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
我结识魏紫熙先生有十几年了。他是新金陵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为人敦厚笃实,作画也浑厚工稳。和他在一起相处,话不是很多,却自然生出一种实实在在的、可亲可信的感觉。近日看到魏老表现太行山的几幅丈二匹巨制,从那奇峰大岭中透出的沉雄豪放之气,使我受到震惊。这位老画家,胸中跳动着一颗怎样的赤子之心啊!
1915年,魏紫熙出生于河南遂平县诸市店盆罐窑,从小就迷恋于绘画。那时候,中国还处在贫穷落后的历史时期,职业画家的生活多半是清苦的,糊口大不易。所以在县城替人管账的父亲不想让他走这条路。魏紫熙并未“迷途知返”,依然执著于自己的爱好,为此没有少挨父亲的训斥。十多岁时,他居然能为人画扇面、条幅了。渐渐地,求画的人多了,赞扬声多了,父亲也就不大干预了。初中毕业后,魏紫熙决定报考武昌艺术专科学校。他背着简单的行李,满怀希望踏上征程。谁知离汉口还有两站路,碰上洪水暴发,火车停开,只得舍车登舟折回开封,考入河南艺术师范学校。这是一所培养音乐美术师资的学校,在开封颇有些名气。当时画界盛行模仿名人作品的风气,但魏紫熙在学校名师指点下,一方面坚持基本功训练,从“四王”入手,上溯宋元诸家,特别表现出对南宋马远、夏圭、李唐斧劈皴的兴趣和对北宋范宽画风的偏爱;另一方面坚持长途跋涉,先后到过嵩山、伏牛山、武当山等地写生,积累了创作素材,这为他以后的创作打下良好基础。
1943年,年仅28岁的魏紫熙在老河口市举办第一次个人武当山写生画展。他那来自生活、来自大自然的作品以浓郁的生活气息给画界带去一股新的生机,全部展品被定购一空,有的画同时被好几人定去。抗战胜利后,为了求得一家人的温饱,他同时在开封五个学校兼课,既教美术,也教音乐、体育。在那种情况下,他的才能与抱负,不可能得到充分地施展。但凭他的勤奋,艺术上仍然在不断提高,又先后举办过几次画展。
1949年初,魏紫熙应好友之邀,迁居南京。步入中年的魏紫熙满心想把对新中国山河的满腔热情一泻于纸笔,创作更多的山水画。可现实难遂个人心愿,他被安排担任了南京市文工团美工组副组长。这期间,魏紫熙画了不少人景并重的人物画。《风雪无阻》、《温课》、《报矿》、《巡逻》等一批作品陆续问世。这些人物画都以山水作衬景,山水技法与人物形象的塑造结合得那么自然,胜人一筹,有的还选送出国展览。
1957年,魏紫熙协助傅抱石等著名画家参加了江苏省国画院的筹建工作。1960年,在傅抱石带领下,画院组织写生团,到西南、西北访问写生,壮游二万三千里。魏紫熙作为画院办公室负责人随同前往,一面安排大家的衣食住行,一面和大家一道跋山涉水,写生创作。不久,“山河新貌”画展在京展出,这批以新的笔墨、新的感受为特点的山水画在全国引起巨大的轰动。人们惊呼新金陵画派的成就。魏紫熙的《渡口》、《百步云梯》、《秋雾》等一系列作品是产生这一轰动效应的重要力作。
接着,黄山、长白山、井冈山……魏紫熙足迹遍及名山大川,多次深入建设工地、工矿、农村,从生活和大自然中汲取丰富的创作源泉。
对魏紫熙来说,真正致力于山水画的创作与研究,他自认为是在上世纪70年代。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无论在立意、构图,还是在笔墨、境界上,都日趋成熟,开创着一个新的面貌。
魏紫熙淳朴耿直,不随时俗,带有中州人氏的几分土侉之气,以后客居江南数十寒暑,日染风熏,北人南化,形成外璞内秀的气质。基于此,他在艺术上的追求也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个性与特色。用他自己的话说:“创作的苦闷和喜悦交织着我的一生。而最宝贵的是只有在艰苦的道路上跋涉的人才能得到的欣慰。”
1983年9月,正是多雨的季节。黄山云烟翻滚,群峰时隐时现,变换出奇丽的景观。魏紫熙以其年近古稀的高龄身背画囊,沐着秋雨,策杖再登黄山。在仙人指路石处走上一条岔道,想去皮蓬。皮蓬者,以树皮所盖屋也。传说明末清初雪庄和尚居于此,作黄山图24帧,绘山中奇花120种。清帝召见,他却不图富贵,还山以终。魏紫熙中年时曾到黄山写生月余,竟没能到此,引为憾事,这回终于如愿。沿着石蹬攀援而上,但见雾幕微启,群峰含羞带娇;乱石错落,流溪飞珠迸玉。雄浑增添妩媚,嵯峨装点朦胧。他走走画画,但见黄山西海山雨一来,迷蒙一片,只有风声和雨声。山雨一过,只见云翻雾腾,忽儿横穿石隙,忽儿奔腾而上,忽儿大块黑云从山顶压将下来,顺着悬崖滚滚而下,像瀑布一样,然后又随着气流盘旋而上,正是惊心动魄的瀑布云!
