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铭
一个春天的日子,墨绿色的火车顶着霞光吃力地在浙赣线上奔跑。车窗外,湖光水色,河网交错,远方的风景充满着神秘的气息。母亲告诉我,前方就是她的家乡——诸暨湄池。
诸暨是浙江的望县,当年越国的首都,西施的故里。民国以来,诸暨被列为浙江的“一等县”。那里流传着一句话:“诸暨湖田熟,天下一餐粥。”意思是说,诸暨湖田的粮食熟了,就可供天下人吃一餐。说诸暨是天下粮仓一点也不为过,这是母亲的故事给我的印记。
湄池是个小镇,离诸暨县城40来里路,在诸暨县城的东北面。从杭州坐火车到湄池站下车,再步行30多分钟便到湖西村。
穿过油菜花和蜜蜂组成的春天,走上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野,一条大河横在我们的面前。轻风掠过浅绿的水面,静静地,悄无声息。母亲说,外婆家在河的对岸,要渡船才能过去。
站在河边,初出远门的我对外婆家充满了不尽的遐想。
只过了一会儿,三三两两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堤上,有挑着竹编箩筐的,有推着独轮车的,还有一对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妇。他们热情地与母亲打着招呼,从他们的眼神与交谈中,我隐约得知,他们都是湖西村的村民,他们都认得周家的二闺女。
此时,一位老伯朝着对岸喊:“阿根伯,渡船喽!”声音穿过宽阔的河面,飞到对岸,水面便响起隐隐的水声。不多久,阵阵桨声搅碎河面的平静,水面扬起阵阵雪白的浪花,一条渡船来到面前,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激动和喜悦。摆渡的老伯肤色黝黑,身板硬朗,戴着一顶旧草帽,叼着一杆烟枪,不停地交叉双臂,摇晃着双桨,水声笑声载着我们奔向远方……
湖西村位于横山湖的西南面,三面环山,一面临湖,风景独特,是个有着2500多人口的大村子。湖西村的村民,差不多家家都姓周。据说,是由一个周姓老祖宗繁衍下来的。在湖西村里,有一条铺着鹅卵石的东西方向的主要通道,在通道的西面,有一座临街面向东、南、西的两层楼房,人称“六间头”——那房子南、东、西三间,楼上楼下,共有六个房间。房子的下面还有一个四方的院子,这便是母亲家的老屋。
对于曾在农村生活的人,对池塘应是再熟悉不过了。在“六间头”的东边,便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池塘。那一汪清澈的池水,那白鹅,那绿荷,那蛙的吟唱和饮水的老水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而与几个小伙伴去池塘边钓鱼,则更是我的一大乐事。尽管我往往是“零蛋”,但手里的小铁桶却总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是小伙伴们对我这个城里小孩的“照顾”。
我也在那桑葚成熟的时候去过湖西村。那时,满树红通通紫艳艳的果子,都在枝叶间闪着诱人的光芒。但要尝到这些果子,必须要会爬树。母亲特别关照的“禁令”令垂涎欲滴的我非常无奈。直到有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小姨把我叫到屋里,变魔术般地从书包拿出一个铝饭盒——那是满满一盒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桑葚果子,是小姨中午与同学上山劳动的成果。因为知道小姨家有个小“城里人”,同学就把最好的桑葚都留给了小姨。那晚,小姨不停地往我嘴里送乌紫的果子,把我整个人吃得像个花脸猫似的。在那么一个物质匮乏的特殊年月,能吃上桑葚简直就是人间的一大美事——时间过去这许多年,我再见不到童年那种吃桑葚的景象了,但有关桑葚的记忆,还是那么温暖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湖西村,还有小舅的自留地吸引着我。每当站在绿油油的菜园子边,那时时生长的各式菜蔬便会让我无限欣喜。那时的农村,没有农贸市场,也没有超市,农民们的菜全靠自留地解决。自留地就是村子边儿上的一片田地,每家每户按照自己的喜好,根据节令播下各种各样的种子。这样,农户家的菜就基本上都自给自足了。那个时候,自留地的蔬菜绝对是有机的绿色食品,而黄瓜、萝卜、豆角、西红柿、地瓜更是我解馋的食物,小舅的自留地自然也就成了我儿时的乐园。
