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位

2015-06-10 18:57陈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物管车位

第四次了!

事不过三的训诫在我身上完全失效。我那辆1.6排量的嘉年华,在小区里接连遭殃,这一回,引擎盖和车门的划痕像白花花的肋骨。小区保安队队长罗坤照样板着马脸,说唯一办法是报警,并且说,物管崔主任还是没工夫接见我,他忙得要死,为业主的事情快跑断腿了。

“我来了不下十趟。”

“有人来了不下五十趟。”

我瞥一眼墙上崔某照片:黑眼镜,大下巴,像沙皮狗一样直视每个来访者,目光呆滞凶狠。

“物管主任不该为我们操心?”

“该,但是,”罗坤说,“打个比方,物管搞好卫生是为了让你们不容易生病,可你生病了肯定不找物管吧?你找的是医院。”

我不禁骂出两个字。我没买车身险。之前倒是扔了好几千。一直心存侥幸:运气不至于狗屎那么糟吧?

就这么糟。

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

孩子被大铁环箍住,铁环四周安装了滑动小轮。不用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的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两腿没法站稳,只能趴在铁环车上靠它挪动。孩子两眼分得很开,脸蛋脏兮兮的;穿一件蓝色牛仔服(背上印有雪山),一条印满LOVE的牛仔裤,一双黑胶鞋。他张开嘴巴:“呜啊——呜——”他的妈——那个卖水果的健壮女人,抬头喝骂:“叫什么叫,吃过饭了,还叫!”

孩子像鸟一样扑腾,铁环车带他穿过商业街,行人纷纷避让,对这小子既同情又厌恶。我老婆刘盐猜测孩子的病根是他亲爹——水果店小老板的丑陋猥琐。听口音他是云南宣威人。我们经常在他的店里买些水果,他的红富士不错。再说,某种程度上,我们似乎帮了孩子。傍晚的小区商业街乱糟糟的。我们回到家,打开电视,谈论孩子。

“太可怜了!”刘盐每次都摇头叹气。

“没办法。”我的台词也差不离,“不是所有孩子都漂漂亮亮的。”

“多大概率?生一个这样的孩子,概率是——”

“别想了。”

“我害怕。”

“不会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你验过DNA?”

“我们要个女孩吧。”我说。

她盯着我。

“我说的是那个孩子。”

“我说的也是孩子。”

我和刘盐结婚七年,一直没要个孩子。没法解释三十七八岁的两口子,为什么还不要个孩子。在刘盐看来,养孩子太难了,一点也不比我们重生或死掉更容易。但变化还是发生着,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我不能逼她。不能。七年了,真不容易。

“看看,他们怎么对付他的?”刘盐说,“像对付一条狗。”

“女人还行,男人很凶。”我说。

“一条流浪狗。”

“好啦好啦。”

次日我们在水果店待了很长时间。孩子缩在阴影里,歪着身子推动铁环车,小铁轮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女人盯着一台巴掌大的电视机,男人埋头清理水果,他脸色阴沉,咬着牙,像犯了痔疮的杀猪匠。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儿子?”

男人抬头看我:“是。八岁了。”

“二年级?”

“对。我每天送他上小区学校。”

我有些惊讶。

“他能写名字哩。”男人从抽屉里翻出纸笔,走向男孩,塞他手里:“写,你写,写你的名字。”

孩子软绵绵的右手抓住铅笔,再伸左手,压住信笺。白纸雪亮刺眼,他瞪着眼睛一笔一笔往上写。

“行了。”男人一把抽掉纸笔。孩子扭动着,呜呜大叫,铁环车向前滑去。纸上的笔迹像蚯蚓,不可能是一个名字。男人把纸笔塞回抽屉。女人突然大喊:“回来,你给老子回来,要滑下去啦!”

男人挠挠头:“其实,我没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

孩子在斜坡前停住,嘴里的呜呜声很快变成高高低低的啼哭。女人不耐烦地操起苍蝇拍敲打桌子,骂:“哭什么哭!那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哭?”

男孩止住哭,冲火辣的太阳张大嘴巴。

都因为我们没有车位。

小区建于三年前,我们搬来的时候空荡荡的,但三年来住户像蝗虫一样暴增,车库、车位很快被抢光了。深夜我经常失眠。刘盐的气息像兰草或文竹,我关了灯也能闻到,且有增无减。

“早该买个车位吧?”我说。

“拿什么买?把车卖掉才能买个车位。”她说。

“饿吗?”

“不饿。”

我起身走向厨房。从窗口可以看见白色巡洋舰霸占了楼下我的惯用车位。在它后方,夏利、本田、丰田、大众、奇瑞、雪铁龙,像病菌一样侵占主干道、次干道和花台边。夜里,要比白天看得还清楚。

“我们的车位没了。”我说。

“我们本来就没有车位。”

“是该买一个的。”

“去偷?去抢?”

“是啊,是啊,我们花光了一切。”

“就是。”

“没有车位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

一些光线在窗台上摇晃。淡白色,像干巴巴的精液。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能对付。”

“就是。”

“就是嘛。”

“餓吗?我给你煮碗面?搁醋吗?”

“我说过了,我不饿。”

我动手煮了一包方便面,大概放置太久,嚼上去像粉笔。我三下五除二吃光它,返回卧室,刘盐催我刷牙,屋里全是劣质方便面的气味。我说我刷过了,她说那是在你吃面之前刷的,你必须重新刷一下。我同意了,起身去了卫生间。没刷几下,白瓷盆里出现带血的泡沫。我有些吃惊。哪颗牙出了问题?或者,舌头?牙龈?

次日的动静十分响亮,像一群野猪搞出来的。保安们手拎油漆桶和毛刷,在小区空地上画出一个个白方框,明确标示了停车位。

我叫醒刘盐,一起趴在窗口仔细瞧。终于,一个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保安操着扩音喇叭宣布:从今往后,凡是不按车位停车的,严肃追究。

严肃追究?

老保安继续喊道:“车位每月三百。名额有限,欲购从速。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买吗?”我问。

刘盐轻轻摇晃身体。

“买吗?”

她的表情已经很说明问题。

“昨晚你停哪儿了?”

“外面工地啊。脏得要命。”

下午,情势发生重大变化:到底哪个方框属于哪位车主,还没个明确说法。狡猾的巡洋舰用大红油漆在楼下写了车牌和“固定车位”,车主们群起效仿;但很快遇到麻烦,交了钱的人坚持说,现在车位是他们的。蓝色QQ的车主就嚷嚷着,车位不再属于巡洋舰,更不属于嘉年华。两个肥胖的车主没吵几句就打起来。一伙刚下班的男人女人纷纷围观。可没打几下就僵住了。原因是巡洋舰车主突然发现QQ车主是隔壁邻居,还顺口叫出了他的名字,QQ车主十分愕然。人群一阵哄笑。

“我们怎么办?”

“随便。”

“不买车位?”

“不买。”

“物管会管他们吗?”

“他们什么都管。”

刘盐说她今天还发现很多车主弄来红色锥桶,一个个戳到车位上去。还有的人一气买两个,用铁丝和麻绳拴住,一前一后霸占车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当真,后来果然发现无数锥桶像密密麻麻的核弹头遍布小区,我只能开着嘉年华跑得远远的,像偷腥似的临时占用某个空位,祈祷车主千万别回来。否则,我只能去门外工地将就了。

“真不买?”

“不买。”

刘盐最近的油画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古怪。阳台上的画布俯瞰小区,画面要么深黑,要么铅灰。后期印象主义,野兽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怎么定义都行。到处是丙烯的呛味。

“你找过物管了?”刘盐问。

“找了。保安队队长罗坤说……”

“物管的头不是姓崔吗?”

“根本找不到他。”

刘盐一脸愤怒。

“我说我已经交过三百了。他说,那是小区道路占用费。他说,你虽然没有车位,可绝大多数时候,车子也没停到小区外面吧?那就是道路占用费。”

“哼!”

“我说,我身为业主的权利是,交了钱,就该拥有一个临时的车位。但他说,权利的前提就是车位。没有车位,哪儿来的权利?我告诉他,得到一个车位就是我的权利。”

“对呀。”

“唉,他说,获得车位只是权利的开始。”

我无助地望向她今天完成的大作:向日葵伸向天空,有章鱼似的东西横在角落里,没有人物。她从不画人物。

“画的什么?”

“小区。”她说。

我说我看不出来。

她说当然,你当然看不出来。

两天后,我的嘉年华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儿童乐园肮脏的垃圾堆旁边安全停下,一连待了十多天。

我的车首次遭殃,大概因为占了别人的车位。

嘉年华右侧车门伤得很深,一个潦草的“Z”,似乎暗示伟大的佐罗。傍晚,一辆樱桃色英菲尼迪咆哮着驶入车位,像大鲨鱼一样停稳,一个窈窕的长发女子下了车。白长裙,硕大的墨镜遮住脸。

我指着那个“Z”。她摘下墨镜。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

“昨晚我停你车位上了,所以……”她真漂亮啊!

“我说嘛,你老人家害我不得不停到中心花园,三十块钱一晚,还没找你报账呢。”

“抱歉……那会是谁?”

“你问我?”

“……”

她笑了:“我建议你调看监控录像。”

她当着我的面脱下平底鞋,露出整齐雪白的小蒜瓣似的脚趾,换上亮闪闪的银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脚步声噼啪直响。我从未在小区里见过她,顶多三十出头,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幽香不是香奈儿就是迪奥。我望着她消失在23栋4单元,和我的21栋紧挨着。

我穿过商业街,经水果摊、服装店、小吃店,趴在铁环车里的孩子像木偶一样滑动,嘴里发出咕咕声。女人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男人不见踪影。傍晚的光线十分柔软,几棵杨梅树绿得发黑。男孩突然抬头看我,目光像摇来晃去的水。我低头前进。人流渐渐密集,男人女人涌入蔬菜店、熟食店、小吃店,像贪婪的打劫者。

一个肥胖的物管女工接待了我,她拨打了保安队队长罗坤的电话,说他马上赶到。你不是第一个,胖子直摇头。大概十几起啦。没办法,没一点办法。她同情地望着我,伸手拽拽粉色衣领,让它敞得更开些。

“是我占了别人的车位。”我说。

“谁的?”

“我正想请你帮忙查查呐。”我呵呵傻笑。

她在键盘上敲打,说:“23栋4单元501。吴月。口天吴,月亮的月。”

匆匆趕来的罗坤没穿保安服,看上去像个地痞。

“好几起了!我们怀疑是团体作案。”他带我去了监控室,点一支烟。昨夜的监控视频画质太差,一切都模糊不清。罗坤拼命抽烟,我头昏脑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算了。”我说。罗坤挠挠头:“不好意思。设备落后,人手不够啊。你想,全小区一千多辆车,我们才十三个保安。才十三个,尽快买个车位吧。夜长梦多。”

“物管不给个说法?”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我返回家里,刘盐待在阳台上专心画画儿。我站她身后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她一声不吭。

“算了,”我说,“不会有下次了。”

她瘦了,肩胛骨从米色毛衣下面凸出来。

我仍看不懂她画了什么。一朵白云被她来回涂抹,渐渐变成深灰色。我返回客厅。能看到对面23栋4单元501大大的弧形玻璃窗呢,白窗帘后面人影绰约,无法确定是不是吴月。她一个人,还是和她男人住一起?

这男孩让刘盐着了迷。

男孩的活动毫无变化——除了待在铁环车里,还能待哪里?从这头滑向那头,再从那头返回这头,之后,他停下来仰望蓝天,嘴里嗫嚅着,像个诗人。女人大吼着让他不要待在太阳底下,不要从斜坡上滑下去。他全听得懂,也全部照办。刘盐低下头,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周五黄昏,购买水果的十来个人排起长队,刘盐排在队尾。男孩待在斜坡上。我正挑挑拣拣,猛听见刘盐一声大喊。我冲出去,问她怎么啦。

刘盐满脸通红。是的,那个男孩,鬼使神差滑到她身后,用他瘫软的手握了握刘盐的手。刘盐的叫喊是下意识的。现在她想甩开他。可这只绵软的小手居然十分有力,刘盐的手被死死黏住了。女人跳起来直奔男孩。“松开,松开!”她大声呵斥。男孩毫无反应。她使劲拽他,掰他,突然给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孩子松了手,瞪大眼睛,仿佛难以置信,接着扯开喉咙号哭,嗓门大得惊人。“哭,哭死你!你脑子进水啦?”女人骂。

刘盐告诉女人她没事,别骂他,千万别骂他。女人似乎没听见,不依不饶抽他的手心。大家都劝女人。她总算住了手,气咻咻地回到桌前。孩子不哭了,张大嘴巴蜷缩在塑料雨篷的阴影里,呆呆望着刘盐,满脸都是泪。

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女人说,你儿子惹是生非呢,居然敢拉那位大姐的手!

