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鸿声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声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里的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苍穹里的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系起月白的围裙,备齐暗花的碗筷,擦净乌木的柜台,从天井的石槽里打来清水,再倒进陶制的砂锅,当白米粥的香气随着咕嘟声一起飘满店里时……远方的梆子总是准时传来第一声初更。于是我便推开吱呀呀响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开在太阳下的店很多,而月光下的却很少。但其实,生活在夜晚的人们也总要过他们的人生。更夫、酒女、赶路的客商、夜行的侠客、独来独往的杀手、不便见光的黑道……都常来照顾我的生意。不少成了熟客,就算白天在外头遇到,也会亲切地喊我一声“老板”。
你问看着他们来来往往,是不是见过很多有趣的人生?
嗯,你看我手中的萝卜,切成半透明,极薄的一片一片,我看到的人生也大抵像这样,只是那么一片切片。如果写成故事,一顿饭的工夫便可读完。
什么?你让我说一个故事来听听?
饺子?火锅?杏仁豆腐?
哦,那些你都听过了么?抱歉抱歉,年纪大了难免记性有些不好。
那么讲一个新的吧。
龙在天是江湖上极受尊敬的大侠,为人刚毅威严,侠肝义胆,武功更是非同凡响,年轻时凭一对金刀一度在武林兵器谱上排行前三,绰号“千军破”。六十大寿之后算是半退隐状态,从去年起,三不五时来我的店里吃些宵夜。
这样一个人,听起来不应该有人来找他寻仇,更不该有人来找他比武,不是么?
第一话 鸡蛋羹
腊月的天气近乎是一年里最冷的,可是在烧满炭火的屋里,蒙着面、戴着斗笠也还是颇为诡异的装束。
“客官,要什么?
“客官?”
老板叫了两三次,蒙面客才大梦方醒地“哦”了一声。
“客官可是第一次来?”老板淡淡笑着介绍店里的规矩,“我这店里,白粥和小菜都是随意添的,其他你想吃些什么就告诉我,家常的菜我大多都能做上来。”
客人又“哦”了一声,是年轻人的声音,短促,似乎带一丝紧张。
停了许久,他才说:“不知想吃什么。”
“唉,没有想吃的东西的人生,少了很多色彩呢。”老板笑道。
“就……你随便上吧,钱不会少你的。”客人回答,他每句话最后收束得都很急促。
“鸡蛋羹怎么样?有其他人点,提前多做了几碗。”
“随便。”
于是老板回身去掀开蒸锅的盖子,一股白汽腾地就冒了出来,老板小心地用纱布垫着手,端出一碗。
蛋羹是寻常菜,可火候把握也不易,打蛋液若有气泡,便会蒸出蜂窝的样子,失了口感。难得老板碗里的蛋羹金黄爽滑,随着她的脚步微颤,仿佛能感到那种鲜嫩的触感。
老板在蛋羹面上撒了些碧绿的葱碎,又取黑陶的小瓶子,转圈淋了一圈麻油,麻油在平滑的蛋面上动荡着,香味格外散发出来。
这样热腾腾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才端上来,旁边已经有食客道:“也给我来一碗。”
可是,蒙面的客人没有吃。他只在那里直直地坐着,任凭这美味冷掉。
或者,他本不是来吃东西的。
这时,木门动了,一名老者带着随從进来。老者须发皆白,穿得很简便,不过还是能看出过往的气度来。
“龙大侠!”、“龙大侠!”店里有熟客,响起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
龙在天便也向他们回个笑脸,挥挥手。
“老规矩。”龙在天转向老板,中气十足地说道。
“已经给您备下了。”老板笑着回应,从蒸锅里给他端了一碗鸡蛋羹。
龙在天尝了一口,嫩滑鲜美的味道便在口中弥散,热热烫烫的感觉让他额头沁出细汗,正要出言夸赞,突然间,却愣住了。
愣住的不止他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的碗筷之间。
那里横亘一柄宝剑的剑锋,寒光闪闪,顺着剑身向上追溯,是黑衣、蒙面、戴着斗笠的客人……
屋里鸦雀无声,先前热络的气氛像被泼下一盆冰水冻住了。
“看样子,阁下在这里等老夫很久了?”龙在天缓缓扬起眼睛,道。
蒙面客不说话。
“老夫年轻时,倒是有许多人上门比武,为了什么劳什子天下第几之类的。”龙在天说下去,“不过如今在下已经是个半退隐的老头,你要想涨名气,找老夫挑战,岂不是缘木求鱼?”
蒙面客还是不说话。
“老夫多年没有与人动手,但一双刀还没老朽不堪。”龙在天眼尾上扬,流露出一丝往日傲气,“刀剑无眼,若伤了阁下,也可惜了你这一身的修为。”
蒙面客依然沉默,手上的剑却是逼得更紧了些。
“这么说,阁下是非打不可了?”
