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兴娥
平平是我的一位远房舅舅,他在他们的弟兄三人中排行第三,因此,我们都叫他平平三舅,平平在我们老鹰沟远近闻名。
老鹰沟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处一个叫“鸡鸣三省”的地方。平平的出生是轰动了整个老鹰沟村的,据平平的父亲刘正明讲,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挖了一整天洋芋的刘正明来不及和女人亲热,头一挨上枕头就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中,有人踹了他几脚,他心里一烦,怒吼道:“鬼找到你了!”翻身又睡。刘正明的老婆不敢回骂。他的老婆个子又矮又胖,从小就是个瘊包,嫁给刘正明后,男人说往东,她绝不敢往西,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确实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最近不知什么原因,眼睛上的睫毛不往外长,全部往眼睛里面钻,弄得她时常眼泪汪汪,只好随时用不干净的手来擦,结果脸好像永远洗不干净似的,眼睛也是红红的,糊满眼屎,被那一帮恶作剧的小叔子戏称为“红丝线锁边”,气得她抓到什么就打。男人对她更没有好脸色,恶声恶气,怀上老三也没有休息过半天。那时候,生产队里是评工分吃饭,她整天跟着男人背粪、拾柴、锄地,见什么做什么,今天白天还背着一百多斤重的洋芋一路小跑,好在她的身子骨还真像铁打的一般,怀了孩子仍然那么结实,背完洋芋回家,她就着冷汤泡饭,吃了几大碗。现在肚子一阵赶一阵地痛,“怕是要生了。”她想。用手紧紧抠住床架子,不敢再弄出半点声响。实在逼不住了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声的呻吟,而回应她的只有河对面那个村子里的狗长一声、短一声在叫。
半夜刘正明起来小解。本来床面前是有一个尿桶的,没有亮照样摸得着。刘正明家的两间土屋盖的是茅草,土墙上面没有挖窗户,只在茅草房顶土墙上留了一个猫洞供猫晚上进出,顺便也当作窗子。借着月光他看见女人正坐在尿桶上哼哼唧唧,没办法,他只好跑到屋后的茅坑,刚到茅坑门口就看见一个斗碗大的亮晶晶的一样东西落在他的面前,把他吓了一个四仰八叉,结果尿了一裤裆,起来却什么也没看见。惊魂未定的他赶紧跑回家点上煤油灯换裤子,刚换完裤子女人就生产了,抱起来一看,是个男孩,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刘正明抱着三儿子亲了又亲,不经意间,他看见啼哭的儿子嘴里白花花的,以为是孩子的牙根上长了“马牙”,伸手一摸,硬硬的,原来小儿子满口雪白的牙齿。天啊!这是我哪辈子造的孽呀!刘正明隐隐约约地记得年轻时老人曾在摆龙门阵时说到过这样的奇事,没想到这怪事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那可是要克死我们的呀,难道这小子真不想让我们活了,不行!他狠了狠心抱起儿子,找出剪刀,想都没想就开始撬儿子嘴里的牙齿。
女人昏了过去,儿子的哭声也撕心裂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约两个时辰过去了,大汗淋漓的他终于一颗一颗地撬完了儿子嘴里的牙齿。满口鲜血的儿子奄奄一息,早已没有了哭声。
女人做好午饭,小心翼翼地叫醒了他,他话也不说,闷着头扒了一碗饭,抖抖索索从箱子底下翻出家里仅有的积蓄,提上酒瓶跑十多里山路打了一瓶酒,赶到了“段阴阳”家。
“段阴阳”家的门上方用一块红布钉在上面,还挂着一面圆镜子。刘正明开门进去,只见屋里烟雾缭绕,黑黢黢的,半天才好不容易看清楚,“段阴阳”正闭着眼睛端坐在一块红布帘子的后面,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面前放着一碗水,见有人进来也不招呼,口中继续念念有词。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空洞无神的眼睛,正襟危坐地听他开始战战兢兢地叙述。“段阴阳”真的是见多识广,当听到他用剪刀撬光儿子嘴里的牙齿时,异常惊诧地责怪道:“天上掉下来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掉到了你们的家,你妻子就生产,你知道这预兆什么吗?你的儿子是天上的星宿投的凡胎,至于生下地就是满口的牙齿,这你就更不懂了,这更证明他确实不是凡人,知道吗?”直听得刘正明目瞪口呆,痛悔不已。
刘正明连夜赶回家里,立刻点上香蜡,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许愿一定要把儿子抚养成人,不让这位天上的星宿吃一点人间的苦。为了保佑儿子顺利长大成人,他还在神位前许愿给儿子蓄胎发,并且要蓄到12岁才剃。同时,还给儿子取了个乳名叫“毛娃”。
一晃眼,毛娃八岁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聪明可爱,他总是木木的,八岁了说起话来仍然含混不清,牙齿被撬以后就再也没有长出新牙,嘴瘪着活像个小老头。这时候毛娃的新婚的大哥已经死了,就埋在对面的山上,一开门就会看见那座新垒起来的坟,二哥也是一个傻子,十多岁了还不会做事情,成天就只会往大河里扔石头玩,偶尔家里来了陌生人,他也会拿石头追着打。毛娃唯一比他的傻子二哥聪明的就是会放牛,“段阴阳”曾经给刘正明说过,如果再不搬离这个地方,他们家还会遭受更大的灾难。可是因为穷,他甚至连搬家的念头都不敢有。毛娃的大哥死后不久,嫂子就改嫁了,毛娃的父母和傻子二哥仍然挤在破茅屋里。
那时候,我们特顽劣,会把他撵到山上的牛赶跑,然后哄他吃牛屎,他常会照办。毛娃虽然没有牙齿,但是吃炒包谷却是绝对的高手,因为他的金贵,他的父母常常给他两个裤兜里塞满炒包谷,有时还会有喷香的炒豆。有大人在的时候我们通常不敢抢他的东西,可是一到山上,我们会争着从他的兜里抢东西吃,他也不恼,望着我们傻笑,两裤兜东西转眼就会被我们瓜分完。