也许那时的我,对于乡村的认识仅是一种幼稚但也直观的眷恋。往后,在每个随母亲回家的日子里,我仿佛是一只从城市放飞的小鸟,尽情地在乡村寻找着自己的快乐。我喜欢乡村的山坡,乡村的河流,乡村的庄稼,乡村的牛羊,乡村的小鸟,乡村的风土和人情,它们已植入了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成为我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乡村的风景,仿佛是一幅永不褪色的年画,时时在我的遥望和回想中,生动着我多少年来对鄉村美好的想象和记忆。
虽然我在城市里长大,但对农村却有一种天然的特殊的感情,这不仅仅是因为母亲。有时,当我独自一人站在阡陌交错的田野里,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我外公外婆不支持自己的子女来省城读书,如果我母亲没有那份天资与努力,如果我母亲今天依然还在农村生活,那么或许早已成了一介没有文化的老农妇了。应当感谢我开明的外公外婆,应该感谢这片土地,是湖西村的山山水水滋养了我的母亲,让她一步步从农村走向了城市,成了地地道道“吃国家米饭”的城里人,而后才有了我这样的儿子。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我也要感谢这片土地,并代表我的母亲向这片土地深深地鞠上一躬。
2014年的金秋,古稀之年的老母亲说,农村的小舅来电,他家将在今年国庆乔迁湄池镇上,邀请我们这些在杭州的亲戚去他新家作客。小舅是我母亲五个兄弟姐妹中唯一留在农村的亲人,从乡村迁至镇上,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镇人,完成一个传统农民的脱胎换骨,大喜之事,当然该去。不过,我还想借此完成我个人的愿望,再去看一眼多少年魂牵梦萦的湖西村,看那岁月的江水在阳光下东流,看那优美的田园画卷在我的眼前展现。
踏上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仿佛穿梭在时间的隧道里。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傍晚,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将一台老式仪表车床抬进了湖西村。这台车床吱吱作响,吐出了第一颗螺丝钉,就此掀开了当地五金加工的历史。几年后,似滚雪球一般的速度,湖西村崛起了无数的五金加工厂。现在,全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从事管材管件、小五金生产加工,从湖西村走出去的海亮集团也早已成了国内铜管材领域最大的出口企业,并成为中国最大的铜管、铜棒研发、产销企业之一。
湖西村的昨天虽然没有今天这般的繁华与喧嚣,但美丽的乡村模样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我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念我心中的渡河,可眼前的一切已使我心中的渡河荡然无存;渡河早已被填埋并被盖上了一排排厂房;我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念想我记忆中美丽的池塘,可眼前的一切已使我心中的池塘早已变了模样。民营经济的繁荣使湖西村驶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使湖西村人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也让湖西村丧失了最后的一分土地。昔日稻浪滚滚的金黄色稻田早已被一排排工厂的厂房所代替,疏于管理的池塘如今也成了村里的一大污染点。
而今,住在湄池镇上的所有农户,家里的所有吃用全靠去超市或菜场购买。今年已69岁的小舅还在一家乡镇企业做着仓库管理,每月除了工资收入外,还有上千元的养老保险。他与他的儿子及儿媳妇都已贴上了现代意义上“工人”的标签,过上了以前农村人羡慕的“城里人”生活。
人还是那些人,但村已不是那个村了。渡河、池塘,这些曾经赐予我无限美好和感受的美丽记忆,已在我的眼前一一消失远去。
有人说,故乡的面貌是一种模糊的怅惘。在我眼里,乡愁是不是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