“没事,没事。”刘盐再次表态。

“小狗日的,活腻了!”

我想拦住他却被他灵活摆脱了。刘盐继续说:“真的没事,没事!”

他直奔男孩。十几个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蹲下来,两手撑住铁环车。男孩张大嘴巴,望向刘盐的目光被男人的后脑勺切断了。男人站起来,走回店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刘盐告诉我,那只小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有劲呢,甩都甩不开。“他碰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那么一喊,他一把抓住我,攥得紧紧的……我挺难过的,我真挺难过的。”她眼里涌出泪水。

“好啦,好啦。”

她望着我,像初恋时那样。“他小手凉飕飕的,就像一块苹果皮。你告诉我,老李,他的手为什么那么凉?”

我无法回答。

我和刘盐找到一个画了框的车位。

是的,没交钱,但我们找到了车位。一个还没售出的车位。刘盐建议我写上自己的车牌号。換句话说,我的嘉年华在小区里遭了殃,难道无权配发自己一个临时性车位?

我们站在双人床一般空旷的车位上,能听见对方的怦怦心跳。这里偏僻幽静,惊讶于小区还有这么好的地盘,就像为我们量身定做的。现在就差一只锥桶了——大红色,高57厘米,锥底直径20厘米,全国或者全世界统一标配,它才是车位的拥有证明。街心花园里就有十来只,它们属于三个老保安。街心花园仍是少量流浪汽车的临时停放处,每次收费三十元(24小时)。我亲眼看见他们买来锥筒,将每一个车位布置得井井有条,每晚都在收钱。缴费的业主要么晚归,要么永远无法拥有一个正当车位。当然,嘉年华也曾经在那儿混过几夜,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每晚二十八元成交。如今,三个老家伙都抽上精装红塔山了。

“就上街心花园偷一只吧。”

我吓了一跳,刘盐却兴奋得像个孩子,两眼闪闪发亮。

“走不走啊?”

她跑起来了。

傍晚突然降临的细雨让路灯光亮如水银。街心花园岗亭刚换班,一个老家伙缩在角落里看报纸,另一个机动保安坐在廊下打瞌睡。在四五个临时车位上,十来只锥筒惨亮。我和刘盐头发全湿了。她走向车位,一片楼房阴影覆盖了她。我溜进黑暗,攀上花坛,夹竹桃洒下的雨水灌进领子,真冷。岗亭里的保安一动不动,廊下打盹的保安突然醒了,睁眼盯着刘盐。我的心咚咚跳。

“喂,你……下雨啦!”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呢。”她摊开两手。

“你哪栋的?”

“21栋。”

“快回吧。”

“不想见我老公那张臭脸。”

“嘿,感冒发烧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管我。”

“行啦,行啦。我有伞。两口子嘛,哪有不吵的。你等着。”

保安起身走向值班小屋。刘盐猫腰抱起一只锥筒朝我扔来。它在空寂的雨夜发出噼啪脆响。岗亭里的保安连头都没抬。我搂住这个滑溜溜冷冰冰的塑料玩意儿,跳下花坛飞奔。刘盐紧紧跟上。曲折的弯道、坡地和小巷仿佛迷宫。终于找到我的嘉年华,我们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锥筒像儿时电影里被游街的老地主戴的高帽子,我把它举到头顶。刘盐笑了很久。

雨势渐大,我们不得不紧紧拥抱。雨水顺着刘盐的长发淌下来,我们待在彼此熟悉的气息之中,掺和着奇异的凉丝丝的水味。她湿透了,我越抱越紧,远处灯光朦胧。我们退后又凑近,四脚紧贴,在滑溜溜的水泥地面上来回移动,移动。就像提防着深渊。

“我能亲你吗?”我说。

“不行。”她说。

“真的吗?”

“真的。”她笑了。

早晨我移出嘉年华,将锥筒戳上车位;刘盐买了白色喷罐漆,在这片坚硬的水泥地上喷写:“云A010CP,固定车位,占用违法!”最后,我们搬出家里一只老掉牙的方凳,用一根粗大的麻绳将锥筒和椅腿绑在一起。

真像那么回事了。

晚上开车回来,它就在那儿呢,粗糙,冷漠,霸道。前后左右的车位全被占满,唯独我的车位空着。车位。我的。夜里,我和刘盐多喝了两杯,顺势倒在昏暗的沙发上做爱,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半夜我突然醒来,开始担心我的车和那个假造的车位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叫了两声刘盐,她哼了哼,算作回答。我默默穿衣下楼,直奔车位。

没事,一切好好的,车位被嘉年华完整占有,似乎先天就属于这里,锥筒和破凳子结成的联盟就待在车身和墙壁之间,明早,它们将被重新摆放出来。回到家,我抱起刘盐直奔卧室。她赤裸的身体黏糊糊的。我贴着她躺下来。冰凉的气息惊醒了她,她掉过头搂住我,像七年前那样轻声呼唤:老李,老李……

次日一早,刘盐将我送到新的车位才停步,站在一棵冬青树下冲我挥手道别。

我走向嘉年华。

我站住了。一道全新的深深的划伤狠狠捅进眼底。

没法确定什么时候要个孩子。日期无限推后。这带来深深的乏力感,似乎我们无能而不是拖着不办。我和刘盐小心回避着。究其缘由,竟然没法说清。是刘盐在她的青春年代怀过某个小男生的种?或者,是我潜意识中觉得孩子是未来生活的最大敌人?天知道。

男孩,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男孩,吸引着刘盐。我呢,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但渐渐被刘盐感染,觉得这孩子可怜,竟萌生了某种羞愧,仿佛我们也该对此负责。——瞧,差不多睡觉之外的一切时间,他被大大的铁环车套牢,只能在水果店和斜坡之间的短短20米内滑行;反复经过的地盘只有方形地砖、咖啡色的墙、红色鸡冠花、手机套餐广告牌。没完没了。

我们试着接近他。

“你好,”刘盐摸摸他湿漉漉的额头,“你没有名字?”

“呜啊——呜——”

“真的没有。”女人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个名字?”

孩子咧嘴笑了。

我们抵达街心花园回头张望,他还在那里,两腿像尾巴一样划拉着。

“可怕啊。”刘盐说。

“可怕?”我说。

“他们生了他,又讨厌他。”

我没吭声。

“连一个名字都不给他呀!”

“不就一个名字嘛。”

“你听说过谁没有名字吗?哪怕是条狗。”

她怔怔望着地面。我问她怎么了,她看看远处,又看看我。

“老李,你说,那两口子,会不会杀了他?”

“你疯了!”

“那目光呀,恨不能把他切碎了,冲进马桶。”

“你恐怖片看多啦!你要是闲得慌,可以试试十字绣、瑜伽什么的。”

随后的一个多礼拜,刘盐被这念头缠住了。如今掐死婴儿的偷车賊、打死孩子的亲爹妈,常常爆出新闻。他们,两个来自宣威的农民,就不会杀了残疾儿子再生一个?否则,他们就该擦擦他的脸,为他换身干净衣服,买一双像样的鞋。

“他这样子,和一条狗有区别吗?老李,有区别吗?”

刘盐的眼眶又湿润了。

我无法回答。

这是谁干的?

第二次惨遭黑手。无法想象这类极小概率事件会继续上演。得罪了什么人?这小区位于昆明东三环,数千住户大多从云南地州迁来,除了几个商业街老板和物管的几个男人女人,我连对门邻居都不认识,哪儿来的摩擦?

吴月。就认识吴月。

我直奔物管大楼,姓崔的仍不见踪影,罗坤见了我就无奈苦笑:“你咋这么倒霉!”

“第二次了!”

“你报警吧。”

“你们保安干什么吃的?”

“尽力啦。”

“放屁!”

“你告我吧。”

“我会的。我还要告你们保安中饱私囊,倒卖车位。”

罗坤吃了一惊:“倒卖车位?”

我说了说街心花园保安——也就是那三个老家伙,正利用手头资源大发横财。“会有这种事?”他看着我,口气软下来,“问题是,你有证据吗?哪个车主会投诉好心租给他们车位的保安?”

“暂时没有。”

“我说嘛。”

“我揭发你们。”

“欢迎!揭发了才好呢,我就不至于累得像狗一样还被业主欺负了。”

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临时固定车位必须掏钱。你再考虑考虑,剩下的不多了。”

我大步往外走。

“嘿,指不定还有第三第四次呢。”

“你威胁我?”

“是提醒你。”

“是你们干的?”

“你疯了,我们的职责是保卫业主人身和财产安全。”

路过街心花园,几个老家伙冷冷盯着我。其中一人叫住我说:“你,你没交过钱。”

“什么,你说什么?”

“你占了车位,可你没交钱!”

我当即否认。

“莫抵赖了,你的事情,我们都晓得。刚空出来的呢,原来的车主搬走了。今天已经找到买主。所以……”

“我操。”

“你就买一个吧,街心花园还有车位。被你占住那个也行。”

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死也不买。”

这天晚上没一点胃口。刘盐煮的一锅速冻水饺没吃几口全剩下了。我们呆坐着。刘盐咬着指甲,厨房乱得不能再乱。光线一点点暗下去,谁也没起身开灯。门铃猛然响起。我抓起可视电话,三个穿灰色制服的老保安挤作一堆,像烧焦的老鼠。

“你好,我们想找你谈谈。”

三人进门后十分局促。下午找过我的那个,像是他们的头儿。另一个胖一些,第三个瘦瘦高高的。带头这位在沙发上拘谨地坐下,另外两个分别站在他身边,一点也看不出保安的威武之气,倒像三只臭虫,三个小偷。

“是这样的,”带头保安说,“罗队长找我们了,说你告诉他,我们在倒卖车位。”

“是。”

“哎,车位如果不卖给业主,卖给哪个?”

“你没有证据。”胖保安说。

“而且你也不晓得,如果没有许可,我们就算有一百个胆……”瘦保安说。

带头保安打断他:“我觉得吧,业主、物管、保安,少了哪个都不行,是吧?两位还是买个车位算了。看在你们车子被划的份上,七五折,九十块,发票我都带来啦。”他掏出一沓收据。

“我们已经交过钱了——每月三百。”刘盐抗议。

“不买。”我大声说。

“那你的车,很可能还会遭殃。”胖保安说。

“停放街心花园多好,被划的可能性绝对为零。”瘦保安说。

“我们轮流守着。我保证。”胖保安说。

“否则你的车永远存在被划的危险。”带头保安说。

“出去!”我说。

“请你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每个月也就九十,这点钱对两位来说算哪样?可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儿子今年上大学,我凑不够学费;喏,他,”他指着胖保安,“他家牛死了,媳妇跟人跑了,小儿子先天性心脏病,这九十块能派上大用场。喏,他,”他指着瘦保安,“四十六七了还没老婆,跑来昆明打工被骗了七千块钱。这不是闹着玩的,是全村老少爷们儿凑给他的,他咋还?每个月我们就六百来块工资,你说,我们咋还?要吃要喝要生活吧?偶尔还要找个女人吧?……”

这话发挥了作用。我和刘盐不得不去了阳台认真商量,最终决定,不妥协,决不。我告诉几个老家伙,他们的遭遇令人遗憾,但原则就是原则。这就好比,楼房是钢筋混凝土做的,不可能用沙子和泥巴来做。

“原则,”带头保安长叹一声,“原则是人定的嘛。”他起身往外走。两个保安跟上去,一脸苦相。“理解万岁啊。你们咋就不能理解呢?房子,当然也能用沙子泥巴来做嘛,你们没见过农村里的土坯房?”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

我独自出门,溜达一圈回到楼下小花园,坐在长椅上静静等待。究竟等待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木棉花被风掀动,落叶在水泥地上打滚。没有鸟。一只也没有。反倒有几只鸡,被人养在门前空地上,比猫还大。后来响起英菲尼迪的猛烈咆哮,它远远开来,稳稳停下。吴月下了车。白T恤,牛仔裤,扎一束又黑又亮的马尾。

她笑了:“车又遭殃啦?”

我十分诧异。

“脸上全写着呢。”

“有何指教?”

“买个车位吧。”

“我交过钱啦!”

