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萧红一生命运坎坷,她在小说《生死场》中塑造了众多生活暗无天日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在面对生存困境时苦苦挣扎,承受着心灵和肉体上的巨大苦难。萧红将自己身为一个女人体会到的父权社会中的苦难进行了浓墨重彩地描绘,将男权社会对女性造成的残害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键词:萧红 《生死场》 女性形象 生存 死亡
萧红一生命运多舛,作为“20世纪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萧红在文学上的成就不容置疑,然而“文章憎命达”,三次恋情、两度生育,年仅31岁的她就不幸孤身病逝于香港,临终前她说“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1935年,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发表,鲁迅亲自为其作序,“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正如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所说的那样“萧红是一个文学创造力突出的天才女作家。这位女性一生的坎坷遭遇本身,便是一部小说。”萧红以自己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将“九·一八”事变前后东北农村里女性的坚韧和挣扎缓缓道出,她们“蚊子似的生活着,糊里糊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作品透过对女性身体所遭受的生存、疾病、生育、死亡的种种苦难,赤裸裸地展现了女性在自然和男权社会下的悲剧命运。
一 生存与死亡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男子在农业生产中逐渐处于核心地位,他们成为财富的主要创造者,代替女性成为权利中心。经过数千年的发展,父权思想在人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男尊女卑”成为社会常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将女性独立的社会地位剥夺殆尽,女人只能如菟丝花一般依附男人而活。
在小说《生死场》所描绘的北方农村里,女性就是逆来顺受的典型。她们只有在夫妻和家庭关系中才有价值,女性独立的地位和自由的思想完全被漠视。小说中首先登场的是麻面婆,麻面婆生命中充斥着无尽的杂物,她的事“一件跟紧一件,洗衣做饭种地收瓜,每一天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劳作”。她像一只“母熊”一样,凭借着本能生存,即使遇到丈夫的叱骂,她也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只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
贫穷和饥饿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将村中的所有生命笼罩其中。当个体生命本身都難以存活的情况下,孩子只能给女性带来无尽痛苦和沉重负担。所以,在金枝心不在焉摘了青柿子时,一向爱护女儿的母亲便毫不犹豫地动手打她。“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这是底层社会男权统治下女性生存困境的直接表白。王婆3岁的女儿摔在铁犁上,死了。王婆却说:“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 我会嚎叫吧? 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的眼前时,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淌下。”但是,在王婆的儿子死掉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服毒自杀。王婆仍有一点气息的时候,他的丈夫却好像等她死等得不耐烦了似的,倚着墙困倦地打起了瞌睡。当她活动着想要起来了的时候,他的丈夫“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扎实的刀一般地切在王婆的腰间”。只是怕王婆活过来带来麻烦和不幸。女人在男权社会中生存地如此艰难,女性的生命价值被彻底抹杀。男人不仅代表着更强的生存能力,也是男权社会中的主宰者,而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是无足轻重的存在,生或者死毫无意义。
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疾病和瘟疫肆虐横行,女性的生存就如同蝼蚁一般,为了生存,她们一边在男权社会中发出痛苦的低吟,一边和生存环境对抗。为了生存,金枝走向了比农村更加罪恶的都市,她忍受着肮脏的街道和无依无靠的空虚和绝望,靠着缝补过活。然而,不幸没有放过她,她被男人借着缝补的名义骗到房间强暴了。金枝万分羞愧地痛哭却只得到了其他女人的讥笑和嘲弄。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怕的是,同样作为不幸的弱势群体,她们不但不反抗自己身上所遭受的不幸,反而甘于所受的侮辱,甚至成为帮凶,将与自己同样不幸的女人推向绝地。作为她唯一依靠的母亲一反进城之前的态度,只是喜悦得来的一块钱,急急地催促着她赶紧回到城里,去赚更多的钱。母亲的贪婪,正是女性千百年来被压迫而不自知的无情揭示。
这样深刻的北方底层社会的女性生存困境的真实暴露,与萧红独有的生存状态不无相关。萧红生长在一个父权社会下的封建家庭,体验到的都是父亲的强横和专制,继母的冷眼和漠视。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她愤而出走,四处流浪漂泊,从此和贫穷结伴而行,甚至露宿街头,极度贫困的生存状态和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萧红曾说在她的漂泊岁月中,“只有饥饿,没有青春”,社会最底层的生活让她对小说中女人的不幸感同身受。萧红将以自己女性身份所感悟到的生活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所受的磨难一一表述出来,揭示了与众不同的女性生存状态。
二 爱情与死亡
从王恩甲到萧军,再到端木蕻良,萧红一生奔走在追求爱与自由的道路上,她渴望被人“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但那个人,她没等来,她遇人不淑,屡遭不幸,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抛弃。萧红受现代自主意识的启蒙,企图冲出女性是男性附庸的牢笼,站在与男性平等的地位追求爱情;她勇敢地追求爱情,却无法摆脱传统思想对她的影响,却无法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乡村中重男轻女的思想和传统思想中女人的家庭责任始终束缚着她。现实中的她在爱情的路上走得格外艰辛,孤独和痛苦使她对女性在婚恋中的状况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因此她笔下的人物的爱情都只是欲望的发泄,女性对爱情的幻想都将破灭。
