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悲剧

2015-06-11 11:01马媛
文化产业 2015年2期
关键词:生死场女性意识萧红

摘 要: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闪耀着亮丽光芒的女性作家,萧红以其敏感多思而又沉郁苍凉的笔写就了承载着人生坎坷经历和特殊体验的《生死场》。在与男权社会笼罩下的女性生存困境的对峙与冲决中,萧红企图突破封建家庭、传统观念的牢笼,却最终失败。时代促使萧红将目光投向了苦难时期艰难生存的女性群体,萌芽出一股符合时代潮流的女性意识。本文将对萧红早期代表作《生死场》中的女性命运进行解读,探讨女性在男权社会场域下的生存困境和婚姻恋爱悲剧以及萧红作品体现的女性意识。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女性生存状态;婚恋悲剧;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520(2015)-02-00-02

鲁迅在萧红的《生死场》序中写到:“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①。这部描写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北方农民“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的作品,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塑造出一批具有典型意义的农村妇女形象。写女性,写在生与死的环境中挣扎的苦难的女性,是《生死场》着笔较多的部分。作品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与萧红本人离家、遭遇婚恋不幸的人生经历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同时也体现了作者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以这个贫穷落后的东北小村落为对象,萧红对女性在贫苦中艰苦生存状态的描写,对于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婚恋悲剧的绝望抗争以及初醒的女性意识的描写,共同构成了一部女性悲惨命运的辛酸血泪史。

一、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女性生存的艰辛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正处在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水深火热状态之中。萧红在《生死场》中塑造了一群生活在东北地区落后村落的妇女,在传统思想和当时社会环境双重压力下,一方面要反抗侵略者的暴行,另一方面还要争取在男权社会的压迫下有尊严地生活。苦难折磨着女人们,贫穷让女性无路可走。

(一)这也是女人?

由于长期受到男性权力的支配,女人在社会上、经济上、家庭中难以取得独立地位,往往成为弱势的和被损害的一方。《生死场》中塑造描写的女人们始终是胆怯的,在行为上、言语上对男人们惟命是从。“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②麻木不仁、逆来顺受的麻面婆,在二里半找羊时表现出一种莽撞的愚昧与积极,用一种不合乎逻辑的形式证明自己的智慧和聪明。贫穷落后的生活使其在这片原始乡村彻底失去了自我和个性色彩,没有判断力和思考力,在荒唐的自我安慰中愚昧地生活下去。“婶婶望见了,她急旋着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叔叔到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着牛走了!嬸婶好像老鼠一般又抬起头来”③,正在和成业说话的婶婶看到福发回来,脸色一变,第一反应就是躲开,避免和丈夫发生任何交流。畏首畏尾的作态使其可悲又可怜地生活下去,她的生命中除了柴米油盐这些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为男人而活,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这群生活在村庄里的女人们,被男人们支配着生活。在男人眼中,她们仅仅是发泄欲望的工具,与农田里的牲畜、丰收时节的庄稼相比,女人们的价值仅是“工具”而已。当女人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与价值判断,彻底沦为而且仅仅成为男人们的工具,难道就可以称她们是社会意义上的女人?

(二)疯狂的“被生育”

孕育生命的过程是伟大的,出于人们对规律的敬畏和尊重。然而当生育成为一场力量对比失衡的游戏,一切便回归动物性,失去了原本的意义。④在《生死场》“刑罚的日子”一节中,作者写到: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萧红集中描写了女性生产的场景。五姑姑的姐姐在生产时难产,痛苦难耐,“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她将吞下去。”女性生育过程中的疼痛感,除了来自生理上的痛苦,更多的是她们在此过程中独自面对生与死的无助,男人漠不关心的冷漠、以及暴力与蛮横的作为。丈夫醉酒归来,看到在痛苦中挣扎的女人不仅没有丝毫关心,反而大吼大叫地让痛不欲生的女人为他找靴子,撕扯幔帐将长烟袋投向在生死中挣扎的女人。大肚子的金枝,白天做各种家务,晚上被成业贪婪的欲望摆布着,以至于险些丧命,使得小金枝早产。由此可见,成业和金枝的婚姻,唯一支撑和维系下去的,就是男人粗暴、蛮横的欲望。暖和的季节,全村都在忙着生产,不仅仅写人在疯狂的“被生育”,萧红还写到了猪、狗这些动物的生产,“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⑤ 将人和动物的活动进行交叉叙述,模糊了人和动物的界限,更加凸显了女性的悲剧处境。

