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宇春
又是一个今晚。
每一个今晚都与昨晚或明晚相连相异!这不是我的独见。早有先哲说过,人啊,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正所谓万物皆流!而我的今晚又何尝不是如此?
儿童节刚过,夜色在夏雨浸沐后,颇使人感到清爽并新奇。我的诸位不同阶层的友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上岛咖啡龙港店的各自包座来,或畅叙家庭温情,或喜庆生日快乐,或共抒同窗情缘,或举杯军旅无悔……总之,让我畅饮了多场各类品牌的美酒,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手舞足蹈中忘乎所以,猜拳行令,即兴清唱,并与迟来的薛老弟作了一局楚汉相争,心绪里早有虽败犹荣的欢欣。
大约23点,送走新识的重庆女友到大道六街口一家酒吧。邻接酒吧是一间颇具古典特色的茶馆,两位来自慈溪战友老家的茶艺师为我沏上了精品普洱茶,暖红的茶水渐渐融释着我的醉意……
我们漫谈着爱情、理想、事业。谈苦短的人生,盈亏的生意。想起李白的“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并以此相慰。其实,面对经济社会,能做到老李的境界大约是少之又少了。想复圣颜回若活在当下,不知能否依然“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而不改其乐。他老人家所以逍遥自在,或因孤家寡人,没有家室之累吧。假如他也起早摸黑三餐无继,住无居所频频租迁,儿女绕膝嗷嗷待哺,还能不愁容满脸,不感慨“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人若能在当今社会泰然于俗世物利,笑脸于宠辱成败,那真是超然的慧悟,前世之造化了。
我们各自依偎在竹篾编织的竹椅上,茶壶圆盖上方几缕游丝悠然地散佚在柔和的吊灯下,耳边又仿佛萦回着纤纤酥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
这时另一只思想之鸽翩然在记忆心空……
小时候乡村的生活异样寒苦,慈母30岁离世时遗下我们兄妹七人,长兄15岁,胞妹周岁,排行老六的我刚满3岁。在那个年代,凭父亲单个劳动力过生活,其凄然便可想而知了。但就在那样的春天里,油菜花、豌豆花、草籽花、牵牛花,百花争艳成一片花的海洋;蜜蜂、彩蝶、蜻蜓是至今常在梦中追逐的爱物。夏日里,瓜农们在各自的涂园细浃或垄与垄间用稻草与竹木搭建的守瓜可蜗居单人的“厂儿”小屋,假期里即是免费劳力的守瓜人,还可做些功课。渴了摘一两个舌甘瓜、西瓜、哈密瓜、白银瓜、黄瓜等,自己没有的可与邻边小伙伴交换品尝。假如谁能借到图书即连环画,那时小小的黑白图书诸如《黄继光》《刘胡兰》《草原两姐妹》,特别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类的图画,倚在小草屋翻看,甚是津津有味;或在午后脱光衣裤,潜到清可见底的河里,肚皮或臂腿间总有虾鱼穿游相擦的惊喜。如果身边有竹篾手编带盖子小竹篓的话,我们可以捕捉虾鱼河蟹,河蚌河螺居多,埋在淤泥里,仔细用脚尖踩辨准确,吸足气并憋住,潜入河底,用手将这些河鲜抓住装入小竹篓,不到个把小时就可装满大半竹篓。有时贪玩过头,泡了大半天河水,中暑或肚子痛拉稀也很难免,但绝不敢告知大人。当然偶尔被送中餐的大人发现而挨骂或拧屁股的小伙伴总是有的,而我早已将晾干的小裤子穿好佯装在“厂儿”里看书呢。
秋,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寥寥的虚设。也许这个季节正忙于读书,而丰收的农忙是属于大人们的正事,又不是“青黄不接”春夏之间,无需靠相济还挨饿。中秋前后晚稻收成前,已有涂园的马铃薯作补充,天气也未到太寒冻的季节,就没有饥寒交迫的特殊记忆。当然这个季节到涂园拾捡掘漏落了的小薯豆、浇浇菜水之类的零活,也是不辞的。
最让我萦怀,而且让我既期盼又愁心的就数冬天了。在我的童年里,冬日总是与冰天雪地、饥寒交迫相连着的。我们穿着补丁的衣裤,最恐愁的就是时序一天比一天走近寒冬。但每当漫天雪花飘洒,大地银装素裹时,真是白居易诗中的卖炭翁那种既怕冷又怕转暖的矛盾心理!