“你啊,死倔。”她说,“待会儿过来坐。我让我老公沏壶好茶,帮你约几个朋友——他们的车也老遭殃。真同情你们。”

老公?

“晚九点,恭候啦。”她说了单元和门牌。其实我一清二楚。

晚上本想带刘盐去的,临了又改了主意。我告诉她,我碰上几个同样倒霉的车主,大家找个地方想想办法。她祝我好运,丝毫没有跟来的意思。我下了楼,从街心花园两个老朽贪婪的保安身后绕行五分钟,返回23栋楼下。我抬头仰望,客厅开着灯,一轮圆月蹲在屋顶。我的心咚咚狂跳,突然满怀愧疚。之后,我走向3单元,调整呼吸,按响门铃。

吴月穿一条紫色长裙,在摆满吴哥头像和尼泊尔木雕的家中冲我微笑;迎面走来一个又胖又老的家伙,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穿绿色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像个高尔夫选手。他冲我热情寒暄,向我介绍另外四位陷入大沙发里的男人。他们像特务一样严肃,冲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45分钟我频频走神。吴月坐在一把绣缎椅子上,长发向下倾泻。那四个家伙越来越激动,高声抱怨自己的车何时何地被严重划伤却得不到物管的半毛钱赔偿。一个穿红T恤的家伙嗓门奇高:“养这帮保安干什么吃的?干脆把物管玻璃砸了,把大门卸了,看他们管不管!”另一个穿白衬衫的家伙附和说,警方也没办法,不如自己靠自己。他们得出惊人的结论——全是物管雇人干的,就用裁纸刀。只有物管才分发这一型号的裁纸刀。他们比对过刀口划痕,完全匹配。物管的目的无非是将我们这帮顽固分子逼入绝境。此外,物管还提出向车主征集“保护费”,也就是以预付保险金的方式理赔。这将是一笔巨款,几十万的款项谁来监督?再说,他们从没问过业主意见。

我们一致决定:找地方安装摄像头搜罗证据,否则永无宁日。

红T恤愿意拿出他的SONY摄像头,白衬衫立即贡献了两厢波罗摄像头。有人突然提到迟迟不露面的崔某,说自从搬进这个小区就没见过这位物管主任。吴月的光头老公插话说:“其实,我们经常碰面。他真的挺忙,不是这家的水龙头爆了,就是那家两口子打架了。他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可到头来,问题好像越积越多。”

“一旦證据在手,姓崔的还不露面?”

“他敢!”

九点三刻,客人们与美丽的女主人一一告辞。我落在最后。

“祝你好运。”吴月浸在幽暗中。她的身后一只人面木雕忧伤而神秘。

“再见,吴月。”

她吃了一惊:“你知道我名字?”

我急急慌慌下了楼,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十一

孩子真的消失了。

刘盐脸色苍白,问我:“老李,你看见了吗?”

商业街上,几块缺损的地砖下面露出乌黑的泥。孩子不见了,铁环车也不见了。我们来回搜找,水果店、服装店、手机店……哪儿都没有。女人照样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收钱。男人来过一趟,把几只大箱子撂上摩托车后座,一溜烟走了。

我们买了一堆苹果香蕉,女人蹙着眉头说:“吃得了吗?”

“你儿子呢?”刘盐答非所问。

“病了。”女人说,“发烧,上医院。”

“你们不陪陪他?”

“他爹去啦。”

“你们是宣威人?”

“对。宣威板桥。”

“来昆明几年?”

“八年。”

“生意真好。”

“马马虎虎。”

刘盐趴在我耳边说:“看见里头那把梯子了?上面是阁楼。孩子一定在上面。”

我望过去,一架小小的木梯子搭在墙角,阁楼入口黑乎乎的。

女人摇摇头:“我不会说的。请你们尊重别人的隐私。”

她们彼此看着。

“我不会告诉你的,莫问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你们不就想知道,我儿子咋得的小儿麻痹?”

“你误会了……”

“说句不该说的,你们老大不小的还没个娃娃,一定想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吧?”

我们一声不吭。

“我不会说的。”

“不,我不想知道。”刘盐指着楼梯,“我能上去看看吗?”

“上去?就一张睡觉的破床,有啥子看头哟!”女人笑了,“你们想盘我的店?”

“看看,我就想看看。”

“我才不想转哩,你让我们喝西北风?不过,你要是想看,那就看嘛。没哪样大不了。”

“算了,算了。”刘盐突然放弃了,“我们走。”

十二

偷拍毫无进展。红T恤的SONY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嫌犯,把十来辆车搞得遍体鳞伤的家伙像个幽灵。我们讨论了一下,结果不了了之,由于某个家伙抱怨了几句,还惹得白衬衫相当恼火,红T恤也觉得没劲,建议我们这伙汽车流浪汉早早解散吧。此后几天,我的嘉年华只能停放在工地,脏得像个报废品。后来总算找到一条窄缝,就在物管大楼下面,靠近公厕。车子开进去,苍蝇围上来。嘉年华连续驻扎五天。第六天上午,我买了两包软红河烟贿赂物管的胖子,她笑着说:“行,只要崔主任不过问,你停哪里都行。”

第七天黄昏,胖子带来一个惊人消息:某68栋业主,今天一早遭到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的严肃处理。

“委员会?严肃处理?”

“他秘密煽动业主游行,幸好被物管及时发现了。我们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投票表决……本来要报警的。后来嘛,还是宽大处理,停电停水72小时,罚款5000。”

“我操!”

“比起扰乱治安和煽动集会,这点钱算什么?”

“小区还有这么一个委员会?”

“当然。”

“被处罚的家伙认吗?”

“傻瓜才不认。”

“这人是谁?”

她敲打键盘,屏幕上赫然出现红T恤。我的心怦怦跳。

“你一定知道内幕。”

“是反对物管呐。”她压低声音,“他想搞什么小区业主选举大会,让大家自己推选物管和物管主任。另外,他还煽动业主搞一次袭击,想把我们物管大楼的玻璃全炸掉。你说,这不成了恐怖分子?这样的人,就应该立即逮捕,就地枪毙呀。”

我向她道别。黄昏像蝙蝠一样降临,似乎有隔着厚玻璃测量世界的感觉。到处是油炸土豆的焦臭。我低头前进。对面奔来一个体型健硕的大家伙,一件红T恤在夕阳下燃烧。他冲到我面前揪住我。就是他,被物管严惩的异己分子,几天前刚刚结识的盟友之一,两只充血的眼睛喷出烈焰。

“狗日的!”他扇我耳光,将我搡倒在地。我抓住街边的下水道管子,问他是不是疯啦!

“叛徒,杂种!”

“谁是叛徒?”

“街心花园的保安全说了——对,那三条老狗——说是你把我们安装摄像头的事情捅给物管委员会了。”

我大声辩解,他哪儿听得进去。他狠狠嘲笑我、羞辱我,骂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人。之后,他抄起一块硬物直奔我的嘉年华。他不慌不忙,像个天生老手。引擎盖闪闪发亮。车门、车身、叶子板出现一条又粗又白的伤口。他扔了凶器,拍拍手,撂下一句:“叛徒的下场!”

我闭上眼睛。

街心花园岗亭只有两个老家伙。他们告诉我另外那一个——瘦高个请了假,鬼知道他去哪儿了。当然是他干的。我来回找了几圈也不见那个瘦高个的影子。带头保安一脸苦相,告诉我很多保安辞职了,生活越来越艰难,再这么下去,统统上街要饭算了。胖保安噘着嘴,似乎对我满怀同情:“我们知道你出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唉,好好考虑我的意见,买个车位吧。”

回到家,刘盐被我的模样吓坏了,坚决拽上我重返街心花园,逼迫两个老家伙交出红T恤住址。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区绕行很久才找到68栋。他的声音出现在扩音器中:“谁?”不待回答,门开了。我们走入楼道。302的门大敞着,红T恤直直坐在椅子里,张开两腿,垂着兩手。屋里很黑,弥漫着浓烈尿臭。我看不清他的脸。

“报仇?”他的声音仿佛从洞穴里飘来,和先前那个暴怒的家伙完全对不上号。他瘫软、衰败,像一只溃烂的苹果。

“没电,没水,没法给你们沏茶。我连厕所都没冲。别进来,太臭。”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住,兄弟,我给你钱,修车的钱。”他掏出一沓钱硬塞我手里。他浑身酒味,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二锅头。“我太冲动了,后来发现中了这帮老杂种的反间计,反间计啊!狗日的杂种!对不起,实在实在对不起!”他向我深深鞠躬。

“你有什么打算?”

“五天。”他伸出手,“停电停水五天。狗日的,除了顽抗到底,还能有什么打算?不来电来水,我明天一早就拉泡屎扔他姓崔的办公室!谁敢拦我,谁拦我扔谁脸上!”

“算了,胳臂拗不过大腿。”

“算了?”他一声冷笑,“你算过吗?你不也宁死不买车位吗?”他扭头看看刘盐,“可惜啊,害弟妹担惊受怕。”

刘盐问他,夫人孩子呢?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们一步步往下走。我知道他仍然敞着门。刘盐的手心全是汗。夜色渗进来,一阵热浪顺着脊椎往上爬,惨白的光在冷冰冰的白墙上游移,之后像某种标签死死趴住不动。楼道狭窄寂静,脚步声大得惊人。

十三

孩子的去向成了难解之谜。

我和刘盐每天都去水果店套近乎、买水果,可就是不见孩子。那个穿着雪山牛仔服、LOVE牛仔裤和帆布黑胶鞋的渺小身影,真的不见了。这对宣威小夫妻忙里忙外,把一筐筐鲜货搬进店里,再把过期水果扛到店外,码出一座酸味扑鼻的小山。

“一个孩子呀,说没就没了……被他们杀了,肢解了,就扔在上面。”

“你疯了刘盐,那是他亲爹妈。”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忘啦?这世道,孩子杀了妈,妈宰了孩子,易如反掌。”

“别整天闷家里画画儿。你的老同学呢?你们不是一起参加了什么瑜伽训练班?”

“早散了。小丁泡了瑜伽教练。”

“是男教练?”

“女人。四十二岁的老女人。”

我目瞪口呆。

“我是最早发现她们有事的。我的直觉,这回也错不了。”

关于刘盐的直觉,我真没什么好说的。她曾梦见我们结婚典礼的酒店,预言我将在2007年拥有第一辆车,她将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割掉阑尾……一一命中。但这一次,我认为她的直觉太离谱。如果非得处理一个小儿麻痹的病孩,夫妇俩有大把机会,何必等他长这么大?再说,将水果摊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夫妻怎么舍得杀掉自己的亲骨肉?我疑心刘盐待家里的时间太多,画画过于勤奋,加之昆明闷热的夏末推波助澜,让她产生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再或者,刘盐,我的老婆,被期待为人母的阴影困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行啦,到此为止。”我说。

“不行,我非上去不可……”

她走进店里,走向木梯。女人愣住了,但并未制止。男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刘盐,这个块头挺大的窈窕女人踩住竹梯,伸手把住两侧,两脚上下交替,很快消失在阁楼方孔中。

长长的沉默。

我望望脚下的果皮,又望了望外面。刘盐下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震耳欲聋。

女人和男人呆站着,刘盐抓住我往外走。

“喂!”男人大喊,“苹果,不要啦?”

我想拎上苹果的,可刘盐拽着我不放。我们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听见女人压低声音说,这两口子真他妈怪了……太怪了……

上楼,进屋,刘盐长长呼一口气,说她在到处是臭脚丫子味儿的破阁楼上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孩子。但那條裤子,印满LOVE的脏兮兮的牛仔裤,就在床下。

“一条破裤子能证明什么呢?”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刘盐有些恍惚,“老李,正是这条裤子,让他们罪行败露啦。”

“刘盐啊刘盐!”

她一声冷笑。

十四

短短两周,木棉花撒落一地,夏天的阳光日益强烈,流浪猫绕着晚间的夜来香奔走,孩子们的哭声像军歌一样嘹亮。我修好红T恤留下的划痕,继续在物管大楼边上停车。物管似乎大发慈悲,将那条盲肠似的缝隙赏给了我。刘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绘画,每天待在阳台上捕捉云彩、天空和脏兮兮的山冈。在最新的画布上,偶尔飞过的鸟群是黑的。她也许为了抵消某种不便深谈的想法、某种担心,因此,她丢掉画笔那天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把她最近的画儿一股脑儿塞进储藏室,它们压抑、模糊、雷同,让人喘不过气。

“没劲。真没劲。”她说。

“想出去工作?”我问。

“不想。”

“饿吗?”