由于长期受封建思想道德的桎梏,在社会角色中,女人成为权力的附庸和可有可无的陪衬。当女人的生育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受到男权社会的支配,蒙上了一层原始的气息,女性的生存权利与尊严在男权社会的阴霾下彻底沦落了。

二、男权的附庸,女性渴望而不可得的爱情

(一)绝望的爱情

萧红的作品写爱情的不多,但不缺少无爱的婚恋状态下对青年男女内心躁动的描写,揭示女性在无爱痛苦中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现代的性爱的第一特征在于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在这方面,妇女在性爱生活中不是完全被动的。”⑥但是在《生死场》中,女性不过是工具,是牺牲者罢了。

作为年轻美丽的女子,金枝的婚姻缺少爱的基础;作为母亲,金枝是生育工具,面对丈夫的暴行,却无力改变女儿被活活摔死的惨剧发生。金枝就像一只温柔的绵羊,被成业的原始欲望摆布,在无爱的婚姻中成为没有爱的木头人。萧红对金枝的大胆追求爱情与彻底绝望经历的描写,就是萧红敢爱敢恨一生的侧面写照。小说塑造的金枝,在她还是少女时,勇敢而美丽,对生活和婚姻恋爱充满期待。静静河湾处,传来成业示爱的歌声,吸引着金枝,成业带着她像猎犬带着捕获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们疯狂地相恋了!“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⑦

金枝是对未来生活充满美好设想的女子,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然而,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微乎其微,面对少女金枝,成业只是在发泄男性的本能和满足自身原始欲望。就连金枝怀孕了,“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地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⑧这种被原始欲望吸引的爱情,对于金枝来说,意味着更多的痛苦和不幸。“每一个年轻的未婚母亲也许会被突如其来的、不得不承受的物质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从而万念俱灰”⑨,婚后,金枝就像成业婶婶说的那样,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和别的村妇一样,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面对自己的女儿,残暴的丈夫竟将小金枝活活摔死,直到那时,金枝终于在对美好爱情婚姻的憧憬中醒悟,看透了自己在男权社会毫无地位的可怜可悲处境,便告别被侵略者进犯的村落,与男人决裂,离开苍老的母亲,走向城市!

(二)被遗弃的婚姻

《生死场》写到的“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也未能逃脱这场命运悲剧。月英宛如夏天盛开的莲花,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却心甘情愿与丈夫过着全村最贫穷的生活。然而,因为女人在男权社会是男人们的附庸,没有地位和尊严,所以不难想象,在月英遭遇不幸、身患瘫病之时,受到了丈夫的遗弃和折磨,使月英的处境生不如死。月英整整一年“坐在炕的当心”“没能倒下睡过”,每夜她都发出“惨厉的哭声”。寒月风雪交加,月英像一只被厌弃的“患病的猫儿,孤独而又绝望”。自己在像“神龛”一样的空屋中半坐半躺着,冷血的丈夫对口渴的月英喝水的请求全然不理会,用又冷又硬的砖头替代保暖的棉被,甚至面对她四肢无力、下身腐烂时更是无动于衷。当这个曾经美丽温柔的女人,肢体不再健全,失去了作为工具的价值之后,就遭到了丈夫的打骂和遗弃。月英的悲剧,是一个弱势女子在男权社会里被毁灭的悲剧。这种近乎残忍的冷漠,不仅仅揭示了处于弱势的女性在生理上的悲惨遭遇,更加揭示了男人以自我为中心的对女人缺乏人性关爱的自私与狭隘。