蒙面客点头。
“那好,成全你!”龙在天眼中射出怒光,脸色陡变,一声长啸,双手往案上一拍,人已经就地拔起,退向门外开阔处。蒙面客亦跟进,二人就在小馆门外,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
众人自然也顾不上吃饭,全都跑出来围观这一战,间或疑惑地议论此人是何来由,窃窃私语。
蒙面客剑法精妙,剑如魅影,攻势凌厉。然而龙在天稳扎稳打,挥舞双刀,每一招看似被动防御,却在防御中将下一步要出的招已做好铺垫。好比下棋,看似一方气势汹汹,将得对方车马乱蹿,然而不经意间,却发现对方赫然已经炮在中堂,车压肋边,只消几步,自己就要老帅不保了。
如此大概三十合,蒙面客渐渐步伐凌乱,败象环生。
“好!”观众诸人,多有为龙在天喝彩加油的。
此时蒙面客见已处劣势,索性求险,一剑劈出,不顾防御,大有搏命之势。
龙在天身经百战,更不退缩,举刀来迎,这也是武者交战,招赶招出到这里,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
底下的人都张大了嘴,这样对冲,其中一方很可能不死也残。
电光石火间,两人身影在空中交错,底下观众有人捂住眼睛,有人已经尖叫。
然而,他们只听到巨大的“哐啷”一声。
龙在天的随从老魏颤巍巍地看过去,战场上不知何时,成了三个人。
他的家主保持着进击的姿势,那蒙面人狼狈地坐在地上,而他们之间立着一个修长的倩影,手里拿着个圆圆的好似盾牌的东西。
“唉,我的锅啊!”老板站在青石路上,用手沿着锅沿转动,她手里的炒锅是玄铁制成,此时却有非常明显的一个大洞,洞的切口锋利整齐,仿佛那锅不是玄铁做的而是豆腐做的一般。
她身后的蒙面人发着抖,能看出他尽力在克制,但面临一个洞差点开在脑门上的境地,一般人总是会忍不住有些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老爷都退隐了,还有什么恩怨!”见场面有短瞬的平静,龙在天的随从老魏从人群里开始往当事人处跑,一边跑一边大喊。
“对!龙大侠一生行侠仗义,你为什么要袭击他?”群众也很激愤,挥舞手臂,纷纷附和。
人们围上去,成一个圆圈,激动之中,却只有圆圈里的三个人最为沉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沉默中,却生了一点点变故:蒙面人的斗笠从中裂开,“啪”地变为两半,显然是受龙在天凌厉刀气的影响。
裂开的斗笠和蒙面的布巾默默地从他头脸上滑下,月光照在他脸上——是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
原本舉着胳膊的老魏突然僵住了,喃喃:“怎么是你?”
群众中的气氛也一下冷却,有人还在高呼,却发现旁边人安静得尴尬。
“孽障!孽障!”龙在天脸色发青,说话时尽量狠厉,却再也不似方才那样中气十足,反而声音有些发抖,“老夫怎么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群众中刮过低语的风,有知情的跟不知情的普及八卦:龙在天的儿子龙小同从小不服管教,凡事都要与老爹对着干,长大之后干脆离家出走,还拜入龙在天的对头门下学武。
年轻人站起来,用衣袖擦擦嘴角血迹,冷笑着说:“我什么样,不都是你养出来的?”
“少爷,少爷!”老魏跺着脚道,“你要气死老爷吗?怎么可以这样忤逆不孝?”
“不孝?”龙小同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我爷爷去世时,有人为了进益自己的武功,连看都没去看一眼,您倒是给我讲讲,这是何等的孝顺?”
老魏一哽,一时不知怎么反驳。还好旁边有人接上茬:“龙大侠那是为了行侠仗义,你问问江湖上,有几个没受过龙大侠的恩惠?”
“是啊,是啊。”几个路人同时附和,有的说龙在天资助过他的孩子上学,有的说龙在天为他娘子请过名医看病。
然而龙小同不为所动,眉头一挑,语气凌厉:“那么请问,我娘难产时他在哪里?我哥哥夭折时他又在哪里?外头人都这么值得帮助,敢情我家人就天生更该死?”
说着,他逼近那搭腔的路人:“这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沽名钓誉?你倒是说啊!”
路人被他凄厉气势吓得倒退三步,躲进人群,再不出声。
“休得胡闹!有什么事,冲老夫来。”龙在天在一旁,终于发声,瞪着龙小同,“你既然如此恨我,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儿子!”
龙小同转过来,满脸笑得诡异,从齿缝里挤出嘲讽:“你现在才当没我这儿子吗?我可是从来,就没当有过你这个爹!”