她没说话。

我去了厨房,做了两块火腿三明治。我走回来,她大口大口喝水。

“有份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刘盐说。

我没回答。我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工作,也没什么不好。

“我累了。”她说。

“我知道。”

“我不饿。”

“吃一点吧。晚饭的时候,我给你做西红柿蛋汤。”

“随便。”

她接过三明治,小口小口吃着,像只兔子。今天她穿了灰色棉布裙,领口很低,差不多能看见乳房了。雪白,饱满。

“出去走走?”她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三明治就吃了一半,她顺手搁在饮水机上面。

我们在楼下遇见一伙中年人,他们热烈谈论小区房价。这不是我们关心的,正如我们从来没什么朋友。我更想知道那个消失的老保安是否还有脸回来,红T恤家是否恢复了供电供水。我们和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有人想凑近搭讪,我们低头走开了。

从未遇上吴月。

对门邻居大概是位教师,每晚八点至十点,他家里就传出一批孩子的读书声。我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他,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家伙冲我严肃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他的老婆更严肃,紧绷绷的脸像水泥抹出来的。两人从不并肩出门,看起来不像两口子,倒像是两兄妹。周末夜晚,他们做爱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女人的喊叫大得离谱,高潮像原子弹爆炸。我和刘盐先是被吓住,然后大笑,但没多久就厌烦了。我们有些悲伤,觉得做爱的快感被他们打了折扣,只好降低分贝,减小幅度。这样一来,我们似乎成了被监视被窥探的坏人,为了让别人快活,自己那点快活一点也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卑劣无耻。

我的嘉年华很快又遭了殃。唉,这一回,你让我说点什么好呢?我在本文开头就交代过,划痕很深,像白花花的肋骨。车尾还有一个大大的×,大概是新纳粹分子手笔,而不再是佐罗“Z”。第四次了。第四次。如果这还不算报复,也差不多成了羞辱。正如突然暴露的红T恤,我们都成了被惩处的对象,却找不到惩罚的源头。就连一边待着也越来越困难了。

与罗坤交涉无果,我们不再就此发表看法。我很累,但无法睡着。梦境也躲得远远的。黄昏时分,刘盐打通了崔某电话,后者解释说:一,相当同情;二,爱莫能助。我夺过电话,冲这个从没露面的杂种大声说:“我要投诉你们!我要找报社找电视台!”对方沉默数秒后说:“对不起,我们做了该做的。你要是觉得找媒体有助于解决问题,那是你的自由。”他的嗓音软得像个京剧小生,这给了我咆哮发泄的机会,我连珠炮似的喊出来,很快演变成人身攻击和随口谩骂。老崔叹息着,挂了电话。我望向刘盐。她两手叉腰,摇着头说你看着办。我拨打了电视台《新闻现场》热线,这档晚七点的新闻节目在本地拥有超高收视率。一个记者回话说,明早就到。

夜晚被沉默泡得发白,有一阵子我们听了听古老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瞪着广袤的墙壁发呆。我问刘盐,这事万一搞大了,如何收拾?她一声不吭。我又问一遍,摸摸她微凉的手,她转过身,抽出手。我不再说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走一步算一步。”

“嗯。”

“过分呐。”

“就是。”

“我渴。”

我起身接水。饮水机的共振像三只小狗默默啜泣。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自己也很渴。我咕咚咕咚干掉三杯,然后接满,走回卧室。

“我觉得,”刘盐挺起身体,眼神有些病态,“我更喜欢男孩。”

“随你便。”

“男孩和妈妈亲呢。”

“那我该喜欢女孩?”

“不行。你让我生个情敌?”

“好啊。”

“好个屁呀。我随口一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次日一早,两个年轻记者准时采访了我。之后,摄像师扛着机器直奔物管。我和刘盐默默吃了早餐。嘉年华就趴在楼下,垂头丧气,凄凉无助。我们安静等着。11点,刘盐做了午饭,问我是否邀请记者们吃了再走,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准记者们自有安排。

饭熟了,菜好了。我和刘盐待在饭厅,没有一点胃口。中午的时候手机响起,不是两个记者中的任何一人,声音粗糙但十分客气。

“我是罗坤啊。老李,崔主任让我转告你,能不能,让电视台不要播出?”

“他接受采访了?”

“他委托我接受采访。”

“他说过,找媒体是我的自由。”

“不要这样,老李。”

“我也不想这样。”

“我也能找出你一大堆问题。比如,一天夜里,下雨的夜里,你们盗用了一只属于物管的安全锥筒。”

“盗用?”

“你心里清楚。”他叹口气,“老李,何必呢?你是业主,不是天外来客。”

我握住电话的手微微发抖。

“我操!”

刘盐看着我,目光深沉复杂,让我想起多年前还在热恋期的一次经历,那一次,我们把威胁我们掏出钱包的小蟊贼打跑了。——当时我和刘盐绕着翠湖遛弯,那小子蹿出来,手里拎一把牛角小刀。刘盐凶得像母狮子,横在我身前说,有种你来呀,往姑奶奶这儿来!她指着胸口。我冲上前将他一脚踹倒。那小子将凶器抛入翠湖,龇牙咧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现在,我们仍然无所畏惧。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怕这一件吗?

十五

晚7点,《新闻现场》,马脸罗坤照样搬出那套说辞,随后我出场了(与采访的顺序相反):稍显紧张,语速过快,一点也不像我。或者说,与我想象的我完全不同。我和刘盐瞪着电视机,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连续划伤听起来就像信口瞎编的。接下来的感觉更微妙了,就像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却颇为自豪,又隐隐有些焦躁。没准,我已经成了红T恤阵营的一分子。

晚8点,罗坤破天荒穿了鼠灰色的保安服突然来访。进屋后,他摘下保安帽捧在手里,坚持坐椅子,不坐沙发,也不让刘盐倒水。

“你不该这么干。真的。崔主任看了《新闻现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也很生气,车伤得很严重。”

“问题是,你不知道谁划了你的车。而我们,却掌握7月23号当晚你们窃取小区安全锥筒的证据。”

“证据?”

“我们调看了监控录像,一清二楚。”

“监控录像?”

“你夫人亲自出马,你在花台接应。”

“监控一切正常?”

“一直很正常。”

“为什么我调看的时候啥也看不清?”

“我们能看清。一旦需要看清,就能看清。”

“你什么意思?”

“崔主任的意思是……唉,两位在这个小区生活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搞成这样?他将严厉追究小区公共物品失窃一事,已经上报辖区派出所。”

“派出所?”我笑了,“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上电视露了臉,这事就一点也不简单了。”

“你有话直说。”

“派出所会进一步调查取证。”

“无耻。”刘盐说。

“老崔的意思,我们也……”

“无耻!”

“我要说的都说了。”罗坤站起来,仍握着他的保安帽,像捧着一个婴儿,“两位,务必小心,老崔这个人……”

我一声不吭。

罗坤走后,事件不复原样,它似乎溢出了边界甚至剥夺了我们大叫几声、诅咒骂娘的特权。楼下,人群川流,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拖着狗。更多的狗追着陌生人摇尾撒娇,搞不清楚谁是它们的真正主人;更多的猫是野生的,在花园里上蹿下跳,发出孩子般的哭号。我没法想象那些破烂的监视器又具备了分辨功能,更无法想象他们真报了警。夜里我们做爱,刘盐咬着我的耳朵说,老李,老李,我们要个女孩,女孩。我问她,真的吗?当然,当然,就要个女孩,女孩……

长久的性爱欢愉让我淡忘一切。事后,我光着身子上卫生间,悄悄瞥一眼对面五楼。吴月淡如云烟,似乎在雪白的窗帘后面轻轻飘动。不,我没法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电视开着。那个男人,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像根圆木似的光头老家伙,像梦中魔兽竖着犄角狂奔,将我的嘉年华划拉个七零八落。我笑了。刘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笑物管那帮垃圾呢。刘盐挺起身体:“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

“总有办法,放心吧。”

十六

但事件走向超出预期。

一名辖区派出所民警打来电话,说他下午赶到。我提前下班,在楼下小花园碰见刘盐。她坐在长椅上,身边搁一大堆东西。她说今晚主菜是香菇牛肉,其次是小葱豆腐和板栗烧鸡。我挨着她坐下,天空湛蓝,附近的金竹、缅桂和山茶花拉起帷帐。一个孩子在花台前面的空地上摇动小滑车,动作娴熟潇洒。不远的某一天,我的孩子将在一块更大的空地上飞驰。管他男孩女孩,像小精灵一般飞驰。

警察一定也给刘盐打过电话了。

刘盐枕着我的肩,兰草味儿清新扑鼻。玩滑车的孩子消失了,空地敞开,微风卷起落叶,灰尘打着卷。小型龙卷风扑向楼房拐角,跌得粉碎。一个年轻警察从远处走来,我大声叫他:“嘿,这里!”

他说,盗窃公共财物的后果非同小可。

“你们只保护物管和开发商的利益?”我说,“业主的利益呢?”

“报案了吗?”

“没有。”

“那就没辙了。”这家伙看起来满脸倦容,“你们盗用公共财物被记录在案,小区监控录像是铁证。”

“为什么我要看的录像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自有办法。”

“我要举报——街心花园私自出售公共车位,保安和物管坐收渔利,价格高得离谱。这违犯了物权法和反不正当竞争法。”

“有证据吗?”

“没有。”

“那管不了。再说,这种事情没法管。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盯着我,竭力显出体谅之意,“真累啊,最近全是这些破事。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出了天大的岔子。我的枪丢了,我就快下岗了……我就说一遍,如果证据确凿,你们中的一位——你们自己商量谁顶,是可以选派一个人的——面临三至六个月的监禁。”

“监禁?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

“你的枪真弄丢了?《寻枪》看过吗?”

“没看过。”他抬起血红的两眼打量我,“好看吗?”

我描述了一下情节,但结尾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我还没想好该咋办。”他看看我,又看看刘盐,“至于你们,关键在于,物管还没交出你们盗用公共物品的证据。”

“什么意思?”

“我们还没拿到监控录像,只能查找当晚的目击证人。一旦物管把它交出来……”

“物管报了案,没交证据?”

“这一点,目前对你们相当有利。派出所每天接到那么多鸡毛蒜皮事,只要忙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我建议,你们低个头,认个错,芝麻大的事,为它坐牢不值当。”

“那我们起诉物管,告他们渎职、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行政不作为、粗暴对待业主。”

年轻的警察抬头仰望蓝天,额角渗出细汗。连绵的小区楼房像咖啡色碉堡,粗糙、庞大、坚硬。“我从没想过当什么警察。”他皱着眉头,似乎想脱下硬邦邦的警服,却紧了紧衣扣,“我他妈从没想过。可有什么办法?我们生下来,老掉,死掉,没有一点办法。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你们大概是我负责的最后一起案子。明天上午务必来一趟派出所做笔录。我走了,保重。”

归家的汽车正在小区门口排起长龙,几个保安忙于指挥。风吹竹林,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仔细打量刘盐鼻梁上小小的黑痣,像是首次发现。她回头看我,说要抓就抓她吧。我说别傻啦,别傻。

“我说真的。”

“有我呢,傻瓜。”

“认个错?”

“绝不。”

我们手挽着手回家。刘盐动手准备晚餐。我打开电视,毕福剑又在小姑娘面前卖萌了,还有一伙老不正经帮他打下手,谈什么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我睡着了,梦见一个孩子踮着胖乎乎的小脚走向刘盐。我笑出声来。猛然传来惊呼,我醒了,客厅已被暮色侵占。电视还开着,屏幕上一条被雨水淹没的街上漂满不明物体。叫声来自厨房。我喊一声刘盐,没有回答。我奔过去。

刘盐站在灯下举起食指,她被汤锅狠狠烫了。锅里沸水翻滚,还没来得及放入西红柿和鸡蛋。我把她拽向水龙头,用老陈醋冲洗伤处。她咬着牙。还好,不严重。之后晚餐由我料理,她坐在长脚凳上,看我来回奔走。“我是不是越来越笨了?”她说。我坚决否认,告诉她任何人都会出点小差错嘛。她连连叹气,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有些心不在焉。我做了晚餐,夜色重得像铁,偶尔传来狗叫,背景是商业街儿童商店里的玩具风琴声,叮咚,叮咚。

“好听。”她说。

“什么?”

“風琴,孩子的风琴。”

“还行,听多了会烦的,就一个调调。”

她偏着脑袋仔细听。

“《鳟鱼》?”