在很多女性学家看来,和谐性爱是灵与肉的统一,是男性与女性共同形成的一种完美统一。基于男女和谐平等的性爱,才是理想的,但小说中写到的金枝成为成业欲望与冲动发泄工具而没有自身的尊严和地位。《生死场》中的男人们,用不平等的压迫使得女人们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幸福感遭到彻底毁灭,沦为供男人享乐和生育的工具——这不过是历史和现实双重因素导致的女性在婚姻中角色的失位和变质,而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三、萌芽与凋零,女性意识的觉醒与绝望

在经历了多年在外的生活磨难与内在的思想演变冲突后,萧红被几重互相关联、互相制约的矛盾所困惑。她认识到了女性自我解放的过程中,除去客观现实的阻力之外,来自女性自身主观世界的“惰性”也是强大的天敌。尽管萧红一生都在奋力追求冲破文化束缚,争取女性自由的理想空间,尽管时代的变迁给萧红的努力带来了一部分客观上的契机,但是作为新女性及新女性文学代表人物之一的萧红仍无力挣脱传统文化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和诱导。萧红在文学中的探索是深沉的,比起同时代的大多数女性可以说她的觉醒意识是超前的。

总体来看,萧红前期作品创作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沉郁悲凉气息,《生死场》就是对于在男权社会下女性苦难生存状态的一种无奈和悲痛的叹息;其后期创作形成了独特的诗化风格,《呼兰河传》写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忆了与祖父在一起度过的快乐童年,也塑造了小团圆媳妇这个命运悲惨的形象。因为生病,小团圆媳妇经历了挨打、跳神、被用热水汤驱鬼直到生命奄奄一息这四个阶段,最终小团圆媳妇也没有实现病情好转,在众人的期待中走向了人生的终结。另外,《小城三月》中塑造的翠姨形象,一个新旧文明的牺牲品,想爱而不能爱,想反抗却无力反抗,新文化的冲刷让一个灵魂渴望自由,固有观念的束缚却要了她的命,而且至死也没有讲出心底的那个爱字,这也与萧红早起冲破封建家庭、寻求自由和恋爱却屡遭困境与不幸的人生遭际密切相关,体现了萧红内心挣扎与反抗的女性意识。

萧红塑造的这群贫苦女性,活着经受各种不幸,饱受饥饿、战争、不幸婚恋的折磨,浑浑噩噩地生活着。然而求死不得,或者自寻出路却行不通,总之是生悲哀,死也痛楚。不论是金枝、月英这些对未来生活充满美好理想的青年女子,还是习惯了顺从与忍耐的麻面婆这类中年女子,她们的命运最终都以悲剧收场。憧憬和无争,反抗与顺从,互相矛盾的双方都成为加速她们走向灭亡的因子。在传统教化压迫和民族危机的重压下,萧红以自身短暂、坎坷的人生经历得出男权社会是导致一切女性悲剧的根源。向权力和威严抗争,呼喊女性的声音,王婆这个人物形象便体现了萧红的女性意識。

“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⑩鲁迅在《生死场·序》中这样写到。逃离不幸,却又身处不幸。逃离家庭寻求自由和爱,曾几度遭遇不幸福的婚恋,作为一个苦难的女人,萧红以自己丰富却痛楚的人生体验,塑造了一批具有典型意义的村妇形象。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第二代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萧红以独特深刻的女性之思写女性命运,写中下层贫苦妇女的生存艰辛和婚恋悲剧和初醒的女性意识,对男权社会发出了有尊严的反抗。一部《生死场》,希望更多的给予人们生的坚强和力量,给予身处贫穷和苦难的女性关怀和温暖,照亮所有的黑暗。

参考文献:

[1]萧红.生死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

[2]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3]林贤治.漂泊者萧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4]林敏洁.生死场中的跋涉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注释:

①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1页。

②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9页。

③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34页。

④ 李银河《生育与村落文化》,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56-58页。

⑤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77页。

⑥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3页。

⑦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65页。

⑧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72页。

⑨ 波伏瓦《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586页。

⑩ 萧红《生死场·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2页。

作者简介:马媛,女,1990年11月生人,山东泰安人,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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