这一句落地,满场尽皆心惊,只怕以龙在天的脾气,会让儿子血溅当场。老魏甚至已经做好姿势,准备死死抱住老爷。
然而,他们都诧异了。
龙在天没有说话,面色铁沉,可就在似乎怒气积聚到顶之时,脸上突然呈现一种灰暗的颓唐,不知是不是老魏的错觉,仿佛看见老爷那铁塔样的人,身形晃了一晃。
许久,龙在天转过身,背着手,对着老魏,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们就那样步履蹒跚地走出人群,没入黑暗之中。
人们也摇着头散开了,没有人再跟龙小同理论,最后只剩青年一个人,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孤寂。
龙小同俯身捡起寒铁剑,也要离开。
但他却被叫住了。
“怎么?如果你也想劝我向‘那个人低头的话,就省省吧!”龙小同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就那样直挺挺地向身后扔出一句。
“好歹……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吧?”老板拿着锅,把玩锅沿,带着淡淡的笑意,“坐下来吃点东西?”
于是小馆的灯光又亮起来,水在蒸锅里咕嘟嘟地冒泡,老板在厨房忙进忙出,仿佛一个普通而温暖的家庭。
“你要说什么?”龙小同坐在柜台前问。从他出现,姿势一直很僵直,像有一根棍子从后背一直撑着他似的。
“吃。”老板极尽简洁,端上一碗蛋羹,自己也拿了一碗。
青年迟疑了一会,能看出本来他想推拒,但最终还是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入口后,他僵硬的脸上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容。
“老板手艺不错。”他低声道。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你抗拒美食的。”老板也坐下来,用勺子慢慢品尝。
“你是想劝我和他的事情么?”龙小同放松了一点,眼睛盯在碗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要我说,其实很合理。”老板顿了一顿,“他在江湖,或者说众生身上付出得够多,所以老了受众生爱戴,可是在亲情上付出得太少,所以当然的,现在受亲人的冷眼。这不是很合理吗?”
龙小同怔了怔,很久,道:“你居然不是帮他说话的。”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他说话呢?”
“因为……”龙小同低下头,“每个人都说,他有多么侠义,他有多么辛苦,他有多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我再说那些有用么?”老板抬起头,笑笑,“你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辛苦和身不由己,你只是怨恨为什么从没有人站在你这边,理解你。”
龙小同像被什么打中了,愣在那里,然后,他把脸转向一边,避开老板的目光。
“我才不在乎。”他说,“像我说的,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我爹。”
“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找他比武呢?”老板看着龙小同,笑着问。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投枪,年轻人眼中开始有星星點点的光芒,他紧紧咬着嘴唇,手里用力地握着勺子。然后又突然低下头,大口猛吃碗里的东西,好像那不是精致的蛋羹,而是什么馒头之类的,吃到浑身冒出汗来。
“对男孩子,父亲总像一座山,小时候是坚强的靠山,长大了,却变成一定想要翻越的山岭……”老板说下去,“可是,他们也许没注意到吧,随着时间过去,这座山也矮了、秃了。
“对了,龙在天以前不是一个爱吃蛋羹的人,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每次都点鸡蛋羹吗?”老板又问。
“不知道。”青年回答。
“因为,他的牙掉了。”老板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左颊。
无预警的,龙小同崩溃大哭,哭到后背不停地颤抖,柜台上都是鼻涕和眼泪。
“可是,我还是不会原谅他的。”很久,等他平静一些了,哽咽道,“我不能原谅他对我娘和哥哥做的事情。”
“原谅是很高贵的事情。”老板叹口气,“正是因为它是如此、如此地难以做到。如果它很容易,就不高贵了。”
“老板也有过很难原谅的事吗?”
“有过……”老板轻转手上浓翠的指环,笑着。
年轻人若有所思了一阵,站起来,擦了擦眼角:“天快亮了,我该走了。谢谢老板的手艺。”
“那就不远送了。”老板同样站起来,道。
而当他走出门口,背影在夜色里有些模糊的时候,老板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喊道:“喂,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龙小同停下来,侧脸的轮廓刀削般分明。
“我并没有救你一命。”老板笑着,扬了扬那只开了天窗的锅,“你真以为我用锅就能接‘千军破一刀么?那,只不过给了个他不想伤了你的台阶。”
门外的人影凝住了一会,但很快,又向前走了,进入夜幕中。
屋里,老板俯下身,细心地熄灭炭火,收下窗帘,刷洗碗筷。房间中还有未散去的麻油香气。
洗一洗,她又蹲下来拿着那只惨遭不幸的铁锅,一边摇头:“唉,我的锅啊……”
第一话完 敬请期待 第二话·红豆圆子
(责任编辑:空气)