“不是,应该是俄罗斯曲子。这旋律……”

她闭上眼睛,很快把它哼出来了。一丝不差。的确是俄罗斯派头,充满镰刀斧头般的转折。

“它适合在游乐园里播放。”她说。

“就是。”

“不适合小区。”

“就是。”

“你在听吗?”

“听着呢。”

“你不耐烦了?”

“还好。”

其实我已充耳不闻。我听见的是楼下药店循环喇叭一再喊叫的打折声,女人招呼孩子回家的尖叫声。刘盐趴在桌上。风琴声似乎消失了(其实没有),她挺起身体,一手托住下巴。

“我们拜访一下红T恤?”

“现在?”

“就现在。”

我们踩着幽暗的路灯光找到68栋,1单元半掩着,302房门紧闭。敲了半天仍无反应。我们站在深黑的飘散着莫名臭气的楼道里。刘盐趴在门缝上像小狗一样嗅着,回头冲我说:“快报警吧!”

两名警察赶到后将门弄开,屋里涌出恶臭。我让刘盐原地待着,随他们往里走。依然没有灯光,四周又臭又黑,警察不得不掏出手电照明。我们顺着气味来到卫生间,红T恤就躺在澡盆里,两脚耷拉在澡盆两侧,双手抱在胸前,两眼直视窗口,下巴和肩膀生蛆了。

我捂着鼻子往外跑。刘盐就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拐角处,抱着膝盖,低声啜泣。

十七

一个多月了,仍不见孩子。那只铁环车重新出现在水果店门口,占据了不到四分之三平方米的地盘,和巨大的蓝色垃圾桶肩并着肩。如果孩子活着,或者,孩子一切安好,代步的铁环车怎么可能扔在这里?

夏末黄昏,我们被突降的大暴雨困在对面叉烧店。雨太大,渐成脱缰之势。铁环车被敲得啪啪直响。

叉烧店老板娘是四十出头的广东人。我问她见没见过对面的孩子,她撇撇嘴:“当然见过。但是最近,不见啦。”她压低嗓门:“其实很多客人都发现了,都来问我,你最近见过那个小儿麻痹的孩子没有?我说我怎么可能见过呢?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呢?”

“多久了?”

“一个多月。一个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滑来滑去的娃娃,说没就没啦。不瞒两位,我问过他们,可人家把我轰出来,说你一个卖肉的,管什么闲事?那个男人脾气暴得很。女人告诉我说,娃娃生病回老家了。老家?我问她你们老家在哪里?她就不吭声啦。你们听听,老家,一语双关呀!”

“那照你的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的啦。我卖我的叉烧肉,每个月只够房租。人家的儿子,跟我什么相干?来来来,精瘦的,还是脆皮的?”

雨水暴涨,我们眼睁睁望着偌大的小区在短短半小时内一片汪洋,无数小东小西涌上商业街宽阔的水面:桉树叶、破袜子、纸片、发票、碎头发、拖鞋……叉烧店老板娘抱怨今天的生意又完蛋了。“两位,帮帮忙,买个半斤八两的,我一定给你们爆点猛料,关于那孩子的。”

“真的?”

“我们老林家从不说谎,当年我爹可是广东韶关最讲信用的老林家叉烧王。要不是‘文革跑到昆明,要不是我爹被人活活打死……”

刘盐买了半斤叉烧,女人切下拌好。我让她快说说孩子,女人轻轻摇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很多人都发现孩子不见了,对吧?”

“对。”

“我仔细看过,他们门口的垃圾桶很久没倒了。一个半月啦。你们想啊,垃圾车来了他们也不倒掉它,只管往里头塞,塞不下就随便一扔,让小区清洁工收拾,搞得清洁工骂娘呢。最奇怪的是,他们还不让人碰。我一个客人专门跑去问他们,男人的眼珠瞪得比灯泡还大,扯着嗓子说,我们自己的垃圾,关你屁事!人家不敢吭声了,掉头就走。你们说,这垃圾桶里头到底装着什么?”

刘盐捂住嘴巴。

女人笑了:“妹子,你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她摇摇头,“不会的,哪儿有亲生父母杀了亲生骨肉的?再说,他们要真杀了孩子,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进垃圾车呢,怎么可能扔那里不管?”

就是!

哗哗的喧响有增无减,昆明蓄积四年的雨水迎来一次大暴发,转眼就泛滥成灾,远处街心花园的汽车没至引擎盖,花台连影子都没了,红月季伸长脖子,塑料锥筒四处乱冒。铁环车和垃圾桶也不见踪影。暴雨像无数的碎钉子砸向水面。水果店遭了殃——雨水扑向低处,男人女人呼喊着,抓起盆子水桶拼命舀水。但没用,桃子李子葡萄四散漂流,女人的叫声更大了。男人站在齐腰的水里扑腾抢救,像慌乱的渔夫。

刘盐抬脚冲出去。

水果们来回逃窜。我紧跟刘盐。必须加快速度,每抓住一只就扔进箩筐。雨水大得让你没法睁眼。男人女人不再吭声。我们捞回一大批水果,但仍有相當一部分打了水漂。我站在齐腰的脏水里仔细检查,水面漂来一件小东西,黑乎乎的,像瘦小的尸体。我抓住它。是小小的牛仔服。我迎着雨水展开它。

“是它!”刘盐大喊。

错不了。一座白茫茫的雪山。

十八

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但无法揣测红T恤干吗自杀。尸检证明他喝了不少闻所未闻的毒药,我们这才知道他是某医院的前药剂师,后来下岗回家,还没找到工作。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没老婆孩子,为他料理后事的是两个远房外甥,传说中被他煽动的小区业主都没露面。他没留下只言片语,似乎突然作了决定,像喝止咳糖浆一样吞下私藏的毒液,之后,他光溜溜爬进浴缸,睁大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家一团漆黑,物管(或供电局)始终没恢复供电。他已经适应了黑暗,对每一步行动驾轻就熟。他干吗躺进浴缸而不是待在床上?我后来明白了,打开的淋浴阀门表明他想痛痛快快洗个澡,至死还睁大眼睛期盼水龙头里突然汹涌澎湃。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等了多久?半个月?二十天?……红T恤很快被人淡忘,除了我和物管,我相信没多少业主记得他。当然啦,我在商业街附近见过几个窃窃私语的男人,一俟我逼近,立即走散了。他们是他煽动的秘密分子?天知道。总之和他有关的一切迅速湮灭,像他的死一样,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红T恤出事次日我去了派出所,复述了我和他的意外相识,当然没交代吴月两口子(很长时间不见吴月了)。警方追问我是否盗用了公共财物,因为知道他们尚未掌握直接证据(监控录像),我坚决否认,并告诉他们小区业主为争抢车位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就连保安也从中渔利呐。我说我搞不明白你们干吗不立案侦查,反倒盯着一只小小的锥筒。再说,我像所有的守法公民一样缴纳了物管费、停车费,物管甚至连个道歉都没有,更别说姓崔的从没露面,这算不算渎职?

“你的意思是,盗用公共财物的人应该同情,被盗窃的服务单位还应当受到谴责咯?”负责笔录的警察说。

“不,我的意思是……”

他摇摇头:“杀人的、偷东西的来了我们这里没有不喊冤的。”

他让我回家等候通知。如果证据确凿,我将被检察院提起公诉。

“你们搞错了!你们应该追究肇事者,不是受害人。”

“你可以走了。”他挥挥手。

我问他昨天那个找我了解情况的民警呢?他说,停职了。

“因为他丢了枪?”

“枪?”他笑了,“是聚众赌博!他这么跟你说的?瞎扯。他长期沉迷赌博的恶习败露啦……干我们这一行,哪能知法犯法。”

我望向外面。几棵柏树无精打采,隔壁小吃店的脏水漫过来,形成浊臭的暗沟。一只兔子那么大的老鼠来回溜达。我无法想象那个帅气疲惫的民警因为赌博丢了饭碗,更没法确定谁的话才是真的。我返回小区。一群野猫在夹竹桃和冬青树下撒欢儿,到处是垃圾味、阴沟味。我想起红T恤,最恐怖的时刻当数将死的黎明,微凉的空气拍他的脸,他已经无法爬出浴缸……

许久不见的吴月远远走来。我一阵口渴。

“你脸色不太好呀。”

我告诉她,红T恤死了。

“知道。我看着警车把他拉出去的……”

关于红T恤,她掌握的一点也不比我多。

“麻烦解决了?”

“没有。”我说了说我的遭遇,吴月建议我尽快找个律师(从她的语气判断,似乎我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红T恤)。

“要不,买个车位?人在屋檐下啊。”

我没吭声。

“你呀,跟老崔低个头,这事就过去了。赵红星前车之鉴呀。”

“赵红星?”

“就是红T恤。”

“我要不买呢?”

吴月苦笑,摇摇头:“上帝保佑你!”她走向23栋,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大得离谱。

家里光线幽暗,像猫一样的刘盐为我端茶送水,似乎相当歉疚。我了解她,正如她了解我。可很多时候的误解,不都因为自以为是的了解才产生的?我没法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已经出现误解。不过,在对待物管的态度上,我们没有分歧。

“要不,跟姓崔的认个错?”我试探着说。

“你说真的?”刘盐说。

“真的。”

“你是在说真的?”

“嗯。”

她抱着一只垫子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我一个人呆坐不动,最终拨通崔某电话。接听者仍是罗坤。我告诉他,我想道歉,行吗?

“太晚啦老李……我们很快就把监控视频交上去。”

我挂了电话,靠近卧室呼唤刘盐。她半天才开了门。她抽烟了,一切灰蒙蒙的。我望着她,十分羞愧地望着。她凑上来抱住我,身体如水草般摇曳:“老李,老李呀老李。”

“我在。我在呢。”

她掐灭烟头,不再说话。

我不得不向《新闻现场》求援,得到的答复出乎意料:相同的新闻无法再次报道,除非有新的进展。我问记者什么是新的进展?他说通常意义上,一起纠纷进入司法程序,新闻媒体就无权介入了。我的选择很简单,一旦检察院提起公诉,可以等待一审;如果不服一审,可上诉二审;二审后还不服,那就提起申诉,到时候再给电视台打电话不迟。我问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大概两年吧。

“还有什么办法?”

“除非……除非有足够的新闻性。”

“你的意思是,我的车,遭第五次暗算?”

“理论上,可以这么理解。”

这天下午烈日炎炎,我走向嘉年华,仿佛所有东西都曝光过度了。月季奄奄一息,蓝色瓷砖像巨大的假牙;猫们狗们满地乱跑,好像它们不怕热;岗亭里的老保安睡着了,那个胖子趴在桌上,口水滴答下来。商业街没什么人,天边乌云翻滚,此时的燥热是为一场大暴雨酝酿时机。几个路过的业主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谁把花台上的簸箕撞翻了,大枣撒了一地。

狭窄的停车地带,一个临时性的家,我的嘉年华老老实实趴着,犹如待宰的狗。我掏出小刀,闭上眼睛,慢慢刺入,拖拽刀柄的感觉生涩艰难,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我睁开眼睛。伤口惨白,很深。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十九

小区已成泽国,非出门不可的家伙不知从哪儿弄来救生圈,或套在身上,或舉在头顶。还有的人竟然搞来塑料冲锋舟,来来回回摆渡挣钱,每人五十,可送达小区任何地点。最倒霉的还是汽车,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少量脱险的吉普路虎也差不多报废,好在没传出车主罹难的噩耗。大量死猫死狗死老鼠随波逐流,像黑乎乎的毛刷子从游泳者张大的嘴边滑过,吓得他们哇哇尖叫。

我和刘盐蹚水回家。我举着那件抹布似的牛仔衣遮挡雨水。进入楼道,爬上台阶,坐在昏暗中呼呼直喘,耳边传来机器的嚣叫,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这回我相信我们拿到了证据——孩子出事了。否则哪儿来的衣服?那么,尸体总该露面了吧?最大的可能是,垃圾桶里只有孩子穿过的东西,他没准儿早被肢解抛尸,早就成了无数垃圾中的一小撮。我将湿透的小衣服摊在门厅地板上,这是玉龙雪山而非想象中的乞力马扎罗。孩子在幻觉中清晰出现:身体歪斜,像腔肠动物般挪动,铁环车向前滑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抬起头,松散的视线无法聚拢,急于搜寻一件美丽的小东西。一丝云彩,一片羽毛。

没法出门,大水不知何时才能退去。只能宅在家里,向单位领导告假,我被困住了。夜里十点半突然停电,物管的答复是地下电缆遭遇暴雨袭击发生断裂,有的地方正漏电呢(难怪那么多死猫死狗),大家务必小心,万不得已不要出门。小区电工借了一只塑料澡盆驶出家门,将及时通报漏电情况。刘盐找到几支蜡烛头,我们凑到烛光下无聊地翻看报纸。不久,物管通知我们有五大区域带电,切勿下水。好在,这些区域与21栋关联不大。可谁又能百分之百保证呢?

