉踉跄跄走进院里,挥着手,满嘴吐着酒气,喊了一声,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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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并不消停,八路只是撤离了县城,没有走远,用他们的话来说,“让开大路,占领两厢”。八路化整为零了,车站、村口、山坳,时常有你来我往的枪声,穿黄衣服和灰衣服的人在打拉锯战。王培荫不敢掉以轻心,雇了四个炮手,养了五杆快枪,垒出六个炮台,把整座大院看得严严实实的。既防胡子的绑票,也防八路武工队的袭扰。
百密一疏,王家还是出事儿了,而且是大事。
事情没出在王家大院,而是出在县城。王培荫的大闺女国民党县党部执委王墨荷,把弟弟王伯仲带到县城读学堂,想把弟弟造就成贵族,让王家一代比一代优秀。学堂是个雅静的地方,哪怕县城里打翻了天,也没人去碰学堂。正因为如此,墨荷很放心地把弟弟放在了学堂。平素里,学堂进不了外人的,不知怎么一回事儿,那一天,偏偏进来个穿着花衣裳,梳个大辫子的小姑娘,说是王家的丫头,明晃晃地拐走了王家的小人种。
拐人的小姑娘,是孙队长派来的,孙队长还正经八百地给王大善写了个收条:留我八路半壁江山,还你人种一生平安。言外之意,有小人种做人质,你们奈何不了我们。
王培荫急得火上房,一旦小人种有了意外,王家的香火就灭了,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儿,村里最歹毒的骂人话,就要降临他们家——断子绝孙。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八路的孙队长,哪怕磕头也行,可是山野茫茫,不知道人家藏哪儿,人海茫茫,八路又没贴在脸上,上哪儿去找?
按理说,这么多年了,王培荫广结善缘,城里的士绅商贾、贩夫走卒,乡下的土豪地主、游民佃户,山里的绿林响马、猎户僧侣,朋友编成一串串的,找一个人不是太难的事儿,可是找八路的武工队,却像登天一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