三十多年过去了……
前周末,偕妻抱着满十五个月的儿子,驱车向浙南千年横阳古道之一白沙路的东塘外,到曾经哺育我并赐我童年许多梦想的“海下”消闲。泥泞的河边小路已辅成三米多宽的水泥路,也不是父辈往昔猫着腰赤着足,挑一担又一担沉重生活的艰辛那条路了。沿途,几条工业大道正向这儿延伸着,也还有几爿种了瓜开着花的涂园。
我们来到了三四年前中秋看潮赏月时的新海堤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及在圆月下的飞溅的晶莹浪花犹在梦乡。可是,我们今天来到海堤,望眼无际的再也不是往昔涨潮时的一片汪洋,也不是退潮时的很多乡民下涂抓鱼、捉蟹,松软软、滑溜溜的海涂了,而是永远的硬土!在初夏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海风吹乱了妻的长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东海尽头已新垒成——北从浙江八大水系之一鳌江入海口南岸龙港外滩防海堤最南端新美洲入口处,南至温州渔港第一镇巴曹北岭海滨琵琶山屿,一条长城似的防海堤。儿子已站在足下这片原是海潮涨落有序的海涂上,龟裂的硬土张开口,似在控诉着夏日的暴烈。据说,这儿拟建一座新城——台北小城。海神是不能再光顾原属于他的领地了。尚有潮浪冲缓后留下的几处低洼处,顽固地生长着海草,一些精微的小生命游走着,跃动着,我刚刚学步的儿子踉踉跄跄地看着这些小精灵,异样兴奋地咿咿呀呀,比画着叫个不停,他站立的这片硬土,原是潮浪滔滔,待他成长后或可看到的是一座现代化气派十足的新城,到那时这种变故,他或许更容易理解:沧海桑田啊,仅在旦夕!
在我凄楚而难忘的童年记忆里,总自负自己“聪慧过人”!可随着时光的流逝,涉足社会经纬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面临诸多困厄无助时,渐渐明白,个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儿时的自负纯属幼稚可笑。
因此,我时时闭目虔诚相祈,我绝非英才,我只是苍茫宇宙中一颗微尘,有了些許人的灵性,写些小诗小文,也仅以写我心,不跟踪时事,不故作斯文,更没敢奢望千古流芳了。只求以平安此生,与家人甘苦共度,珍惜亲朋佳友,与人相与为善。
是啊,不苟且偷安,岁月悠悠衰微可及肌肤;热忱不弃使灵魂永不颓废!这也许是留不住韶光,或可长葆青春的秘诀吧?生命中的苦厄,心灵的独处或无助总是居多,学会亲近大自然,亲近诗书,接通大地经脉,连接先人们给我们留下的极致的感悟信息,从中汲取养分,借此总有心舒怀开的时候。感恩上苍,在我愚迟或自负、困顿或落拓时,总能不吝赐我以片刻的醒悟,救赎我堕落的灵魂。
二十多年前,从六中弃教墨守公园湖滨整整十年,也是我贴近自然收获大地信息颇丰的十年。其间至今难忘的一个春夏之夜,我步出濒临湖滨的书室(现已改建为龙港文化站的图书馆),徘徊在几度凋谢又盛放的林花间,月已西沉,风,悄无声息地从发际轻轻掠过,湖面已是盛满暗色的墨镜,远处零星地映撒着隐隐约约的小水银柱样的柔光,那是周边民宅几盏不眠的夜灯投向湖面的反照,心如夜色一样寂寂。忽而从湖滨一角传来咯咯几声蛙鸣,渐渐地成了网状的悠扬,竟至此起彼伏,一大片一大片嘶鸣,竞相潮涌!这如火如荼、醉人心魄的蛙鸣啊,竟点亮了我日后每一个春夏的蛙梦——
今晚深夜归来,周遭一片寂静。远处传来的几声稀稀落落的蛙鸣,让我又想起那碎心的歌唱,但今夜不是碎心的哭诉,不是倥偬急促的呼唤,它邈远轻盈,且渐行渐远,以致遁入无声的空茫……
打开大厅的灯,轻轻推开妻儿卧室的门,把习惯将小屁股翘到妻枕边横卧着的儿子的身体摆正,并盖好被单,尔后回到我的书房兼卧室,开始一天最喜乐的真生活。
今晚又将过去,今晚又成昨夜!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