深夜11点,大雨总算止住。

“要不要报警啊老李?”

“报警?”

“你又装糊涂。”

“我听你的。”

“是我听你的。”

“这孩子让你想起什么?”我直截了当。

刘盐咬着指甲。

“没什么。”

“好好说,看着我说。”

刘盐向后退。

“真的没什么。”

我望着她。

“好吧,”她说,“我想起我爸死于车祸,想起我夭折的侄子,想起我病床上快死的奶奶……以及,我的胆囊和阑尾手术。我还想起我大三那年和男朋友逛街,他无端被打,一脸的血……还想起我二十五岁那年用小刀子划拉手腕,想尝一尝自杀的滋味但并不真的想死。你明白吗?”

“明白。”

“那回的血比月经还多。”

“……”

“就这些,老李。”

“就这些?”

“我还想起你流着鼻血在大街上飞奔,你想找个电话告诉我你流血了。但为什么流血,你说你完全想不起来。”

我脑子里一片紊乱。大街、人流、飞奔,我捂着鼻孔飞奔。有这回事?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有,那也远得像在月亮上发生的。

“雨停了。”

果然,窗口滴落的水珠沉重迟缓,腥凉的空气涌进来。

“报警吗老李?”

“如果全是我们吃饱了没事干的胡思乱想呢?”

“该死的全死了,该活的还在煎熬。”

长长的沉默。我听见风掠过屋顶和窗户,听见隔壁那家伙把老婆按在沙发上,听见某个孩子笑出了声。

“我们去一趟吧。”

“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

脏水在楼房之间晃荡,熟悉的道路、花台、广告、布标集体消失。我们决定采取最原始的方式——游泳前往商业街。刘盐穿上泳衣,我套上三角泳裤,我们手拉手下楼,顶着凛冽的寒气水汽哆哆嗦嗦同时入水,以标准蛙泳游向黑暗。小区犹如深渊,零星的应急灯和手电、蜡烛的光线,在窗口、岗亭和店铺里闪烁,很快与积水浑然一体。水面腥臭,幸好没撞上死猫死狗或别的死尸。商业街渐渐敞亮,几乎所有店铺都烛火通明。因地势偏低,老板们加班加点挽回损失,到处回荡着哗哗舀水声,被泼出来的脏水闪闪发亮。水果店里点着几支蜡烛,男人和女人正把一箱箱水果码进墙角,一溜箱子直逼天花板。现在,男人踩着木梯,把女人递来的箱子塞入阁楼。积水折返撕咬,女人像受伤的麋鹿踩水作业。我们游到门口,起身上岸。积水刚过大腿。

“要帮忙吗?”刘盐说。

女人停下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我们泳衣泳裤的模样把她镇住了;男人走下楼梯,呆呆望着刘盐。

“要不要帮忙?”

女人一脸困惑:“你们还想帮什么忙?”

男人将箱子送入阁楼,抱怨说就快塞不下啦。

肮脏的水顺着我们前胸后背往下淌。真他妈冷。

“你们的儿子……”

“回老家啦。宣威板桥。”女人望着刘盐,“我们儿子,我们儿子!你们就为了这个游过来?”

“他死了吧?”

女人莫名其妙。男人退到木梯中间,呆站着。

“你们杀了他。”刘盐浑身发抖。

“哪个?我们杀了哪个?”

“你们儿子。”

女人笑了:“你没问题吧?这么晚,下这么大雨!”

“你们杀了亲生儿子,就扔在垃圾桶里。”

这对夫妻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疯了!”女人说,“我早听这条街上的人说,你们疯了。每次买一大堆水果,有时候明明买过一次又买一次。叉烧店的老板娘也说你们这里出了问题。”她指指脑袋,“我还不信呐,我说你们挺正常呀,一看就是知识分子高级白领呢,咋可能出问题?现在我信了。这种鬼天气,除了疯子,哪个会半夜三更游泳跑来说,我们杀了亲生儿子?”

女人继续大笑,男人也哈哈大笑。响亮的笑声差点扑灭烛火。他们似乎累坏了,急需放松一下。真冷啊,我紧紧搂住刘盐。几家店铺的烛光来回摇曳,你没法辨别这里究竟是生活的小区还是地狱之类的鬼地方。我将刘盐抱得更紧。男人不笑了。女人的笑声犹如口吃,松一阵紧一阵。刘盐蹚开积水走向女人。我们呆呆望着。刘盐给了女人一耳光,脆生生的。男人张大嘴巴,影子晃来晃去。

女人低声说:“真疯了!”

“是你们,就是你们,杀了你們的亲生儿子。”

二十

《新闻现场》记者对我的车又出事故深感怀疑,我说天呐,不信你们来一趟,务必再来一趟。他听出我情绪不太对头。

“上次报道后,没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说。

“没有。”我说。

“那就没办法了。”他叹口气。

“你不是说,除非我的车又被划伤才可能重新报道?”

“可它的概率,总不至于这么高吧?”

“第五次了。”

“对不起,既然报道没任何作用,它就不值得再次报道。”

“我操!”

他挂了电话。

我们咨询律师、刘盐大学时代的专业教授(她毕业于云南大学法学院),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事态严重,没有逆转机会,唯一的希望是物管撤销指控。但要实现这一点,比打赢官司还难。

我们被它拖住了,像被胶水牢牢粘住。某一个早晨,楼下的保洁员就这么对付老鼠的,用一块涂满胶水的木板,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睁着一双啮齿动物的黑豆眼盯着人类,嘴里发出阵阵哀号,听起来像踩碎脊椎骨发出的脆响。最后,保洁员用一根木棍捅死了它,连同木板一起扔进垃圾桶。我记得她使劲拍了拍手,声音畅快响亮。难道,我们的遭遇和红T恤之死有关?忘记说了,小区物管为红T恤资助了三千元钱,那两个年轻外甥既无感谢也不激动,像木头人一样把钱塞进口袋。如今,最可怕的还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居然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凭借,似乎除了站到被告席上,再没别的办法。

“姓崔的一直不露面。监控录像……”我说。

“别让我瞧不起你。”刘盐说。

“我明白。”

“大不了进去。不就几个月?”

“总有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下跪求饶?找黑社会收拾他?掏钱收买他?我想不出来。我在黑暗中躺下,刘盐就在身边,兰草和文竹的香味交替出现。但我似乎感觉不到她。她不动弹,不吭声,甚至没有呼吸。我口渴难耐。我下了床,窗外灯火阑珊,对面几个小窗口像孤零零的眼睛逼视黑暗。远处传来野猫的嘶吼,更远的地方响起闷雷,一场大雨即將来临。昆明干旱四年,真该下场大雨了。

“渴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

“刘盐。”我说。

她侧过身。

“喝水吗?”

她在黑暗中摇头。

“别担心。”我说。

“不担心。我一点也不担心。”她说。

“就是嘛。”我嗅着她的香味,抱住她。

“你什么打算?”她说。

“没什么打算。”

“好吧。”

“你呢,什么打算?”

“找他谈谈?”

“不是说好了的?”

我去了厨房,拽开冰箱,拎着一瓶啤酒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没看几眼又关上了。我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它。凉冰冰的啤酒像砖头渣子直捣肠胃。我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对面23栋502一片漆黑。我想象吴月就在那里,就待在黑暗中。我想象她光着身子,乳房像鹿角般挺拔上翘。啤酒在体内翻腾。我激动起来,两手撑住玻璃。不久,我恢复冷静,走回卧室。刘盐似乎睡着了。

二十一

刘盐到家大约是上午10点。她脱掉高跟鞋,挎包撂在门厅椅子上,走过来,坐进沙发。

“怎么了?”我问。

她脸色苍白。

“怎么啦?”

“狗日的。”她说。

我看着她。

她抬起头:“打官司吧,老李。请个好律师。”

“听你的。”

她不再说话,显然和姓崔的(或罗坤)谈崩了。

“老李!”她突然说。

“嗯?”我答应着。

“真他妈累!”

“累就睡吧。你睡会儿吧!”

“现在还太早啦。”

“那我们说说话,随便说说话。”

“你说我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总不能成天画画儿。”

“广告公司?设计公司?或者,老师?”

“你就这点想象力。”

“……”

“我好像一直透不过气来。我说不上什么东西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明白。”

她认真端详我。

“好几天没画了。怎么画也画不好。”

“你画得很好。”

“瞎说。”

“真的。”

“我知道我什么水平。我知道我什么臭水平。我知道。”

“别这样,刘盐。”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接着画呀。你画得很好!”

她伸手抚摸我的额头,我的颧骨,我的整张脸。

“你怕吗老李?”

“怕你画不好?”

“废话!”

“不怕。”我说。

“从没怕过?”

“当然。”

“当然?”

“当然。”

她笑了,欣慰而满足。“我给你做好吃的。我今天必须给你做好吃的,”她走向厨房,“尖椒牛肉还是香菇炖鸡?”

但午饭和我的预期相差很远。牛肉太咸,炖鸡太老。她没吃几口就搁下碗筷,呆呆望向外面。许久之后,她说她知道我那点小秘密呢。——整天盯着对面五楼,一定对某个美女图谋不轨。我说我哪儿来的狗胆哟。她笑笑,望着我,又望向窗外。

“你啊你,”她说,“那点破事,算什么呢?”

我突然十分羞愧。

“记得我们结婚那天?”

“记得。”

“你喝多了。你在酒店的新房里唱歌。你唱刘三姐。你居然唱的是刘三姐。”

“是吗?”

“你站在桌子上唱。后来跳到床上唱。你说你是站在山顶上唱呢。”

我已经无法回忆七年前喝得烂醉并且高唱刘三姐的新婚之夜。窗外的木棉花如火如荼,花蕊大得像新的天空。刘盐神情冷淡,似乎我的遗忘让她相当失落。下午两点,她戴上墨镜匆匆出门。我小睡片刻后给一个法律界朋友打了电话,询问这类案件的最终走向,他说关键仍在于监控录像是否已被警方掌握。现在看来,这差不多板上钉钉了,就等法院通知吧。当然,免予起诉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我毕竟涉嫌盗窃公共财物,免诉概率很小。他建议我尽快找个好律师,作好应诉准备。我谢了他,瞌睡再度袭来。醒来时外面亮得惊人,对面23栋的巧克力色墙面被阳光炙烤,仿佛即将融化。502的窗帘严丝合缝。吴月长什么样我差不多忘了。当记忆过度聚焦,就会在脑子里烧出一个黑洞。我起身下楼,阳光乱如刀剑。我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静静等待,但正如之前的所有等待,究竟在等什么,我仍然说不上来。

我没好意思追问,刘盐去哪儿了。

我去小区报摊买了两份报纸,坐在长椅上读起来。一坨狗屎新闻总有一个悚动标题,娱乐版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边关我鸟事,凭什么浪费这么多版面?一则消息说:某二十三岁小伙在圆通山强奸了一名四十三岁妇女,然后,为了她口袋里的三十八元钱,他勒死了她。警方抓到他后问他杀人动机,他说,他饿。我抬起头。他说,他饿。

刘盐迟迟不回来。我总算明白,我坐这里就是为了等她,又似乎并不完全如此。难道守候吴月?这念头像掉出裤子的老鼠将我吓了一跳。天色越来越暗,从商业街返回的人们大包小包往家赶。路灯逐一点亮,黑暗如海水般涌来。

我走下台阶,发现吴月的车位上停着英菲尼迪。

我拨打刘盐电话。关机了。

二十二

小区连续三天一片汪洋,积水直到窨井盖、下水道和地下网管工程逐渐恢复正常才缓慢退去。率先露出冬青和木棉树,之后是一级级台阶,它们经过三天三夜的浸泡后像尸体一样苍白。死猫死狗躺在路邊,淤泥满地都是,空气臭烘烘的,再大的风也吹不散它。

那天夜里,一大批往外舀水的商户纷纷向水果店聚拢。天知道他们如何涉水跑来的,大概白天的摆渡筏又做起生意。我们身穿泳衣泳裤的样子让围观者啧啧惊叹,但立即陷入水果店夫妇涉嫌谋杀的惊悚之中。在我的要求下,两个音像店伙计蹚水找到墙角的垃圾桶,随后,我借玩具店老板手机打了110。垃圾桶就在水下。那一片小小的水域更黑、更冷。刘盐嘴唇发紫,我向女装店老板赊了一件风衣给她穿上。他们站在花台边,我们待在店门口。水果店夫妇坐在两只空箱子上,他们信心十足。——最终出乖露丑的一定是我们。他们没疯,怎么可能谋杀儿子?