“红颜多薄命”是对打渔村中最美丽的女人月英的悲惨遭遇的最恰当的注解。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人病了。起初,月英的丈夫还为她请神烧香,但是随着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丈夫对她不闻不问,用砖圈住她,任她下半身泡在粪便里臀下腐肉生蛆,自生自灭。月英在粪便中挨打,不断呼唤却被丈夫漠视,在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已经如同鬼一般,她的脸毫无血色,“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在头皮。”在男权社会下,女人的美貌已经物质化,它是吸引男人获得更好生存环境的重要前提。当美貌不在,这个女人只能走上了绝路。一个只能依附于男人存在的附庸,当她知道了自己失去吸引男人的美貌,变得肮脏而丑陋,那么她存在的意义也就丧失了,月英的死正是对女性生存的独立性否定,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只能作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这是萧红对男权思想下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刻揭示。
在这个落后的北方农村的男权统治下,爱情已经失去了神圣的意义,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男性高高在上,随意摧残着女性的身体和灵魂,将她们作为人的尊严踩在脚下。成业凭借着一把好嗓子唱动了金枝的芳心,并且占有了她。当叔叔问及金枝嫁过来能做什么的时候,成业迫不及待地说“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都能做,很有力气呢!”一定程度上,成业的话就反映了男权社会中男性对于女性的价值确认:美貌和勤劳,女人的价值所在。神圣的爱情力量被原始野蛮的肉体占有所代替,从性欲到婚姻,金枝从比一株茅草还要轻贱的存在成为成业个人的附庸。这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少女,曾经对爱情充满了幻想,男人残酷的折磨和本能的发泄使得她们无法站在与男人平等的地位,她们只被视为传宗接代和提供性服务的工具。
金枝只能苦苦忍受着成业,除此之外毫无他法。萧红在萧军用绯闻、出轨、暴虐折磨过后,选择离开了萧军,和萧军决裂,似乎是萧红更幸运,但其实不然。萧红弥留之际对身边的朋友说:“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萧红希望萧军能像在旅馆那次,能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女性的独立自主思想在受到现在启蒙教育的女性知识分子身上都无法发挥巨大的能量,何况那些底层社会中麻木的女人呢?
三 生育与死亡
自古以来,女人就承担着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责任,似乎生育是女人最终的价值所在,然而在《生死场》里,生育却成为一种刑罚。
温暖的初夏似乎是生产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狗在房后草堆上生产,“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了。”猪的肚子也大起来了,仿佛触到了地面;五姑姑的姐姐和金枝也在生产。动物的繁衍和女人的生产处在共時性的环境里,女性仿佛卑贱的如同动物一般。
五姑姑的姐姐生产了,在这样一个季节的黄昏。为了“压柴,压柴,不能发财”的说法,五姑姑姐姐的婆婆收齐了炕席下的柴草,“土炕上扬起灰尘,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爬在那里”。长时间都没有生产,直到了鸡鸣时分,女人忽然痛苦起来,脸色发黄,家里人忙着准备葬衣,这时,一见到女人怀孕便反对的丈夫回来了,喝了酒,找不到靴子就将烟袋砸向了生产中的女人,女人胀着肚子如死尸一样横在炕上,承受着男人泼来的冷水,她“几乎一动也不敢动,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几经磨难,孩子终于生产下来了,却立刻死了,“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生育的痛苦和男人的暴虐交织,血光是唯一的颜色,女性的孕育没有一点意义,她们承担着不能不承受的无穷尽的痛苦,代复一代、年复一年的,在女性的生命中如影随形般无法逃避。
灵魂已经被践踏,身体还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萧红一生两度怀孕,两次将孩子送走。生育的痛苦与孩子分离的痛苦透过她的笔端一点点渗透在小说中。这样的痛苦在村庄里众多女人的身上都能看到。金枝未婚先孕了,小小的生命只给她带来了恐惧和彷徨,她“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在生产前夕,成业无视她的大肚子和她做爱致使她早产,“她在炕角苦痛着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差点一尸两命。麻面婆在生孩子时痛楚难忍咒骂自己的男人,哭闹着“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的肚子割开吧!”
女人的肉体仿佛是一只船,不仅要承载着劳作之苦,也承载着生育之痛。
莎士比亚说:“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这句话是所有饱受磨难女性的血泪一生的总结。萧红虽然只经历了三十一个春秋,但是在这短短的人生中,她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她曾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作为不幸女性的典型代表,她对于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不幸感同身受,她以自身的苦痛经历,将自己的挣扎进行浓墨重彩的描摹。在《生死场》中那个动荡的年代,日本的侵略和男性的压迫使得女性只能生存在巨大的阴影之下,暗无天日。她们在自然和社会的双重压迫下,丧失了人的价值,命如草芥。她们的一生都写满了灾难,活着时她们是耕作的奴隶,是男人性发泄的工具,体验着生育的刑罚;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萧红曾在临终前道出这样寂寞与悲凉的话语:“我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便是做了女人”。
参考文献:
[1] 萧红:《萧红全集》,哈尔滨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2]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3] 萧红:《生死场》,林贤治编:《萧红十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4] 摩罗:《〈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社会科学论坛》,2003年第10期。
[5] 李梅艳:《浅论萧红〈生死场〉与女性的“生”与“死”》,《枣庄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
(郭灵云,华北科技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