雨中观山,其乐无穷,其苦也深。为了查看水的来源,魏老想登上路边的一块大石。石上有青苔,他先用竹杖试试,并不滑溜,便一步跨了上去。谁知还没站稳,脚下一滑,一个仰面朝天,滚下山涧。幸好碰着一棵小树,将他挂住。朝下一看,竟是几十米深的悬崖,崖下乱石崚嶒,激流飞溅,好险!跟在后面的子女足踩巉岩,手攀荆棘,将他救了上来,已是浑身泥水,多处受伤,眉宇尽赤。他背倚救命树席地而坐,摸摸骨骼,试试腿脚,还好。子女劝他回头,他却毫不退缩:“不碍事的,上!”一直登上皮蓬的香炉峰顶。此时,只见雾帷随风飘逸,婆娑弄姿,合掌峰露出美丽的容颜。魏紫熙激动不已,嘱咐家人打开行囊,取出纸笔。晚上投宿散花精舍,彻夜未眠,伏案挥毫,一口气画出《合掌峰》。此时此刻,那份喜悦,那份甜蜜,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魏紫熙作画勤奋不懈。他的一幅巨制《飞澜无声》,以云山动静对比之美写黄山瀑布云的博大雄浑,作画时全神贯注于手而疏于足,竟致踏空摔跤。另一巨制《黃洋界》,宽4.5米,高1.6米,为了创作这幅画,曾在实地写生的基础上先后起稿数十幅,从中选定一幅小稿放大。他一会儿站在凳子上画,一会儿蹲在地上画。累了,就闭上眼睛定一定神,点支烟揣摩一阵,然后又继续画。由于劳累,造成腕关节囊肿。他请来医师推拿,敷上药膏,又挥起了画笔。这幅画构图饱满,浓墨重彩,层层渲染,以朱砂代墨点所造成的壮美画面,艺术地再现了罗霄山脉的气势和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意境,表达了画家对祖国壮丽河山的热情赞美。
个人风格的探索与追求,是魏紫熙艺术实践中的一大课题。文采风流的千年古城金陵,历来孕育着多少文人墨客。明末清初,这里有龚贤、樊圻、高岑、邹哲等著名画家,被称为金陵八家。如今,南京一批画家师承傅抱石先生画风,结合自身在新时期的感受,把山水画推上一个高峰,在国内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被人们称为金陵画派。魏紫熙是形成这一画派的重要成员之一。在历经50年的艺术探索之后,魏紫熙的艺术炉火纯青,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人们从他那一幅幅倾注着生命与时代精神的作品中,看到一个老艺术家几十年孜孜以求不断探索的历史轨迹。
魏紫熙的山水画,搜妙创真,情景交融,刚柔并济,苍秀齐出,有传统功力,又注重新意。笔墨浑厚,气息凝重,章法严谨,心平气和,不露锋芒,质朴中见功力,平稳中透灵秀,意趣出之意匠而不遇之偶然。美是内在的,深厚的,不是表面的一瞬间的热闹。其画正如其人,外璞而内秀。有人说,魏紫熙的画以工稳见长。我看了他的许多晚期的作品,却有新的认识。工稳,的确是魏紫熙的基本面目,这表现在构思、章法的严谨,用笔用墨的一丝不苟,每张画从始到终都十分认真,多次渲染,以求达到最佳的效果。他曾经研究过傅抱石的作品,很佩服他的气势。但他发现傅抱石虽讲气势,细处也是一丝不苟的,一幅画往往多次加工,连树木里的小枝也不大意,正是所谓大胆落墨、细心收拾。而从另一面讲,魏紫熙的许多作品也是豪放的,气勢大得很。这种气势,不是表面的狂放泼辣或逸笔草草,而是内在感情的充分表现。古稀之后,魏老故地重游,数上嵩岳、太行,感情完全融进了中原大山的怀抱。在创作过程中,反复起稿,苦心经营,准确地把握了太行浩气与自身感觉的共鸣点,“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山之威仪”。然后不择手段,一写胸中豪气,几十年练就的传统笔墨功夫鬼使神差地被太行浩气所倾倒,为其所用,为其所变,山川云壑都在有法无法之间,理智的激情一泻于纸素,真是“云起千峰动,泉飞万壑鸣”。
魏紫熙的画,整体风格是浑厚的质朴的,正如其人,一腔中原气质。但在不同的作品中,又有着许多变化,达到了艺术风貌上统一性与多样性的有机结合。《秋林蕴玉》的空灵蕴藉,《秋雾》的朦胧含蓄,《新绿》的清新秀丽,《合掌峰》的婀娜多姿,《瞿塘翠色》的纵情写意,均根据表现对象的不同特点而采用了不同的笔墨手法,构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境界,读画仿佛在读诗。更可贵的,是他虽已年高,却还在革新画风,实现晚年变法。近几年来似乎在追求一种阔远、奇崛的美,从章法到笔墨的运用上,都可以感受到这一新的气息,而这也形成了魏紫熙作品美不胜收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