110很快赶到。警察和两个小伙子找来空木箱,一气潜入水中摆放好,之后,他们齐心协力,将垃圾桶推上木箱。哗啦一声,这只绿皮大家伙终于破水而出。警察按亮手电。水果店夫妇端着蜡烛。大家团团围住它。警察大声呵斥,让所有人退开。“你,你们也退开。”一个警察说。我拉着刘盐退到屋檐下。烛光、手电光向桶内聚焦,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差不多翻了个底儿掉。阵阵甜味酸味馊味交织的恶臭横冲直撞。没任何发现。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孩子的一只破胶鞋。一只而非一双。警察拎着它走向我。“半夜三更让我们找什么死尸!在哪儿呢?你们这是报假警知道吗?是误导人民警察!”他狠狠扔了小鞋子,噼啪落水声又响又脆。

“孩子明明不见了。”刘盐说。

“不见了就是被杀了?被碎尸了?”警察怒不可遏,“你有病啊?”

“你说话客气点!”我大声说。

“吃饱了撑的!”

周围一阵窃笑。

“他们为什么把孩子的衣服鞋子全扔了?”

“你说呢?”警察抢白刘盐,转身望向水果店夫妇,“孩子呢?”

“回老家了。”男人说。

“地址?”

“宣威市,板桥镇,菠萝村,老严家。”

“好好的送回家干吗?”

“我爹想他了。”

“最好说实话。”

“句句是实。”

“会调查清楚的。”警察看看我们,继续盯着男人,“他们为什么说你杀了人?”

“他们疯了。”

“你才疯了!”刘盐大喊。

“警官,他们真疯了。大半夜的游泳跑我们店里来,你看看他们这身行头!这么多人作证呢。”

“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警察蹚水撤离。为了一起可能发生的碎尸案,他们忙活了一个多钟头。我问刘盐怎么办,她说还能怎么办,回家!我们重新入水,子夜的积水冰冷刺骨。水果店夫妇仍戳戳点点。响起几个家伙的叫嚷声喝倒彩声。黑夜自头顶罩下。水里的树和花朵划拉后背。有那么几分钟,我不知是游反了还是找对了,前后左右的楼房、亭子、花台似乎从没见过。只能站下来。齐胸的脏水喷出腥臭,楼房浮在阴影中,像料峭的断崖。更深的恐惧出现了:漏电!水里有没有致命电流?往哪儿走?左或右,前还是后?我们惊恐而惶惑。脚趾像被老鼠咬得生疼。刘盐的喘息犹如冰山瓦解。天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漂过一只死猫,划过一束闪电,我终于看清50米外就是21栋。

大水迟迟不退。后来才听说第七人民医院的车子当晚直达小区门口,苦于无法涉水进来,一小时后才开走了。街心花园的保安告诉我,他们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我和刘盐。我惊呆了,第七医院全称是“昆明市精神病专科医院”。谁给他们打的电话?

事情明摆着。

我们闭门不出。累坏了,也冻坏了,好在刘盐的姜汤及时扼杀了感冒症状。我们缩进被窝,渐渐舒服起来,干脆打开DVD看一部韩剧,基本上是当笑话看的。刘盐提议换一部美剧,我说看三级片算啦,她没反对。奇怪的是男女主角依然说韩语,一面偷情一面思密达,我和刘盐笑得前仰后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是涉水而来的老保安打断了我们,他在可视门铃中悄悄说,我和刘盐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业主,我们捏造的水果店杀儿事件引发轩然大波,第七医院的家伙们还会不会来,谁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如果下次还来,”老保安意味深长地盯着镜头,“我们无权不让他们进来,至于进来了要干哪样,我们干涉不了。好好想想吧,你和你老婆,好好想想,考虑一下该咋办。兄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回头打量四周的一片汪洋,眉头紧锁。他的长筒雨鞋基本没用,水差不多淹到他老二了。

“让他们滚蛋。”我说。

“很多人作证,咋拦得住?”

“很多人?”

“很多人举手哩,不下二三十号。他们说,很多行为表明你们病得不轻,平白无故怀疑人家谋杀儿子,还拔出刀子往自己车上捅呢……对不住啊兄弟,我没举手,但我同事,我们保安队的人,好像……”

“知道了。”

他站着不动。

我咬牙补上一句:“你走吧。谢谢。”

二十三

我决定拜访吴月。

似乎早料到我非来不可,23栋4单元开着门,501的门也半掩着,传出阵阵幽香——不是吴月的迪奥香水,是印度檀香,气味神秘诡异。

我往里走,她在书房埋头研究一张米黄色的纸:画满线条和数字。她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一条大理扎染睡裤,慵懒缱绻的模样十分动人。

“茶,还是咖啡?”

“在研究什么?”

“不可说。”

“乐谱?密码?”

她笑而不答。

“绿茶吧,碧螺春。”

“巧了,还真有碧螺春。”

“你不用上班?”

她仍不吭声,笑容神秘莫测。

我告诉她我即将出庭当被告了。她说她要是我就连夜搬走,再不跟这帮杂碎胡搅蛮缠。她微微叹气说:“不过,打官司也没什么好怕的,保证你没事。相信我。”

她似乎有什么魔法,能让一个男人彻底放松。她竟然是我在这个小区认识的唯一朋友,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我们回到客厅,她沏了碧螺春。茶壶、茶杯是精致的哥窑,看起来冰清玉洁。

“你最大的问题是,非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我找不到姓崔的。”

“你从没认真找过。”

檀香袅袅,我舒服得想就地躺下来。

“你住这小区多久了?”

“三年。”

“从没想过离开?”

她笑了,似乎我的问题相当幼稚。“我知道谁划了你的车。”她突然说。

我呆呆望着她。茶杯绿得晃眼。

“谁?”

“是头一次划你车的凶手。对你来说还重要吗?重要的是,它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别钻牛角尖。”

“好吧,但不抓住这杂种,姓崔的就永远认定是我栽赃胡扯。”

“算啦,算啦。相信我。”她的娇俏让人难以抵挡,“我给你讲个故事,男主角姑且叫A——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吴月的故事十分诡异,男主角A为一家小公司做假账发家,后来进入某物业公司漂白,又注册了一家物流公司。他的合伙人,姑且叫他B,靠拆迁起家,在昆明造城运动中富得流油,是物流公司的大股东。三年后两人闹掰了,为了一个女人。A相中了合伙人的女人,为她抛妻弃子。B渐渐察觉,找人暗中黑了A,差不多拆了他三根肋骨。这事的关键在于——

“女人。”

吴月微笑点头。

“后来B在家摆了一桌,邀请A赴宴。为表示无辜,A登门了。B在饭桌上说,要我老婆,可以,但给我一千万。A说我哪儿来的一千万。B说那你留一只手吧。A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一只手,嫂夫人从此跟我?B说君子一言。A说,好。他抓起桌上的刀,噗通就把手扎了。女人吓傻啦,抱着A大哭。B瞪着桌上的血说算了,算了,带着她,滚。”

吴月的表情神秘莫测。

“后来的事情,你猜猜看。”

“A带着女人远走高飞。”

吴月摇头。

“女人回到B的身边?”

她还是摇头。

“快说吧,我脑子不好使。”

“维持现状,像过去一样,像从没发生也从未结束那样。”

“你的意思是——”

“女人和B生活,同时也和A生活。”

我暗暗心惊。从技术层面上说,这未尝不是最佳方案。

“关键在于,你说得对,在于这个女人。后来的故事将超出你的想象。”吴月盯着我,“她明明爱的是A,对吧?”

“对。”

“可出于道义、责任之类,她继续和B生活在一起。”

“没错。”

“她每天都活在地狱里。你能理解?”

“能。”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觉得,时机成熟了。记得吗,潘金莲和西门庆联手干掉武大郎。”

我一声不吭。

“可这位潘金莲不想连累西门庆,于是,她独自设计和实施了整个计划——她在他昆明的一座别墅地下酒窖里干掉了他。”

我坐不住了。这故事让我毛骨悚然。

吴月端起茶杯。阳光洒进来,哥窑的质感经脸颊的散射毫无瑕疵。我的视线从杯子移向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尖白细,像塑料做的。我突然明白了。

“刚才,我看的是我老公的商业机密。梵文写的,他信佛。还喜欢收藏红酒。”

我一动不动。

“A,是老崔?”

吴月许久才重新说话。

“A扎自己手那一下子,连眉头都没皱一皱。你说,任何女人,能放下这样的男人?”

“谢谢你的碧螺春。”

她笑了。

“千万别当真。这就是个故事。有空再来,我随时恭候。”

二十四

刘盐很晚才回,已经过了饭点。我一没买菜二没做饭,将就煮了两碗方便面。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我去哪儿用不着向你汇报吧?她的语气有些反常,我不再问了。之后她洗了澡,举着那只尚未恢复的食指走进卧室。不久,隔壁传来凶猛的做爱声,女人的嗷嗷叫喊听起来像被斧子劈了。我问刘盐说我们做爱吗?她拼命摇头,似乎我提出的是强奸命令而非合作申请。我扒下方便面,将两个煎蛋也吃了。我们提前上床。不看电视,不看报,我面对天花板发呆,不知道下面干点什么,于是起身点一支烟,倒一杯红酒,走回卧室,问刘盐要不要来一口,她一声不吭,紧闭着眼睛,那样子似乎睡了。可她要睡了才怪。

“刘盐。”我轻声唤她。

她一动不动。

“你醒着呢,跟我说说话。”

还是一动不动。

“下楼走走?”

仍无反应。

“好吧,我很快回来。”

我出门下楼。小区路灯光像雾气一样淡,不少窗口的燈光相继熄灭。我信马由缰,经过菜店、面包店、米线馆、理发店,找到所有我车子被划伤的确切地点。返回商业街时所有店铺已关门打烊,我踩着晦暗的路灯光走向街心花园。那里,两个老头恹恹欲睡,汽车像一堆破鞋。两个老家伙是身披保安服的摆设,被物管利用、压榨、随便打发。向红T恤污蔑我的瘦高个再没露过面。

胖胖的保安主动冲我打招呼。

“还没睡?”

“睡不着。”

另外那个老家伙也一反常态,冲我弯腰寒暄。这种礼遇还从未有过,这是怎么了?一条白公狗正凑到一条黑母狗屁股上。我回过头,两人表情诡异,眼神闪躲。

我明白了。

我嘴里涌出血味苦味。我慢慢走向21栋,走回我的单元,我的家。我走得很慢,差不多每秒半个步幅,似乎担心和什么东西失之交臂。

进门后没开灯,我走进卧室,按下开关。灯亮了。刘盐缩在硕大的床上掩面哭泣,深红色床单仿佛鲜血涂抹的祭台。我走向她,拉她的手,她甩开我,继续侧身埋入枕头,哭声很响,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看着她,她拽起被子蒙住头。她把一切都弄乱了。我继续抚摸她,掀开被子,伸手轻轻擦拭她满脸的泪水。我说行了,行了,刘盐,我回来了。

她很久才止住。嘴唇和眼睑比冰还冷。我抱住她,侧身躺下。

“好啦。有我呢。”

过了很久,她说:“没人找我们麻烦了。”

这是整个夜晚刘盐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此后,她不再说一个字。我彻夜未眠,看着窗外光线逐步将窗帘染白,正如一个死去之人重生。我起身洗了把脸。刘盐大概累狠了,沉沉睡去,湿软的头发搭在脸侧。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然后走出去,下楼,穿越空洞的小区街道、花园、木棉洒下的石灰色阴影,绕过零零星星的晨练老人,走向物管大厦。这栋刷成青砖色的三层楼房呆板、丑陋,犹如残肢戳在空中。我径直走进空荡荡的还没一个人抵达的大厅,上到二楼,姓崔的办公室大门紧锁。我重新下来,坐在门前脏兮兮的台阶上。晨跑者渐渐增多,从我身前掠过,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以为我在这里蹲伏了一整夜,而我的模样显然与流浪汉相去甚远。他们之中的誰,究竟是谁,划了我的车?我无法知道,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大约早8点,物管公司的女员工们陆续赶来。我问她们崔主任几点到,她们说不太清楚,崔主任每周和每天的上班时间都不固定——有时早上,有时下午,有时黄昏。他经常更改作息。我说没人监督他吗?她们笑了,说这是他的公司啊,他是董事长兼CEO,谁来监督?她们问我找他有急事?可以打他电话。我说这几天一直给他打电话呢,一律关机。对了,她们说,他有三部电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用的是哪一部,也不可能知道他是否心血来潮关了机。你就知道一个号码?那就看你运气了。

试试吧,运气。我掏出电话。通了。

姓崔的沙哑嗓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你好。”

“早,”我说,“是我。”

“知道。”

“你知道?”