眼看着与毛娃同龄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入了学,可是他却什么也不懂,连话都说不清,毛娃的父母急了,父亲去街上打了两斤酒,到已是民校教师的“段阴阳”家,求“段阴阳”给儿子起一个学名,“段阴阳”拿出《易经》,带上眼镜研究半天,安慰道:“你的儿子是大器晚成,至于克父母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想办法给你们化解。”刘正明恭恭敬敬地奉上壹元贰角钱的香火钱后,“段阴阳”让刘正明跪在神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再作了三个揖之后,让刘正明跪着许完愿。随后,“段阴阳”给毛娃起了个名字,叫平平,第一个平保佑他自己清清净净长大成人,第二个平保佑父母长命百岁。从此,毛娃有了一个比较时髦的名字:平平。
平平长到12岁了,父母请“段阴阳”看好日子,准备给儿子剃长毛,这时平平还在段老师的民校里勉强读二年级。夫妻俩巴望着给儿子剃了头、冲冲喜后会出现转机,因此,操办这件事格外周到、上心,唯恐有丁点儿闪失。endprint
14岁那年,平平的父亲去世了,入土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母亲带着两个傻儿子,生活更难熬了,每个学期缴平平的学费成了家里最大的难题,再加上继续读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指望,母亲只好让儿子回家。所以,平平最终也没有进过大队办的学校读书就辍学回家了。哎!这颗大器晚成的星宿,何时才能成材?
平平20岁那年,积劳成疾的母亲撒手西去,傻子二哥也在母亲去世后那个冬天,因烧柴火取暖的时候不小心把房子烧了,自己也葬身火海。在村主任的关怀下,村里重新盖了民校,平平住进了他原来就读的民校。
“段阴阳”起的名字终究没保住父母长命百岁,就连傻子二哥也没留下,剩下平平孤零零一个人。他既不会做饭吃,也不会自己洗衣服,乡里给的救济粮除了炒包谷花吃,还是炒包谷花吃,救济的棉絮和衣服几个月就全部被扯成烂布条,大部分时间仅靠乡亲们周济一些破衣服和一些残羹剩饭艰难度日,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实在饿极了的时候,他也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有一天,平平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大撮箕洋芋,他抬到河边去洗,洗着、洗着,一失足掉进了河里,幸好被过路的一位好心人看见,救起了他,虽然没有被淹死,却灌了满肚子的水,吓得一脸乌黑,回到家里发了几天高烧。奇怪的是,遭此劫难后,平平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编织各种篾器,什么背篼、簸箕等等,而且手艺上乘。遗憾的是,平平根本不懂得用这门手艺发家致富,一般都是谁家请了他,只是管吃管住,他也不会偷懒。因此,乡亲们都很喜欢他,随便到哪家做活,主人都会好酒好肉招待他,有时候还会拿一些东西让他带回家。
平平在农村虽然也称得上是手艺人,但因愚笨,却仍然是吃了上顿无下顿,至今40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他那神秘的身世也在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他的傻,人们还时常可以见证。
前年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亲戚,平平听说了,特意跑来看我。从他含糊不清的语言以及乡亲们的解释中我了解到,原来平平住的民校早已不能住人,校长出面向乡民政申请了300元钱、300斤钱粮配套的粮食,乡亲们出劳动力为他在民校的旁边新盖了一间小平房,现在已经让他搬进了新房子,他还指着身上的新衣服高兴地比画着对我说,这是政府发给他的,每年都有。
第二天早上我回县城的时候,平平执意给我背上亲戚送我的土特产,走二十多里的山路送我上街坐班车,并且还羞羞答答地提出要让我给他说一门亲。我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他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人老实,不骗他就行。我不忍心伤害他,就哄他,让他把周围的荒地全部种上粮食,并对他说,你富裕了才会有人看得上你,将来也才有钱供养老婆。
回到县城,我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今年春天母亲来电话说,平平真的学会了种庄稼,还到处找麦草重新盖好了四面透风的小学校,准备将来娶亲的时候用,并且逢人就讲,等他的庄稼有了收成,他的外甥女就会给他娶回老婆。听了母亲的电话,我深深地内疚,说实话,我单枪匹马在外边闯了20多年,什么事情都没有难倒过我,唯有这件事让我为难。
今年秋天的一个早上,记得是星期四,我还睡在床上,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原来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平平病了,一个星期里不吃不喝,谁喂他药都不吃,他要母亲带信给我,让我赶快回去救他的命。
星期六早上,我请了县城最好的医生,带上必备的药以及输液器械等,租了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赶往老家,刚看到平平家的房子,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平平家正在烧东西。我知道平平肯定不行了,我瘫坐在车上,心里又希望这不是事实,于是让随行的小兄弟前去探问,结果,平平刚落气,正在烧床铺草。
我眼睁睁地看着被死神抢先了一步的平平,我悔!平平把最后一线生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
责任编辑:黄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