“当然。”

“能见一面吗?”

“你认为我会来?”

“你会。”

“哈哈,猜对了。我6点就起啦,9点钟肯定赶过来。一大堆事情等着我。”

“你不会跑了吧?”

他哈哈大笑:“要跑的是你啊,我以为你早跑了。那么大一个官司,它耗费了我多少生命呐。”

“我不会跑。”

“那我更不用跑。”他轻轻叹息,“你说,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就是,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等着,我给你带一份豆浆。我小区门口的豆浆相当棒,再给你带两笼包子,你绝对满意。”

“随便。”

我挂了电话。胖子为我端来一把椅子,一杯热水。我谢了她。

天空从深灰转为深蓝,生锈的云朵被逐渐擦亮。行人越来越多,要么出门搭乘公交,要么奔向汽车发动它。一堆五颜六色的铁皮怪物从沉睡中苏醒,发出巨大轰鸣,吐出黑色废气,一辆紧跟一辆朝小区大门聚拢,如一堆粪便暂时塞住,然后排出去,直达东三环。灰尘升腾,小区里的植物脏兮兮的。阳光从楼房之间劈下,我难以睁眼。9点整,他该来了。

一辆极其眼熟的英菲尼迪(或者说,一模一样的英菲尼迪)远远驶来,径直开进物管大门。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微胖男人下了车,手捧两杯豆浆,拎一袋包子,丝丝热气从手边升起,正大步走来。

“趁热喝,凉了不行。”

我伸手接过。他让胖子又搬来一把椅子,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迎着刺眼的亮光慢慢吃下今天第一份食物。他和我想象的模样完全相符,或者说,和照片里的崔某并无相似之处:头牛犬般的两颊和下巴,沉甸甸的玳瑁眼镜。倔强,傲慢,苍老。

“怎么样,还行?”

我点点头。

“正宗杭州人,豆浆和小笼包绝对一流。我整整吃了七年。”

“我和我老婆刘盐,也整整七年。”

他盯着熙攘的人流,说:“你瞧瞧,瞧瞧。太挤了,实在太挤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我摇摇头。

“没一点办法。”他说。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是啊,”他似乎无限悲哀,“可我被各种各样的麻烦捆住了。”

“你明明可以修改你的办法。”

“改不了,根本改不了。改了这个必然要改那个……只能按规矩慢慢来。但是,规矩就靠得住?我尽心尽力,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别人。我得罪了不少人,可也帮了更多的人。我想,你应该理解,否则我就不会赶来见你。”

“完全理解。”

他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又是个大晴天。”

“会下雨吗?”

“早下过了。”

“我说的是,过几天。”

“不会下了,下过就不会再下。”

我放下空杯,站起身,在前襟上擦擦手。从兜里掏出那把曾经在我车上留下伤疤的瑞士小刀。没有丝毫犹豫,将它送进他的小腹。他的身体像只破麻袋似的抖了抖,像要把什么脏东西给抖下来。之后,他蜷缩倒地。那把铁背靠椅发出空洞的噼啪声。两个女员工先后站起来,呆呆站着。

我转过身,直视她们。

二十五

一切迹象表明,我们的精神出了问题。水果店男女、对面叉烧店女人、服装店伙计等等一大批业主纷纷作证,显得公正而悲悯,似乎这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让我免于派出所的强制羁押,这体现了他们的良知。我在无数惊异、惋惜的目光中,静静等待第七医院的收救车。这回没有大雨,他们很快就到。

令人吃惊的是,姓崔的央求警方放过我,那把刀子与我无关。可他的女员工们不打算放过我,她们激动地向民警陈述自己看到的:啊哈,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肚子捅了一刀。天知道刘盐哪儿得来的消息,她出现在人群中,奋力推开他们走向我。她蹲下来,捧起我的脸。兰草味儿浓烈扑鼻。然后,她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摆放好,陪我坐下来,面对所有人。

接下来的事情相当无趣。我向围观人群声明我的精神没什么问题,却被他们认为这就是有问题的铁证。姓崔的被几个女员工送往医院。大概只有他才能证明我一切正常,还等着官司开庭呐。可他被送走了,他流了一地的血。天知道,一把小小的刀子怎么能制造这么多的血。剩下的两名女员工拼命擦拭血迹——警察让她们这么干的,案情一清二楚。但业主的证词让他们不得不重视,只能等收救车来了再说。场面经过一段时间,大约一个钟头后渐渐平息。围观者越聚越多,警察只好把我们关入物管大厅,让人将大门反锁起来。然而巨大的落地玻璃还是暴露了我们,他们又懒得带我们上楼。也用不着上楼,我和警察已无须多说,就等第七医院的人来了。

人群在玻璃门外聚集,很快黑压压一片。阳光炽烈,他们指指点点,像观看两头玻璃笼子里的怪兽。我和刘盐看着对方,并不搭理外面的喧哗扰攘。一夜之间,刘盐似乎老了许多,眼角、额头、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她不再年轻。谁又能始终牢记七年前那場充满青春荷尔蒙的婚礼呢?谁记得我唱了什么,她又唱了什么?我在她眼中的形象一定差不离——愧疚、愤懑、绝望,标准70后,提前衰老,大步逼近生活的极限。什么都简单明了,正如我们的爱情。大概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我突然萌生了无比大胆的念头:此时,此地,遭永久关押,哪怕陌生人看来看去,冲我们吐唾沫、翻白眼、扔垃圾、胡言乱语。

其间,胖子小心翼翼倒来两杯热茶,偷偷扫我一眼就离开了。整个物管大厅就剩下我们。警察已溜到二楼,他们聊天、喝茶、打扑克。——天知道谁给他们打开了某间办公室的门。一个小警察不时跑到楼梯口张望,确定我没有溜走。

当然不会溜走,我们甚至想原地躺下。我紧紧搂着刘盐,她在我耳边嗫嚅,像在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我似乎听过,又似乎完全陌生。

几分钟后,我确信那个孩子出现了。是他,错不了。水果店的男人将他扛在肩头,穿出人群凑到玻璃门前,眯着眼睛向内张望。孩子怕冷似的蜷缩着,抖动的视线从玻璃门滑向蓝天。他看见我了?还记得刘盐?明显长大了,头发长了,一身雪白。你没法分辨这是什么行头,他白得像一团影子。没穿牛仔衣牛仔裤的他一点也不像他。

我们呆呆望着。

他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男人扛着孩子,转身穿出人群,消失了。我的心怦怦跳。灰尘升腾。那些脸,人群的脸,渐渐散去又重新聚拢。

“生个女儿?”我说。

“行。”

“要是男孩呢?”

“都行。”

“不介意?”

“傻瓜才介意。”

“真的想好啦?”

她轻轻摇头,面带微笑。

“百分之百?”

“不是百分之百。”她说。

“足够啦。”

人群渐渐稀少。我们不是用来参观浏览的,我们只是两个让人尴尬的家伙,两个不太老也不太年轻的男人女人。我们大概过于安静,并不符合他们关于疯子的预期。那几个小子,那几个雨夜见证我们逼问水果店夫妇的年轻人还没走,他们相当激动地下结论:疯了,真疯了。我保证。我们保证。

“出来锁门了吗?”我又问。

“忘啦。”她说。

“你这家伙。”

她抱歉地笑笑。

“要我回去吗,现在?”

“不用。”我说,“不用。不用。”

我们手牵手,继续等待。

大约半小时后,第七人民医院收救车终于抵达物管大楼,留守的胖子为几个白大褂开了门,一群陌生人缓缓走来。警察回到大厅,向医生说明情况。为首的瘦高个掏出香烟,依次散了一圈。

“刀,就这么长的小刀。”带头警察比画着。

瘦高个将他拽向大厅一角低语。瘦高个的表情相当和气,甚至有点低三下四。之后,他们走回来。瘦高个说,必须先送医院,发病期间,任何人不得再对他们施压。

他说的是:他们。

警察一声不吭。

“上车吧。”瘦高个冲我们招招手。

我们走出大厅,穿出像海水一般退开的死寂的人群。

医院收救车开动了,将四个咬牙切齿的警察远远抛开。车里一共三个医生,两男一女,友善得如同天使。窗外灰尘弥漫。

我紧紧攥着刘盐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瘦高个。

“你们好了,就能回来。”他说。

“我们好好的。”

“都这么说。”

“好吧。”我接受了,“我的车怎么办?我1.6排量的嘉年华,它被划伤五次了。”

“车还是你的车嘛,跑不了。五次?真有五次?”他笑了。

“千真万确!我还要告诉你,我对面楼上一个大美女涉嫌谋杀了自己老公,你信吗?”

“我信。”他非常诚恳。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速飞快。刘盐突然蹦起来拍打车厢,大喊:“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去你的精神病院!”

医生们沉默着,脸上的悲天悯人毫无变化。

我紧紧搂住刘盐,劝她安静,让她放心。她冲我神秘一笑,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是我给他们打的电话。老李,不会有麻烦啦,再也不会有麻烦啦。”

我使劲点头。

车子在第七人民医院大门前停稳。我们下了车,刘盐突然撞向车门。我吓呆了。医生们七手八脚抓住她。我看见她额头的血汩汩涌出,让我想起我们相爱之初她来月经的壮观夜晚。——那么汹涌澎湃,让人相信我们永远不死,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我推开众人,呼唤她,抱紧她。现在我更加确信,我们最初的感动和抉择,仍是对的。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张  菁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陈鹏,男,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曾获全国、省、市十余项大奖。17岁开始发表小说,2007年至今在《大家》《边疆文学》《滇池》《朔方》《十月》《当代》《青年文学》《文学界》《山花》《飞天》《小说林》《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多种刊物选载。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2010年度“边疆文学·中篇小说大奖”、2010年入围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2013年云南省作协“百家文学奖”、2015年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编、导剧情短片十余部。现居昆明。

创作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现实主义”?

陈鹏

《车位》的缘起是真实的故事——我一哥们儿的车在小区屡遭划伤,但怎么也找不到凶手,也得不到任何赔偿,他的生活因此坠入难言的失重状态……故事和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生活是生活,文学是文学。我借助小说天马行空,让故事转弯、撒野、插科打诨。

我并不想重复很多人对小说家看似合理的苛责:你如何处理现实的?作家,面对荒诞的现实,无力而无奈了吗?

不,当然不。我写下这个故事或将这个故事作了变形、折叠和改造,真的很想回敬那些一直看作家笑话的家伙:我们尚未丧失现实立场,更没有丧失起码的现实关怀。但问题在于(很多小说家心里都明白),你处理的题材距离现实越近就越危险,就像飞蛾扑火。拉开距离,甚至退到月球上去,才可能看清时代,拿出抵達人性深处的杰作。可问题又来啦,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否具备退离时代的雄心与能量呢?如果无法做到莎士比亚般的凌空虚蹈,那就踏踏实实直面现实,找到洞烛现实的些许光亮,至少,应该是不差的努力吧。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洞穿现实,说得简单,做起来真难!一点也不比退离的虚蹈容易,但唯其如此,就值得我们这些写小说的认真尝试,让我们瞧瞧,处理现实的时候,你到底有几把刷子。

我想达到这样的目标:这是现实,又远远不是现实。《车位》的中年男女困顿着,挣扎着,内心的荒诞无力与深深厌倦指向我们存在的普遍困境,而不仅仅只是两个想得到车位的凡夫俗子。我希望这个小说最终具有某种神秘的内在力量,某种直面当下现实却又完全与现实迥异的文学逻辑——这是小说,不是新闻,更不是调查报告。在凄惶如是的猜测、想象和对抗之中,《车位》的男女主角的结局看似悲剧却并不如此;我想让读者看到,就算在这样一个芜杂的年代,我们终究是能守住什么东西的,比如,爱与尊严。就看你如何行动,如何抉择了。

《车位》算是我的另一种尝试,另一种所谓的“现实主义”。或许,冠以“先锋现实主义”更恰当些?

既然无法挣脱,那就试着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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